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方言“听”的虚词用法及来源

2020-01-19 01:26:06吴齐阳
关键词:吴语连词被动

吴齐阳

(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46)

关于“听”在汉语方言中的虚词用法,以往有不少学者如平田昌司、方松焘、鲍厚星、刘丽华、曾毓美、彭兰玉、伍云姬、胡云晚、高再兰、彭小球、李蓝、曹茜蕾、钱双丽等都曾在相关论著中进行过论述,但这些研究侧重于对“听”介词和连词用法的平面列举,且少数学者在判断“听”的词性及语法化路径方面存在一定的错误。笔者结合共时和历时的语料,系统讨论汉语方言中虚词“听”的句法、语义特征并具体考察“听”在汉语方言中如何语法化为介词或连词。

本文的语料来源主要有三:一是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语料库(CCL语料库);二是前人文献中的典型用例;三是本人对方言区成员的询问与实地考察。

一、介词“听”的句法语义特征

结合之前学者的研究成果和个人的田野调查,笔者发现“听”在湘语和吴语中存在介词的用法,现列举如下。

(一)介词“听”在湘语中的句法语义特征

在湘语中,“听”作介词主要有以下两种用法:

一是介引名词或名词短语,充当被动标记。例如:

(1)杯子听他打烂哒。杯子被他打破了。(长沙)

(2)满伢唧听他娘惯恃哒。小儿子被他妈惯坏了。(湘潭)

二是介引处所,表示动作行为的方向。例如:

(3)听直走三百米就到哒。顺着直路走,走三百米就到了。(衡阳)

(二)介词“听”在吴语中的句法语义特征

笔者查阅了《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和吴语各地方志,发现“听”只在金华地区充当介词,其意义和用法与金华方言中的“帮”相同。“听”作介词有以下三种用法:

1.义为“替、帮”,充当替代受益标记。例如:

(4)托侬听我写封信。托你替我写封信。

例4中的“我”由于“侬”替“我”写信的工作而受益,因此“听”在句中作替代受益标记。

2.义为“给、为”,充当服务受益标记。例如:

(5)听别人做事干。为别人做事。

例5中的“别人”是省略的主语服务的对象,因此“听”在句中作服务受益标记。

因为“听”经常与“我(侬)”连用,所以就形成了“听我(侬)”这种固定结构,意思是“给我……”,用在命令性的祈使句里起到加重语气的作用。例如:

(6)侬格碗饭听我(侬)喫掉去!你给我吃完这碗饭!

(7)侬听我(侬)走!你给我走!

3.义为“把”,充当处置标记,后跟受事宾语。例如:

(8)听稻秆当柴烧。把稻秆当柴烧。

由于“听”在金华吴语中可作处置标记,在句中位置固定,用法也比较确定,因此与“讴(转)”逐渐形成了固定结构“听……讴(转)”(管……叫)。例如:

(9)听白薯讴(转)蕃芋。管白薯叫蕃芋。

此外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在金华下面的义乌,处置标记与被动标记同形,即“听”除了作处置标记,还可作被动标记。例如:

(10)佢听碗跌破了。他把碗打破了。

(11)碗听佢跌破了。碗被他打破了。

二、连词“听”的句法语义特征

结合之前学者的研究成果和个人的田野调查,笔者发现“听”在湘语和徽语中存在无条件连词的用法,现列举如下:

(一)连词“听”在湘语中的句法语义特征

“听”在湘语中作无条件连词,义为“无论、不管”,总是位于偏句句首,正句中常用副词“都”,构成“听……都……”的结构。笔者根据“听”后所带不同的成分将其分为以下三类:

1.听+疑问代词。例如:

(12)听何支个,他都不怕。不管谁他都不怕。(益阳)

(13)听何里我都要去。不管怎样我都要去。(冷水江)

(14)听何嘎滴我都要去。不管怎样我都要去。(新邵)

2.听+短语。例如:

(15)听何是讲,他就是不去。无论怎么讲,他就是不去。(长沙)

(16)听哪个人都不喜欢你。不管哪个人都不喜欢你。(涟源)

(17)听么子方所他都要(想)去。无论哪里他都想去。(新邵)

3.听+小句。例如:

(18)听我发好大个火,其都不理。无论我发多大的火,他都没有理我。(洞口)

(19)听你走好快,我都会赶上。不管你走多快,我都能赶上你。(株洲)

(20)听你要么子家伙,我都把你。无论你要什么东西,我都给你。(华容)

此外,“听+小句”在湘语的某些地区可以后置,从复句的角度来看,处于偏句的位置。例如:

