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定李流芳记体散文述略

黎云阳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李流芳(1575-1629年)，字茂宰，又字长蘅，号泡庵、香海、檀园、六浮居士，晚号慎娱居士，上海嘉定人。钱谦益称赞他“为人孝友诚信，和乐易直，外通而中介，少怪而寡可，与人交，落落穆穆，不为翕翕热。磨切过失，周旋患难，倾身沥肾，无所鲠避[1]581。”他一生为人有格调、重气节；治学主通经、能致用；作文求自然、重情趣，可谓是体现了包括唐时升、娄坚、程嘉燧与他在内的活跃在明末文艺艺术舞台上的嘉定四先生的总体风貌。李流芳是一位文艺全才，可谓是诗、文、书、画、印俱精。他的书法规摹苏轼，又具自家面目，风格浑厚而大气、自然而严谨；绘画取法黄公望、吴镇，笔墨温润清秀、风格萧疏淡雅；诗歌持择白居易、苏过，“信笔抒写、天真烂漫”[1]582；小品文吸取竟陵、公安两派之长，扬弃其之不足，自成一家，感情真挚深厚、风格清新淡远。

历来研究者多注重李流芳的书画和题跋，对其小品文尤其是游记散文涉足不深。在晚明小品趋于由雅入俗的倾向下，李流芳的小品文既不同于竟陵、公安两派，也不模拟前后七子，其格调雅洁，境界空灵。《四库全书总目·<檀园集>提要》评价他：“才地稍弱，不能与其乡归有光等抗衡。而当天启、崇祯之时，竟陵之盛气方新，历下之余波未绝，流芳容与其间，独恪守先正之典型，步步趋趋，词归雅洁。三百年中，斯亦晚秀矣[2]。”长期以来，李流芳以颇具影响的晚明山水画家之身份出现在研究视野内，其诗文成就往往为书画建树所掩没。本文从《嘉定李流芳全集》所辑录李流芳九篇记体文①入手，分析地理纪游、艺术特色及审美特征，以窥探晚明时期李流芳记体文的艺术价值及后世影响。

1 李流芳记体散文的地理纪游

李流芳“性好佳山水”[1]581-582，他因三次赴京赶考，足迹遍及苏州、无锡、镇江、南京、滕州、德州、休宁、歙县及北京等地，又周游过杭州、滁州、阜阳、宜兴等地，饱览了祖国的名山大川。在其六篇游记散文及三篇杂记中，主要记述了上海故园、江南山水和北京西山的风景。

1.1 上海故园，伤念友人

晚明时期士大夫爱园、造园、赏园之风盛行，他们留下的私家园子虽不能与赫赫有名的江南名园相比，但也称得上精美别致且能居可游的私家园林。他们的园林亭阁遍及大江南北，数量相当多，诸如袁宏道的柳浪园、袁中道的金粟园、王世贞的弇州园、王世懋的淡园、王心一的归田园、祁承的密园、祁彪佳的寓园、邹迪光的愚园、郑光勋的影园等等，李流芳也有他自己的私家园林，即建于故乡上海嘉定南翔的檀园。檀园既是他的读书之所，也是他不愿面对社会的逃避之处。张鸿磐《西州合谱》载：

李长蘅先生文章书画妙天下，所居檀园，室宇亭榭皆饶有画思，望之而知为幽人之宅。好武林山水，尝欲移家人入皋亭桃花坞。自魏珰窃柄，毒流正人，先生既罢上公车，而西湖亦起珰祠……先生从此决避世之志矣。乃于园中复凿曲沼，开清轩，通修廊，栽花灌木，若将终老矣[3]。

当阉党猖狂乱政、历下余波未绝之时，李流芳仍决然恪守天地先正的文人气度。构筑檀园，睥睨满街纡朱曳紫而谋国无能的朝堂奸佞，既表示“进既不求荣，退则如脱屣”，又不屑于与只知“嘲戏风月以取欢流俗”的士人为伍。虽退而灌园，仍彰避世之志、雅正之名。

