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采萱
(上海师范大学 哲学与法政学院,上海 200234)
政治人类学是一门交叉性学科,具有政治学与人类学两方面的属性。有许多学者尝试对其概念做出描述,如陈国强在其主编的《简明文化人类学词典》中认为,政治人类学是“以文化人类学理论和方法研究政治现象的文化人类学分支学科,亦可说是人类学与政治学相结合而产生的边缘学科”。[1](P35)可以看出,政治人类学与政治学和人类学的关系大致如下:
政治人类学是政治学与人类学相结合而产生的一门学科。在学科范畴上,政治人类学是文化人类学的分支之一,使用文化人类学的理论和方法进行研究,如参与观察法,其更具有人类学色彩。但政治人类学还有一些特有的方法,如类型学分析等。当然,也有学者认为政治人类学的研究方法和人类学研究方法从一般来看没有什么差别,如巴朗迪埃对政治人类学的六种研究方法进行了总结:起源分析法、功能分析法、类型分析法、术语分析法、结构分析法和过程分析法。[2]政治人类学的主要研究对象是政治现象,更倾向于政治学方向。其所研究的政治现象不同于政治学,它侧重于对前工业社会的政治研究。在西方国家迈入工业社会和后工业社会之后,研究人员将视线转向非西方政治制度等地区,如非洲地区的部落社会,以及南亚和东南亚等地区。另外,政治人类学还关注一些“非国家”和“非政府”的政治组织和社会形态,如非洲的个别部落。
政治人类学与政治学、人类学的关系密切,它将两门学科进行结合,进而使人们能够使用一种新的研究方式对人类社会的一些现象进行解释。本文通过梳理政治人类学与政治学和人类学的关系,以及政治学与人类学两个不同学科对于权力的不同理解,从单极与多极的角度来认识政治人类学的权力及其特点。
不同学科不同角度对权力的理解不同。当前,人们普遍接受的说法有以下几种:科恩认为权力是“左右他人行为的能力和(或)控制重大行为的能力”。[3]这里的权力类似于影响力和控制力。哈贝马斯认为,不管什么时候,人们只要聚集在一起,并且协调活动,这种情况下就会产生权力活动。[4](P242-243)权力的大小不仅取决于人类行动的能力,而且取决于人类协调行动的能力,权力并非属于某一个人的财产,它属于一个群体并总是与该群体相始终。权力起源于群体,也在群体中存在。哈贝马斯把权力目的理解成为了达成一致意见。韦伯把权力分为强制性质和支配性质,其中支配权力是使特定人群服从特定命令的一种可能性。[5](P53)普兰查斯的关系权力论认为权力具有绝对的关系性,因为它源自特定行动者在物质方面所占有的位置的关系体系,他甚至将权力定义为某一个阶级或者阶层,为了实现其政治、经济或者意识形态等方面的利益而采取的手段之一。[4](P242-243)费孝通先生则认为,权力有四种,分别是横暴权力、同意权力、教化权力和时势权力。虽然费孝通先生只是进行了经验性划分,但是,据此可以区分出两种权力,即冲突权力和合作权力。其中,横暴权力就是强制性、解释社会冲突的权力,而同意权力就是一种合作权力。[6]
政治学中的权力具有高度统一性和一致性,在权力的组织和运行上讲究有序性,也就是自上而下、等级制以及层级制。对于政治学中的权力,大多数学者都认为,政治与权力密切相关。福柯认为“任何关于权力的分析都必须注意不能假定国家主权、法律形式或者某种主导形式的整体存在从一开始就是既定的;恰恰相反,它们只是权力的终极形式。”[7]权力的运作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可以从权力运作的最终形式,或者称为暂时稳定的形式中看出政治学中的权力运作是具有单极的特征还是具有多极的特征。以下将从政体角度来看政治权力的运作情况。
