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峰
(中山大学 中文系(珠海),广东 珠海 519082)
在世界华文文学版图中,从区域板块来考察,东南亚华文文学受到中国新文学的影响至深,二战前甚至一度被视为“中国新文学的支流”。因此,将东南亚华文文学宏观纳入中国新文学的域外辐射意义非凡,这与当前中国文化“走出去”的世界格局也极为契合。尤其是2013年10月,习近平主席访问东南亚期间提出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战略构想。在“海上丝绸之路”视域下,东南亚华侨华人的移民史也伴随着文化的交流与互动,而华文文学则是中华文化散播海外并植根当地的重要表征。那么,中国新文学究竟如何影响了东南亚华文文学乃至其他本土语种文学呢?显然,在近百年的新文学发展历程中,我们需要一些醒目的经典作家作品作为参照系。王家平在综论百年来鲁迅在域外的传播史时强调,“在国外中国学转型的过程中,鲁迅横空出现在现代中国的地平线上,这位中国现代文化昆仑的崛起吸引了国外中国学界的目光,他的文学作品成为中国现代文化向世界传播的主体内容。”(1)王家平:《鲁迅域外百年传播史:1909—2008》,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引论》第5页。鲁迅不仅推动了中国新文学的萌蘖与发展,也为世界输出了中国文学的现代经典之作。在李志看来,鲁迅在南洋地区的影响也是独一无二的,“其作品和精神,在20世纪海外华文文学的第一个文学实体——南洋华文文学滥觞、发展过程中,也充分体现了他无可替代的影响与作用。”(2)李志:《鲁迅及其作品在南洋地区华文文学中的影响述论》,《西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3期。毋庸置疑,在中国新文学的域外传播影响史上,对东南亚华文文学影响最大者应当首推鲁迅。
鲁迅对东南亚的区域影响,不限于华人作家、华文文学,也推及其他族群及其他语种的作家作品。从东南亚的本土接受来看,既有各国反殖民、反压迫的战斗精神赓续,也有对现实批判、国民启蒙的创作风格发扬。那么,鲁迅在东南亚究竟经历了怎样的传播过程?其整体的影响轨迹怎样呈现,潜在诱因又有何种样态?在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越南、菲律宾、印尼等国的表现是否存有差异?郁达夫、巴人、胡愈之等鲁迅同时代的南来文人在当地的间接散播对本土知识分子的鲁迅接受有何影响?东南亚的本土文化界如何追随鲁迅,而本土学者们又如何进行学理建构呢?鲁迅对东南亚国别华文文学又有哪些影响典例?厘清这些议题,“东南亚鲁迅学”才会显露出更加清晰的脉络。同时,结合学术史的宏观思考,以国内的东南亚鲁迅研究为参照,进一步梳理东南亚本土的鲁迅研究也尤为必要。
中国新文学在东南亚的传播史已有百年,鲁迅及其作品的传播影响与之紧密相随。换言之,“东南亚鲁迅学”也有着近百年的发展史。那么,“东南亚鲁迅学”究竟包括那些面向,又如何界定其内涵与外延?古大勇谈到“东南亚鲁迅”的概念时指出,“其内涵主要是指鲁迅在东南亚的接受过程中,在东南亚读者心目中所构建形成的以‘反抗’‘斗争’‘抗拒为奴’为中心的鲁迅映像,其次也指东南亚地区各个国家的鲁迅研究。”(3)古大勇:《“东南亚鲁迅”:一个新概念提出的可行性》,《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8年第9期。这一界定侧重于文化影响与学术研究层面,并未述及本土作家对鲁迅作品的学习接受与创造性产出。对此,学者朱崇科从文学界的视角探析,将鲁迅在南洋的影响分为“学术传统(学统)”和“文学创作传统(文统)”两部分则更为可取。综合而论,在区域范畴上,“东南亚鲁迅学”没有固定的区域分隔,既包括中国的东南亚鲁迅研究,也包括域外的东南亚鲁迅研究,尤其是东南亚本土的鲁迅研究;从研究范畴上,“东南亚鲁迅学”涵括在东南亚区域所衍生的一切与鲁迅相关的议题,有作为精神资源的文化鲁迅,有作为华族信仰的族群鲁迅,有作为本土输入的译介鲁迅,有作为创作借镜的文学鲁迅,还有学院派的学术鲁迅等。