《剑蜕斋记》记录的便是南翔檀园之中的建筑——剑蜕斋，此篇小记虽无描述檀园风景之笔，却如开篇“剑蜕，志梦也”一般，记述了李流芳梦见友人张荃之来访却袖中出蛇，不得已拔剑拟之，但因担忧割蛇伤及友情终而不了了之的情景，终而“颜其斋曰‘剑蜕’以识之”，同时题苏轼诗于璧上：“事过始堪笑，梦中今了无。”时过境迁，友人张荃之瘵死，徐孺榖暴亡，却也应验了当年梦境之事。作者李流芳重新修葺斋屋并重书叙事以纪念徐兆稷，伤念张荃之十年不得复入君梦，不禁慨叹：“方余之梦也，固已知其为梦也。知其为梦而不悟，必至于死而始悟，余之剑亦不利矣。虽然，岂无之死而不悟者乎？夫今梦昨梦，皆梦也。余其悟而不复梦，斯可以说梦也已[4]212。”

1.2 江南胜地，游览山川

晚明文人热衷于行走山川、游览古迹，一方面是享受饱览祖国秀色风景所带来的自然乐趣，另一方面也不失为增进见闻、结交好友的好机会。明代江左地区经济的发达，加上江南山水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使得江南文士颇为热衷于出门远游。在李流芳为数不多的游记散文和杂记里，游览江南山水尤其是镇江、苏州两地景色的篇目却占了相当多的比重。《游玉山小记》记述了四次镇江玉山之游，第一次饭后步行银山，在玉山亭小憩，遇友人张彦共瞰江渚；第二次摊书独坐玉山亭，后与家兄辈饮酒观涛涛江水；第三次与友人徐孺榖饮酒于玉山亭；第四次与友人龚方中、张彦仲秋至玉山，乘渔舟过绝壁，游金山，等紫霞楼坐眺江水。《游焦山小记》是六篇小记中笔墨用力最多的一篇，记述了应友人张彦之约，与程嘉燧、张崇儒于镇江焦山定慧寺松廖山房拜访高僧明湛之事。其后不遇明湛，只好登焦先岭，拜寻郭第，寻由小径至别山、云声二庵，傍晚江边与友人乘舟尽赏焦山闲旷深秀之景。

苏州则是李流芳出游最多的地方，《游虎丘小记》记叙了两度虎丘游历，第一次与友人王志坚中秋佳节连夜游虎丘，坐钓月矶赏月；第二次携友人汪明际、舍侄李宜之访龚方中于虎丘，相坐石台，共赏清景。在虎丘还有另外一次游历，尤为特别。天启五年乙丑(1625年)51岁的李流芳应虎丘寺住持正元所邀为虎丘浮图天王殿作记，即《虎丘重修浮图天王殿记》。另外一种清缘独游如《游虎山桥小记》所述，夜至虎山，携酒独坐虎山桥，观风露浩然的寥廓湖山之景。《游石湖小记》则是与友三次游览畅游苏州石湖，第一次与潘方孺冒雨着屐等山巅之亭，贳酒对饮，狂歌绝叫，甚是畅快；第二次则与程孟阳、王志坚、陈懋德遍历治平僧舍，寻梅赏景；第三次与张彦、舍弟诸人泊舟湖心，静待月出，随后程孟阳、张崇儒赶来，共坐舟中，饮酒观石湖秋景，夜半而还。《留蘅阁记》则记叙李流芳两次探访故友张子崧于苏州昆山家中，友人张子崧念及作者贤名，遂筑阁以“留蘅”题名。因而引发李流芳对当世好贤者的感慨，并以“啬以奉天，异以合伦，断以制欲”三句箴言告诫友人张子崧广求世贤。

