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世绢本唐仙吕祖画像作者断代管见

2020-01-19 03:08陶喻之
衡水学院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吕洞宾金源重阳

陶喻之

(上海博物馆 书画研究部,上海200003)

河北省衡水市中国书画博物馆藏绢本道士形象画像轴,本系东北旅顺博物馆旧藏,见诸1985 年出版的《旅顺博物馆藏画选》和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7 年1 月出版《艺苑掇英》第35 期旅顺博物馆藏画专刊,其定名《吕圣祖像》画目,还为江苏教育出版社2002 年5 月出版的《中国历代画目大典》辽至元代卷著录在案。由此表明,画像主人公被确认为唐仙吕洞宾无疑。此说源出画面一侧清代鉴藏家毕泷金粉题识:“吕祖圣像,为宋重阳真人画□。前见于吉安袁氏家,逾年复见于董市中,而款识已失,亟以兼金购得之并记颠末。庆图上真形,不致终沦于市侩也!弟子毕泷敬书。”

鉴于画像本身并无题书画名,因而相关研究全仰赖提炼这段文字信息加以展开。

首先,比对传世毕泷本款书法、印鉴,可以确信画面所见金粉题书钤印系出毕泷确凿,有此鉴定担保,自可信任所题文字内容不假,此乃本画足以据此展开进一步研究的前提与关键。

其次,据毕泷题书可知原先他在江西吉安袁氏家观摩此画像时,曾见有画家款识,或许还有画名,所以记得画像主人翁为唐仙吕祖。根据画面人物仙风道骨姿态造型,也能认可毕泷记忆不差,画主确为吕洞宾形象。

再次,就吕祖画像作者研判,毕泷题书表示初见有款明确为“宋重阳真人画□”,多年后在古董市肆间再见时已失画家款识。因感此画像重要且十分难得,于是花重金收入囊中并亟落笔记录始末原委,以免一幅似曾相识古画,如今因乏款识便再度沦落古玩市肆而明珠暗投,遭忽略轻视,甚至被视同陌路,对面相见亦不相认。

最后,毕泷落款自称“弟子毕泷敬书”,似乎表明其宗教信仰也归属道家无疑,这恐怕跟他有浓郁的归隐思想有关[1]。

上述各节,第一、第二问题业已解决,毋庸赘述。第四议题无足轻重,也不必挂齿。唯独针对第三议案,曾有不同意见,并不遵从毕泷最初见证结论,即该画未必如毕题追忆出自“宋重阳真人画□”,综合画风和用绢设色,最终定为金元时代佚名画家之作,此乃本画当前鉴定的基本定论。笔者拟就此引申,表达些许个人未必成熟的商榷见解和学术观点。

第一,古代书画作品在后世装裱过程中,不乏为俗工、庸工裁去画家本款的先例。就此,笔者曾经针对有观众质疑上海博物馆藏南宋赵葵被裁本款而由清乾隆皇帝题书冠名《宋赵葵画杜甫诗意图》卷的真实可靠性问题,在《南宋赵葵〈竹溪销夏图〉卷本事考》[2]一文的注释中有长篇详尽论证,可以参考。同样,上海博物馆藏唐末人物画名家、被北宋黄休复编纂《益州名画录》奉为绘画最高境界等第“逸格”的孙位传世孤品《高逸图》(《竹林七贤图》残本)卷,孙位的本款印在画卷上也付诸阙如。然而正是由于卷前有北宋徽宗赵佶瘦金体书题了《孙位高逸图》五字并配钤印鉴,此图才被正式确认为孙位抵今唯一传世真迹,当初收入宋内府,并被著录于北宋官方编纂的《宣和画谱》中。由此足见,对待失款绘画的界定验证,其实是一个绘画鉴定资格认证的话语权问题。宋徽宗、乾隆帝至高无上,一言九鼎,兼以他们的书画鉴定水平也的确令人心悦诚服,高人一等,所以,他们的题签冠名始终被奉为无可非议的圭臬标准,哪怕经后世书画鉴定专家复检与事实有出入,也往往将错就错,心照不宣。譬如上述被乾隆冠以南宋赵葵《杜甫诗意图》卷,其实是赵葵以自家江苏溧水园林为背景创作的《竹溪销夏图》,只不过环境的确大有杜甫笔下“竹深留客处,荷净纳凉时”意境,因而被雅好附庸饱学的乾隆误以为画面为赵葵绘制的杜甫诗意画,但后世绘画史上并未因此纠缠、追究乾隆的失察责任。而身为鉴定水准一流的资深古书画鉴藏家的毕泷,显然意识到了前后所见同一幅画像的有款与失款现状,应当也是装潢前后的真实状况与如实记录,可信以为真,跟赵佶、乾隆以上举措作如是观而同理可证,因为毕泷也是具有丰富实战经验的大鉴藏家。