“东南亚鲁迅学”的建构离不开国内学界的有力支撑,纵观国内的东南亚鲁迅研究,突出成绩在于文学传播与历史脉络的整体研究,但第一手资料的掌握、典型个案的深度分析、文本细读的比较研究等略显不足。具体来看:其一,中国新文学在东南亚的影响研究,在中国文化“走出去”的战略下迅速发展,系统的域外传播影响史爬梳有助于厘清鲁迅在当地的影响轨迹。早在1987年厦门大学就举办了首届华文文学研讨会,重点探讨东南亚华文文学与中国现代文学的关系。其中,饶芃子主编的《中国文学在东南亚》(1999)算是最早的系统研究,不过只选取了越南、泰国、马来西亚、新加坡与菲律宾五国。目前,郭惠芬的《中外文学交流史·中国-东南亚卷》(2014)比较全面地勾勒了中国与东南亚各国的交往史,她以传统文学及现代文学为重,简要述及鲁迅在东南亚的传播。而就专门的东南亚鲁迅研究的总体发展来看,与日本、苏联、美国等热门地区的“东亚鲁迅”“欧美鲁迅”的系统研究相比,东南亚地区往往备受冷落。20世纪80年代之前,由于复杂的政治外交关系影响,中国与东南亚地区的交往受到较大钳制,这也导致鲁迅及其作品的相关学术研究与信息传递的滞后。1981年,乐黛云主编的《国外鲁迅研究论集(1960—1981)》(4)乐黛云主编:《国外鲁迅研究论集(1960—1981)》,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年。就未收录东南亚的鲁迅研究成果。直至20世纪八九十年代,这一局面才逐渐得以改善。新世纪以来,鲁迅在东南亚的传播与影响成为深受海内外学者青睐的学术生长点。在学术专著《鲁迅域外百年传播史:1909—2008》中,王家平以“冷战”为时间分期,根据鲁迅在域外被译介和研究的情况划分为“鲁迅在西方国家的传播”“鲁迅在远东国家的传播”“鲁迅在苏联东欧国家的传播”“鲁迅在亚非拉国家的传播”四个区域,突破性地对鲁迅在东南亚的整体传播进行了历时性的专节论述,东南亚虽已纳入研究的区域格局,但系统性与深入度仍有进一步延拓的空间。
其二,总体把握国内的“东南亚鲁迅学”演进史。就现有的整体研究来看,李志的《鲁迅及其作品在南洋地区华文文学中的影响述论》(2003)将“南洋”视为一个实体的区域影响研究算是开国内风气之先;王丹红的《东南亚华文文学与鲁迅》(2006)借东南亚作家的自述佐证鲁迅文学遗产与精神力量的影响具有一定的说服力;王家平的《鲁迅文学遗产在东南亚的传播和影响》(2014)比较有系统地梳理了越南、泰国、印尼、缅甸的鲁迅传播与影响,并重点阐述新加坡学者王润华的系列研究成果;朱崇科的《论鲁迅在南洋的文统》(2015)及《鲁迅在南洋的学统》(2016)以新马为中心将文本细读与理论升华相契合,算是该领域影响研究的典范;古大勇的《“东南亚鲁迅”:一个新概念提出的可行性》(2018)则从“东亚鲁迅”的比照中探讨“东南亚鲁迅”新概念的可行性,抛开“东南亚鲁迅(学)”的内涵纠葛不论,此一概念的理论升华无疑将再度深化东南亚的区域鲁迅研究;这些整体研究都比较有代表性,从不同层面对鲁迅在东南亚的传播轨迹与影响源流进行挖掘、互补与生发。(5)部分论文参考自:王丹红:《东南亚华文文学与鲁迅》,《新文学史料》2006年第2期;王家平:《鲁迅文学遗产在东南亚的传播和影响》,《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5期。