1.3 赴京赶考，环游西山

李流芳青年时期热忱于科举考试，以求步入仕途。明万历三十四年(1606年)，李流芳中举人。之后三次赴京会试，前两次都名落孙山，科举道路蹇滞不前，颇为不顺。明天启二年(1622年)，年近五旬的李流芳第三次进京参加会试，《明史·文苑传》载：“李流芳会试北上，抵近郊闻警，赋诗而返，遂绝意进取[5]。”按钱谦益《李长蘅墓志铭》：“岁壬戌，广宁陷，都城震惊。遂喟然束装南归[6]。”可知李流芳第三次进京赴试并未参加，并且当年后金努尔哈赤在辽东攻下四十城，明军十万余人全军覆没，加深了李流芳对明王朝腐朽的印象，心中如此悲愤，自然不会有《游西山小记》中欢快的心情。因此，《游西山小记》应是前两次进京赴考时所作。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下李先辈流芳条载：“万历丙午，与余(钱谦益)同举南畿，在上公车不第[1]581。”可知第一次赴京赶考乃是与钱谦益一同赴京会试，两人皆落榜而归，并未有《游西山小记》中所记述的孟旋(方应祥)、子将(文启祥)等人。故《游西山小记》应为明万历四十一年(1613年)赴京时所作。

《游西山小记》记叙了作者李流芳虽未能约到方应祥、文启祥二人共游北京西山，但自己也欣然独身从西直门，过高梁桥，一路来到元君祠。转而向北，将北京“西山匌匒，与波光上下。远见功德古刹及玉泉亭榭，朱门碧瓦，青林翠嶂，互相缀发。湖中菰蒲零乱，鸥鹭翩翻。”如在江南画图中的景色尽收眼底。又游至金山、香山寺及碧云寺。次日，跨蹇而归，过青龙桥，顾而乐之，殆不能去。

2 李流芳记体散文的艺术特色

李流芳游记散文虽然数量不多，也称不上晚明文坛一流水平，但其6篇游记散文及3篇记文却以短小精制的篇幅、凝练别致的笔调、清雅畅达的文词及高洁纯粹的格调表现出极为鲜明的艺术特色，显示出不同于晚明文风的小品韵致。

2.1 篇幅短小精制，笔调凝练别致

《嘉定李流芳全集》载《檀园集》卷八共收录记九篇，分别是《留蘅阁记》《剑蜕斋记》《虎丘重修浮图天王殿记》《游虎丘小记》《游石湖小记》《游虎山桥小记》《游玉山小记》《游焦山小记》《游西山小记》，可以明显看出，除了《剑蜕斋记》《留蘅阁记》《虎丘重修浮图天王殿记》外，其余6篇题名中均有“小记”二字。题目一律取之为“小记”，这不单单是巧合，更能反映出李流芳创作小品时的自觉意识。这些篇目篇幅虽说短小，却是李流芳精心创作而成，其凝练别致的笔调，为他的游记散文增添了不少情致。如《游玉山小记》中：

二十五日，抵京口。饭后步银山，小憩玉山亭子，遥见伯美自山麓施施而来，遣童呼之。亭下皆绝壁，瞰江，有巨石独立江渚，上夷而下罅。涉而登，可坐数人。丁酉春，留滞京口，暇即来此，或摊书独坐竟日，或与家兄辈载酒剧饮，值惊风怒涛，澎湃震荡，水激其下，坎窾镗鞳，如东坡之所谓石钟者。江豚乱起，帆樯绝迹，飞流溅沫，时落酒盏中，亦一时快事也。皆值秋涨，石没水中，每怀昔游，为之怃然。不意今日得还旧观，与伯美盘礡石上，不能去。适有渔舟过绝壁下，遂呼之，泛至金山，登紫霞楼坐眺，久之而还[4]217-218。

短短的文字记述了作者四次游览玉山的不同心情及情形，尤其是第二次游玉山，寥寥数语便描述了闲暇之余与家兄共赏玉山江水的情景，虽是载酒剧饮，却表现出一时快事的心情。作者站在高处的玉山亭视角俯瞰江水，以相当凝练简洁的笔调描绘了奔流浪涛冲刷江渚巨石之景，因而发出如苏轼《石钟山记》中窾坎镗鞳的击鼓声，澎湃而不惊险。随后，由江渚巨石转移到整个江面上来，简单数句便呈现出波澜震荡的水面上虽不见帆船踪迹却有江豚穿梭的动态图景，飘逸而不刻板。另外，又以极其凝练的语言描述了激流江水不时飞溅到酒盏之中的趣事，轻巧而不笨拙。简单数语，却将玉山山麓之下惊涛拍石、江豚乱涌的景致呈现在读者面前，做到了“融板为逸，化拙为巧。”再如《游虎山桥小记》中：

