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松林
(西华师范大学 文学院,四川 南充 637002)
1937到1942年间,延安文艺报刊(1)本文中的文艺报刊并非专指纯文艺报刊,而是指与文艺有关的所有报刊。因为延安早期文艺刊物与非文艺刊物并无严格区分,许多非文艺性刊物如《解放》周刊、《中国青年》《共产党人》等,也不时刊发文艺作品、文艺政策,故而本文也将其纳入论述范围之内。的出版发行事业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负责陕甘宁边区(2)文中边区、特区皆指延安所在地陕甘宁边区。出版发行工作的臧剑秋曾不无自豪地说道:“如单就党中央所在地延安来说,在短短三年中,就出版了约有百数十类的书籍和上千万份的杂志”,而这些出版物“或多或少地发行到全国各地”。(3)臧剑秋:《关于目前党的出版发行工作中的几个问题》,《共产党人》1941年3月20日,第16期。尤其是在1941年,延安出版的文学期刊就达8种之多,仅次于上海、重庆、桂林和晋冀鲁豫解放区,在全国排名第5位(4)1941年上海出版的文学期刊为46种,重庆、桂林、晋冀鲁豫解放区同为14种。参见刘增人等编《中国现代文学期刊史论》,北京:新华出版社,2005年,第5页。,因而该年也被视作延安文艺活动最为活跃的一年。(5)雷加:《四十年代初延安文艺活动(一)》,《新文学史料》1981年第2期。对此,众多研究者将其归因于抗战初期延安宽松的文化氛围与知识分子的大量涌入。(6)刘苏华:《延安时期中国共产党出版史研究(1937—1947)》,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76-97页;杨琳:《回归历史本真——延安文学传播研究(1935—1948)》,兰州:兰州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6年。的确,这二者的结合使延安诞生了众多的文艺组织与社团,为文艺报刊的大量出版奠定了基础。不过,仍需我们注意的是,文艺报刊的出版发行是一项复杂的工作,它不仅需要一定的文化基础也需要相当的经济基础。反观这段时期,延安的经济形势并不乐观,特别是1941年皖南事变后,国民政府对边区实施了严酷的经济封锁,延安的经济形势一落千丈。经济困境与文艺报刊出版的繁荣,不得不让我们思考:延安为何要在如此困难的境况中积极投身文艺报刊的出版发行事业?延安文艺报刊的出版发行是怎样克服经济困境的?它采取了怎样的运作机制?这与当时的国统区、沦陷区相比又有着怎样的特征?显然,对于这些问题的梳理与辨析,既是我们系统了解延安文艺出版发行的出发点,又是我们深入把握延安新民主主义文艺运动的重要窗口。
中共中央进驻延安以前,延安只是一个经济落后且文盲率高达90%以上的陕北小城。1937年,中共中央由保定迁往延安,短短几年时间,延安的文化建设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一跃而成为与北京、上海、重庆、桂林齐名的战时文化中心。据统计,“中共中央在陕北期间,延安和陕甘宁边区出版报纸刊物共计251种,其中报纸62种,刊物189种”,而这些刊物“主要是文学艺术类刊物”。(7)朱鸿召:《延安文艺繁华录》,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8页。然而,值得我们追问的是,延安在如此艰难的条件下,为何要创办发行数量如此众多的文艺报刊?对此,学界多从新民主主义文艺的建设,以及延安为此所营造的宽松的文化氛围和办刊环境等方面来找寻原因。的确,延安新民主主义文艺建设需要文艺刊物来构建和传播,而且在长期的革命实践中,中国共产党显然已经意识到了文艺的重要性。“过去我们是有很多同志爱好文艺,但我们没有组织起来”,但以后“我们不但要武的,我们也要文的了,我们要文武双全”。(8)毛泽东:《在中国文艺协会成立大会上的讲话》,《红色中华·红中副刊》1936年11月30日第1版。毛泽东在1936年的讲话,既是他对过去文艺工作的反思,也是对以后文艺工作的期望。而后,延安陆续颁布了《中央关于吸收知识分子的决定》《各抗日根据地文化教育政策讨论提纲(草案)》《中央宣传部中央文化工作委员会关于各抗日根据地文化人与文化团体的指示》《总政治部、中央文委关于部队文艺工作的指示》等一系列政策法规,在大量吸收知识分子、创建文艺社团的同时,也鼓励文艺工作者创办文艺刊物,为他们提供了颇为可观的“公共空间”。