吴 春 燕
(广东工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五山”原指南宋时位于杭州、宁波的五座最高级别的禅宗寺院。“日本五山”则是镰仓幕府为确立禅宗在宗教领域的主导地位,仿效南宋江南禅院的“五山十刹”制度建立起的官寺体制。
日本中世(1192-1603),中日禅林交往频繁。在幕府统治阶级的支持庇护下,五山禅僧广泛接触中国文化,逐渐取代公卿贵族,成为掌握大陆新文化、代表大陆新思潮的知识阶层。受宋元禅林诗文创作风习的影响,五山禅僧积极学习大陆禅僧和文人的诗文集,并撰写了大量汉诗、汉文,形成日本汉文学史上的一大景观,史称“五山文学”。
五山文学的用典基本源自中国传统文化。有关中国的历史事件、寓言故事、神话传说、名人轶事等典故在五山汉诗文中可谓俯拾皆是。然而,学界鲜见关于这一领域的研究成果。基于此,本文拟以“虎溪三笑”为例,考察五山诗僧对“虎溪三笑”的理解与阐释、接受与拓展,并探讨五山时期“虎溪三笑”的形象特点。
“三笑”为佛教从自身出发,主动接近儒道,积极倡导三教融合而产生的传说故事。相传慧远在庐山建东林寺后,为潜心研究佛学,“影不出户,足不入俗,送客不过虎溪”。慧远与陶渊明、陆修静交情甚笃。某日,三人在东林寺内谈玄说理,颇为投机。傍晚,慧远送二人归去,边走边谈,不知不觉过了虎溪桥。这时护山神虎猛吼,跟随童仆惊骇。三人相视大笑,欣然道别,即所谓“虎溪三笑”。
李白有诗曰:“东林送客处,月出白猿啼。笑别庐山远,何烦过虎溪。”(1)李白:《别东林寺僧》,《大正新修大藏经》,第51卷,佛陀教育基金会,1990年,第1043页。晚唐僧人释齐己亦云:“彭泽旧居在,匡庐翠叠前,因思从楚寺,便附入吴船。岸绕春残树,江浮晓霁天,应过虎溪社,伫立想诸贤。”(2)释齐己:《荆门送昼公归彭泽旧居》,《全唐诗》,第23册,中华书局,1979年,第9488页。可见,“三笑”故事在唐代已经流传,并成为入诗的典据。
关于“三笑”,现存最完整的文字记载见于北宋陈舜俞的《庐山记》云:“流泉匝寺,下入虎溪,昔远师送客过此,虎辄鸣号,故名焉。陶元亮居粟里,山南陆修静亦有道之士,远师尝送二人,与语合道,不觉过之,因相与大笑。今世传三笑图,盖起于此。”(3)陈舜俞:《庐山记·叙山北第二》,《大正新修大藏经》,第51卷,佛陀教育基金会,1990年,第1028页。由文中的“今世传三笑图”可知,北宋时期已有“三笑图”流传。正如元人李公焕在《笺注陶渊明集》中所言:“石恪遂作《三笑图》,东坡赞之。李伯时《莲社图》,李元中纪之,足标一时之风致云。”(4)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陶渊明集》,第4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8页。“三笑”在宋代不仅是诗歌吟咏的对象,且进入绘画领域,并直接引发了相关题画诗的创作风潮。
虽有学者考证,“三笑”中的三位人物年龄相差甚远,并非同一时代,不可能聚在一起。但这个故事体现了中国古人超越三教思想界限的认识,暗含了三教形态各异、本原为一的道理,在中国文化发展史上具有重要意义。同时,也许正是因为其介于疑信之间的性质,反而为后世提供了多重品题议论的空间。宋代以后,文人士子常以“三笑”作为题咏的对象,或倡导三教一致,或推赞高士风流,或表达参禅悟玄,或寄寓归隐之思。“三笑”内涵被不断开掘,成为文艺作品的重要主题,其影响更是远涉域外。