是夜，至虎山，月初出，携榼坐桥上小饮。湖山寥廓，风露浩然，真异境也！居人亦有来游者，三五成队，或在山椒，或依水湄。从月中相望，错落掩映，歌呼笑语，都疑人外。予数过此，爱其闲旷，知与月夕为宜，今始得果此缘[4]216。

以简练畅达之数语，先描述了半夜明月初现之时，高远空旷又风露浩然的虎山美景，接着便呈现出三五成群的外来游者们在夜间游玩虎山的画面，或是在山顶，或是在岸边。从月光的余晖远远望去，游客们错落有致地掩映在虎山美景之间，欢歌载言，仿佛融入这高远空旷的夜景之中，不能辨别。片言只语内，便将虎山桥美景包容在内，也将作者寥廓深远的眼界寓涵其中。同时也为欣赏者留下广阔的想象空间，“湖山寥廓，风露浩然”两句，便把虎山远处的山湖景色和明朗夜里的风露变化呈现出来，给后世的欣赏者以无限之想象。

李流芳的记体文虽然篇幅短小，却甚为精制，颇有“存瑜胜尺瑕”韵味。仅是只语片言，就能达到包罗万象的地步。正所谓“幅短而神遥，墨希而旨未”，片言居要，言近意远。笔调也凝练别致，往往能勾勒出山川树木具体轮廓，宛如一幅幅精美别致的画轴，更表现出了超然世外、悠然忘我的深情韵致。

2.2 文词清雅畅达，格调高洁纯粹

李流芳的游记散文，文笔精粹简练，别具一格。他的山水游记毫无冷寂晦涩之感，往往在构叙山川风情时透露着与友人之间真挚深厚的情感。其行文用词淡雅畅达，行文落笔间便能呈现高洁纯粹的格调。如《游西山小记》中：

出西直门，过高梁桥，可十余里，至元君祠。折而北，有平堤十里，夹道皆古柳，参差掩映，澄湖百顷，一望渺然。西山匌匒，与波光上下。远见功德古刹及玉泉亭榭，朱门碧瓦，青林翠嶂，互相缀发。湖中菰蒲零乱，鸥鹭翩翻，如在江南画图中。予信宿金山及碧云、香山，是日，跨蹇而归，由青龙桥纵辔堤上，晚风正清，湖烟乍起，岚润如滴，柳娇欲狂。顾而乐之，殆不能去[4]221。

从元君祠折而向北，采用由近至远的空间顺序，先从近处两岸河堤交错掩映的古柳，再望向渺然如烟的百顷澄湖，继而扩大到整个波光衮衮的西山，最终放眼至远处的古刹亭榭，简洁流畅，毫无滞涩之感。文词也相当清雅，朱门碧瓦，青林翠嶂，菰蒲零乱，鸥鹭翩翻，仿佛置身在古朴古色的江南画图之中。虽是北方景色，却也特别留意到南北景物的共通之处，从而体现了高洁纯粹不流于庸俗的文人格调。再如《留蘅阁记》中：

会予以病东归，三月复过子崧，则子崧已构高阁于东城之隅。轩窗栏楯，翼然一新，爽垲温凉，备有其致。邻多乔木美荫，阁跨其上，尽抚而得之，交柯接叶，掩映几案。其阴则远眺玉山，红楼翠嶂突兀于万瓦鳞次之上，朝曦夕暾，薄阴残雪，其变能可挹也[4]218。

放眼过去，视野由东城角落里高阁外别有其致的轩窗栏杆的一点，扩宽到毗邻亭阁的枝叶繁茂乔木林间的一线，再放大到远处遥遥玉山恢弘的一面，呈现出留蘅阁、乔木林间及远处玉山三者点线面的关系。视野虽不停转换，却也因清雅畅达的文词而毫无滞涩之感。留蘅阁以红楼翠嶂伫立于万瓦鳞次的亭阁之间，以其朝曦夕暾、薄阴残雪的变挹凸显出不同于寻常楼阁的地方，自然也显示出文人高洁纯粹的格调。