尤其是与国统区、沦陷区相比,延安的办刊环境显然更为宽松。胡绩伟是《边区群众报》的主要负责人之一,来延安前在成都主办过《星芒报》。成都三年艰辛的办报经历,使他感触尤深:报纸“办了又封,封了又办;办了再封,封了再办”(9)胡绩伟:《办一张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报纸——回忆延安〈边区群众报〉》,《新闻研究资料》编辑部:《新闻研究资料》(第三十辑),北京:中国新闻出版社,1985年,第1页。,先后经历十几次停刊、复刊,最终彻底无路,不得不停办。然而,待他来到延安创办《边区群众报》时,报纸出版之顺利、政府效率之高效则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胡绩伟不禁惊叹:“在一个偌大的中华民国,除了这个小小的解放区以外,哪里有这样民主自由的办报环境!”(10)胡绩伟:《青春岁月——胡绩伟自述》,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74页。
不过,这只是问题的一面。当我们进一步追问,延安构建新民主主义文艺的目的与意义时,就感受到了这种解释有效性的限度。因为延安文艺不是一种封闭的文艺,延安文艺“是不可能关闭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来做的”(11)艾思奇:《两年来延安的文艺运动》,《群众》第3卷第8、9期,1939年7月16日。,延安的文艺创作只有在“中国各地发表,才能够于全国的抗战有帮助。”(12)艾思奇:《弄文艺的人要注意宪政运动》,《大众文艺》第1卷第1期,1940年4月15日。延安文艺的外展性,实则意味着延安新民主主义文艺建设的外展性。也就是说,新民主主义文艺的载体——延安文艺报刊,肩负着将新民主主义文艺和延安的新民主主义形象推向全国的使命。这是延安构建与传播新民主主义文艺的重要目的。因此,展现新民主主义文艺的创作实绩、传播新民主主义延安的模范形象是我们应该重视的延安文艺报刊的又一创刊缘由。
西安事变和平解决与国民党三中全会后,中国革命形势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国共合作已然达成,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正式建立,中国共产党取得了政治上的合法地位,身份由秘密走向公开,革命范围由局部走向全国。新阶段与新形势赋予了延安新的机遇和新的使命。一方面,延安在新阶段里将之前武装斗争的革命方式,“转到和平民主的斗争方式,从武器的批判变到批判的武器”(13)《中共中央告全党同志书》: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21—1949)》第14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170页。;另一方面,延安所在的陕甘宁边区合法地位的取得以及红军的改编,也给了延安“扩大自己影响的便利”。(14)《总政治部关于新阶段的部队政治工作的决定》: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21—1949)》第14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2页。因此,积极利用各种关系,“进行统一战线的工作,以扩大特区的影响”(15)毛泽东:《目前抗战形势与党的任务报告提纲》,《毛泽东文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59页。,从而争取抗日救国总参谋部的职务(16)毛泽东:《中国共产党在抗日时期的任务》,《毛泽东选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62页。,成为了中国共产党在新形势下的重要任务。