(21)我都擒得到,听你放得何海。无论你放在哪里,我都能找得到。(华容)

(22)他都要去滴,听你去不去。无论你去不去,他都是要去的。(株洲、新邵)

(23)我都不怕,听你是何只个。无论你是哪一个,我也不怕。(隆回)

“听”作无条件连词主要分布在湘语长益片和娄邵片。湘语衡州片也出现了类似的用法,不过数量不多。但是湘语辰溆片还没有出现相关的用法。而“听”在湘语中作无条件连词,是通过偏句中广泛使用任指疑问代词和疑问副词得以实现的,正句中的副词“都(也)”,使得复句的无条件关系或轻微转折意味更加明显。按照邢福义对复句的分类,湘语中的“听……都/也……”无条件复句为多面总括式复句或单面总括式复句[注]邢福义:《汉语复句研究》,商务印书馆,2001年。。

(二)连词“听”在徽语中的句法语义特征

平田昌司主编的《徽州方言研究》一书中,绩溪和歙县徽语中的“听”出现如下的用法:

(24)听尔去不去,反正我是要去仂。不管你去不去,反正我是要去的。(绩溪)

(25)听尔去不去,里外里我是要去唉。不管你去不去,反正我是要去的。(歙县)

例24-25中的“听”义为“无论,不管”,后接小句“尔去不去”,与正句中的“反正”“里外里”构成条件复句,充当无条件连词。

根据《绩溪方言词典》,在绩溪徽语中,“听”连接偏句,正句中可出现副词“都”与之构成“听……都……”的结构,例如:

(26)听尔采的讲,渠都不相信。不管你怎么说,他都不相信。

此外,在绩溪徽语中,“听”引导的小句还可以后置,例如:

(27)反正我搭尔讲过了,听尔去不去。反正我跟你说过了,不管你去还是不去。

三、汉语方言“听”的语义演变

(一)动词>使役动词>被动介词

鲍厚星、伍云姬曾将“听”列入长沙话表被动的介词[注]鲍厚星:《长沙方言研究》,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 伍云姬主编:《湖南方言的介词》,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曾毓美也用一定篇幅来阐述湘潭方言中“听”作被动标记的用法[注]曾毓美:《湘潭方言语法研究》,湖南大学出版社,2001年。。以上学者的观点表明,在长沙方言、湘潭方言中,“听”曾经或正在被用作被动标记。

陈玲发现,长沙话中的“仰”似乎替代了原有的“听”,动词有“容让、听任”的含义,介词在表被动义的同时也兼有使役义,后面一定要出现施事主语[注]陈玲:《长沙方言的同义单双音节介词对比研究》,湖南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3年。。例如:

(1)’杯子听他打烂哒。杯子被他打破了。

(28)钱要弃好唻,你再莫仰他偷咖唻。钱要藏起来啦,再不要被他偷走了。

据鲍厚星考证,长沙话里表被动的“仰”是普通话“让”的音变。在此基础上,陈玲认为长沙话里的“仰”与普通话里的“让”用法相同。屈哨兵经过调查发现,作被动标记的“让”是由其“容让”这一义项演变而来[注]屈哨兵:《现代汉语被动标记研究》,华中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4年。。而动词“听”的一个重要义项是“容让、听任”。因此,“让”的语法化途径对“听”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明清时期,“让”衍生出了“容让、让请、使役”三个新的义项。当“让”表“容让、听任”义时,多用于“NP1+让+NP2+VP”结构,其中NP1常被省略。例如:

(29)孙新、王英奉公孙一清的令,只不容他进城,却不来赶杀,让他望北去了。(《水浒传》)

(30)唐僧埋怨行者道:“你这个猴头,番番撞祸!你偷吃了他的果子,就受他些气儿,让他骂几句便也罢了。怎么又推倒他的树!若论这般情由,告起状来,就是你老子做官,也说不通。”(《西游记》)

(31)赵公胜道:“皆去不得。这城既已得来,还能再让他霸占吗?我等此时,且到城里刑部衙门,就此商议如何?”(《续济公传》)

例29-31中的“让”,表容让的程度逐渐淡化,表被动的程度逐渐加强。这种“NP1+让+NP2+VP”结构虽然不是典型的被动结构,但是主语NP1对后续“让”类行为都有一种被动承受的意味,为“让”衍化为被动标记创造了一种语境关系上的可能。而VP的动相变化,促使“让”逐步演化成被动标记。可见,“听任、任凭”这一义项是“让”由动词转化为被动介词的转折点。

