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治平
尊敬的各位专家、各位同道:
大家上午好!
岁末年初,仅仅还剩下三天的时间,我们就可以“全面小康”了。在这个节点上,我们中华孔子学会董仲舒研究委员会很高兴能够跟海南的三亚学院合作,把董学研究的会议开到令人神往的天涯海角。在风光秀丽的五指山下、万泉河边坐而论道无疑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开端。
借助会议开幕的机会,我讲一个国家治理现代化与儒家选择的问题。儒家并不只是一种“为己之学”(《论语•宪问》),吃饱饭没事干而只会坐而论道、空谈心性。宋明道学的兴起和广泛流布,完全是儒家的一个异数,显然属于偏向、极端。以《大学》为主体的伊川、朱子之学,竟被牟宗三视为在宋明儒家道统正脉之外的“别子为宗”(《心体与性体》),因为宋明儒家皆以《论语》《孟子》《中庸》《易传》为主体经典。实际上,儒家具有非常宽广的内涵,不只有心性之学,而且经学、礼学、外王之学、实践工夫论,都是儒家非常真实的有机组成部分。司马谈说过:“儒者以六艺为法。”(《史记•论六家要旨》)所以,“通五经贯六艺”是儒之为儒的基本素质要求。儒家从孔子开始,“修己”本身似乎并不构成目的,它应该是指向“安百姓”(《论语•宪问》)的。而“安百姓”就不得不涉及天下治理,这其中则当然包括诸侯之国的治理、大夫之家的治理。古代中国悠悠两千多年的王朝历史,儒家在天下治理、国家治理中曾经发挥过积极而重要的作用和影响。纵观历朝统治者对儒家的态度,则无外乎这么四大类,即排儒、反儒一类,废儒、弃儒一类,用儒、尊儒一类,崇儒、任儒一类。
在中国古代传统文化中,儒家在先秦时期主要还只是作为一个学派而呈现的,诸子百家中的一家而已,除了一度与墨家比肩而成为“显学”之外,并无多少特殊之处,《庄子•天下》篇中甚至还描述过流落民间“小人儒”的各种尴尬、窘迫和困厄。
秦国最先反儒、排儒。秦孝公任用商鞅实施新法,变革图强,但第一次的九条“变法之令”和“二次变法”的六方面措施,都还没有反儒、排儒。同僚赵良当面批评商鞅,在直指其六大罪状的同时,还不断援引《诗》《书》名句,至少说明商鞅主政秦国的时候还没有反儒、排儒,否则借赵良十个胆子,他也不敢。但《韩非子•和氏》却曰:“商君教秦孝公以连什伍,设告坐之过,燔《诗》《书》而明法令,塞私门之请而遂公家之劳,禁游宦之民而显耕战之士。”韩非的这段话,除了“商君教秦孝公以连什伍,设告坐之过”两条,与司马迁的《秦本纪》《商君列传》的描述相一致外,其余三条则都不见于史载,于是,其真实性、可靠性也便有待进一步考证。“燔《诗》《书》”,首开统治者焚烧文化书籍之先河,始作俑者,不得好死。清王先慎引宋人王应麟《困学纪闻》语:“《史记•商君传》不言‘燔《诗》《书》’,盖《诗》《书》之道废,与李斯之焚无异也。”在秦国,烧书起于孝公、商鞅,还是起于李斯,依然是一个值得考证的问题,但可以断定的是,绝不可能仅仅开始于始皇帝。当权者烧书,还只是禁锢人们的脑袋,不许人们进行独立思考和自主判断,一切都得听命于最高统治者一人。而接下来,则必然是砍脑袋、掉脑袋,以掩埋肉体、灭绝生命的方式维护君主的权威。这种方式之铁腕与血腥显然已经到了反文明、反人类的程度,不可容忍!秦王治国希图立竿见影,走了法家的路子,讲求耕战效益,靠短线取胜。儒家强调教化之功,立足政权的长治久安和社会的可持续发展,根本不可能满足秦王只争朝夕、非常急迫的事功野心,甚至还会因为其对仁道主义的坚守和把持而严重妨碍当权者施展拳脚而野蛮执政。所以,儒家在秦国肯定不受欢迎,始皇帝创立的极权专制也绝不可能是儒家的理想方案,儒家所追求的是周制,既非皇帝攥政,也非群众民主,而是一种典型的贵族政治格局。