为此,延安领导人首先决定将延安所在的陕甘宁边区建设为模范抗日根据地。1937年5月在苏区党代会上,张闻天就明确提出,“使特区成为抗日的模范区”(17)张闻天:《中国共产党苏区代表会议的任务》,《张闻天文集》第三卷,北京:中央党史出版社,1995年,第179页。是完成党在新阶段里新任务的重要举措。张闻天的提议得到了毛泽东的支持。毛泽东进一步指出,在陕甘宁边区改为国民政府的一个行政区域的情况下,施行民主的政治、文化建设,“造成抗日和民主的模范区”(18)毛泽东:《中国共产党在抗日时期的任务》,《毛泽东选集》第一卷,第261页。是目前的首要任务。1938年10月15日,中共扩大六届六中全会则重申了上述观点,并决定将民主政治、文化教育和经济民生作为工作的重点。然而,将边区建设成模范的抗日根据地只是第一步,关键还在于将模范的“延安模式”推向全国,以发挥其在抗战建国中的领导作用。因为中国共产党将边区建设成全国的模范抗日根据地,目的并不局限于边区而是在全国,以便实现“从武器的批判变到批判的武器”的转变,以及争取抗战建国领导权的可能。对此,毛泽东在与世界学联代表团谈话中有过明确表示:“边区的作用,就在做出一个榜样给全国人民看,使他们懂得这种制度是最有利于抗日救国的,是抗日救国唯一正确的道路,这就是边区在全国的意义与作用。”(19)毛泽东:《毛泽东先生与世界学联代表团柯乐满先生雅德先生傅路德先生雷克难先生之谈话》,《新中华报》1938年7月5日第3版。
文艺作为革命的重要方式之一,自然承担了这一重任。正由于此,张闻天在苏区党代会上才会要求党员和党组织应积极利用与外界的各种关系,传播延安的各项建设成就,以扩大其影响的重要意义。其实早在1936年,延安就已经注意到了文艺是宣传、推广边区与红军的重要手段。博古在“中国文艺协会”成立大会上就曾要求,“用文艺的创作,将千百万大众的苏维埃运动的斗争故事,传达到全中国全世界我们的同志、我们的朋友,以及一切人们中间去”。(20)博古:《博古主席讲演略词》,《红色中华·红中副刊》1936年11月30日第2版。因此,成立于延安的“中国文艺协会”一开始就并非将自己定位为延安内的一个文艺团体,而是在团结延安文艺爱好者,发展与提高边区文艺水平的基础上,努力向外转,“极力与外面的全国文艺界取得密切的联络”(21)L.Insun:《陕北文艺运动的建立》,每日译报社编辑:《西北特区特写》,上海:每日译报社出版,1938年,第36-37页。,以期传播边区的模范形象。为此,“中国文艺协会”还计划仿照茅盾主编的《中国的一日》和高尔基主编的《世界的一日》,出版《苏区一日》,力图“把苏区全面模范生活和斗争”(22)中国文艺协会编辑部:《复D.C——关于〈苏区一日〉问题》,《红色中华》1937年1月21日第4版。传播到全国。在这种文化语境下,用文艺的方式再现与传播边区的模范形象,也成了许多延安文人自觉的追求。“做一次最先的传声”是丁玲在《文艺在苏区》中所说的话,展现的正是作者向全国人民介绍延安的急迫心理。在她看来,延安的新文艺、新制度、新经济建设虽然都取得了极好的成绩,但却由于种种禁锢,延安“不断受着污蔑,造谣和极端的压迫,所以一直到现在还保持着神秘在一切人心中”,因而她愿意用文艺的方式“做一次最先的传声”(23)丁玲:《文艺在苏区》,《解放》第1卷第3期,1937年5月11日。,向全国读者展示这个新世界。由此可见,将模范的延安推广出去,既是延安领导人对文艺的期望,也是延安文艺工作者的自觉追求。
作为文艺载体的文艺报刊,自然继承了这种理念。《新中华报》副刊《特区文艺》就曾明确表示:“特区在政治上是全国‘民主’和‘抗战’的模范,特区的人民活动和人民生活的改善,也是全国的模范。因此,为了使全国人民都知道我们的好处,使他们都愿意依照我们这榜样来改造他们自己,那末,我们就有从‘文艺’上来使他们亲近我们的必要。‘将生活在几百万人民心中的特区变为生活在四万万五千万人民心中的特区!’”(24)《特区文艺》编辑室:《为征求文学通讯员号召》,《新中华报·特区文艺》1937年11月24日第2版。而在内容上,延安文艺报刊除了歌颂抗战外,突出表现边区具有模范意义的新的文学主张、新文化建设与新的社会、生活风貌的文章占了较大的份额。《文艺突击》在确定了“要不断登载前线和民间文艺工作者的各种报告,把经验教训集中起来,以供边区以至全国文艺工作者的研究参考”(25)本社:《文艺界的精神总动员——代革新号创刊词》,《文艺突击》新1卷第1期,1939年5月25日。的主要创刊目标之后,表现延安模范性的文章就常常以专栏的形式集中出现。“工厂文艺”特辑就以工人们自己的创作力图展现其在延安的新生活与新面貌。典型的如赵鹤的《两个九月》,作者以自己在上海九月与延安九月的生活为叙述对象,表达出了“我是生活在民主政府的滋养下/而且工作在抗战的模范区了”(26)赵鹤:《两个九月》,《文艺突击》创刊号,1938年10月16日。的自豪。而在“生产特辑”中,严文井的小说《春天》在描写“小鬼”刘文、金明生、“大个子”、灵娃等人在新社会中增长了文化知识,明白了抗日意义的同时,突出地表现了在共产党领导下延安军民的鱼水之情。