在国别研究方面,李翔的《鲁迅在越南》(1985)、施振才的《鲁迅作品在缅甸》(1992)、戚盛中的《鲁迅作品在泰国流传的意义》(1992)、林万里的《谈鲁迅短篇小说的印尼语译本》(1998)、古远清的《鲁迅精神在20世纪50年代的马华文坛》(2001)、南治国的《寂寞的鲁迅——鲁迅与二十年代的马华文坛》(2002)及《旅行的阿Q——新马华文文学中的阿Q形象谈》《鲁迅在新马的影响》(2003)、李春林的《中国的民族魂与菲律宾的国父——鲁迅与黎萨尔》(2006)、张松建的《国民性、个人主义与社会性别:新马华文作家对鲁迅经典的重写》(2012)、黄盈秀的《鲁迅与其作品在泰国的传播》(2014)、颜敏的《鲁迅与新马华文文学中的故乡书写》(2015)、杨慧颖与聂渔樵的《20世纪鲁迅及其文学作品在越南的译介与研究》(2017)、马峰的《鲁迅在印尼的传播与影响》(2017),以及《鲁迅对印华作家黄东平的影响及启蒙知识分子同构》(2018)、范水平与比娜的《鲁迅及其作品在印度尼西亚的传播与接受》(2018)(6)部分论文参考自:李翔:《鲁迅在越南》,《鲁迅研究年刊》,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施振才的《鲁迅作品在缅甸》与戚盛中的《鲁迅作品在泰国流传的意义》,《鲁迅研究年刊》,北京:中国和平出版社,1992年;林万里:《谈鲁迅短篇小说的印尼语译本》,《鲁迅研究月刊》1998年第2期;古远清:《鲁迅精神在20世纪50年代的马华文坛》,《江苏教育学院学报》2001年第5期;南治国:《寂寞的鲁迅——鲁迅与二十年代的马华文坛》,《鲁迅研究月刊》2002年第6期;南治国:《旅行的阿Q——新马华文文学中的阿Q形象谈》,《华文文学》2003年第1期;南治国:《鲁迅在新马的影响》,《华文文学》2003年第5期;李春林:《中国的民族魂与菲律宾的国父——鲁迅与黎萨尔》,《上海鲁迅研究》2006年第1期;张松建:《国民性、个人主义与社会性别:新马华文作家对鲁迅经典的重写》,《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2年第4期;黄盈秀:《鲁迅与其作品在泰国的传播》,《上海鲁迅研究》2014年第1期;颜敏:《鲁迅与新马华文文学中的故乡书写》,《鲁迅研究月刊》2015年第5期;杨慧颖、聂渔樵:《20世纪鲁迅及其文学作品在越南的译介与研究》,《文学研究》2017年第2期;马峰:《鲁迅在印尼的传播与影响》,《鲁迅研究月刊》2017年第3期;马峰:《鲁迅对印华作家黄东平的影响及启蒙知识分子同构》(《鲁迅研究月刊》2018年第1期;范水平,比娜:《鲁迅及其作品在印度尼西亚的传播与接受》,《青海社会科学》2018年第6期。等,也对新加坡、马来西亚、越南、缅甸、泰国、印尼、菲律宾等国的鲁迅影响进行了相关研究,但典型的影响个性仍有待拓展。此外,除了鲁迅在东南亚的本体研究,也需要兼顾郁达夫、巴人等同时代人的南来传播。实际上,南来文人对鲁迅的在地传播主要应始于抗战时期,他们多以华文报刊为活动阵地,其中有从中国直接派遣南来的文化界人士,也有因战争局势危机而被迫转移的避难文人。当然,随着东南亚各国的独立建国,南来文人的鲁迅传播中介作用也就逐渐被本土(化)文人所取代。