中国禅林素来与士人阶层交往甚密。以儒学为施政根本与基本教养的士大夫官僚阶层不仅能为佛教提供殷实的经济后盾,对其发展壮大也有着决定性的影响。唐代开始,面对儒者一浪高过一浪的排佛运动,佛教并未进行排儒护教,反倒试图以接近儒教、调和佛儒的方式,消除与儒者之间的隔阂。其主要表现为宋元佛教界提出的“儒佛不二”及“儒、释、道三教一致”理论(5)吴春燕:《三教一致论在日本中世禅林的历史变迁》,《殷都学刊》,2011年第2期,第56页。。
1.场舍选址及器具设置适宜。根据兔球虫卵囊对干燥和阳光较敏感的特性,养兔场舍应选择背风向阳、地势高燥的地方,至少高出当地历史洪水的水线,地下水位应在2米以下,兔舍内应以金属笼养为宜,这样有利于家兔的体热调节,减少疾病(特别是寄生虫病)的发生。兔舍内的食槽、草架及饮水器等设备都应用金属制作,以便清洗消毒;安装位置要高于底网或设在笼外,这样可防止粪便污染饲草料和饮水,减少仔兔食入球虫卵的机会,以切断感染途径。
宋元佛教界“三教一致”论轰轰烈烈展开时期,正值中日禅僧频繁跨海往来之时。无学祖元、一山一宁等渡日高僧在传播禅宗的同时将这一理论带入了日本禅林。此外,以圆尔辨圆为首的众多入宋、入元日僧,其思想亦深受这一思潮影响。他们将该理论融入自己的思想体系,归国后广泛传播于五山禅林。
“三笑”故事由于暗含三教一致的主旨,在宋元禅林颇受欢迎,成为禅林文学歌咏的主题之一。“三笑”故事何时传入日本,现已难以考证,但在诗文中吟咏“三笑”的风习却通过渡日宋(元)高僧与入宋(元)日僧传入了日本五山禅林,并在五山文学中留下深刻的印记。
禅宗以静坐默念为修行之法,主张“不立文字”,强调以“顿悟”明心见性,最终达到即心即佛的境界。由于陶渊明诗文多处与禅宗之义契合,如“此中有真意”颇似“顿悟”,“欲辩已忘言”暗含“不立文字”,“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可读出佛教的“了死生”。加之陶渊明清悠澹永的诗风颇有禅宗主张的“自然”之味,故其诗作诗风在宋元乃至日本五山禅林都很受推崇。正如芳贺幸四郎所言:“五山汉诗中取材于陶渊明的诗作不胜枚举……仅收录在《翰林五凤集》中的就达六十首,在中国诗人中居于首位。”(6)芳贺幸四郎:《中世禅林の学問及び文学に関する研究》,思文閣,1982年,第265页。五山禅僧不仅在诗中引陶诗语句、化陶诗意境,还经常直接言陶、吟咏陶之典故,“三笑”便是其中之一。
宋代是中国画的繁荣时期,也是题画诗全面发展的时代。宋元时期,“三笑”成为重要的绘画题材,对《三笑图》的题咏也不绝如缕。其中,现存最早的三笑题画诗为李觏的《题昱师房三笑图》,影响最大的则是苏东坡的《三笑图赞》。“彼三士者,得意忘言。卢胡一笑,其乐也天。嗟此小童,麋鹿狙猿,尔各何知,亦复粲然。万生纷纶,何鄙何妍。各笑其笑,未知孰贤”(7)苏轼:《苏轼书画文献集》,荣宝斋出版社,2008年,第89页。。不仅描述了三位智者的思想默契,也描绘出人与人、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喜乐之态。众多宋元文人及高僧的“三笑图赞”及对“三笑”故事的解读被传入日本,对当时的日本五山禅僧及后世文人产生了重要影响。