由此可见,除了构建新民主主义文艺以及由此创造的宽松的文化环境外,模范边区的推广与传播是我们需需要重视的延安文艺报刊的又一重要创刊缘由。国共合作的达成、统一战线的建立、边区合法地位的取得,新的革命形势不仅使延安有必要,而且有能力在全国范围内发行文艺报刊,以传播延安的模范形象,扩大其影响力。正是基于此种理念,延安才会不遗余力地创办如此众多的文艺刊物。也正因如此,艾思奇才会认为延安出版的各种报刊(包括文艺),“它的内容,是不仅只有边区的地方性质,而且也有报道全国的性质”。(27)艾思奇:《抗战中的陕甘宁边区文化运动》,《中国文化》第1卷第2期,1940年4月15日。
与当时国统区、沦陷区文艺报刊的市场化运作机制不同,延安文艺报刊实行的是供给制。因此,虽然供给制对文艺报刊有较大的需求量,却并未能保证文艺报刊持续大量出版,反而给延安造成了一定的财政负担,尤其是在皖南事变后,这种表现尤为明显。供给制中的延安文艺报刊在发行方式上出现了去市场化的特征。“边区实行供给制,大部分出版物由内部分配,供给给首长、机关、部队和学校,以及分配到各根据地和国统区党组织,只有很少一部分供门市销售和邮购之所需。”(28)赵晓恩:《延安出版的光辉——〈六十年出版风云散记〉续编》,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01年,第24页。而这种“内部分配”在1941年之前,实际上是无任何代价的赠送。《团结》《救亡报》《抗战报》《陇东报》等党、政机关刊物主要无偿分发给边区领导和区乡干部。山脉文学社出版的《山脉诗歌》除赠送给毛泽东等延安领导人和有关单位外,剩余刊物大部分寄送给其他抗日根据地。《群众文艺》“主要发给宣传教育部门、文艺团体及文艺工作者”,其中“野战军及联防军军直每部一份,纵队(包括宣传队)十五份”,“文工团、剧团、宣传队,每单位五份”,“西北党校暂发十份,延大(包括洛川分校)暂发二十五份,各医院发一份”。(29)《关于〈群众文艺〉发行的通知》:《群众日报》1948年9月21日第4版。鲁艺创办的《艺术工作》在其封面上就写有“赠阅、请批评”(30)孙国林,曹桂芳:《毛泽东文艺思想指引下的延安文艺》,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2年,第711页。字样。由丁玲、萧军、舒群共同编辑的《文艺月报》主要发行方式是几乎无偿地分配给文艺月会的会员、各机关单位和图书馆,因此,“总是以不卖为原则”。(31)萧军:《为本报诞生十二期纪念献辞》,《文艺月报》第12期,1941年12月1日。
抗战初期的延安文艺报刊虽然也有一部分供门市销售和邮购之所需,但这并不意味着文艺报刊运作机制向市场的“回归”。因为用于销售部分的文艺报刊不仅数量少,而且在本质上也不以赢利为目的。《文艺月报》就有部分用于门市销售,但总是“成本太高,定价太低”(32)萧军:《为本报诞生十二期纪念献辞》,《文艺月报》第12期,1941年12月1日。,带有明显的公益性质。《解放日报》的情况则恰恰与之相反,它的问题在于定价太高。《解放日报》在1941年刚出刊时,其售价为1角,后来涨到了5角,1943年2月2日涨到了1元。抛开物价上涨所造成的货币贬值的因素,这样的售价还是太高了,而且又是每日发行,因此只有“公家”才有订阅的能力,个人是难以承担的。无论是《文艺月报》还是《解放日报》,过低或过高的销售价格显然都不利于扩大销量,提高利润。这与常规意义上的市场经济销售模式相距甚远。可以说,延安文艺报刊在供给制的发行机制中基本消除了其商品属性,报刊流通的方式由市场经济中的自由交换变成了按需分配。
不过,供给制的实施对于初期延安文艺报刊事业的萌发,以及文化普及问题的解决,确实起到了促进作用。第一,供给制的施行很好地解决了文艺报刊创建的资金问题。供给制中,文艺报刊创建所需要的经费几乎都来源于“公家”的支持,通常是由单位领导从办公经费中划拨,或募集,或设立专项基金。(33)朱鸿召:《只读〈解放日报〉》,《上海文学》2004年第2期。初到延安的绩伟对此感受颇深:“这里不像在国民党统治区那样,不愁登记注册,不愁筹措经费,不愁租赁社址,不愁印刷、纸张、发行。”(34)胡绩伟:《青春岁月——胡绩伟自述》,第174页。事实的确如此。