晚明美学思潮中虽有一种雅俗合流的倾向，而李流芳记体文却像他恪守天地先正的文人气度一样，如他《自题小像》所述：“此何人斯？或以为山泽之仪、烟霞之侣，胡栖栖于此世？其胸怀浩浩落落，乃若远而若迩兮，其友或知之，而不免见怪于妻子。嗟咨兮，既不能为冥冥之飞兮，夫奚嗤乎薮泽之视矣[4]243！” 格调始终保持高洁纯粹，绝不堕入世间流俗，显示出不同寻常之处。李流芳记体文大多是以清雅的文词来描绘所遇的景象，宛如一幕淡雅高洁的精致画布。行文通畅顺达，绝无蹇涩之感、冷寂之病。在晚明小品中独树一帜，笔法虽传统古典，而艺术特质却相当清新隽永。

3 李流芳记体散文的审美特质

3.1 清新秀丽的山水意境

晚明小品作家多是诗文书画兼具，他们或是山水画家，或是拥有极鉴赏山水画作的禀赋，李流芳也是如此。再加上李流芳的江南出身，因而其画作和游记小品中多涉及吴越山水的描绘，表现出更为突出的江南地域文化气息。他在《西湖卧游册跋语》论及审美观时说：“山水胜绝处，每恍惚不自持，强欲捉之，纵之旋去。此味不可与不知痛痒者道也[4]268。”不可置否，这正是他对山水画作师法大自然的审美趣味和艺术追求。黄宗羲《明文授读》中评价其题画册：“潇洒数言，便使读之者如身出其间，直是文中有画也。”李流芳的记体文如同他师法大自然的山水画作一样，也表现出清新秀丽的自然审美观。如《游石湖小记》中：

予往时三到石湖游，皆绝胜。乙亥，与方孺冒雨着屐，登山巅亭子，贳酒对饮，狂歌绝叫，见者争目摄之。已登郊台，至上方绝顶，风日清美，人意颇适。九日，复来登高，以雨不果登。放舟湖中，见烟樯雨楫，杂沓而来，举酒对之，亦足乐也。是日秋爽，伯美、舍弟辈俱有胜情，由薇村至上方，复从郊台、茶磨取径而下。路旁时有野花幽香，童子采撷盈把。落日，泊舟湖心，待月出。方命酒。孟阳、鲁生继至，方舟露坐，剧饮至夜半而还。盖十年无此乐矣[4]215。

短短的文字记述了作者三次游览石湖的不同景象。其中，九日当天虽因雨未登石湖，作者却站在远观的广阔视角，勾勒出雨中云烟缥缈、舟船杂沓而来的石湖雨景图，颇有江南烟雨蒙蒙的山水气息，面对这清新秀美的吴越山水，不由自主地举杯对饮，甚是欢乐。是日，携亲朋好友泛游石湖，简单数句交代了游行路径，并记录了路旁边童子采满满一把野花的趣事。日落之后，又泊船石湖湖心、月下与友剧饮。在与友人在与山水自然的交流中，感受到耳目和情感的愉悦、精神和人格的提升，觉得天下之乐莫过于山水，不禁喟叹：盖十年无此乐矣。再如《游焦山小记》中：

予以舟将渡江，势不可留，怏怏而去。孟阳、鲁生与山僧送余江边，徙倚柳下。舟行，相望良久而灭。落日注射，江山变幻，顷刻万状，与伯美拍舷叫绝不已。因思焦山之胜，闲旷深秀，兼有诸美。焦先岭上，一树一石，皆可彷徨追赏。其风涛云物，荡胸极目之观，又当别论。观其所居结构精雅，庖湢位置都不乏致，竹色映人，江光入牖，是何欲界有此净居？嗟乎！苟有奇怀，闻此语已，那免飞动[4]219-220？

李流芳与友人道别，行船江中，置身于落日注射，江山变幻的江景之中，不禁拍舷叫绝。又追赏闲旷深秀的焦山之美，从一树一石到风涛云物，皆令文人感到耳目清畅、情神愉悦。况且焦山还有故人湛公，可与其吟咏诗赋、阔谈禅理，真是逍遥物外之情事。湛公之所又是竹色映人，江光入牖，是游山览景德最清净宜人之处。而友人孟阳之语正是李流芳内心所思，眺望眼前的焦山美景，内心之情不停翻涌，思绪从西浦飞到东溆，仿佛这焦山的一切换了副模样，是李流芳心中不可名状的琥珀琉璃、熠耀恍惚般的山水楮墨境界。