五山时期,“三笑”故事渐为禅僧熟知,并频频出现在诗僧们的作品里。在对《五山文学全集》《五山文学新集》考察后发现,涉及“三笑”故事的诗文数不胜数,仅“三笑”题咏诗就多达40余首,且内容不尽相同,主旨可谓异彩纷呈。
铁庵道生(1262—1331),五山前期著名诗僧,渡日宋僧大休正念法嗣。其五言绝句《三笑》乃五山禅林“三笑”题咏的肇端。诗曰:“姓名各有别,襟宇绝鸿沟。三笑合天地,虎溪水倒流。”(8)上村观光:《五山文学全集》,第一卷,思文阁,1992年,第169页。即慧远、陶渊明与陆修静虽然姓名各不相同,但三人的宽广胸襟足以消除信仰上的隔阂,三人的笑声充满天地,连虎溪之水都因此参透禅机,逆流而上。“逆流”为佛教用语,指于生死之流中逆向而上,以入于觉悟之境界。佛教认为,有情众生生于无始以来,起惑造业,若随顺生死之流,则难以超脱轮回,故须以逆流之心而对之。这首诗不仅继承了宋代开创的赞赏三教圆融和乐、追慕前贤高雅风流的主题,同时也歌颂了“三笑”故事启发众生参悟生命真谛的巨大功用。
雪村友梅(1290—1346),五山中期著名诗僧,渡日元僧一山一宁法嗣,在元游历长达23年,有《三笑》诗三首。其中一首:“攒眉同一笑,对面隔千山。从此虎溪水,清流挽不回。”(9)玉村竹二:《五山文学新集》,第三卷,东京大学出版社,1968年,第753页。描述了陶渊明从最初不屑入社(白莲社)的“攒眉而去”,到后来与慧远、陆修静心融神会的相视一笑。整首诗饱含着作者对三位智者“心会神合”之境的赞赏企慕,以及对三教合流永不停息的殷切期待。
天境灵致(1293—1381),五山中期著名诗僧,渡日元僧清拙正澄法嗣。在题为《远法师》一文中写道:“隆安以来,典午运衰,相攸庐阜下,结社白莲池。刘遗民等同发誓,篆缕悠扬礼六时。无量寿尊常晤对,清泰土不隔毫厘。邀陶送陆聊随俗,荡镕规矩守毗尼。道之所在,人皆仰之。”(10)玉村竹二:《五山文学新集》,第三卷,东京大学出版社,1968年,第84页。文章描述了慧远于庐山东林寺同刘遗民等十八人结白莲社,一同精修念佛三昧,誓愿往生西方净土的故事。其主旨为赞颂慧远的道行以及为发扬佛教精神而做出的贡献,但“邀陶送陆聊随俗”一句却明显流露出作者对“三笑”主题或儒道两教的否定。这或许是作者为了强调其禅僧本分的有意所为,但无疑是五山诗僧对“三笑”理解阐释的一大别调。其中的“邀陶送陆”当出自黄庭坚《戏效禅月作远公咏并序》一文中的“邀陶渊明把酒碗,送陆修静过虎溪”。
中岩圆月(1300—1375),五山中期著名学问僧,元僧东阳德辉法嗣,在元游历8年,因学识渊博被誉为“五山第一学僧”。中岩一生崇慕陶渊明,诗文创作深受陶渊明影响。中岩熟知陶渊明典故,在《藤谷春日》中云:“麻衣粝饭淡黄荠,不出衡门学虎溪。讲易论诗随分有,高名令望岂思齐。畹兰将茂力除草,庭菊欲苗停杖藜。动为旧交情为绝,著书何日得如嵇。”(11)玉村竹二:《五山文学新集》,第四卷,东京大学出版社,1968年,第334页。此诗为中岩圆月隐居崇福庵时所作。诗中多处用典,除“思齐”之外,“虎溪”“庭菊”“杖藜”皆与陶渊明相关。中岩首先以“学虎溪”表明自己仿效慧远“影不出户,足不入俗,送客不过虎溪”的治学决心,之后以颇具陶渊明特色的“畹兰将茂力除草,庭菊欲苗停杖藜”生动描绘出归隐田园、躬耕自安的祥和宁静,以及在贫困生活中与知己谈诗论道的欢欣喜悦。