当周文根据毛泽东的要求决定创办大众读物社、出版大众刊物时,毛泽东马上要求边区党委、中宣部和中央组织部,为大众读物社筹备经费。艾青到延安后要求编辑一个专门的诗歌刊物,用以繁荣延安和边区的诗歌创作,党中央和边区政府,迅速地批准了他的要求,并帮助解决经费、纸张和印刷问题。(35)参见《诗刊》(一九四一年十一月创刊):钟敬之,金紫光:《延安文艺丛书·文艺史料卷》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741-742页。第二,供给制可使刊物稳定地流向每一个机关单位,有助于文化普及工作的推广和实施。要知道当时延安的物资匮乏,工农群众以及一般工作人员的购买力十分有限,而供给制很好地解决了他们购买能力不足的问题。而且,供给制可控的发行渠道不仅保证了文艺报刊精准地输送到大众手中,也不会使出版物出现难销、滞销等问题,生产的数量可以相对精确,在相当程度上避免了浪费的现象。
但同时去市场化的运作机制使延安文艺报刊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独立生存的能力,它们在运作经费上不得不依靠“公家”的支持。《文艺月报》之所以能继续出版主要得益于“公家”的慷慨解囊,如萧军所说:“这里应该对‘公家’表示感谢,因为在一个时期里,别的刊物全停了,只有这个小报还能活下来。”(36)萧军:《为本报诞生十二期纪念献辞》,《文艺月报》第12期,1941年12月1日。萧军所言非虚,一旦“公家”停止对延安文艺报刊的经费援助,这些刊物的运作就会变得异常艰难,脱期、停刊的危机也将难以避免。与《文艺月刊》相比,《山脉文学》“所需经费,全靠社员每月缴的一角钱会费维持,纸张和油墨均无可靠保证。所以,刊物也不定期,有时半月出一期,有时一个月出一期”。(37)孙国林,曹桂芳:《毛泽东文艺思想指引下的延安文艺》,第715页。延安第一个纯文学刊物《文艺突击》的经费来源也十分不稳定,曾多次公开募捐以维持刊物的运转,但脱刊、合期的事仍不断发生。(38)《本社启事》:《文艺突击》新1卷第1期,1939年5月25日。《歌曲月刊》是延安音乐协会的机关刊物,原定计划为月刊,但刊物“无出版经费,全靠几个同志的工作积极,利用业余时间编辑刻印”,(39)参见《歌曲月刊》(一九四○年九月创刊):钟敬之,金紫光主编:《延安文艺丛书·文艺史料卷》,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713-714页。刊物不得不改为不定期刊物。延安文艺报刊在经济上显然成了“公家”的扶持对象。
因而,当“公家”的经济形势发生逆转时,延安文艺报刊事业的出版、发行就会面临困境。延安的经济基础本来就十分贫弱,随着延安影响力的与日俱增,外来人口尤其是知识分子不断涌入,致使延安脱产人员不断增加,延安的经济形势逐渐出现入不敷出之势。(40)周海燕:《记忆的政治》,北京:中国发展出版社,2013年,第75-77页。更为严峻的是,1941年皖南事变爆发后,国民政府对边区实行了全面的经济封锁,这使延安的经济形势陷入了绝境。在此之前,国民政府的拨款、海外华侨和后方进步人士的捐款是延安最主要的财政来源。据统计,1937年外援占了边区全年财政总收入的77.2%,1938年占了51.69%,1939年占了85.79%,1940年占了70.50%,合计四年,外援收入占据了总收入的82.42%。(41)数据来源于《抗日战争时期陕甘宁边区财政经济史料摘编·第六编·财政》,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第13页。外援的突然中断直接导致了延安财政困难和物价飞涨,人民生活异常艰难。依靠延安财政支持的文艺报刊事业自然难以独善其身。
在延安文艺座谈会前夕,当有人对毛泽东说想办个文艺刊物时,他说道:办刊物“发表什么?”“你了解边区财政情况吗?”南汉宸(财政厅长)昨天“提醒我说,库存现金,仅仅余下五元”。(42)舒群:《毛泽东故事》,北京:作家出版社,1986年,第95页。这与毛泽东曾经对文艺报刊事业一贯支持的态度截然相反。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毛泽东对文艺报刊态度的突转,那只是他在特殊情况下的特定反映。毛泽东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的,在那个非常时期,文艺报刊事业为军事、民生让路是应该的也是必须的。