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雪玉
(新疆大学历史学院,新疆 乌鲁木齐 830046)
20世纪以来,我国新疆境内的柯尔克孜人在政府和当地定居族群的持续影响下,开始缓慢地向半定居和定居过渡,种植业比例逐渐增加。20世纪30年代,在地方各级政府的引领和帮助下,柯尔克孜牧区开始引入现代科学理念和技术;与此同时,定居农业也有所进展。20世纪后半叶,国家以居民点、草场、棚圈、饮水、道路建设为重点,投入大量资金和技术,开始从根本上改变柯尔克孜牧区的生产生活环境。1980年代以来,随着改革开放力度的不断加大,市场观念在牧区普及,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实施,使牧区的牲畜数量创历史新高。2003年,牧区实施全面退耕还林还草工程,极大地缓解了人与自然之间的矛盾。然而,随着人口的不断增加和牧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追求,探索一条持续健康的发展道路,成为国家和地方政府,以及全体柯尔克孜人民的共同心愿。
我国柯尔克孜牧民生计方式的多元化,主要通过以下两种路径实现,一种是在传统生计外部衍生出来的种植业和林果业等新兴产业,一种是在传统经济内部萌发出来的畜产品商品化趋势。
在中国北部游牧族群经济关系史上,使用活畜和皮毛与周边定居族群进行易货贸易历史悠久,但是,为“售”而“牧”却是市场经济的产物。
20世纪以来,柯尔克孜牧区的牲畜主要有大畜(马、牛、骆驼等)和小畜(绵羊、山羊)两类构成,畜群的品种及结构是牧人对当地自然生态系统长期选择的结果,也是牲畜对自然生态环境适应的结果。近代以来,迫于游牧空间的持续缩小和单一生计方式的压力,柯尔克孜牧区的传统大畜陆续被经济实用的小畜或机动车所取代。在农区和半牧区,马被毛驴所取代,在深山牧区,马和骆驼被机动车所取代。马在牧区重要性的降低,导致其数量越来越少,作为牧人须臾不可离身的交通工具和运输工具已然成了历史,而作为牧民传统饮品的马奶酒则受到越来越多国人的追捧,开始出现在各类市场。品质优良的柯尔克孜羊是牧区的优质牲畜,占到牧民活畜总数的70%以上,位居其次的是山羊。柯尔克孜山羊以产奶、肉食和抓绒并重。在羊绒价格不断攀升的今天,牧民饲养的绒山羊数量直线上升。牦牛主要分布在帕米尔高原,骆驼在交通不便的深山牧区,仍然是牧民转场搬迁的运载工具,也是重要的肉食来源。
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发展演变,我国柯尔克孜牧区形成了比较稳固的半农半牧的经济格局。数量有限的耕地被用来种植小麦和油料作物,庭院或农地边角种植少量的蔬菜和瓜果,产品以家庭自用为主。活畜用于出售,换取货币,维持全家人的开支。位于高寒山区的牧民,耕地普遍种植饲草,牧民延续传统的生计方式,用活畜交换低海拔地区出产的粮食、油料、蔬菜等日用消费品。
随着市场网络的逐步建立和交通条件的改善,活畜的副产品收入在牧民家庭收入的比例有所增加。毛、皮、饲草、毛毡、畜奶等均被作为商品出售。但是由于缺乏深加工,这些产品的收益所占比例仍然较小。
传统的游牧畜牧业具有比较严格的年龄和性别分工。女性在毡房附近从事挤奶、制作食物、纺织、缝纫等,男性承担放牧、割草、宰杀牲畜、搭盖毡房等劳动。历史上,柯尔克孜家庭的老幼和女性一年四季跟随男主人在大山里迁徙,追逐自然的节律,围绕放牧运转。20世纪后期,经过持续的经济结构调整,柯尔克孜牧民逐水草而居的生存方式发生了根本变革,城镇居民、老年人、幼童、学生过着和国内主流人群一样的生活,而那些延续传统生产生活方式的主要有两类人:一类是活畜较多的家庭,一类是以放牧为职业的男性青壮年。付酬方式或承袭历史上的“代牧”习俗,以获取实物为主,或实行现金交易。牧主根据牲畜数量,付给代牧者一定数量的货币,这种付酬方式目前在柯尔克孜牧区占据优势,并且成为趋势。代牧虽然带有传统社会的互助遗痕,但是已经具有明显的市场经济特征。
