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词缀“精”系词族初探

周 旺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长沙 410081)

一、引言

2018年12月3日，《咬文嚼字》编辑部公布了杂志评选的2018年十大流行语。其中出现“杠精”一词，指的是“抬杠成精”的人。12月19日，“杠精”入选国家语言资源监测与研究中心发布的“2018年度十大网络用语”。“精”字是个形声字，从米，青声。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米部》[1]注释为：“择米也。”如《论语·乡党》：“食不厌精。”刘宝楠的《论语正义》注释为：“精者，善米也。”即去粗取精，择取优质纯净的好米。根据《汉语大词典》[2]的释义，“精”做形容词有细小、纯净、明亮、专一、严密、完美、机灵、娴熟等义；作名词有精神、精灵、妖怪、瘦肉等义。除此之外，“精”还有副词义，有表示程度，相当于“很”；有表示范围，相当于“全”“都”。在语言、词汇发展过程中，逐渐出现“精”系词族及其类词缀化现象,主要有“类前缀”和“类后缀”两种现象。关于这个问题，学术界也有一些成果，比如计超的《哈尔滨方言词缀研究》[3]是从方言角度探讨“精”做前缀的表现和作用；黄博雅、康青《网络新生“类词缀”“精”系词族初探》(2013)[4]从网络最新流行的“X 精”切入，分析其语义内涵和生成方式特点，这给笔者很大的启发(2018)。安静的《略说“妖精”隐喻义》[5]谈了“妖精”和“妖怪”的区别，并从思维和修辞角度揭示“妖精”一词的新用法(2018)。下面笔者从“精”系词族类前缀和类后缀两方面简单探讨一下“精”字在语言应用和词汇发展中的变化。

二、类前缀

随着语言和词汇的发展，以“精”为构词基础的双音节词或多音节词越来越多，比如精怪、精灵、精明、精准、精密、精心、精神、精英、精打细算等等。但我们知道这些例子中的“精”有比较实在的意义，是一个词根，与其他词根构成偏正式或联合式复合词。但有些词比如精光、精细、精瘦等，“精”字意义开始虚化。有人将其归为程度副词，但现代汉语程度副词可以修饰许多词类，并不局限于单音节形容词，且不可以修饰名词。现代汉语的“精”字单独成词时，并没有表程度“很、非常、太”和表范围“都、全”的意思，常与单音节形容词粘合，用以强调某事物性质(窄、细、小、瘦、短、薄、湿、干等方面)超过正常范围，也可以与名词粘合。因此，笔者认为“精”具有类词缀的趋势。

(一)“精X”的出处及意义

笔者认为，“精X”表前缀是词汇自身发展和方言影响的结果。前文指出，《汉语大字典》《汉语大词典》等词典认为“精”有副词义，如《吕氏春秋·至忠》：“夫恶闻忠言，乃自伐之精者也。”高诱注：“精，犹甚。”但“精”字单独成词表副词义的例子少之又少，常与单音节形容词结合表强调意义，比如明代谢谠《四喜记·寻乐江村》：“自家唤作渔翁，一身弄得精穷，有人问我缘故，只是饮酒三钟。”《红楼梦》第五十三回：“再二年，再省一回亲，只怕就精穷了！”这里的“精穷”指非常贫穷；《儒林外史》第五回：“只有两个舅奶奶在房里，乘着人乱，将些衣服、金珠、首饰，一掳精空。”“精空”指一点不剩。我们可以看出古代汉语中就有“精”字意义虚化的现象。

方言中也有许多“精”字意义虚化的现象，比如计超的《哈尔滨方言词缀研究》[3](2013)指出了哈尔滨方言中有前缀“精”。前缀意义虚化程度不高，还有“小、少”的含义，常与形容不足量的空间类单音节形容词粘合。成词后可以重叠使用，以此来加深喜爱或不满的情绪。比如“精瘦”指非常瘦；“精短”指非常短；“精薄”指非常薄。除此之外，根据方言字典，我们发现其他方言中也有类似的现象。比如东北官话中还有“精浅”“精稀”“精白”等例；北京官话中有“精瘦”“精湿”“精点儿”等例；冀鲁官话中有“精湿”“精冷”“精窄”“精薄”“精细”“精近”等例；胶辽官话有“精咸”“精点儿”“精短儿”等例，如《聊斋俚曲集·增补幸云曲》：“万岁尝尝不美口，少盐缺醋又精咸，这样东西吃不惯。”吴语中有“精赤”“精穷”“精干”等例，也有“精精光”“精精干”“精精瘦”“精精湿”等例，“精精干”形容非常精干，“精精瘦”形容非常瘦；湘语中有“精腥”“精苦”等例；中原官话有“精窄”“精点儿点儿”等例；晋语有“精水湿”，表示很湿；西南官话有“精叫唤”表示一个劲儿地叫唤[6]。