为了减少财政开支和解决急需刊物的出版问题,1941年3月延安颁布了《中共中央关于调整刊物问题的决定》,计划将《中国青年》《中国妇女》《中国工人》《中国文艺》停刊四个月。1941年7月,中宣部则再次要求精简报刊的数量以解决“形式铺张而内容贫乏的严重弱点。”(43)《中宣部关于各抗日根据地报纸杂志的指示》:《共产党人》第2卷第19期,1941年8月14日。延安文艺报刊出现了停刊高潮,不仅《中国青年》《中国妇女》《中国工人》《中国文艺》停刊后再没有复刊,《中国文化》《解放》《共产党人》《歌曲半月刊》《歌曲旬刊》《新诗歌》(延安版)等也相继停刊。其实就算暂时未停刊的文艺报刊在严酷的经济形势中,出版情况也异常艰难。《大众习作》在第2、3期合期的《编后记》中就曾表示,“我们首先应该向读者道歉,因为我们脱了期,使同志们等得太久了……本刊原定一个月出一期,恰巧这个时候,因为经济困难,不得不改变一下我们的出版计划;从这期以后,暂时定为两个月出一期,等到经济上有了更多办法,恢复原定计划”(44)《编后记》:《大众习作》第2、3期,1940年11月15日。。然而将《大众习作》由月刊改为双月刊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大众习作》第4期的出版与2、3合期间隔时间为3个月;第5、6期合刊与第4期间隔时间为7个月。事实上直到《大众习作》停刊,刊物也并未能实现原定的出版计划。
此外,国民政府的经济封锁还造成了延安用纸成本高涨,纸张供应严重不足。延安资源匮乏,工业落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延安的用纸主要依靠外部引进。1944年,边区在总结印刷用纸的供、产、销问题时就曾指出:“边区各机关部队学校的办公,直到现在还是绝大部分用的外来纸张……至于印刷用纸,从前绝大部分用外来机器纸,现在几乎全部用本地马兰纸了。”(45)中国财政科学研究院主编:《抗日战争时期陕甘宁边区财政经济史料摘编·第三编·工业交通》,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第174页。“从前”指的就是皖南事变年以前。虽然1940年延安就开始使用本地出产的马兰草造纸,但出产的纸质量不高,销路并不好。皖南事变后,边区外部的纸张很难进入边区,用纸成本不断上升,延安出现了纸荒。(46)黄正林:《陕甘宁边区社会经济史(1937—1945)》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95页。纸荒对延安文艺出版业的影响显而易见。中共中央的机关报《解放日报》在创刊不到一个月时,就不得不无奈地登出停止订阅、减少出版份数的启示:“本报发刊以来,订阅者日益增加,惟因边区造纸厂之产量尚极不足,以致影响本报的印数不能不大为减少。因此,本报自即日起本市订阅暂时停止外。”(47)《本报重要启示》:《解放日报》1941年6月12日第1版。无独有偶,就在《解放日报》发出启示后的一周后,新华书店同样发出了因纸张缺乏而减少刊物印数的启示:“因纸张缺乏,解放(半月刊)及中国文化(月刊)等刊物所印数均要减少。”(48)《新华书店启示》:《解放日报》1941年6月19日第2版。实际上,延安的纸张一直都比较紧张,1939年鲁艺的刊物《艺术工作》在革新号第二期中就无奈地表示:“编辑计划是把篇幅增加,刊载四万字。我们将稿子送去之后,又发生了没有想到的困难——还是纸张不够,我们只好将四万字减为两万字。因此有许多稿子不得不抽去,送一部分到《文艺突击》去发表。”(49)编译处:《编后记》,《艺术工作》第2期,1939年9月1日。皖南事变后,中央级别的刊物《解放日报》《解放》《中国文化》情况尚且如此,其他刊物的情况就可想而知了。
如果说皖南事变之前,延安的财政还能够负担以赠送制为基础的文艺报刊事业的稳定发展,那么皖南事变之后捉襟见肘的财政状况,再加上日益缺乏的纸张和日益高涨的纸价,延安实难再支撑以文艺报刊的赠送制。尤其是在边区政府提出生产自给的政令后(即要求边区各机关单位的财政收支,由过去的半自给转变为全部自给以减轻中央的财政压力),报刊发行的赠送制就更加难以为继了。