政治一词是由希腊文转变而来,起初指的是城邦,后来延伸到处理城邦公共事务的活动。古希腊时期的思想家大多在这一层面上使用政治一词,如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中分八卷阐释了自己的理论,亚里士多德花费了很多篇幅来讲述政体,什么是最好政体,以及不同政体的演变等。这里一方面可以看出,政体在政治中是一个重要的方面;另一方面可以看出,古希腊时期思想对于当时政体的认识——政体是城邦中权力运行的制度或者安排。亚里士多德认为,政治活动与城邦活动息息相关,所以关于政体的研究就可能是关于一个城邦的制度安排或者其他政治活动。亚里士多德将不同政体按照执政人数的多少以及统治者进行统治的目的是否是为了公共利益进行划分,共有六种政体,分别是君主制、贵族政体、共和政体、僭主制、寡头政体和平民政体。[8](P87-121)这里的政体不管其统治者人数的多少,都有一种集权化、等级制的倾向,其中君主制和僭主制最为明显,共和政体和平民政体较为不明显。君主制和僭主制由单一统治者进行管理,权力集中于一个人手中,这里姑且不谈统治者是否会谋取私利;而共和政体和平民政体的执政者则是多数人,平民政体为穷人谋取利益。用亚里士多德提及的野蛮人的王制来看,这种制度接近于僭主制,因为野蛮民族更具奴性,甘受独裁专制,无犯上作乱之心。君主多为暴君,依据世袭或者法律安稳占据王位,权力至高无上。这里就可以显而易见地看出权力的高度统一和一致性。时至今日,亚氏关于政体分类的思想被视为古典政体思想。18世纪的近代政体分类思想便来源于亚氏的这一古典思想的传统。尽管不同国家有不同政体,但是无论是哪一种政体,都具有高度一致性和统一性。主要原因在于,政体是拥有国家主权的统治阶级实现其意志的宏观架构,这种单极化倾向具有不可避免性。
人类学中的权力并没有政治学中的权力那么突出和显而易见,因为人类学中的权力讲究人类社会的差异性、多样性和平等性。这种权力区别于政治学的权力,它不一定是在政治斗争中,也不一定“居庙堂之高”只存在君主或者其他最高统治者手中,可能存在于“处江湖之远”的落后村庄。以伊朗游牧部落为例,游牧民大多以放牧为生,有时会在用水和土地等问题上与农业主产生冲突,他们大多会通过协商来解决问题。村民和游牧民相同的是,每个人都保持领土界限。像游牧民族一样,村落之中也会根据情况形成不同的社会政治路线。农业主和游牧民经济收入悬殊,而且当游牧民定居下来就会转变为农业主,即游牧民为潜在的农业主。但是这些农业主即使和游牧民拥有相同的价值观也会相互对抗以及产生敌对行为,这是二者之间权力的博弈。再比如在过去的巴厘岛Manukaya地区,石头具有一种特殊的作用,因为它已经物化①,并被赋予了特殊的价值。在20世纪的前十年,石头变成了仪式用具的一部分,它支持一个村庄的社会凝聚力,以维护内部地方的地方自治,这是一种象征性的权力。从伊朗的游牧民族到巴厘岛的政治,二者之间差别很大,但是从人类学的角度来看,二者是平等的。在人类学看来,权力应该具有平等性、多样性和差异性。正是因为具有这些差异性,人类社会才会更加丰富多彩。在政治学中,为了使权力运作更加科学有效,往往会通过各种各样的制度来保障,如选举制度、等级制度和官僚制度等。但人类学中的权力运作更侧重于一种价值性,这种价值性是区别于政治学权力运行的有效性而言的。
政治人类学重要的研究对象就是权力,具体来说包含权力的起源、权力的运作、权力的变异以及权力变异以后的回归。权力的起源不仅仅包括政治学中所研究的从国家的产生开始,进而产生国家的权力,而是权力产生于国家之前,有家庭开始就存在权力,在家庭的分工合作中,就产生了权力关系。在动物世界也存在权力关系,例如黑猩猩的领袖与普通黑猩猩的权力关系,黑猩猩的领袖有权优先使用食物等。权力的运作、变异以及回归,也是这个道理。在政治人类学看来,研究权力,就要研究权力的各个方面。