计超调查哈尔滨方言后指出，“精”只能与单音节形容词黏合，但我们可以看到其他方言中“精”字还可以与名词黏合，如“点儿”，“点”是名词，儿化后更突出其“小、少”的特点，“精点儿”表示极小，是形容词；若“精”与名词重叠式黏合，如“精点儿点儿”，表示很少很少。“精”还可以和动词黏合，表示持续时间较长。吴语中的“精”还可以重叠，更加突出程度之深。这些方言中的“精”大多视作副词，用来修饰后面的形容词或动词。但一般来说，汉语副词是不可以修饰名词的。方言中有些例子可能意义没有完全虚化，但合成词的构词方式更像附加式，笔者认为“精”具有词缀化的倾向，是类词缀，具有强调的作用。

(二)“精X”为类词缀与“精X”为词根的关系

我们可以看到，有些“精X”式的词，有一词多义或者异词同形的关系。比如说“精瘦”“精光”和“精细”。

“精瘦”，可以理解为复合式合成词“精+瘦”，即又精又瘦，暗示着虽瘦却强健；也可以理解为附加式合成词，更突出强调“瘦”，是对“瘦”的一种程度描述。两者有构词方式和语义的区别。

《汉语大词典》[2]中“精光”的义项有：

1.光辉。2.指崇高精神的光辉。3.指风仪神采。4.光彩；光焰。 5.净尽；一无所有。《西游记》第四九回：“披肩绣带无，精光两臂膊。”6.指眼中的光亮。精，通“ 睛 ”。《北齐书·神武帝纪上》：“﹝ 高祖 ﹞目有精光。”

我们可以看到除了第5个义项，其他义项中的“精”都有实在的意义，含有“精”的“明亮、精神”等实义，构词方式属于复合式。我们现代汉语书面语中常用的是第6个义项，但“精”是通假字，因此跟“精”的本义无关。第5个义项中的“精”意义比较虚，一般视作副词，笔者认为，可以将“精”视作前缀，表示程度之深。“精光”的运用非常广泛，一般表示动作非常彻底或某物被彻底消耗。比如：

我饿坏了，把饭吃得精光。

刚发下来的工资被用得精光。

电影院的票不到一个钟头就卖得精光。

他做生意赔个精光。

《汉语大词典》[2]中“精细”的义项有：

1.服食精美。2.精密细致。 3.精明能干。4.细心；仔细。 5.清醒；苏醒。

这些义项都指明“精细”是复合式合成词，“精”有“优质、细小、机灵”等义。但在方言里，“精细”有“非常细”的意思，比如：

她每天吃那么多，腿还精细儿的，真让人羡慕。

不同于以上两例，“精细”这种方言义和用法并没有进入普通词典。但我们必须意识到，“精”作前缀有方言基础，并且具有生命力。它表示一种程度，具有强调的作用。常与单音节形容词黏合，也可以与动词、名词黏合，暗示某事物性质超过正常范围。

三、类后缀

当谈及“X精”，我们最容易想到的是“妖精”。在现代生活中，“妖精”有了新的意义和用法，也衍生出许多“X精”式的新词，比如“猪精”“人精”“黏人精”“杠精”等等。这里的“精”继承了“妖精”的贬义，可以用来自嘲也可以用来讽刺他人，具有攻击性。

(一)“X精”的出处及意义

“精”和“妖”“怪”的意义比较接近，三字可以组成“妖精”“妖怪”“精怪”等词，安静在《略说“妖精”隐喻义》[5]中通过比较《西游记》中使用这三词的语境，分析了三字的区别。总的来说，《西游记》中出现“妖精”69次，词义偏指“精”，隐含“小、少”的意味，如蝎子精、狐狸精、白骨精、蜘蛛精、玉兔精、老鼠精。出现“妖怪” 57 次，词义偏指“怪”，隐含“怪异、变形”的意味，如熊罴怪、通天河鱼怪、九头怪。两者的区别是：“妖精”多为小型动物幻化所成，常为女形。已经开悟通灵，因此法力更高；“妖怪”则多为大型兽畜幻化。“精怪”在《西游记》中有4例，泛指不同于人的鬼怪。