为了应对严酷的经济形势,经济建设成了皖南事变后年延安各项工作的中心。毛泽东在给谢觉哉的信中就曾指出,要是情况没有什么大的变化,经济建设就是一切工作的中心。(50)毛泽东:《关于总结财经工作经验给谢觉哉的信》,《毛泽东文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370页。轰轰烈烈的大生产运动,在延安乃至整个陕甘宁边区如火如荼地开展着。在大生产运动中,延安一方面要求党员将经济工作看成革命工作的一部分,无条件地参加党组织所安排的各项经济工作,不得讨价还价或借故推脱(51)《中共中央关于党员参加经济和技术工作的决定》:《新中华报》1941年5月8日第1版。;另一方面改革延安各机关单位的财政收支制度,由以前的半自给转变为全部自给,即各机关单位财政由以前的政府和机关单位共同出资转变为机关单位自行负责。为此,1940年到1942年,边区政府连续3年以“秘件”的方式发出边区学校、机关生产自给的决议,要求学校、机关工作人员将生产与抗战结合起来,生产自给以减轻政府财政负担。(52)陕西省档案馆,陕西社会科学院编:《陕甘宁边区政府文件选编》第二、四、六辑,北京:档案出版社,1988年,第517页、第1页、第434页。自给的范围非常广泛,包括经常费、临时费、被服费、特别费、办公杂支费等。特别是1941年,“除粮食仍由公粮供给外,其余一切用费……统统自给。自一月一日起不再发给经费”。(53)《陕甘宁边区政府训令——关于生产自给问题》:陕西省档案馆、陕西省社会科学院合编:《陕甘宁边区政府文件选编》第二辑,北京:档案出版社,1988年,第518页。可见,财政制度改革后,延安各机关单位的财政状况都十分紧张,生产自给的任务也较为繁重。
事实上,就算是由政府统一供给的公粮也不够食用,各机关、学校不得不自行生产以弥补粮食缺口,更何况它们还要解决或者部分解决维持单位正常运作的其他费用。由此,延安的各机关、学校都投入到了生产自给的经济建设之中。以新华书店为例。新华书店作为延安最重要文艺报刊发行机构,在这次财政危机中也不得不投入到生产运动之中。据统计,经过1941年的生产运动,新华书店在农业生产上收成值一千九百二十四元(法币),工业生产值一千四百四十四元,蔬菜生产值一千八百九十八元,商业生产值三千四百元,畜牧生产值一千余元。(54)赵生明:《新华书店诞生在延安》,西安:华岳文艺出版社,1989年,第146页。不过,这也只能基本解决员工的生活问题,要想真正摆脱延安文艺报刊出版发行的困境,一场改革势在必行。
1941年5月15日,新华书店在《新中华报》上首先宣布取消去市场化的书报赠送制度,改为市场化的购买制:“为长期服务文化事业,在经济上力求自足自给,力求书报销售合理化,新华书店对过去赠送及记账往来发行制度,进行改革,从5月1日起,取消过去的发行制度,一律改为现购现批购买制。”(55)《新华书店总店启示》:《新中华报》1941年5月1日第4版。在新华书店宣布取消书报赠送制度的几天后,八路军军政杂志社也紧跟其步伐,宣布停止赠送制而实行购买制:“本社出版之《八路军军政杂志》,《前线画报》,《敌国汇报》,《抗日战争参考丛书》,以及各种军事政治书籍,教育材料,挂图等,依照中央出版发行部办法,从本年六月份起,一律停止赠送。”(56)《八路军军政杂志社紧要启示》:《解放日报》1941年5月22日第2版。其实早在1940年11月中央宣传部就意识到了,在经济困境中实施以赠送制为基础的报刊发行制度并非长久之计,要求出版发行科“筹划建立边区内书报的推销与购买工作,以代替现在的赠送制度。”(57)《陕甘宁边区党的宣传工作》:陕西省档案馆,中央档案馆:《中共陕甘宁边区党委文件汇集(1940—1941)》,西安:中共陕西省党委印刷厂,1994年,第459页。新华书店、八路军军政杂志社发行制度的改革,可以说正是中宣部政策的具体实践。
1941年4月6日,新华书店还对书报赠送制度的缺点做过系统分析。新华书店认为书报发行赠送制的不合理之处主要体现在四个方面。其一,不利于书报发行网络的建立、健全。刊物既然都是用于赠送的,那么报刊发行人员只要按部就班地送完即可。这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发行工作人员扩充发行网点的积极性,影响了发行范围与效率。其二,不利于出版物质量的提高。书报赠送制度使编辑工作与发行工作相分离。书报刊编辑人员对刊物的发行工作知之甚少又导致了编辑人员与读者间的隔膜。读者认为刊物都是免费赠送的,就不会对刊物编辑工作提意见;而编辑人员认为刊物反正都是送出的,也不会关心读者的接受情况,努力提高刊物质量。其三,阻碍了其它进步书店在各抗日根据地的发展壮大。因为同样的书报刊在新华书店是免费赠送的,而在其它书店则需要花钱购买,读者当然不会选择其它书店。最后,这还造成了新华书店的资金困难,限制了书店的进一步发展。书店的无利可图致使书店所需经费都依赖政府划拨,这不仅增加了政府负担,也限制了书店规模的扩大。(58)《为求书报推销合理化、新华书店改革发行制度、取消赠送实行购买制》:《新中华报》1941年4月6日第2版。