从政治人类学中权力的多样性来看,权力包含了人类社会中各种各样的有关权力的现象,不仅仅是政治学意义中的国家权力,还包含家庭、部落等中的权力现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政治人类学意义上的权力现象包含了上文所讲到的政治学意义上的权力现象,也包含了人类学意义上的权力现象。举个例子,“象征”是人类学中权力的一个重要表现,也可以视为是一种文化,而文化可以用来解释社会团体或者社会组织的运行原理。研究象征物品在原始社会中,以及在一些偏远地区的作用,可以看出在该地区的权力运作情况。例如在《非洲的政治制度》一书中,英国社会人类学家埃文斯·普里查德的立场是从功能研究到意义研究的转折,从结构功能论中发展出了动态平衡论的功能主义人类学,该书也成为了人类学一个重要分支出现的标志。之后几十年中,特纳和利奇特别成功地将社会学与涉及象征意义的解释方法结合起来。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特纳发展了一个符号和社会凝聚力的视角,直到今天仍然一直保持着影响力。与利奇不同,特纳主要是关心仪式,而不是神话;利奇认为神话是冲突的焦点,而特纳认为仪式最终是凝聚力(尽管并非不变)。仪式为人类学家提供了精彩的材料,因为他们以极为集中的形式表达了社会的核心价值观和紧张局势。特纳将这种仪式,特别是启蒙仪式视为一种转变的过程,即一个人从一个确定的状态转移到另一个状态,伴随着一段不确定和危机的干预时期。正是这种危机状态——临界时期——这是仪式的重点,仪式首先创造,后来试图控制。特纳认为多元化是符号产生影响的重要原因,因为同一个符号对于不同人的意义不同,从而在不同的人之中形成一种共同感。权力的作用在于影响他人,那么这种仪式或者神话,也能产生一种影响力。同时这里还可以看出仪式的多样性影响人类学中权力的多样性。
从政治人类学的多样性特征中,我们可能会产生一种困惑,那就是在政治学中权力是集中的,组织方式是等级制的,也就是不同权力上下隶属关系是明确的,例如中央权力与地方权力的关系以及同一等级中不同部门权力的关系等。那么,政治人类学的权力关系是怎样的?政治人类学的权力关系是平等的,究其原因,要从人类学找起。人类学是一门研究文化差异性与绝对性的一门学科,那么世界上不同地区不同民族的文化虽然具有差异性,但是文化是平等的,人类学对于政治权力的看法也是如此。再往后说,到政治人类学产生,其主要的研究也是从文化的角度来看待政治。所以在政治人类学中,不同地区的权力体系之间关系是平等的。例如在非洲大陆的权力体系与西方世界的权力体系,不存在孰优孰劣之分,政治体系是没有好坏之分,不同权力体系产生的背景不同,甚至适用的环境和人群也有所不同。在政治学看来,比较先进和科学的西方制度,也不可能一下子适用于非洲地区。
从权力单极与多极的角度来看,政治人类学的权力应该是单极与多极相结合的。从世界范围来看,不同国家不同地区之间虽然政治权力有差别,但是总体上来说是属于多极的。从单个国家的治理来看,政治人类学主张单极与多极相结合的治理模式。具体来说,单极化的权力运作模式有助于加强权力运作的有效性,多极化的权力运作模式有助于加强权力运作的民主性。当然,国家政策不仅仅考虑这些,还有其他因素,例如操作层面的可行性、成本—效益关系、成本—效率关系等。在不同的国家治理中,都需要同时考虑有效性与民主性。在整体上缺乏有效的政治机构、缺乏单极化的权力,也就是中央权力的社会中,权力会支离破碎。亨廷顿认为,军人对于政治的干预的社会属于普力夺社会。“在寡头普力夺社会里,大地主、教会头面人物和握有军权的人是主宰社会的势力。”[9](P199)造成这种情况的部分原因在于,在普力夺社会中,缺乏有效的政治制度,而有效的政治制度又必须是兼顾有效性与民主性,也就是权力既是单极的,又是多极的。
