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女性汉语自称语历史变迁研究
——批评语用学与人际语用学的视角

2020-01-19 10:31
哈尔滨学院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自谦小女子老娘

邓 欢

(集美大学诚毅学院 人文科学系,福建 厦门 361009)

自称语是说话人在交际中遵循语用原则的选择性自我身份界定,是人们在他人面前对自己的称呼。常见的自称语有第一人称代词称呼,如“我”;第二人称+名词+第一人称称呼,如“你爷爷我”;名词称呼,如“本人”。在日常交际中,说话人常依据不同的交际对象以及不同的语境变换使用自称语,以标示交际中的自我定位,并以此暗示听话人自己认为合适的人际关系。所以,同一个人在和不同的人交际时会使用不同的自称语,即便和同一个人交际,如果所处的场景不同,自称语也可能发生变化,这是说话人通过调整语域三变量中的基调(Tenor)变量来成功实现交际的一种语言策略。本文试图从历时的角度观察青年女性汉语自称语的变迁,以批判语用学和人际语用学为理论依据,揭示这种历史变迁背后隐藏的深层语用意义、语用原则变化及社会人文环境变化。

一、自称语中的自谦/自贬语与自夸语

自称语按照情感色彩可以分为自我贬低的自谦/自贬语、自我褒奖的自夸语和没有特殊褒贬意义的普通自称语。一般而言,人们和平辈交际时,平易近人的上级及长辈和晚辈、下级交际时都会使用第三类。现代汉语中最常见的普通自称语有“我”和“本人”,这种自称语表明说话人要么在心理上认为自己和听话人处于平等的社会关系,要么在心理上希望听话人相信自己是愿意与之平等交际的,不带有特殊的语用意义。而自谦语与自夸语则常常带有特殊的语用意义。

1.自谦/自贬语的语用意义

中华民族是文明古国、礼仪之邦,人们在交际中对自谦/自贬语的使用符合礼貌原则中的谦逊准则(Modest Maxim),通过尽量多贬低自己的方式体现对对方的尊重,遵循人际交往中的语用原则,从而实现人际关系的有效管理。汉语自称语中的自谦/自贬语为数不少,从历时的角度来看,男性用过的自谦/自贬自称语有:“老朽”“鄙人”“在下”“不才”“小生”“晚生”“晚辈”等,女性用过的自谦/自贬自称语有:“奴家”“妾身”“贱妾”“小女子”等。

2.自夸语的语用意义

自夸自称语体现了说话人的权力意识及社会地位意识,虽然不符合合作原则及礼貌原则,但在预设前提的情况下,是顺应社会心理的,也是能与语境取得最佳关联的,这便是其客观存在的合理性。比较常见的自夸语有“本+职位”,如“本市长”,主要用于上级与下级的交际中;“本+特征名词”的称呼,如“本美女”,主要用于朋友间的交际。此外,还有“老子”一词,常见于人们的独白中,比如,在前两年曾流行一时的网红歌曲《老子今天不上班》中,该词就频频出现。在日常生活中,该自称常见于父子之间的对话,以及男性平辈间略带调侃的交际或言语冲突中。

二、青年女性汉语自称语的历史变迁

随着时代的变迁,语言发生着各种各样的变化,自称语的改变也是其中的一个元素。从古至今,男性自称语的变化种类简单,从古代的近十种简化到近现代的五种,再简化到当代的三种。无论交际对象是长辈还是上级,当代男性趋于使用没有附加语用意义的自我界定式自称语,如“吾”“俺”“本人”等,以平等的心态与对方交际。

古代青年女性针对不同的交际对象常自称“奴家”“妾身”“小女子”或本人名讳等。在近现代,常用的自称语有“我”“俺”等。在当代常自称“我”“本人”“宝宝”“老娘”等。就语用意义而言,“奴家”“妾身”“小女子”常用于长辈、上级、平辈异性面前,是带有明显自我贬低社会地位的谦称;本人名讳常用于平辈同性之间,是对自我的界定,没有附加的语用意义;“俺”“我”“本人”等“自证式”自称,其用法与男性相同,虽然没有附加的语用意义,但却体现了近现代青年女性追求社会平等的诉求;而“宝宝”是带有自我怜爱的表达方式,不妨暂时将其称为“自怜式”自称语,常见于青年女性之间的交际,以及青年女性与长辈亲友间的交际;“老娘”则是颇显自我标榜、自我炫耀的表达方式,不妨暂时将其称为“自炫式”自称语。依据文史资料,古代及近现代的女性除了在儿女面前用“老娘”自称以界定亲缘关系(没有特殊语用意义),这种听上去颇为不客气的自称语仅见于《水浒传》里的孙二娘之类的女匪自称,以及《红楼梦》等作品中老妈子在丫鬟小厮面前的自称,鲜见于普通青年女性的自称中。而当代青年女性却常在与同性平辈、异性朋友,特别是男朋友或先生的交际中使用该自称语,多少有些凌驾于对方之上的语用含义。