第二,是该吕祖画像究竟确系金源王重阳所作,还是金元佚名画家之作的大是大非问题。

关于金源王重阳擅画,见于元夏文彦《图绘宝鉴》卷四“金”,此或同道皆知。

重阳真人王嚞,字知明,咸阳人。大定中得道登真。其初度马丹阳夫妇,日尝画《骷髅》《天堂》二图,并自写真,及作《松鹤图》与史宗密真人。

而关于王重阳曾画吕祖像,居然也有案可查,而且相当值得玩味。金源李俊民《庄靖集》卷八《〈大方集〉序》载:

净然子者,济南人。姓郎,名志清。幼而颖悟,举止作高尚事。年十二,洒落有尘外想,求出家,父母肯之。十四,遇一道者,见而奇之曰:“是儿有仙分!安得在此?”语以真理,释然有所得,自后稍加精进。一日,忽见重阳真人绘像,骇然曰:“此乃前者所遇之师也!冥契相投,岂偶然哉?”于是,绝嗜欲,屏纷华,刻意于道学。弱冠,侨居澶渊,三十一,还济上。主者诿以玉霄观,圆客大师咈然不受,遂之益都,从者云集,师不悦,乃渡河逃名,于南阳山中,去圭角,混光尘,舍者与之争席矣,逍遥云水间。其对景迁怀托物,见情片言只字,沾丐者多。简而古,峻而洁,邃而深,无一点俗气,盖玄门之星斗欤。庚寅岁(1230)冬,复归澶渊,返寂于通真观,年五十一师。所畜马哀鸣厩下,弟子刘志源,因见而叹曰:“师已仙矣!尚留何为,不如淮南之鸡犬乎?”言讫,乃仰而吁,俯而默,眼光落地,不复刍豆矣。闻者异之,葬于先师灵兆之侧,襄事后志。源等鸠集生前遗稿,刊之于木,元汤子纥、石烈守一,索余序之,前后作者,赞述详矣,言之则赘,姑道其大略云。辛丑岁(1241)七月朔日序。

这条史料的重要性在于,它令我们重新了解并厘清了全真教创建开派者王重阳、《庄靖集》编著者和《大方集》为序者李俊民,特别是《大方集》的作者、法号“净然子”的郎志清三者的生卒年以及彼此之间的三角关系。现在可以确定的是王重阳的生卒年为1112-1170 年;李俊民的生卒年为1176-1260年;而郎志清的生卒年,据李序庚寅岁冬圆寂,终年五十一岁推算,则能够明确落实为1179-1230 年。

按李序“忽见重阳真人绘像,骇然曰:‘此乃前者所遇之师也,冥契相投,岂偶然哉’”,一般望文生义理解是郎志清偶然看见了重阳真人的自画像,因为前及《图绘宝鉴》曾清楚地道及重阳真人曾“自写真”。不过,如果按照上述王重阳跟郎志清生卒年辨析,则王氏去世的1170 年,1179 年出生的郎志清尚未出世,显然不可能与王相遇并受其点化。