义堂周信(1325—1388),五山中期著名诗僧,以其卓越的禅学、儒学、诗学才能著称,与绝海中津(1336—1405)并称“五山文学双璧”。除了以“三笑”故事赞颂三教一致、高士风流之外,义堂还在赠别、交游之作中借此典故关照“自我”。义堂周信一生饱受脚疾困扰,友人来访往往无法远送。对此,《谢能叟居士见访》云:“慧远当年送陆陶,溪边一笑事寥寥。幸今居士容持戒,省得相携过小桥。”(12)上村观光:《五山文学全集》,第二卷,思文阁,1992年,第1365页。显然,义堂用慧远破戒送别陆、陶的“三笑”典故表达了对来访友人谅解自己无法相送的感谢。此外,义堂还在《送观中藏主》一文中说:“余尝荷观中道义,自少年至今非一二,或病或旅,东西南北漂泊之际,余孤立无依,人所不齿,而观中独不惮役使之劳,为伴为奴,千辛万苦,不可胜计。余今称为长老,宁可忘旧恩乎?古人为报一饭恩,有亡躯者,况观中之于余?如上功劳乎?昔庐山远公,送陆陶过溪,不亦然乎?”(13)义堂周信:《空华日用工夫略集》,太洋社,1939年,第67页。作者在诗中以慧远自比,描述了自己虽患脚疾无法远行,但依然将昔日恩人送出很远的经历。同时以慧远与陶渊明、陆修静的友情比拟自己与观中藏主的深厚情谊。惟忠通恕(1349—1429)在《无业恕叟二藏主来访得瓢字》中云:“剥啄云深画寂寥,风流二老过东桥。千金难售虎溪笑,破戒何辞酒一瓢。”(14)上村观光:《五山文学全集》,第三卷,思文阁,1992年,第2456页。以诗答谢无业、恕叟两位友人的来访。诗中引用“三笑”典故中“虎溪”“破戒”“酒”词句,将三人难得的相聚自比“虎溪三笑”。
横川景三(1429—1493),五山后期著名诗僧。其《三笑赞》之一曰:“白莲社北虎溪南,送陆邀陶山日酣。自晋人来唯一笑,横川天隐数公三。”(15)玉村竹二:《五山文学新集》,第一卷,东京大学出版社,1968年,第930页。此诗明显为横川借“三笑”典故自比之作。诗中,横川将自己与天隐龙泽及友人分别比为慧远、陶渊明与陆修静。《三笑赞》之二云:“远公买酒醉陶陆,颠倒伽梨送又迎。山色溪声出门笑,道冠儒履过桥行。三千尺瀑银河破,一十八贤莲社惊。天地无人知此乐,东林寺里暮钟鸣。”(16)玉村竹二:《五山文学新集》,第一卷,东京大学出版社,1968年,第475页。此诗暗含慧远破戒,以酒邀请陶渊明入社的典故。不仅表达了对三教融合、三贤风流洒脱的赞颂,还化用李白“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诗句,生动描绘出庐山、虎溪的壮观景色以及东林寺的远离尘俗,内涵丰富、意境悠远。
天隐龙泽(1422—1500),五山后期著名诗僧。其《东林字说》云:“匡庐之山有寺,其名曰东林也,冠于三百之庵也,远公发二士之笑者,苏公作法身之偈者,皆于此地也。”(17)玉村竹二:《五山文学新集》,第五卷,东京大学出版社,1968年,第1004页。说明了东林寺的来历及“三笑”故事的发生,并指出苏东坡曾于此地作禅诗《庐山烟雨》。《月建住东福》云:“自爱某溪,柳仪曹撰八愚序,久寓佳境,苏太史作三笑图,三尺龙泉七星争光,一曲狮弦百兽献舞。”(18)玉村竹二:《五山文学新集》,第五卷,东京大学出版社,1968年,第1055页。通过讲述柳宗元作《愚溪诗序》、苏东坡作《三笑图赞》的缘由来称赞东福寺乃风水宝地,以此表达对朋友盛情款待的感激。
五山汉诗中还有大量有关人与处所的“字号”诗,凡是包含“三笑”故事构成要素的字号,禅僧在对其解说时往往会引用“三笑”典故。久而久之,“笑”“莲”“虎”“溪”“庐山”与“三笑”故事形成一种隐形的意象链,固定在了禅僧的观念之中。在这类字号诗中,禅僧或描述“三笑”故事,或赞颂三教合一,或仰慕高士风流,或鼓励后辈学道,内容丰富多彩,主旨却乏善可陈,故不一一赘述。