从古至今,相对于男性自称语,女性自称语的变化有三个特征:(1)种类变化有起伏,从古代的四种简化到近现代的两种,又恢复到当代的四种;(2)社会地位平等化,古代自称语中的自谦语在近现代已被弃用,取而代之的是没有特殊语用意义的自我界定式自称语;(3)心理优势提升化,这体现在当代青年女性喜欢使用“宝宝”或“老娘”一类的自称语上。

三、语用学解构青年女性汉语自称语变迁

青年女性的自称语从“奴家”“妾身”“小女子”到“我”“本人”再到“宝宝”“老娘”,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语言的变化是社会人文环境变化的表征,揭示了历史的进步与文明的发展。

1.批评语用学视角

批评语用学可以揭露社会语境中语言使用背后的意识形态、价值取向等,揭示语言使用背后的权力干预及社会偏见等问题。[1]主要从以下几方面探讨:

预设理论认为,预设是交际双方预先设定的先知信息,是在句意中体现出来或暗含着的某种客观事态或情况,是句子表述的整个事态、情况的事实基础。[2]当古代青年女性自称“奴家”时,交际双方的预设为:听话人是“主人”的概念或说话人是“可被奴役”的概念,这体现了交际双方的“主奴”关系。当她们自称“小女子”时,预设为:听话人是“大男人”,在体现对方是“男”,自己是“女”的客观事实的同时,也表明了对方为“大”,自己为“小”的语用前提。无论是“奴家”还是“小女子”都暗含着“男尊女卑”的意识形态和价值取向,展示着男性权力对女性自称语的权力干预以及“重男轻女”的社会偏见。随着时代的进步和历史的发展,近现代女性自称语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诸如此类的“自贬式”自称语被没有特殊语用意义的自我界定式自称语“我”“俺”所替代,这体现了近现代女性渴望与人平等交际的心理诉求。反观当代青年女性,当她们自称“宝宝”时,交际双方的预设为:说话人是“可爱的”,是需要听话人“关爱的”,这体现了说话人的自信,表明在现代社会中,女性被爱护、被宠爱的客观事态。而当青年女性自称“老娘”时,双方的预设则变成了:说话人是“有权威的”,是需要听话人“尊重”“服从”或“顺从”的,这表明当代青年女性的社会地位已有相当程度的提升这一客观情况。显然,对于当代青年女性而言,在她们可以使用“宝宝”和“老娘”自称的人面前,古代女子面临的“男尊女卑”的意识形态和价值取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不仅仅是“男女平等”,而是“女尊男爱”的新意识形态及价值取向,男性权力对女性“自贬式”自称语的权力干预不复存在,“男重女轻”的社会偏见也随之消亡。

顺应理论认为,说话人对言语的选择是对社会语境的顺应。[3]在农耕文明的大背景下,古代女性几乎没有谋生的能力,需要依赖男性,所以才有“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文化规约。在自称语的使用上,“奴家”“小女子”无疑是对男性强权社会语境的顺应。近现代女性在新思想的影响下,纷纷走出家门,赢得一定的经济独立,从而有了和男性平等对话的底气与能力。当代女性处于信息文明的大背景下,在官方主张的男女平等社会语境中,不乏经济实力优越的女性,她们选择“宝宝”来表达对情感的诉求,选择“老娘”来宣告对自我地位的肯定,从而顺应了“女人是有自我价值的”“女人是可以让对方顺从的”这一社会语境,算得上是一种“自炫式”自称语了。

关联理论认为,说话人选择使用的话语应当是与其能力和偏好相一致的明示刺激,这一刺激应具备足够的关联,值得听话人花力气去进行(充分的)处理,而听话人则应当相信说话人所提供的话语具有最佳关联性。[4]无论是古代青年女性选择自称“奴家”“小女子”,还是近现代青年女性选择自称“我”“俺”,亦或是当代青年女性选择自称“宝宝”“老娘”,显然都是和她们自己的能力及偏好相一致的。在交际中,这些自称语具有与社会语境、语句语境的最佳关联,从而保证了言语交际的顺利进行。