宗白华言：“在一个艺术表现里情和景交融互渗，因而发掘出最深的情，一层比一层的情，同时也透入了最深的景，一层比一层更晶莹的景色；景中全是情，情具象而为景，因而涌现了一个独特的宇宙，崭新的意象，为人类增加了丰富的想象，替世界开辟了新境[7]72。”李流芳在游览青川之时，内心的情感不禁与清秀山水交织在一起，心随景动，景具心境，清新秀美的吴越山水与天下之乐莫过山水的情思交互浸染，形成如正如恽南田所说的“皆灵想之所独辟，总非人间所有”清新秀丽的山水意境。

3.2 超脱世外的空灵境界

宗白华论及空灵时说：“艺术心灵的诞生，在人生忘我的一刹那，即美学上所谓‘静照’。静照的起点在于空诸一切，心无挂碍，和世务暂时绝缘。这时一点觉心，静观万象，万象如在镜中，光明莹洁，而各得其所，呈现着它们各自的充实的、内在的、自由的生命，所谓万物静观皆自得。这自得的、自由的各个生命在静默里吐露光辉[7]25。”李流芳在遍略祖国山河时，常常怀着空明的觉心，来静观万象，如《游虎丘小记》中：

虎丘，中秋游者尤盛。士女倾城而往，笙歌笑语，填山沸林，终夜不绝。遂使丘壑化为酒场，秽杂可恨！予初十日到郡，连夜游虎丘，月色甚美，游人尚稀。然终不若山空人静，独往会心。尝秋夜与弱生坐钓月矶，昏黑，无往来，时闻风铎及佛灯隐现林杪而已。又今年春中，与无际、舍侄偕访仲和于此。夜半月出无人，相与趺坐石台，不复饮酒，亦不复谈，以静意对之，觉悠然欲与清景俱往也。生平过虎丘，才两度见虎丘本色耳[4]214。

李流芳生平两度过虎丘的游伴虽有不同，悠然忘我的心境却是相同的。往年中秋游者甚多，颇令流芳心生厌恶。于是初十便偕同友人连夜出游，月色甚美，游人不多，亭台楼榭，镶嵌山间，偶有笙歌笑语，也觉得夜色是寂静的。流芳内心空明，包罗着世间万物。山空人静，独往会心，虎丘夜里的万般物象经由长蘅心灵的浸染，皆沾惹上人的性灵，呈现着灵魂与生命。树杈林间隐约闪现的风铎佛灯与自己远远隔开，造成空空的距离感。李流芳不沾不滞，风铎佛灯得以孤立绝缘，自然形成超然世外的空灵境界。仲春出游虎丘亦是如此，携友人趺坐石台，不言不语，静观万象。心灵与万物交互以后，便觉得悠然欲与清景俱往也。

李流芳《江南卧游册题词》中也说：“虎丘宜月，宜雪，宜雨，宜春晓、夏、秋爽、落木、夕阳，无所不宜，而独不宜于游人杂沓之时[4]292。”这正是李流芳游虎丘悠然忘我的一刹那，心无旁骛之时，静观万象所呈现出超然世外的空灵境界。在李流芳记体文中所表露的闲和严静的胸襟气象，自然也表现着他淡泊逸远的情深韵致。

4 结语

李流芳不单单以山水书画见长，其文章也别具一格。他记体文中在山水地理上所记叙的江南吴越及北方近郊风光，在艺术上所呈现出的短小精悍的篇幅、凝练别致的笔调、清雅畅达的文词、高洁纯粹的格调，在审美观上所表现出的清新秀丽的山水意境、超脱世外的空灵境界以及天下之乐莫过山水的情感思绪，都揭橥了李流芳记体文在晚明文坛中的特别之处，清新自然，风姿各异，笔墨平淡，感情挚厚。虽称不上鸿篇巨制，但也足以称得上清新别裁的小品佳作。

注释：

① 王立群《中国古代山水游记研究》将记体文归纳为公署厅壁记、楼台亭阁记、山水宴游记，其中山水宴游记又包括山水游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