其三,新马华文文学在东南亚最具影响力,新马华文作家及学者对鲁迅文学传统的继承与发扬堪称域外鲁迅学的一大标杆。宏观而言,“鲁迅传统的接受、传播和发展在新马文学史上已经形成绵长而多元的传统,其中包含对鲁迅精神的学习和近乎亦步亦趋的模拟,但更有价值的却是新马作家经由鲁迅逐步创设自己的文学传统。整体而言,鲁迅文学传统往往与新马现实紧密结合,但不同时代各有差异。20世纪50至70年代的关键词是左翼与本土,既指向殖民地的黑暗现实,又攻击林语堂,甚至包含对底层的关注;20世纪八九十年代则转向语言政治及其文化弊端;20世纪90年代以来,南洋文学的叙事风格不断增强,并多元反思新马社会的生活、文化和制度。”(7)朱崇科:《论鲁迅在南洋的文统》,《文艺研究》2015年第11期。在微观层面上,仅就东南亚华文文学的单篇作品而言,(新加坡)瞿桓的《疯人日记》(1923)、(印尼)郑吐飞的《阿逑哥》(1929)、(越南)南高的《志飘》(1941)、(新加坡)絮絮的《阿O传》(1950)、(新加坡)吐虹的《“美是大”阿Q别传》(1957)、(新加坡)黄孟文的《再见惠兰的时候》(1968)、(新加坡)丁翼的《阿Q外传》(1971)、(马来西亚)云里风的《梦呓集》(1971)、(新加坡)林万菁的《阿Q后传》(1985)、(新加坡)李龙的《再世阿Q》(1994)、(马来西亚)黄锦树的《伤逝》(1994)、(印尼)林万里的《驾鹤西归》(2010)等都带有浓重的鲁迅印迹。因此,在鲁迅对新马华文文学传统的影响综论之外,对黄孟文、江天、云里风、李永平、黄锦树等新马华文作家的影响个案要同步进行剖析。此外,对郑吐飞、黄东平、林万里等东南亚其他国别华文作家以及南高、黎萨尔、普拉姆迪亚等其他语种作家也需要深入加强个案影响研究。
新加坡与马来(西)亚是东南亚华文文学的重镇,那么鲁迅在新马的影响究竟达到何种程度?我们不妨借用本土文化界的主流观点予以参证。新加坡的章翰在《鲁迅对马华文艺的影响(1930—1948)》一文中,开篇便对鲁迅予以最崇高的评价,“鲁迅是对马华文艺影响最大、最深、最广的中国现代文学家。……鲁迅一直是本地文艺工作者、知识分子学习的光辉典范。我们找不到第二个中国作家,在马来亚享有象鲁迅那样崇高的威信。”(8)章翰:《鲁迅与马华新文艺》,新加坡:风华出版社,1977年,第1页。在马来亚时代,对鲁迅的评价也并不是一味的“神化”,不能排除本土文化界人士的一些抵触与非议,然而章翰的这一说法却是当时一种极为普遍且具代表性的观点。新马分家以后,两国华文文学学界对中国新文学的传播影响研究依旧满怀热情。新加坡林万菁的《中国作家在新加坡及其影响》(1978)、马来西亚谢诗坚的《中国革命文学影响下的马华左翼文学(1926—1976)》(2009)等算是新马影响研究中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专著,涉及鲁迅及其同时代人的本土影响。在本土的鲁迅研究界,朱崇科曾列举郑子瑜的专著《〈阿Q正传〉郑笺》《鲁迅诗话》、方修的《鲁迅的文艺观》《鲁迅的思想》等篇、王润华的《鲁迅小说新论》《鲁迅越界跨国新解读》等著述、林万菁的论著《论鲁迅修辞:从技巧到规律》《鲁迅研究及其他》进行细读剖析,并对这些新马学者如此概括,“纵览鲁迅研究在南洋的发展,我们不难发现其中几种模式/风格的变换与更替,既有郑子瑜的修辞角度的笺注与细读,又有文学史家方修的现实主义观照及其考辨;既有王润华步入国际学界的问题意识的越界与跨国,也有林万菁厚重、系统地以修辞切入文学风格的系统思考,当然也有新一代学人朱崇科糅合理论与文体诗学的开阔与锐利。”(9)朱崇科:《鲁迅在南洋的学统》,《福建论坛》2016年第3期。作为留学新加坡的归国学者,朱崇科充分结合并消化第一手资料,重点选取鲁迅研究者的五个典例,较为系统地勾勒出新马本土学界的鲁迅学术史。