事实上，笔者认为《西游记》中“精”“妖”“怪”，甚至“魔”，四者是混同的，命名具有一定的任意性。“魔”是从印度宗教中翻译过来的，表能扰人者。在中国民间，妖怪、妖精、妖魔、精怪基本上可以互相解释，并且在志怪小说、神魔小说中亦常常混用或互换。《西游记》中就常用“妖怪”“妖精”“妖魔”来称呼同一事物[7]。在民俗文化中，世间万物都可以吸收天地精华，秉承阴阳之气，获得超自然力量，这个过程称为“成精”。“精”能兴妖作怪，一般会给人类带来灾祸。所以古代文化中的“精”及“妖精”都具有贬义色彩。

但在语言运用中，“妖精”一词有了新的用法和意义。以前“妖精”指的是民俗文化中的非人非神的具有超自然力量的精魅，因其具有危害性也可以用来指穷凶极恶的坏人，也常指迷人的美貌女性(具贬义)，如清代李渔《奈何天·隐妒》：“他近来娶了两个妖精，十分碍眼。”后来社会生活中把勾引男性的已婚女性称为“狐狸精”，把性感具有诱惑力的未婚女性称为“妖精”。但近年来，由于媒体的作用，“妖精”一词活跃于大众的口语交流中，并有了新的意义和用法。比如发行于2015年12月的一首电影插曲《大王叫我来巡山》，其中有句歌词是“我是一个努力干活儿还不黏人的小妖精”，随着电影和歌曲的爆红，这句歌词也被大众熟知，“妖精”有了比较正面的形象。自2016年5月起播放的电视连续剧《欢乐颂》，女主角之一的“曲妖精”成为了城市精英女性机灵漂亮的代名词，这一新用法十分流行。至此，“妖精”一词褒奖色彩越加浓厚，可以用来形容人格独立、事业成功的漂亮女性，也可以指年纪增长而容貌依然保持年轻的时尚女性。

2016年以前，若称呼对方特别是女性为“妖精”，容易引起对方极大不满；但现在却是对对方的一种赞美和羡慕，人们乐于接受。同理，很多宗教、民俗中的一些词以前是贬义的，但在现在的语言生活中可以指人，兼有褒义的感情色彩，如妖、怪、鬼等，现在“妖孽”“搞怪”“机灵鬼”等语可以表示对对方的喜爱。这一变化，与人们的猎奇心理分不开。但不可否认的是，“精”字仍有贬义色彩。近年来口语及网络流行语中，出现不少“X精”式的词语，这里的“精”有“成精”的意思，指某类人实施某种行为成瘾，让人反感。

(二)“X精”的发展

“X精”式的词语处于初步发展阶段，目前所造的词有限，比较常见的有：“马屁精”“猪精”“撒谎精/说谎精”“人精”“黏人精”“戏精”“杠精”“鸽子精”“柠檬精”等。“猪精”“戏精”“杠精”等自2017年有了新义新用，成为流行语。而“鸽子精”“柠檬精”则是2019年流行起来的。现在笔者带大家一起捋一捋。

说到“猪精”，我们容易想到猪八戒。猪八戒在天宫是天蓬元帅，主管天河，天蓬星是道教北斗九星之首，北方属黑水，他因为“一嘴拱倒斗牛宫，吃了王母灵芝菜”而被贬下凡，成为一头又黑又丑的猪。猪八戒身为猪精，有长相丑陋、好吃懒做、邋邋遢遢、糊涂盲目等特征。自2017年一场“微博骂战”后，“猪精”一词被广泛用于形容人，指“不爱干净、没有主见、盲目跟风”的一类人。“猪”一词形容人，长期具有侮辱性质，但随着影视作品《春光灿烂猪八戒》《猪猪侠》等的出现，“小猪猪”具有褒义色彩，人们称可爱有点傻气的人为“猪猪女孩/男孩”。与此相反的是2017年火起来的“猪精女孩/男孩”，他们具有“猪精”丑、肥、矫情、无聊的特征。

2017年12月，由《人民日报》发起的近 3 万网友参与票选出的2017年十大网络流行语中，“戏精”排名第九[8]。“戏精”一词本来是形容演员演技炉火纯青，在演戏方面的造诣无法用人的标准来衡量，只能用“妖精”般不同于“人”的夸张方式来形容，如2004年晓雪的《“戏精”陈利珉》[9]。但在网络环境下，“戏精”意义丰富化，带有贬义色彩，可以指的是那些强行给自己加戏，为了引起身边人的注意而行为言语夸张的人，有爱作秀、丑人多作怪或表里不一等讽刺意味。当然，网络语言中也保留“戏精”的褒义色彩，单纯指某人很会模仿和表演，使大家都感到开心和愉悦。