出外打工成为牧区年轻人的普遍选择。2000年前后,为了解决人口隐性失业问题,优化牧区的经济结构,政府开始动员和组织牧民外出打工。初期,由政府出面联系和担保,牧民自愿报名,与贫困补贴捆绑。通过出外打工,年轻人不但开阔了眼界,增长了见识,而且其打工收入成为家庭收入的重要来源。对口援疆工作使柯尔克孜牧区在较短时间内普及了高质量的全日制、寄宿制学校。牧区的适龄儿童在完成免费义务教育后,进入城市的各类职业技校或大学进一步深造。毕业后,绝大多数人选择留在城镇,成为国家干部或企事业员工,过着与其祖父辈完全不同的生活。
目前,以放牧为生的柯尔克孜人,在规模和数量上已经成为少数,但是,拥有牲畜的家庭依然比较普遍,牲畜仍然是牧区多数柯尔克孜家庭的重要收入来源。
自治区和克州政府在引领牧民实现社会转型和提升生活质量的过程中,采取就近转型的方式,将当地的传统优势加以开发利用,发展与传统生产方式有内在关联的市场产业——舍饲育肥和刺绣。在继承和发掘传统技能的基础上,提升其产业层次和劳动者的收入,引导农牧民适应畜牧业-养殖业-商业这种逐层升级的转型方式,实现文化优势、资源优势和市场的衔接,并取得了一定的成效。
近代以来,柯尔克孜人在从事游牧的同时,也经营少量种植业。20世纪30—40年代,在新疆省政府的宣传帮助下,今阿合奇县托什干河流域、乌恰县黑孜苇盆地、博斯坦铁列克乡和膘尔托阔依乡等山前平原地带的柯尔克孜人开始规模化定居和半定居。
1938年,乌恰县政府动员200余户牧民迁到黑孜苇盆地经营农业,阿合奇设置局也动员一部分牧民在托什干河流域开荒种地,地方政府给他们发放安家费、耕牛、农具、籽种和粮食等。这些牧民用二三年的时间成功转型,以种植业和畜牧业作为重要的谋生方式。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在政府的号召下,黑孜苇盆地、托什干河流域和一些小型山前平原地带的柯尔克孜人大规模开荒种田,发展水利灌溉,引进机械化农用设备,施用化肥、农药,进行农作物的品种改良等,使牧区的种植业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时期。
20世纪80年代以后,我国牧区普遍实行耕地、草场和活畜承包到户的体制改革,极大地调动了牧民的生产积极性。2003年至今,为了改善居住地区的生态环境,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发展,柯尔克孜牧区落实了国家制定的退耕还林还草工程,农牧并重的产业布局得以巩固:每家拥有1-2亩耕地和数(十)百头(只)牲畜,半农半牧、农牧并重成为柯尔克孜牧区的主流产业模式。对于当地柯尔克孜人来说,畜牧业是传统的生计方式,它的发展越来越多的受惠于种植业,两种方式互相补充,形成了小区域内相对稳定的经济格局。这种双重谋生方式,解决了牧民最基本的生活保障问题,起着“失业保险”的作用,但是,从长远看,这种农牧搭配的产业结构不能满足人民不断提升的对生活质量的要求。
2000年前后,克州政府在一些条件较好的县城、乡政府所在地,试点推广冬春季暖棚舍饲育肥技术。这种新型生计方式以示范户为榜样,以优惠政策为前提,以科技为后盾。经过数十年的探索,现在的柯尔克孜牧区,每个乡都有几个育肥大户,他们购买小羊、弱羊,在暖棚里精心养育,以鲜肉的形式投放当地市场,调节了冬春季节小区域肉食供需矛盾。