在新马的鲁迅研究与鲁迅书写方面,学者兼诗人王润华的鲁迅研创并举颇为典型。王润华1941年出生于马来亚的霹雳州金宝,大学负笈中国台湾、美国,后任教于南洋大学、新加坡国立大学等高校,已入籍新加坡。拥有新马双重身份的王润华是受过鲁迅启蒙的一代。1994年,他初次走进日本仙台医学专门学校的鲁迅课室时,便在黑板上写下了“当南洋还在殖民地时代,鲁迅已是我们的导师”;对于那段文艺青年时期的启蒙记忆,他在“解剖”鲁迅弃医从文的原因时也一并进行了更深层的自我剖露,“鲁迅在五、六十年代的新加坡与马来西亚,由于左派思想的流行,被华人文化知识界奉为思想导师,我因此在中学时代即对鲁迅特别‘崇拜’,这是我研究鲁迅的根源。”(10)王润华:《回到仙台医专,重新解剖一个中国医生的死亡:周树人变成鲁迅,弃医从文的新见解》,《鲁迅研究月刊》1995年第1期。不止在新马,在整个东南亚地区,王润华都是举足轻重的鲁迅研究者,从《论鲁迅故乡的自传性与对比结构》(1989)、《鲁迅小说新论》(1992)到《鲁迅越界跨国新解读》(2006)(11)具体出版信息:王润华:《论鲁迅故乡的自传性与对比结构》,新加坡: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1989年;王润华:《鲁迅小说新论》,台北:东大图书股份有限公司,1992年;1993年,《鲁迅小说新论》又在大陆由上海的学林出版社出版;王润华:《鲁迅越界跨国新解读》,台北:文史哲出版社,2006年。,再到《鲁迅在东南亚》(2017),我们可以比较清晰地理出一条从文本细读到文化研究再到本土建构的鲁迅研究路径。他的第一部专著被列为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学术论文第78种,此后两部专著在中国台湾及大陆出版,最新主编的鲁迅专书则是集体成果的一次大检阅,而选在新加坡出版也颇具文化层面的隐喻意义。这是东南亚的鲁迅研究者从文化原乡的想望与体验,再到文化本土的流离回归与主体建构。王润华对鲁迅在东南亚的传播、影响及其本土嬗变关注已久,并将其作为近年来的研究重心所在,这一尚待扩展的领域更被他视为自身学术新努力的方向。当然,王润华对鲁迅的新马后殖民论述也值得商榷。朱文斌就曾对其后殖民文学观进行批驳,并指出后殖民视角的偏颇与狭隘。(12)朱文斌:《中国文学是东南亚华文文学的殖民者吗?——兼与王润华教授等商榷》,《华文文学》2007年第2期。不过,这并不妨碍王润华在国际鲁迅研究界的影响力。他长于理论、善于创作,这让其鲁迅研究如虎添翼,呈现出真正越界(跨学科)与跨国(国际化)的学术影响力。
王润华对新马鲁迅研究的另一大贡献在于培育鲁迅研究新人,他曾指出,鲁迅在20世纪80年代已从街头走向大专学府作为冷静学术思考的对象,新加坡国立大学研究鲁迅的学位论文激增,他个人就指导过不少,如李树端的《鲁迅小说的“狂”与“死”及其社会意义》(荣誉学士,1988)、李佳静的《鲁迅对中国古典小说的评价》(荣誉学士,1991)、吴丽娟的《鲁迅小说散文中“世纪末”文艺思想与风格研究》(荣誉学士,1995)、王清梅的《鲁迅旧体诗研究》(硕士,1996)、彭博的《鲁迅小说绝望与希望的对比结构》(硕士,1999)、郑佩君的《鲁迅研究在新马》(荣誉学士,2001)、莫显英的《重新解读鲁迅与林文庆在厦大的冲突》(硕士,2001)、李永乐的《鲁迅在新马的神话与现实》(硕士,2001)、朱崇科的《张力的狂欢:论鲁迅及其来者之故事新编小说中的主体介入》(博士,2005)等。(13)王润华:《鲁迅在海外华文世界》,周令飞主编:《鲁迅社会影响调查报告》,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2011年,第255页。学位论文中已出版的有:彭博:《鲁迅小说绝望与希望的对比结构》,上海:学林出版社,2000年;朱崇科:《张力的狂欢:论鲁迅及其来者之故事新编小说中的主体介入》,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6年。此外,在新加坡国立大学图书馆网站查询显示,王清梅的硕士学位论文指导老师应为林万菁。