可是就生于大唐公元798 年5 月4 日的吕洞宾则不然了,他是受了汉魏时人,后被仙化为“八仙”之一的天下道教主流全真道祖师汉钟离点化而成仙,并同样为“八仙”之一的仙人,因而他完全足以穿越时空,从唐代驾临宋金时期,登堂入室点化被他相中“有仙分”的郎志清。

换言之,上述李序郎志清“忽见重阳真人绘像,骇然曰:‘此乃前者所遇之师也,冥契相投,岂偶然哉!’”云云,涉及的绘像主人并非指重阳真人本身的自画写真像,而应当指的是重阳真人画的吕洞宾画像;如此咬文嚼字合理解读,方与王、郎彼此生卒年关系相衔接匹配吻合而相安无事。由此反映金元时期已有王重阳画吕洞宾画像的确切记载,这就在相当程度上为今传世吕洞宾画像的佚名画家断代推论,提供了一重全新的突破可能性;尤其是清代著名鉴藏家毕泷在该传世画面上早有言在先,一言九鼎,言之凿凿。而既然我们承认、认同毕泷的题识为真,加之现在有金源历史文献为佐证,自然就有了在原先保守定性“元代佚名画家”,和审慎定性“金元佚名画家”基础之上,将该画作者大胆定性为“传金源画家王重阳”的正当理由,同时也提高了据理力争的底气,一定意义上完善了证据链上的重要一环,在原本毕泷题识孤证基础上给出了新的旁证。尽管本文探讨的传世今本吕祖画像,未必就确定无疑正是李序所及的重阳真人绘像,这其中或许还存在一定程度上的变数,但是从元至正十八年(1358年)秋重阳日,画工在晋南吕洞宾老家的芮城永乐宫纯阳殿壁间创作完成的《钟离权度吕洞宾》壁画画面不难发现,为道的钟离权呈现的身姿坐态,跟今本吕祖画像有惊人的相似之处。那么,是否还存在这么一种可能性呢?那就是自传王重阳本吕祖画像问世,此吕祖形象广为信徒赞许接受认同,几乎成为后世仙人点化、普度凡人的固定绘画范本图式被保留下来,以至到近两百年后的元代画工依然以此为蓝本而依样画葫芦呢?此外,今本吕祖单体画像右下侧,是否曾经本该另有一位受点化的凡人形象,或即画史记载的马丹阳夫妇也未可知,只是也被装裱俗工或渔利商贾给割爱而另配他用了呢?当然,这只是笔者浮想联翩的发散性思维而已,没有具体确凿证据,就此存而不论,毋庸在意悬念。

再加之清程岱葊《野语》卷九《蔡鸿胪》(清道光十二年刻二十五年增修本)载:

德清蔡生甫先生之定,方麓先生之族子也。乾隆已己,生于旧第。其大父在郡城,梦人报捷,报条但书:麒麟。人比至家,适已得孙,因命名曰:麟。次日,有黑桥村民,来访生子之事,言其村有妪,年八十余,家虽贫而持斋奉佛甚虔,前夜无病而殁,须臾复苏,告人曰:“吾托生西门蔡家,门有状元及第榜者。”妪寻卒,特来证之云。鸿胪幼孱弱,而嗜学不辍,因得疾。乾隆戊戌夏,病中恍惚,抵一处,栋宇连云,皎如银阙,前二巨柱,金龙盘绕,中悬碧地金书额,曰:麟宫。正徘徊间。有冠雨缨衣青袍者出,自称宫卒,曰:“汝不久居人世矣!”问何时,则曰:“七月廿八。”遂惊寤。至秋,病增剧,身重下坠,自分将践前梦。夙闻母训,前生有持斋奉佛之异,乃亟持白衣观音咒不止,忽战汗如雨,其疾顿瘥;至七月廿八之期,竟无恙。占诗自嘲云:“麟宫宫卒顽皮甚,赚得生人怕死期。己亥,举于乡;庚子,公交车入都,寓全浙新馆,又叠梦三生焉。初世是男,自幼舍身为僧,师一老苾刍,时与僧侣赴涧,觅五色石子,相较以纹细色多者为胜,其负者罚诵经若干卷。年十三,遂死,乃投生为贫家女。既适人,夫家甚寠,又早寡。乃发愿修行迨笃,老而死,即转为今生,自知会试已过,闲步郊野,望见一楼甚峻,有人指之曰:“楼有仙人,姓方,能知人穷达事。”即求其人款门,入室之左,有梯,遂拾级而登,未及半,即见白皙美髯者出,如世所绘吕祖像,心知是仙,即叩以中否?仙曰:“中!”问何官?曰:“词林。至视学而止。”私愿甚慰,大笑下楼,一蹶而醒。