日本关于《三笑图》的最早记载见于足利将军义满的收藏目录《御物御画目录》中。对此,曾辅佐义满的义堂周信在所著《空华日用工夫略集》中留有详细记录:“壁上中央挂圆觉所进观音像,左右三笑、四睡,皆沐溪和尚笔,名画也。府君见问三笑图上所题,余读之曰,一人先行不到,一人末后太过,一人瞻前顾后。君曰,此意如何。余曰,蹉过了也,呵呵。余因说,慧远法师隐于东林,誓不出虎溪,天子临浔阳,召之不出,后因送陶陆二人,不觉过桥。概不出与过溪,皆为道耳。”(19)义堂周信:《空华日用工夫略集》,太洋社,1939年,第189页。由该记录可知,观音像两旁挂有《三笑图》与《四睡图》,均为南宋画家牧溪的墨迹,且《三笑图》上还有关于“三笑”故事的题词。幕府将军对《三笑图》的收藏与珍视足以说明《三笑图》在当时日本社会所具有的文化意义。同时,也必定会激发《三笑图》及其题画诗的传播与创作。自五山中期起,“三笑”题画诗的创作进入全面发展时期,五山文学后期空前繁荣。
五山诗僧对“三笑”的题咏主要见于五山前期与中期,而“三笑”题画诗的创作却基本集中在五山后期。由此可见,“三笑”题画诗的东传当晚于“三笑”故事几十年。五山诗僧在不断阐释与解读“三笑”故事的过程中普遍地接受了这一典故的文化与文学内涵,为“三笑”题画诗的创作定下了基调。
儒释道和乐,三高贤风雅,不仅是“三笑”故事传达的主旨,也是《三笑图》传达的主旨。五山诗僧的“三笑”题画诗大多也以追慕前贤高风遗韵、赞美三教融通和乐为主题。如惟肖得严(1360—1437)的《三笑图》云:“二客冠巾秃主翁,头颅虽异肝肺同。虎溪一笑喧千古,惊落银河挂半空。”(20)以心崇传等:《翰林五凤集》,大日本佛教刊行会,1930年,第1152页。瑞严龙惺(1384—1460)的《三笑图赞》曰:“远师陶陆淡交情,相送过溪取次行。一自三人同一笑,野桥千古得佳名。”(21)以心崇传等:《翰林五凤集》,大日本佛教刊行会,1930年,第1153页。天隐龙泽的《三笑图》道:“送客溪桥吟且行,东林兰若暮钟鸣。三千丈白银河水,湉湉至今传笑声。”(22)玉村竹二:《五山文学新集》,第五卷,东京大学出版社,1968年,第1169页。仁如集尧(1483—1574)的《三笑图》云:“持律远公修社盟,友来不觉过桥行。三人大笑虎溪外,开扇清风犹有声。”(23)以心崇传等:《翰林五凤集》,大日本佛教刊行会,1930年,第1152页。等等,诗旨皆归于此。月舟寿桂(1460—1533)甚至在专门颂扬三教圣人释迦、老子与孔子的诗题《三教吸醋图》中化用“三笑”典故,“儒履道冠并佛衣,三人尝醋立斜晖。后来变作一杯酒,陶陆远公扶醉归”(24)以心崇传等:《翰林五凤集》,大日本佛教刊行会,1930年,第1152页。。显示出禅林对这一主旨的认同与熟悉。
宋元文人热衷在“三笑”题咏中赞颂陶渊明,而五山诗僧却倾向于在“三笑”题画诗中追慕慧远。如大有有诸的《三笑图》曰:“作诗换酒迎陶陆,醉过虎溪三笑时。得意忘形非破戒,远公真是大成师。”(25)朝仓尚:《禅林の文学》,清文堂出版社,1985年,第96页。用禅语“得意忘形”描述慧远为执交陶陆、融合三教而不拘于佛教戒律的豁达洒脱。策彦周良(1510—1579)的《三笑图》云:“三友过溪笑一场,庐山静处却忙忙。溪童相颜话何事,中州老僧醒亦狂。”