他在台湾元智大学任教期间,也曾指导过越南留学生对鲁迅本土影响的相关研究,如黎氏宝珠的《从中国鲁迅的〈阿Q正传〉到越南男高的〈志飘〉:人物形象之比较》(硕士班论文,2008)、段氏雅芳的《越南作家南高小说里的现实精神》(硕士班论文,2015)等。目前,王润华已重返马来西亚,在与新加坡隔海峡相望的南方大学学院担任资深副校长。他仍然不遗余力地推动本土鲁迅研究,而《鲁迅在东南亚》便是其从个体研创到集体呈现的新近成果。此外,王润华还创作了《在仙台医专第六教室》《拜访鲁迅寄宿的佐藤屋》《访鲁迅上海故居》等“鲁迅诗抄”。作为批评家的诗人,他的鲁迅书写寄予了深重的文化追慕、现实批判与反思自省。
东南亚是海外华侨华人数量最多的地区,相近的历史背景与文化亲缘也让以鲁迅为代表的中国新文学作家更容易被受纳。在王锡荣看来,鲁迅在广大海外华人世界的影响巨大,“鲁迅对海外华文世界的意义,有一脉相承的文化传统因素,更有着深厚的社会历史基础。”(14)王锡荣:《引言》,周令飞主编:《鲁迅社会影响调查报告》,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2011年,第23页。关于鲁迅对东南亚的多元影响,王润华指出其本土性的区域特质,“从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菲律宾、印度尼西亚、到越南,鲁迅分别通过左派社会政治家与文化人的推崇、作家的肯定,学者的研究,显示了鲁迅越界跨国与多元种族与多元文化的域外社会对话的现象,在撞击与交流下,形成‘东南亚世界的鲁迅’,有异于中国的鲁迅。因应当地本土文化、政治社会的不同也有差异,东南亚的鲁迅被发展,比中国的鲁迅更具有多元的,在文学、思想、政治社会上的影响力与意义更多元。”(15)王润华,潘国驹主编:《鲁迅在东南亚》,新加坡:八方文化创作室,2017年,第1页。可以说,无论是在“南洋”时代,还是当下的“东南亚”时代,鲁迅在当地都有着深远的影响。“南洋”具有强烈的文化寓意,是中国人从“南中国海”漂泊流散于周遭各地而成为华侨的地理表征,可以视为东南亚各国摆脱殖民统治时代之前的历史名词。在南洋时代,鲁迅精神在本土常被转借为一种抗争资源,而鲁迅论述也就难免伴有意识形态色彩。“东南亚”称谓则以该区域的各国独立建国为临界点,相比于“南洋”的华侨文化心态,它有更为凸显的本土性以及在地政治寓意,此一阶段的鲁迅论述也逐渐走出意识形态类的民间自由谈,进而转向学院派的学术研究。
2017年10月,王润华和潘国驹合作主编了《鲁迅在东南亚》,而在新加坡出版也算是本土学界对近百年来鲁迅传播影响史的爬梳共建。该书从鲁迅对东南亚的政治、文化、社会、文学传奇性的影响入手,意在建构立足东南亚本土的鲁迅学,这种整体视野颇有创见。王润华将其称之为开拓与建构“东南亚鲁迅学”的第一站,其实该书的编辑计划由来已久,并且“将本地区的鲁迅研究的重点/重要的作者与文章,收集在一起,这样就可以显示出鲁迅的本地研究的特点及鲁迅在本地的意义。”(16)王润华,潘国驹主编:《鲁迅在东南亚》,《序一》。首先,从编辑团队而言,两位主编都是新加坡籍的知名学者,都曾任教于南洋大学与新加坡国立大学,其华校经历及学术视野都对编辑选稿不无裨益。同时,何华、许通元、刘文博、邢诒旺和黄芸如五位编辑也是新马学人。因之,该书的新马本土性也就格外凸显,其相关成果也最为丰硕。换言之,东南亚的其他国别并无编委参与,再加上人员配备及篇幅所限,这在一定程度上也钳制了资料搜罗的全面性及代表性。其次,就收录的作者来看,除了饶芃子和古远清两位中国大陆学者,其他可谓是清一色的东南亚本土学者,由之所凸显的本土性也就不言而喻。其中,以郁达夫、张天白、郑子瑜为代表的南来文人也被归入新加坡学者作家之列,从其寓居时期的在地创作及本土影响而论当无不可,这也显出新马学界兼收并蓄的开放容纳姿态。