清徐康《前尘梦影录》卷下(清光绪二十三年江标刻本)又载:

先二叔父,得先大夫医学真传,室中悬纸本墨笔吕祖像一轴,约八尺高。道貌清严,长髯连鬓,精神充足,得未曾有。衣褶亦粗壮。朱津里翁昂之,山水名家,见之拜倒云:“此轴虽无款,然的系宋元法派。”惜毁于庚申之劫。

但后者所及吕祖画像,虽貌似与本文论述传世画像神肖,却以画质绢、纸不一,可判定非同一幅作品可知。而前者所及亦托梦境状,不无怪力乱神嫌疑,可以排除与本文考索者相关。

另外,清冯云鹏《扫红亭吟稿》卷八古近体诗 表正巍巍(清道光十年写刻本)《柹仙门赞二首》云:

柿仙门,在兖东门外,相传鲁滋阳王寝疾,梦一道人,啖以红柿而甘。旦令人觅之,见道人携一柿,索值五十金,讶其昂贵。道人云:“但持去,汝主不嫌贵也。”王食之,疾顿愈,如其数,酬道人金,不受。入门而去,即不见。因思春日,何得有柿?必吕仙化丹为之也。乃楔其门曰:柿仙门,立祠塐吕祖像祀之,迄今香烟益甚云。额款刻:“鲁滋阳王府,崇祯己巳岁九月立。”

古称橘叟,今有柿仙。红珠二寸,张仲殊词:龙盘二寸红珠。灵丹九天。来真倏尔,去亦飘然。宵梦晨验,秋实春鲜。良缘一遇,祛病延年。灵感万变,孚佑三元。泉飞齐甸,济南府吕祖殿,有趵突泉。祠开鲁藩。祥烟瑞鹤,宝树珠幡。壶中日月,袖里乾坤。斯为洞府,众妙之门。

卷九古近体诗《题吕祖画像》云:

灵感昭垂世所知,玉清上相帝王师。奇缘未遇千人石,化迹曾书《四至碑》。虎邱千人石,新立二仙祠,有《吕祖灵验记》。通州吕四场,自宋及明,有仙迹者四,鹏曾撰《吕祖四至碑》。趵突泉边云共仰,柿仙门外月频窥。金丹一颗谁堪度?袖拂天风鹤羽迟。

这两处记载涉及的明清两处吕祖画像的美术史信息语焉不详,我们姑且存而不论。

综上所述,立足于认同清毕泷在传世吕祖画像上题识此画出自金源王重阳的真实性,和追溯到金源李俊民《大方集》序透露王重阳作吕祖画像的同源一致性,兼以该绢本画像材质、画风也难说不具备金源时代特征,我们不妨认真追随、遵从前辈鉴藏家的鉴定意见而作如是观,把该画作视为金源全真教创始者王重阳满怀崇敬心情精心绘制的祖师爷吕祖圣像,此乃笔者的初步鉴定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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