(26)以心崇传等:《翰林五凤集》,大日本佛教刊行会,1930年,第1153页。生动描绘出庐山因三教交融而呈现的文化盛况以及慧远与陶、陆畅谈后的喜悦之情。当然,五山禅林中也并非没有崇陶之作,只是相对较少。如江西龙派(1375—1446)在《三笑图》之三中云:“庐阜名因三笑高,过溪相送共鸣号。一人真醉圣贤酒,两个佯狂佛老糟。”(27)以心崇传等:《翰林五凤集》,大日本佛教刊行会,1930年,第1152页。表达了禅僧站在文人立场上对陶渊明及儒学的赞颂,也从侧面反映了五山后期禅僧疏离佛经、醉心儒学的思想转变。
或许是图画更能激发诗人的想象力,五山诗僧的“三笑”题画诗远不止于慧远、陶渊明与陆修静三人的故事,其内容大量触及中国文化、历史与人物掌故。如西胤俊承(1358—1422)的《三笑图》云:“爱酒渊明招不还,过桥踏断碧潺湲。桓王气势卷东晋,放遣三人一笑闲。”(28)上村观光:《五山文学全集》,第三卷,思文阁,1992年,第2765页。描述了东晋大将桓温独揽东晋军政大权、称雄一时,陶渊明却不肯为其出仕的故事;雪岭永瑾(1447—1540)的《三笑图》云:“褒依烽增美姿,贾妻得雉鸡喜熙熙。作图可爱是三笑,万古清风入扇吹。”(29)以心崇传等:《翰林五凤集》,大日本佛教刊行会,1930年,第1153页。引用“烽火戏诸侯”“贾妻如皋”两个典故来表达对《三笑图》的喜爱。
受苏东坡及其《三笑图赞》的影响,五山后期诗僧的“三笑”题画诗也经常化用东坡诗句,其中以《书李公择白石山房》中描写庐山五老峰的“五老苍颜一笑开”最为明显。如天隐龙泽的《三笑图赞》云:“道冠儒履晋风标,莲漏昼闲声半消。五老苍颜先一笑,三人闭口合过桥。”(30)玉村竹二:《五山文学新集》,第五卷,东京大学出版社,1968年,第1173页。梅屋宗香(?—1545)的《三笑看月图》云:“五老峰前夕景新,袈裟相送两冠中。天公好事四三友,添得云间月一轮。”(31)朝仓尚:《禅林の文学》,清文堂出版社,1985年,第98页。或是受“五老苍颜一笑开”启发,后期诗僧的“三笑”题画诗中常常以“五笑”替代“三笑”,如桃源瑞仙(1430—1489)的“两秃成丛社,庐山五笑花”(32)朝仓尚:《禅林の文学》,清文堂出版社,1985年,第88页。,万里集九(1428-1507)的“五笑庐山云满路,三吴浙水雨余沟”(33)玉村竹二:《五山文学新集》,第六卷,东京大学出版社,1968年,第963页。,等等,以此表达禅僧之间以诗会友的情谊,或描述庐山五老峰的险峻雄奇,进一步拓展了宋元“三笑”题画诗的主题。
宋元时期,关于“三笑”故事的真伪一直存在争议。为了证实“三笑”故事的真实可信,宋濂甚至猜想东晋或许有两个陆修静,而后人不知,才导致对“三笑”故事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即“盖晋有两修静,议者弗之察,故遂致此纷纭也”。日本五山诗僧也曾在《三笑图赞》中论述“三笑”的真伪。天隐龙泽的《虎溪三笑图序》云:“儒也释也道也,其迹三也,其心一也,古今传兹图样者,令人知其教虽异,其心惟同者也,或曰,三子者,时异也,不可相陪也,简寂陆氏去白莲社主者六十载,柴桑陶公少主者三十载,然则三老往来,乌有斯理哉,虽然,古之巨儒硕师,诗之赞之,岂有不考者乎?又曰,晋有两修静,以故后人惑之,盖简寂与莲社柴桑同时也。”(34)玉村竹二:《五山文学新集》,第五卷,东京大学出版社,1968年,第989页。