政治人类学的权力观认为,权力不仅仅包含国家政治中的正统权力,还包含家庭、村落以及部落中的权力。这样的情况下,促进许多学者深入基层,深入到偏远地区进行实证研究,用自身已有的相关政治学知识与亲身经历和收集到的资料相结合,从而得出结论。这个调查资料的过程也就是田野调查,也称为田野工作。田野工作是人类学中一种重要的研究方法,在人类学家看来,田野工作是使其区别于其他学科的重要标志。但是,随着时代发展,随着政治人类学的产生,田野工作的方法也渐渐被其他领域的学者所使用,例如政治人类学的研究者和公共管理者。
在过去,人们普遍认为政治人类学是以文化人类学理论和方法研究政治现象的文化人类学分支学科,亦可说是人类学与政治学相结合而产生的边缘学科。但是,应该站在政治学的角度来理解政治人类学。在过去,政治人类学所研究的权力更侧重于非国家的权力;当前,政治人类学所认为的权力,不仅突破国家概念,还突破了人类社会,例如《黑猩猩的政治》中写道,也许在人类正式产生以前,政治以及权力的意识就已经开始萌芽。同时,当政治人类学将研究视角转向非国家、非正式的权力的时候,已经发现了一些区别于传统政治学的一些东西。政治人类学开始研究一些人与人之间的宗族关系,以及一些象征物、神话对于部落或地区稳定的作用等,这些非权力因素的事务有时可以履行部分权力的作用。政治人类学所研究的权力,是包含了人类社会所有领域、所有形态的权力,包含了所有时空的权力现象,是对原来学科的一次重大突破。换句话说,这是政治人类学区别于传统政治学、人类学以及传统政治人类学的一个重要地方,是其重要的学科内容,是其安身立命的所在。
政治人类学对于权力单极与多极的研究,促进许多学者对于农村和地方的研究。究其原因在于:首先权力乃是政治的核心,在政治人类学的权力观中,权力并不一定是政治学意义上高度统一的权力形态,也不一定是人类学上具有平等性、多样性和差异性,而是二者的有机结合,也就是高度统一性与多样性、差异性和平等性的有机结合,进而产生了新的“火花”。从差异性、平等性和多样性的角度来说,就有必要对广大农村和地方进行科学的实证的研究,这是政治人类学研究内容的重要方面之一。同时,对于农村和地方的研究,也会促进学者对于农村和地方资料收集、资料分析、找出不足、发现原因、提出改进方法等一步步实施,这对于更好建设农村、促进地方经济和政治发展具有重要意义。从我国国情来看,地域辽阔,农村地区情况各有不同之处,走进农村,走进基层,才能获得更加真实的第一手资料,能够为政策出台提供重要参考。
正如英国学者托尼·麦克格鲁所说,“全球政治舞台可以被认为是一种多头政治的‘混合主体体系’,在这一体系中,政治权威和政治行动的源泉广泛分布。”[10](P95)在全球政治的舞台上,世界上各个民族、各个国家需要如何实现“全球治理”,这离不开政治人类学。在全球政治的舞台上,不仅有单个国家自身的发展问题,还有一些触及不同国家利益的共同问题。在全球治理的舞台上,机遇与挑战是并存的,“全球化的好处显而易见:经济增长更快,生活水平更高,新的机会。然而全球化已开始引起强烈反对,因为这些好处的分配极不平等,也因为全球市场尚未得到基于共同社会目标的规则的支持。”[11]政治人类学对于权力单极和多极的理解,有助于更好地处理不同国家之间的关系。在全球治理中,不同国家的作用得到加强,国家在共同规则和共同价值中采取行动进而能够彼此扶持,彼此加强。
注释:
①这里的物化指的是普通纪念物,象征物,书面文件,礼仪活动和文化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