历史的吊诡之处常常超出人们的想象。曾经对延安文艺报刊事业起到积极意义的以赠送制为基础的供给制,反而成了其继续发展的“绊脚石”。新华书店的分析是合理的,延安报刊发行制度由去市场化转向市场化的改革,对于文艺报刊而言至少有以下几方面的意义。
第一,很好地解决了文艺报刊出版的经费问题,保证了其持续发展。比如绥德西北抗战书店在改革发行方式后发现:书店共发出书报530,633份,其中报纸17种,共200,153份,杂志75种,共89,400份,营业资本由初始时期的73,350元猛增到了15万元,而且几乎年年有盈余。(59)赖伯年:《陕甘宁边区的图书馆事业》,西安:西安出版社,1998年,第240页。书店的盈利意味着文艺报刊出版费用的充足。因为书店是文艺报刊的代售机构,书店销售文艺报刊的过程其实就是文艺报刊出版成本回收的过程。这在一定程度上使延安文艺报刊的出版与“公家”经济之间紧密的依附关系有所松动。同时书店销售业绩的上涨也意味着延安出版实力的增强。出版印刷机构同样需要刊物销售来提升自身经济实力,改进生产装备。在发行方式改革的第一年,延安每月“近乎有几十万字底文艺作品产生”(60)萧军:《为本报诞生十二期纪念献辞》,《文艺月报》第12期,1941年12月1日。,而这已经和当时全国最大的书店每月的出版总量相接近了。
第二,有利于刊物发行网点的建立,从而扩大文艺报刊的发行数量和范围。书报刊销售的盈利使延安有能力扩大自己的发行网络。大生产运动后,延安北关有了华北书店(后更名为韬奋书店),东关有新华书店总店(1944年5月又设立了门市部),南关有陕甘宁边区新华书店、大众文化服务部,大大地扩充了服务范围。(61)赵生明:《新华书店诞生在延安》,第161页。此外新华书店还努力改变传统的门市销售模式,利用群众赶集、集会时的摆摊销售,以及货郎担下乡销售的形式,将许多革命书籍和《兄妹开荒》《十二把镰刀》《血泪仇》《二流子转变》等文艺作品推向了群众。
第三,有利于文艺大众化的实施和推进。以往的赠送制虽然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群众因购买力的限制而造成的读书难,以及文艺大众化的问题,但是由于生产能力和发行能力的限制,实际效果是有限的。改为购买制后,群众读书虽需购买,不过延安在销售手段上的变通反而使文艺报刊,尤其是通俗文艺报刊的传播范围有所扩大。比如针对群众购买力的限制,新华书店一方面采用了赊账和实物交换的办法,另一方面采用打折促销的方式:“凡老乡、杂务人员、工人前来购买者,所有书籍一律七折优待”(62)《推广通俗书籍!八折优待读者!七折优待工农!六折优待批销》:《解放日报》1946年8月24日第2版。,以切实解决群众困难。据统计,在1943年延安骡马大会上,仅18天的时间就销售了书报刊2,989份,营业额达六十万九千余元。(63)赵生明:《新华书店诞生在延安》,第158页。文艺报刊的传播效率和传播范围,由此可见一斑。
延安报刊发行制度的改革使延安各书报杂志社和各出版发行机构逐渐由政府财政包办的供给制过渡到独立经济核算制度,从而走上了“事业化”的发展道路:一方面,很好地解决了延安文艺报刊出版发行的资金问题;另一方面,各出版机构建立起自己的代办处、推销处和代售处等发行网点使延安文艺报刊的发行范围大大扩充,从而很好地解决了大众文艺的传播问题。延安报刊发行制度的改革显然为延安文艺报刊的稳步发展奠定了基础。皖南事变后,严重的财政危机不仅没有使延安文艺报刊事业停滞不前,反而更为活跃便是很好的证明。虽然1941年延安许多文艺报刊相继停刊,但新创办刊物的数量更为可观,影响力也更为深远。这一年,延安及周边分区陆续创刊了《文艺月报》(1941年1月)、《陕北文化》(1941年3月)、《关中文化》(1941年4月)、《新诗歌》(绥德版,1941年6月)、《鄜县文化》(1941年7月)、《文艺生活》(1941年9月)、《解放日报·文艺》(1941年9月)、《草叶》(1941年11月)、《谷雨》(1941年11月)、《诗刊》(1941年11月)、《部队文艺》(1941年12月)等一系列重要的文艺刊物。这些刊物的创建意味着延安新民主主义文艺运动的高度活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