从事牲畜育肥的关键环节,一是搭建合适的暖棚,这需要一定的先期资金投入,二是需要专门的技术,这两项都是当地牧民的短板。针对牧民的实际困难,地方政府制定了针对性的政策和措施,除了从资金上给予相应补贴外,还从技术方面提供全程指导,派遣技术人员进入牧民家中,手把手教他们掌握相关的技术,帮助他们解决生产中遇到的实际困难。冬闲时节,政府举办免费培训班,邀请专家和技术人员为牧民讲解和示范,帮助牧民更新观念,了解市场动态,宣传育肥技术和知识。
对于柯尔克孜牧民来说,牲畜育肥是一种“就近转型”的生计方式。它较好地将当地的草场资源与牧民的技术优势与市场相衔接,实施有年,成功地实现了小部分牧民脱贫致富。一些从育肥中获益的牧民,将资金投放到当地饭馆和旅店等短平快项目中,为赶集市的牧民和外来游客提供食宿便利。
然而,目前从事这种生计方式的只是极少数人,对于大多数牧民来说,如果没有更大的市场平台,更准确及时的信息渠道,以及强有力的资金和技术支撑,很难大规模地投入这一领域。此外,这种模式设计者的初衷——实现小范围的牧民脱贫,具有较大的局限性,政府的财力和行政区隔制约了其规模效力的进一步提升。
改革开放以来,自治区和克州地方政府在开发和提升畜产品的品种和质量、提高其附加值、增加居民收入等方面取得了一定成效。牲畜育肥、手工刺绣及农牧并重是一种基于当地传统和资源的“就近转型”发展模式,这种发展思路,还体现在利用当地天然草场发展鸡、鸭、鹅等绿色肉蛋禽类生产,推广蔬菜大棚种植技术,发展旅游业等多个领域。但是,这些具有实验性质的“新型”产业都未能形成规模效益,产生的作用和影响均有限。如何突破这一瓶颈,实现良性、健康的可持续发展,成为我国柯尔克孜牧区,以及国内其他类似地区无法回避的现实问题。
融合型模式成为柯尔克孜牧区发展的必由之路。所谓“融合型经济模式”,就是“淡化条块概念,模糊你我界限,融合各方优势,共同发展,共同繁荣的区域性经济”。[1]这种经济模式旨在通过广泛开展地区、部门和行业之间的合作,在互补、互助、互惠、互利的原则下,利用各种形式,打破政区条块和族群分割造成的在管理体制、所有制形式、行政隶属关系以及单一族群利益等方面的限制,集合更大区域内的资源与优势,实现多种资源的合理配置,形成在国内外市场上具有竞争实力的区域力量。
从宏观层面看,融合型经济模式符合国家的长远发展规划,与一带一路战略规划相吻合,是柯尔克孜族牧区经济结构调整和可持续发展的必由之路。从市场层面看,经过三十多年的市场培育,柯尔克孜牧区和国内其他多民族地区一样,消费品市场已经进入了供大于求的阶段,供给侧改革势在必行。发展“融合型经济”既是市场经济的客观需要,也能充分体现国家在边疆多民族地区经济发展中的优势所在。从柯尔克孜民族自身的发展历程和现状看,“融合”始终是其发展的主流和趋势。相对宽松的经济环境和多族群和睦互助的交往历史,形成柯尔克孜族热爱国家的优良传统,使柯尔克孜人摒弃族群意识,自觉接受国家主流文化。改革开放以来,柯尔克孜年青一代与当地汉等民族的族际通婚数量逐年增加。融洽的族群关系,开放的心态,以及积极主动向主流文化学习的传统和心理,是柯尔克孜牧区发展融合型经济的优势和潜力。从地理和资源层面看,克州面积虽大(7万余平方千米),但是自然环境相对恶劣,资源比较贫乏单一,在科技不发达的历史时期,当地居民的谋生方式受到很大限制。19世纪以来,开始缓慢社会转型的柯尔克孜族,受条块分割和谋生技能等因素制约,一直未能走出大山,融入主流社会。而融合型发展模式,为柯尔克孜牧区突破发展瓶颈提供了难得的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