四年楚汉战争以不忍“苦天下之民父子”(《史记•项羽本纪》)、极富仁爱与正义心肠的项羽的失败而告终。刘邦胜利得没有原则、没有尊严,再次把对儒家路线的放弃作为个人成功的条件。汉初诸帝政治统御,基本上都是弃儒不尊、弃儒不用。高祖刘邦鄙视儒生,以其为无用,竟然溺冠以故意羞辱之。陆贾一句“马上得天下”而不可“马上治天下”(《史记•郦生陆贾列传》)严重刺激了这位草根皇帝,于是便交代群臣总结、反思秦亡汉兴的历史原因。贾谊《过秦论》结尾一句“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新书•过秦》),揭示出秦政之弊在非儒、反儒。其实,贾谊并不是说这话的第一个人。《荀子•强国》篇早就指出,强秦“四世有胜,非幸也,数也。是所见也。故曰:佚而治,约而详,不烦而功,治之至也,秦类之矣”。秦国的强大有它的历史必然性。“四世有胜,非幸也”,秦国能够取得今天这样的伟大成绩绝不是偶然的,首先应该是孝公、惠王、武王、昭王四代英主励精图治的结果。秦强,显然不是一日之功,有历史沉积的原因,也有治理道路选择的原因。然而,即便如此,秦“则有其諰矣。兼是数具者而尽有之,然而县之以王者之功名,则倜倜然其不及远矣!是何也?则其殆无儒邪!”法家治理,助推独裁政府产生,易于形成威权结构而霸凌天下。举国动员的模式,也很容易在短时间内奏效,富国强兵是必然的,但却不能长治久安,窒息的人民、禁锢的思想迟早都得反叛而生乱。而儒家统御天下则放眼长远,教化立国,改造社会,改造人性,积攒几代人都不一定成功,根本就急不得,所以一般都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产生明显的治理效果。《荀子•议兵》篇则发现:“秦四世有胜,諰諰然常恐天下之一合而轧己也。”秦国的外部风险就在于,积怨已久的六国反秦势力集结起来,联手共同对付秦国,那则是秦国抗御不了的灾难。所以,秦国目前的形势是喜忧各参,成就与缺点同在,危机与希望并存。“兼是数具者而尽有之”,则说明秦国在上述的两个方面都表现得淋漓尽致,都快要到极限了。荀子或许是最先从强秦的一派繁荣中看到它的灭亡的智者,荀子最先“唱衰”秦国,矮化秦政。圣人看因,凡人看果,伟哉,荀子!
景帝时,辕固生就因为一句貌似亵渎了《老子》的话而被窦太后赶进猪圈,命其与野猪决斗,差一点丢了身家性命,朝廷绝不允许有任何以草根儒家冒犯或挑战黄老道家权威的言行。黄老之学盛行,萧何、晁错以下的历任丞宰,一直都奉行休养生息、与民松绑的政策,废儒、弃儒已是明确的历史事实。儒家对汉初帝国治理的贡献几乎为零,其地位已经被极度边缘化。这种局面一直到英明皇帝刘彻的出现才有根本性的改变。武帝有理想、有野心,思维也很活跃,他问计于天下贤良文学的第一条竟然是非常地道的哲学问题:“三代受命,其符安在?”“灾异之变,何缘而起?”这哪里是在探讨天下治理的问题?简直就是要讨论抽象的天道哲学。相比于景帝始终摄于太后的威压,武帝或许受启发于董仲舒的著名对策,“抑黜百家,勿使并进”(《汉书•董仲舒传》)而推崇儒家,摒弃黄老道家,促使儒家走上历史舞台的中心,把儒家自孔子以来、经孟子、荀子、《大学》所精心设计和描绘的愿景蓝图付诸现实体制,好歹总算有“一只靴子落地”了。武帝与董仲舒,政治家与儒家知识分子的联袂献演,使得大汉帝国的意识形态管理呈现出至少在旗帜、口号上是用儒、尊儒的,因为儒学是否定于一尊始终是一件富有争议的事情。但无论如何,的确也是在武帝的手上,儒家被尊、被用,开始从诸子百家中脱颖而出,立于学宫,成为官学,因而获得了令诸子百家觊觎、垂涎的经学地位。从民间私学提升为国家之学,从个人授受一跃而成为“国家宗教”,没有几代人前赴后继的努力,是不可能实现的,这其中也必定隐含了许多酸甜苦辣的滋味。儒家开始逐步成为汉帝国的主导意识形态,而统领、引导诸子百家的发展。一个非常有趣的历史现象则是,采用黄老之学的汉初六十年创造出了经济腾飞的奇迹,国家富裕,人民殷实,中央银行里的钱币贯绳都腐烂了,储备充足,家底厚实。而用儒、尊儒的武帝朝却耗散天下财力物力,以至于出现人相食的不堪景象,一时间天下民口竟然锐减至半。法家、道家都可以富国富民,儒家却为什么不能?没有实现富国富民,究竟是儒家的责任,还是统治者的责任?实在有必要先搞清楚。