2.人际语用学视角

人际语用学研究人际关系的动态建构与管理维护的核心要素,[5]如礼貌/面子、社交/距离、人情/情面等,这些要素是人际交往中需考虑的语用因素。出于对和谐的价值取向,讲礼貌、给面子、保持舒适距离、懂人情、讲情面是对语用原则的遵循,有利于良好人际关系的有效管理;反之,则会破坏良好的人际关系。

礼貌/面子论认为,礼貌是一种解决交际问题的策略,它可以有效地避免或消除交际中的冲突;礼貌就是遵守某种文化中的社会规范。[6]此外,交际者对言语的选择总是基于说话人对语境和人际关系适切性的理解。[7]古代青年在女性长辈、上级、平辈异性面前,出于对语境和人际关系适切性的考虑,通过“自贬式”自称语“奴家”“小女子”将自己贬低到尘埃里,她们遵守着“长幼有序”“男尊女卑”等等级分明的社会文化规范,从而避免并消除了交际中的冲突。反观当代青年女性的自称,如果说她们在平辈同性和长辈亲友面前自称“宝宝”时,还有些许向对方撒娇卖萌、表达自己可爱、需要对方怜爱的意思,多少算得上一种示弱式的自称,那么她们在男朋友或先生面前自称“老娘”时,虽然在外人听来显得不太礼貌,却也是符合现实语境和人际关系适切性的,毕竟在当代的情爱关系中,“爱我(女),你(男)就要顺着我(女)”似乎成了一条普世价值。可见,在亲密关系中,语境和人际关系适切性是优于社会文化规范的语用原则。

人际关系(社交/距离)论认为,交际行为指示了交际双方的角色/关系是否符合预期。[8]交际双方以历史关系为基础,可以感知交际行为是符合预期还是超出预期,为交际者接受的行为指示角色/关系将产生积极情感凸显,反之则会产生消极情感凸显。前者有利于交际的顺利完成,后者不利于交际的顺利完成。显然,当古代青年女性选择自称“奴家”“小女子”,近现代青年女性选择自称“我”“俺”,当代青年女性选择自称“宝宝”“老娘”的时候,都是基于交际双方历史关系的。如果这样的自称在交际中超出了对方的预期,那么就会产生消极情感凸显,阻碍交际的顺利进行。事实上,这样的自称得以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广泛流传,充分说明这些自称符合角色/关系预期,在交际中可以产生有利于顺利交际的积极情感凸显。

人情/情面论认为,在交际中出于对交际者之间人情的考虑,给对方留情面对于人际关系的建构有着积极的作用。在重视人情的汉语文化语境下,人情原则是具有本土化属性的人际语用观。[6]人情是出于对他人情绪与情感的考量,往往是交际者互惠的。在人际交往中,不跟对方讲人情可能会引发人际冲突,产生破坏和谐人际关系的解构性语用效果。如果说古代青年女性的“自贬式”自称语是一种说话人充分考量听话人情绪和情感的表达方式,那么当代青年女性所用的“自怜式”自称语“宝宝”和“自炫式”自称语“老娘”则是建立在说话人充分相信听话人明白自己的情绪与情感,充分相信对方会尊重自己的情绪与情感的基础之上的。这表明,当代青年女性在人际交往中对人情观念的积极把控。与古代青年女性相比,她们与交际对象的情感互动更为频繁也更为自信。

四、结语

语用学研究不能脱离社会人文因素,社会文化、风俗习惯、行为准则、价值观念等都会对语用原则及交际成功产生一定的影响。而语用学的历时研究则可以揭示隐藏在语言变化背后的社会人文环境的改变,从而解释语用原则历史变化的根本原因。青年女性的汉语自称语从古至今,发生了从“自贬式”自称语到“自证式”自称语再到“自怜式”及“自炫式”自称语的巨大变化。批判语用学原理和人际语用学原理的解构表明:青年女性汉语自称语的变化揭示了她们生活的社会文化环境的变化,曾经的“男尊女卑”文化渐渐淡出了人们的价值观念,取而代之的是“男女平等”的价值观念,甚至“女尊男爱”的价值观念。人们的行为准则也从古代的女性“三从四德”、男性“生杀予夺”转变为了当代女性的“自立自强”、男性“尊之爱之”。在交际中,女性不再是需要一味曲意逢迎讨好对方的角色,而变成了主动要求对方讨好的角色,这种语言模式的转变是值得语用学研究关注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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