天隐龙泽明显受宋濂《跋庐阜三笑图》的影响,认为陆修静、慧远与陶渊明为同一时代人,历代文人赞颂推崇的三贤故事不可能有伪,并肯定地指出“晋有两修静”才是后人在这一问题上产生疑惑的原因所在。然而,横川景三却与天隐龙泽的看法不同。其《三教图赞》云:“三笑图者,始于卢稜伽,好事者摹而传世,苏黄以下,皆措一辞,无异论焉。或人曰,远、陶与陆,不同其时,故以两修静辩之,予谓,不然,三笑即一,一笑即三。画师小三昧,得之手寓之言耳,昔有画裴楷者,颊上益三毛,人问其故曰,楷俊朗有识,正在此三毛,抑虎溪所谓颊上耶,三笑所谓三毛耶,呵呵。”(35)玉村竹二:《五山文学新集》,第一卷,东京大学出版社,1968年,第678页。
显然,横川景三并不认同“晋有两修静”的解释。他认为正因为画师在作画时,能以佛教所谓“小三昧”的禅修方式,即在排除一切杂念、保持心神平静的状态中创作,三位先贤才在画中完美地融为了一体,从而使吟咏者忽略了三者的年龄差距。作者还以裴楷的“颊上三毛”比照三位先贤之于虎溪的意义,强调三位智者虽非同时代人物,但在画中的完美融合准确传达了《三笑图》三教圆融和乐的主题,成为整个图画的传神之处。可见,对于“三笑”故事的真伪,禅僧间意见也不统一,但对于《三笑图》所表达的基本主题,却从来没有异议。
从文学接受的观点来看,一部文学作品的意义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在接受者接受的过程中得到不断的筛选、调整和丰富的,是一个无限发展的体系(36)白宪娟:《明代〈庄子〉接受研究》,武汉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4页。。这一观点也适用于从中国传入日本的“三笑”故事。
源于中国传统文化的“三笑”故事及《三笑图》在传入日本五山禅林后,逐渐被五山禅僧认同并容摄,并成为五山文学创作的一股潜在助力。五山诗僧围绕“三笑”不断进行着有意识的、富有意味的诗意言说,创作出一系列与“三笑”原型不尽相同的、甚至独具特色的诗作。可以说,“三笑”作为原型激发出了诗人胸中郁郁勃勃的诗意情思,进而外化成为活灵活现、意味深远的诗意形象。就五山时期“三笑”形象的特点而言,大致可以归纳如下几点。
“三笑”故事形成于唐宋时期,是在儒、释、道三教共存的时代背景下,佛教这一外来文化为了发展壮大,主动融合儒道而创作出的传说故事。“三教同一”既是“三笑”传说的创作目的,也是这一故事意图传达的主旨。在“儒佛不二”“三教一致”的思想背景下,在宋元文学直接影响辐射下诞生的日本五山文学,无论是“三笑”吟咏,还是“三笑”题画诗,始终以歌颂三教圆融和乐为基本主题。但由于诗人对自身禅僧本分的坚持,五山诗僧的“三笑”诗歌主要是从佛教立场对三教融通的赞颂,甚至偶尔表现出对儒道两教的否定,从而显示出与中国“三笑”诗歌从儒、释、道多角度赞美“三教合一”的不同。
粟里大儒陶渊明、东林寺长老慧远、简寂观道长陆修静,分别是东晋时期庐山文化中儒、释、道的代表人物。三人在越过虎溪时的会心大笑,不仅象征着魏晋文人的风流洒脱,也契合了佛家“拈花微笑”的精神境界。“三笑”故事因三位先贤的心会神合、风雅幽默而让后世回味无穷,成为文学创作的重要素材。“三笑”故事虽出自佛门,但由于对陶渊明其人其诗的崇敬,中国诗人更倾向于在“三笑”诗歌中追慕陶渊明,“三笑”典故因而带着深刻的陶渊明烙印。然而在日本五山文学中,诗人多从佛教立场理解与阐释“三笑”。尽管陶渊明是日本五山汉诗取材最多的中国诗人,五山诗僧的“三笑”诗歌中却鲜见对陶渊明的赞颂。诗人更习惯站在禅僧的立场上理解“三笑”,在“三笑”诗歌中追忆慧远,赞叹慧远“以诗换酒”“莲社结盟”的豁达心胸。