从具体的篇章内容来说,该选集大体可以分为四类。一是,鲁迅在新马、印尼、越南、泰国、菲律宾对文学、政治、社会与文化的影响,这是全书的核心精华所在,约占四分之三的比重。二是,鲁迅在新马的小说、散文创作影响例证,仅收录黄孟文、吐虹、云里风、林万菁四人的文本,显得缺乏说服力,其他典例不妨以存目的方式多些枚举。三是,纪念鲁迅的诗词,同样以新马为中心,除了《我们是鲁迅的子弟》的集体性隐喻,刘思、江天及王润华的诗歌则体现了个体的颂歌或思辨。其中,吴天才(江天、鲁铓)在马来亚大学任教期间,不仅自己推出了大量的鲁迅书写,还通过设立“东南亚华文文学研究中心”编著出版了《民族魂鲁迅》(1996)、《鲁迅颂》(2017)、《民族脊梁鲁迅》(2018)等一系列鲁迅研究著作。他的诗集《鲁迅赞》(1991)应是东南亚乃至域外第一部歌颂鲁迅的个人专辑,故而在出版后引起较大反响。(17)江天,原名吴天才,另有笔名鲁铓,著有个人诗集《鲁迅赞》(吉隆坡:东南亚华文文学研究中心,1991年),具体可参看鲁铓编的《江天研究专辑:鲁迅赞评论集(上)》(吉隆坡:东南亚华文文学研究中心,2000年)。四是,鲁迅作品的马来文/印尼文翻译,仅选录了羊君的马来文编注本《Riwayat Ah Q·阿Q正传》(18)羊君编注:《Riwayat Ah Q·阿Q正传》,新加坡:上海书局有限公司,1962年。,显然对鲁迅作品在马来文学界译介的展现不足,而泰文、缅文、越南文等其他语种更是有待拓展。五是鲁迅与东南亚的学术研究汇编,现任马华文学馆馆长的许通元对相关专著、单篇论文、翻译出版品及大专学位论文进行初步整理,其优点在于对本土研究资料的大量收录,但编目的全面性及年表式爬梳尚需完善。总体来说,新马部分共收录40余篇,占全书的过半比重,其代际式的详尽收录是一大亮点;印尼(2篇)、越南(5篇)、泰国(1篇)、菲律宾(1篇)部分的收录共计9篇,比起新马地区则明显羸弱,而缅甸、老挝、柬埔寨、文莱则缺席。
东南亚鲁迅学如何才能在本土持续推进?显然,各国高校的本土学者及学子应当担此重任。在新加坡,林万菁与王润华所任教的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已经有显著成绩,还有南洋理工大学、新跃大学等。在马来西亚,吴天才在马来亚大学中文系曾大力推动鲁迅研究书系的出版,但仍以他的个人成果为主,现任教于国立苏丹依德里斯教育大学中文系的许德发(19)许德发:《鲁迅与儒学:中国反传统主义的悖论》,吉隆坡:马来亚大学中文系硕士学位论文,1999年。则是马来亚大学中文系培养的新一代鲁迅研究学人的代表,此外拉曼大学、南方大学学院、新纪元大学学院、韩江学院等都需关注。在泰国,有朱拉隆功大学、法政大学、华侨崇圣大学等高校的推动,如华侨崇圣大学与华侨大学合办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班的罗敏慧、王慧敏(20)罗敏慧:《中国现代文学在泰国流传之研究》,曼谷:华侨崇圣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0年;王慧敏:《鲁迅的〈呐喊〉与克立·巴莫的〈断臂村〉比较研究》,曼谷:华侨崇圣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3年。等都在学位论文中涉及鲁迅研究。在越南,有胡志明市师范大学、河内综合大学、河内国家师范大学、顺化师范大学等高校的推动。此外,还有印尼、菲律宾、缅甸等国,这些高校的鲁迅研究成果则需要进一步梳理。