王莽在中国历史上一直是一个崇儒、任儒的典型。建国元年,其所推行的改制措施:将天下田改曰王田,以王田代替私田,全面恢复“井田制”;奴婢改称私属,与王田一样,均不得买卖。随后的改革官制,加强相权、兵权,改革币制,实行“五均六筦”制,政府操控信贷物价,盐铁官营,山川河流收归国有,强调民本并与民休息。次年,集天下贤能之士于长安,由国家出面,组织编撰《汉语典》《医典》《婚丧典》《文学典》等重要典籍。这些措施无一不符合《周礼》的设计,无一不体现真正的儒家精神追求。然而,最终结果却导致了新朝政权的迅速覆亡。究其原因,儒家不接地气的理想主义害惨了他,书卷味太浓而对接不上现实需要,不知救治而最终死路一条。对儒家的崇拜,已经到了迷信杜撰经典、对伪经深信不疑而削足适履的地步。
任儒之害,尤以为烈,深为后世帝王所警戒,以至于汉后两千多年的中国历史再也没有出现过王莽这样的蠢货。魏晋玄谈之风盛行,大唐佛教之风盛行,儒家难得见用,故“道统”谱系才需重新梳理。如果魏晋是因为不用儒而导致王朝短命,民生凋敝;那么,反推于大唐,却得不出同样的结果,有唐一代的兴盛、开放与繁华几乎不是在它之前和在它之后的任何王朝所能比拟。这或许便意味着用儒、不用儒与王朝兴衰之间并没有直接的逻辑关联。赵宋王朝尊儒,太祖有“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的谆谆告诫,知识分子备受尊重,武官压抑不发,文人士大夫则扬眉吐气。所以,有宋一代文化繁荣,思想活跃,创新性强。但武力薄弱,不堪一击,虽然富甲全球,GDP 总量世界第一,但却是一堆任人宰割的肥肉,油腻而软弱,国防失力,疆土不保。“靖康之耻”亘古未有。崖山之后,几乎抽掉了整个汉人民族的脊梁骨。尊儒之极,也不见得是件好事。元人外族政权主宰中原,主导意识形态不可能用儒,尽管他们也延续实行了科举制度,并以儒家经典取士。横跨欧亚大陆的巨型地理疆域,使得最高统治者根本无暇、也无力顾及帝国治理,稳定政经秩序的建构和确立可能从来就没有排上过大汗的议事日程。蒙元剪灭异族、大肆屠杀汉人的血腥暴政,显然有违儒家仁道主义精神,因而绝不被后世人们所称道。元朝不用儒,必然短命而亡。女真族清军入主中原之后,则充分汲取了蒙元的教训,尽管也不乏接二连三的大规模屠杀事件、“文字狱”的残酷清洗,但他们做得比较伪善的一点则是,还知道用汉治汉,并且不把自己当外人,粉饰以中原的文化,当然是以儒家为主体,打着儒家的旗号。雍正皇帝的《大义觉迷录》甚至以先进文化自居,俨然礼乐文明的代表,但他们绝不会从宋明道学的思想中寻找帝国治理的方略,法家的严刑峻法才是他们统御天下的惯用手段。这就恰好再次印证了汉宣帝所说的那句名言:“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汉书•元帝纪》)甚至,似乎可以说,在中国历史上,儒家从来就没有被统治集团真正信任过和使用过,抛弃不用、边缘化闲置则是常态。