“杠精”在2017年11月份开始流行，以“X精”作为类词缀的类推性为基础，“杠”指“抬杠”，“杠精”一词是纯粹的贬义词，“杠精”指的是“抬杠成瘾”的一类人。这种人多是为了表现自己的标新立异而否定别人的一切意见，鸡蛋中挑骨头，站在道德制高点发表一些让人反感的言论。在网络生活中类似于“键盘侠”“喷子”。比如你晒宠物，就有“杠精”说你为什么把钱用在这些牲畜上，而不是好好陪伴家人，你不孝。你捐一笔钱做慈善，就有“杠精”说你那么有钱为什么不多捐点。现实生活和网络生活中这些类似的例子数不胜数，“杠精”的存在具有相当坏的影响。

“X精”从产生“猪精”到产生“杠精”仅间距了几个月，网络官微及自媒体频繁使用“X 精”词族，传播速度快，受众广。由于“X精”的含义广泛生动，能形象地表达一种情感或进行一种评价，因此具有生命力和能产性。2019年又产生了新的流行词语“鸽子精”“柠檬精”。

“柠檬精”是2019年第一个火起来的梗，这个词的出现，与“柠檬”一词意义变化密切相关。由于柠檬的味道特别酸，所以现代人会用“柠檬”表达情绪上的“酸”，即羡慕、嫉妒的情绪或感情。这里“柠檬精”指的就是非常羡慕别人因此嫉妒，进而自嘲。“柠檬精”与“杠精”“嫉妒狂”等“酸民”不同。“酸民”不会反省自我，而是将嫉妒的情绪外化为酸溜溜的话试图攻击别人。而“柠檬精”则是由羡慕而内省，借以“柠檬精”的称谓进行自嘲，并适当表达羡慕到内心酸涩的情绪。由此又衍生出“我酸了”一语。此外，2019年由脱口秀节目《暴走大事件》推出的《柠檬精之歌》将“柠檬”一词与“酸”完美结合。其中有这样的歌词：“柠檬树上柠檬果，柠檬树下你和我，柠檬它总围绕我。”歌词生动形象地表现出普通的现代人没有开挂的人生，只能卑微的生活，因为总羡慕别人，最终成为“柠檬精”的心酸历程。由于过分真实而引起网友强烈的共鸣，因此“柠檬”被广泛地表达了“柠檬精”“酸”的情绪。

“鸽子精”一词很早就有，用于形容鸽子很聪明，就像成精了一样。这种含义下的“精”字尚未虚化。而2019年此词有了新的含义并逐渐流行起来。这个梗起源于外网上一张图片，图片中一只鸽子站在墙上，背景是过往的人。由于镜头聚焦的是最近的鸽子，所以看起来鸽子的体型大于远处背景中的人。偏偏有人提出的疑问：“为什么鸽子会这么大？为什么鸽子比人类还要大？”无论题主怎么解释，该网友就是不得要领。于是这种在某个事情上领悟不到重点和精髓的网友就被称之为“鸽子精”，而且他们喋喋不休无止尽地对同一个问题问来问去地像复读机似的，所以这类人也被称之为“复读机”。传入国内后，这种含义被广泛认同，且有创新的含义。由于国内广泛使用“放鸽子”表示某人爽约，所以“鸽子精”又可以表示以各种理由爽约的人。

从“X 精”中“X”的性质来看，“X”多为动词性、名词性的词根。动词性“X”体现在“杠精”“戏精”“马屁精”“鸽子精”等，解释时常把动词补充完整，单音节动词变成双音节，双音节可以变三音节。而“精”暗含“成精”的意味，即某人做某事成瘾。所以“撒谎精”可以翻译为“撒谎成瘾的一类人”，“马屁精”可以翻译为“拍马屁成瘾的一类人”，“鸽子精”可以理解为“‘放鸽子’成精的人”。由此可知，动词性的“X”加上“精”后缀，改变词性，成为一个名词；名词性词根“X”体现在“猪精”“人精”“柠檬精”等，理解时一般意译，“精”有强调的作用，因此更强调“X”的特征。“人精”指的是非常精明、世故，具有心机的一类人，“柠檬精”指的是很酸的一类人。

四、结束语

我们可以看到，“精”具有类词缀的倾向。我们知道，词缀相对于词根位置比较固定，分为“前缀”和“后缀”。而“精”比较特殊，可以做“前缀”，也可以做“后缀”，但形成机制和功能是不一样的。“精”做前缀有方言基础，它表示一种程度，具有强调的作用。常与单音节形容词粘合，也可以与动词、名词黏合，构成一个新的形容词，暗示某事物性质超过正常范围；“精”做后缀源于宗教和民俗文化中的“妖精”等词，在语言运用中有了新义新用，并产生许多名词性的“X精”式网络新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