如果站在东南亚的本土立场反观,那么本土华人转战以中国为主要阵地所催生的“域外东南亚鲁迅研究”也不可忽视。我们需要特别关注这一批来自东南亚地区的硕博留学生,跨入新世纪以来他们在中国大陆的鲁迅研究学位论文不容小觑,尤以泰国、越南的留学生最为多产,如裴思兰(Prisana Utthachat)的《鲁迅和金庸在泰国的接受之比较》(2004)、丁氏芳好(Dinh Thi Phuong Hao)的《鲁迅在越南》(2007)、阮氏秋怀的《鲁迅研究的越南视角》(2012)、阮氏明凤的《鲁迅和南高作品中人物形象比较研究》(2013)、徐美珠(Kannitha Metheeratanapaisan)的《〈呐喊〉〈彷徨〉在泰国的被接受研究》(2014)、林少芳(Jitlada Limphathanakul)的《鲁迅作品在泰国的流传研究》(2015)(21)部分论文参考自:裴思兰(Prisana Utthachat):《鲁迅和金庸在泰国的接受之比较》,青岛:青岛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4年;丁氏芳好(Dinh Thi Phuong Hao):《鲁迅在越南》,上海:华东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7年;阮氏秋怀:《鲁迅研究的越南视角》,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2年;阮氏明凤:《鲁迅和南高作品中人物形象比较研究》,昆明:云南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3年;徐美珠(Kannitha Metheeratanapaisan):《〈呐喊〉〈彷徨〉在泰国的被接受研究》,南京:南京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4年;林少芳(Jitlada Limphathanakul):《鲁迅作品在泰国的流传研究》,青岛:青岛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5年。等。此外,赴港澳台地区的东南亚华裔留学生,他们的鲁迅研究同样应当给予足够的重视。东南亚本土的鲁迅研究需要走出本土后的域外反哺,况且他们多是华裔新生代,回归本土后如能继续从事学术,将是建构东南亚鲁迅研究的一支生力军。
在中国新文学对海外华侨华人的影响版图上,鲁迅的影响力显然是中华文化灵根自植于当地的一大文化新生与文化亮点。在东南亚,鲁迅及其作品在越界跨国之后,经由多元族群与多元文化的碰撞,其影响早已浸染了更为多元的本土性。对于东南亚华文文学而言,鲁迅的影响也呈现出多元繁复的型态。在宏观层面,在一段很长的历史时期,精神鲁迅与文学鲁迅成为本土华人进步青年反抗压制所坚守的一种信仰,当时的鲁迅不仅常被挪用为反抗殖民的政治资源,更是一种激人奋进的文化资源,甚至寄寓了源自族群的潜在文化抵抗。更确切地说,“东南亚的鲁迅”体现的是一种跨国界、跨族群的反抗姿态抑或战斗精神,更是一种立足本土的对民主自由的内在诉求。故而,该区域的鲁迅研究需要粘合在地的政治历史文化背景,倘若结合亲身经历的在地体验则更能有的放矢。在微观层面,要加强受到鲁迅影响的华文作家的典型个案研究。由于东南亚各国的政治环境与文化管控不同,华文教育及华文报刊的发展程度不一,其华文文学表现必然存在很大差异。因此,要切实把握鲁迅在当地所产生的影响,就必须发掘各国最具代表性的作家作品,从而凸显华文文学在鲁迅影响下的本土异质。总之,当我们审视并建构“东南亚鲁迅学”时,既要探析鲁迅传播影响的历史脉络,也要兼顾本土接受后的嬗变与生发、再造与新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