在“儒佛不二”“三教一致”理论思潮的影响下,日本五山禅林流行内外经典兼通为尚的学术理念,“朝经暮史昼子夜集”蔚然成风(37)张晓希:《中国文化的传播者:日本的五山禅僧》,《日语学习与研究》,2017年第2期,第87页。。渡日宋(元)高僧与入宋(元)日僧将大量的中国文献典籍带入日本,日本接受中国传统文化的范围因此大为拓宽。仅在文学领域,五山诗僧接触中国文学的范围就由以往以《诗经》《史记》《文选》以及白居易为主扩展至陶渊明、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苏轼、黄庭坚等众多诗人的作品,这些诗人及其诗句都反复出现在五山禅僧的“三笑”作品里。不仅如此,五山禅僧还大量引用源自中国的人物传说、历史故事,表现出五山禅林兼容并蓄的学术精神,以及对中国历史文化的倾慕与熟悉。事实上,五山诗僧对“三笑”的歌咏已不仅仅是对这个典故及其中精神的歌咏,也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歌咏,充分显示了中日两国古代文化交流的密切与深刻。
关于比较文学中对异国形象的塑造过程,刘亚琼指出:“异国形象的塑造以实际客体为参照物,基本遵照客观现实叙述,但在其中注入了作者的思想和文化。”(38)刘雅琼:《形象与文化携手:论比较文学形象中的他者与自我关系》,《外国文学研究》,2008年第4期,第15页。“三笑”本身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然而,在进入另一块土地、另一种人文环境之后,这一典故被解读时就必然掺杂着这个土地和环境中诗人的个性体验与生命情绪。概观五山时期的“三笑”诗歌,诗僧笔下的“三笑”,既有对宋元“三笑”主题的基本承袭,也包含诗人个性化的踊跃思考。诗人不仅在诗中咏叹三教合一、追慕高士风流,还经常以“三笑”表达自我,并借“三笑”参悟禅机、寄寓归隐之思。总之,五山诗僧围绕“三笑”典故展开的一系列多彩多姿、极具特色的诗文创作,无疑丰富了“三笑”诗歌的内涵,进一步拓展了“三笑”故事的主旨。
常盘大定曾赞美“虎溪三笑”:“庐山之名因三笑而高,慧远如巨峰,陶渊明如奇岩,陆修静如飞泉,三者相依庐山,三贤相依成盛名。”(39)熊炜:《庐山与名人》,旅游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78页。“三笑”故事是三人各自代表的儒、释、道三教和谐相处的佳话,是一幅追求和谐理想的画面。它展示着一种宽容之美、和谐之美、自由与适意之美,体现着对他人、对异文化理解、尊重与包容的精神境界。诗人对“三笑”的绘写与颂扬,正是对这种美与精神境界的追求与向往。中国的“三笑”故事自宋元时期就已超越时空,在东亚地区广泛流传。可以说,它不仅是中国文学与文化的创作题材,也是东亚汉字文化圈共有的文化财富。它所显示的精神旨归,既促进了儒、释、道三教之间的包容与交汇,同时也推动着东亚文化之间的相互尊重与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