“五四”以降,儒家用与不用,几经沉浮,命运坎坷。新文化运动中,“打倒孔家店”的口号如潮,大大淹没了守护传统的“学衡派”的声音。儒家被抹黑、被泼脏水。“文革”期间,则有声势浩大的、全民参与的“评法批儒”运动,儒家被当作“四旧”而被人们踩在脚下。董仲舒研究一片荒芜。因为林彪1966 年8 月8 日说过一句“汉朝废百家,独尊儒术,有个董仲舒,我希望大家都当董仲舒”(见《中共中央文件》中发【1974】1 号附《林彪与孔孟之道》),于是在1972 年“九一三事件”后,董仲舒便被株连,而遭受深度谴责和批判的命运。1974 年《红旗》杂志第2 期发表署名为“景县董故庄大队党支部”的文章:《林彪和董仲舒是一个窝里的蝎子》。随后,北京大学、河北师范大学教师、工农兵学员专门跑到景县大董故庄开展“批林批孔批董”活动。董健在1974 年3 月5 日的《人民日报》上发表《林彪与董仲舒》,顾为锦在1974 年第3 期《南京大学学报》上发表《董仲舒的〈天人三策〉与林彪的复辟之道》,都是典型的“大批判”文章,影响甚为恶劣。当时的整个中国都进入了一种反儒、排儒的状态,尽管绝大多数参与者都并不知道儒家到底说了些啥。儒家完全成为一种负能量,遭到各种嫌弃。
改革开放之后,儒学在中国慢慢复苏。邓小平提出“小康社会”的奋斗目标,其实就是借鉴了儒家智慧,从传统经典中挖掘国家治理的思想资源,而试图以全民性的“小康”实践涵摄乃至对冲掉来自西方的现代化运动。在江泽民提出的“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中,“先进文化”也要求以中国传统文化为精神基础,否则便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十八大之后,习近平总书记关于中国传统文化先后发表六次重要谈话,以儒家文化为代表的优秀传统文化与革命文化、社会主义先进文化一起共同成为执政党国家治理体系的思想资源。这种情况下,如果弃儒不用,则无根,接不了地气,显然不是明智之举;而如果反儒、排儒,则显得更为荒唐。党和国家最高领导人的讲话,甚至直接援引过董仲舒“德主刑辅”的命题主张(中共中央政治局2014 年10 月13 日下午第十八次集体学习),董仲舒也被列入必须继承的中国古代二十五位“思想大家”(习近平《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2016 年5 月17 日)之中,按时间顺序,名列第九。这些都释放出一个重要信号:两千多年前董仲舒的思想理念、精神主张,重新走进国家领导集体的视野,或可为执政党国家治理体系的完善和国家治理能力的提高输送有益养分。
特别是2019 年,国家社会科学基金招标有两个一般项目:衡水学院的《董仲舒学术史研究》,复旦大学的《董仲舒与何休对〈春秋公羊传〉诠释之比较研究》;一个重大项目:上海交通大学的《董仲舒传世文献考辨与历代注疏研究》,获得成功立项,在座的魏彦红院长、刘国民教授、王宏海教授、白立强副教授、代春敏讲师等还是子课题负责人或课题组成员。董学研究在一年之内竟然有三个项目同时获得国家资助,这在历史上还是第一次;成为重大研究项目,当然也是第一次,其意义真是非同一般。因为这至少标志着:这些年来我们的董学研究已经形成了一定的学术影响,并已经赢得一定的学术认同,或许也已经上升到国家需要的层面。从现在开始,我们的董学研究开始注入了国家力量,面临着成为一种国家治理学术资源的可能。董学从过去的被排斥、被打压,到当下的国家承认、国家支持,显然是一个不小的进步。十八大、十九大都提出了实现国家治理现代化的宏伟目标,这无疑有益于中国朝着现代化国家迈进,而如何挖掘、总结、继承而不是抛弃古代中国政治文明的优秀资源,如何认真借鉴历朝帝王尊儒用儒、废儒弃儒、反儒排儒、崇儒任儒之经验教训,如何处理好作为本土文化传统的儒家与来自西方的马克思主义之间、现代学术之间的理论关系,对现代化建设都十分重要。当然,在这个过程中,董学如何释放哲学解释力、借助于积极的义理阐发而激活董学的内在生命力,如何在政治与学术之间维持一个合理、有效的张力,也将考验着我们治董学人的功力和韧性。
最后,预祝会议顺利、成功,愿意大家收获满满,德业长进,喜乐安康!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