我们对“听”的语法化途径进行考察,发现亦是如此。当“听”表“听凭、听任”义时,经常会形成“NP1+听+NP2+VP”的结构,其中“NP1”常被省略。例如:

(32)政教闇而不着,百姓颠蹶而不扶,犹赤子临井焉,听其入也。若此,则何以为民父母?(《盐铁论》)

(33)在步道上引手而取,勿听浪人踏瓜蔓,及翻覆之。(《齐民要术》)

(34)方氏已许出了口,不好悔得,只得装聋作哑,听他娶了一个妾。(《二刻拍案惊奇》)

例32-34中的NP2均是施事,VP是NP2的动作行为,所出现的语境与例29-31类似。而例32中的“听”单纯表“听凭、听任”义;例33中的“听”已经暗含弱强度使役义,既可理解为“听凭、听任”,又可理解为“让”;例34中的“听”可以被“让”完全替换。

洪波、赵茗将汉语使役范畴的使役强度连续统分为三个等级:①命令型——高强度使役(如“命”“遣”“请”等);②致使型——中强度使役(如语义泛化了的“使”“令”和表示具体使役的“教”“叫”等);③容让型——弱强度使役(如表示容让、容许义的“教”“叫”“让”“与”“给”等)[注]洪波,赵茗:《汉语给予动词的使役化及使役动词的被动介词化》,《语法化与语法研究》(二),商务印书馆,2005年。。而汉语史的事实告诉我们,只有容让型(弱强度)使役动词才发生了被动介词化,以“让”为例:

(35)道衍的脑袋确实够用的,杀人的差事让他去干。(《佛门异功》)

(36)他立即睁眼扣腕道:“扯平啦!我劈断你的马腿又害你摔一跤,我让你打两下,已经扯平啦!你不能再打人!”(《欲海神龙》)

蒋绍愚将使役动词语法化为被动介词的原因总结为三点:①使役句的成分语序和被动句一致;②能转化为被动句的使役句的动词必须是及物动词;③被动标记前出现的是受事成分而不是施事成分[注]蒋绍愚:《“给”字句、“教”字句表被动的来源:兼谈语法化、类推和功能扩展》,《语言学论丛》,商务印书馆,2002年。。例35中,“让”构成的使役句中的后项动词“干”是及物动词,受事NP“这件事”可以占据主语的位置。例36中的“我”既是“让”的施事者,又是后项动词“打”的受事者。从以上两个例子可以看出,容让型使役动词具备向被动介词转化的句法语义条件。

江蓝生认为,“听”有“听任、容许、容让”之义,属于弱强度使役动词。“当句子的使役施事成分与后项动词的受事成分合而为一的时候,原有使役兼语句的句法语义结构就和被动句的句法语义结构相同。如果句子后项动词所表达的动作行为对受事主语的影响出乎说话人的意料之外,就会使受事主语成为移情对象。受事主语与后项动词之间的被动关系就成为前景信息而被凸显出来,使役行为成为背景信息而被弱化,原有的句子结构就由容让型使役兼语句转化为被动句”[注]洪波,赵茗:《汉语给予动词的使役化及使役动词的被动介词化》,《语法化与语法研究》(二),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44—48页。。例如:

(37)我说谎个闲话,(我)听侬打。我如果说了谎话,就随你打。(上海)

(38)他听辵把子辵咖两万块钱。他被骗子骗走了两万块钱。(湘潭)

例37是一个假设复句,“说谎个闲话”是假设,“(我)听侬打”是假设实现后的结果。我们一般看到“(我)听侬打”这个句子的时候,会把它理解成弱强度的使役兼语句。而例38我们则会把它理解为被动句,因为例38中的后项动词“辵(骗)”对受事主语“他”造成消极影响,是说话人不希望的,是出乎意料的结果。因此,该句的受事主语成为说话人的移情对象,其与后项动词之间的被动关系得以凸显,成为前景信息。所以我们会更容易把例37看作是被动句。

而且根据笔者的调查,表“听凭、听任”义的动词“听”在湘语中常用的表达形式除了“听”外,还有“听让”。“听让”是“听”与“让”的同义复合,其“容让”义的强化和凸显可见一斑。当然,我们不能说出现“听让”的地方,“听”就一定会虚化为被动标记,或者说“听”虚化为被动标记就一定有“听让”这种表达形式出现。即“听让”的出现不是“听”介词化为被动标记的充分必要条件,但它很可能是“听”介词化为被动标记的推动因素之一。因此,作被动标记的“听”在湘语中的语法化轨迹应为:动词→使役动词→被动介词。

(二)使役动词>被动标记/并列连词/伴随介词>受益介词>处置标记

介词“听”在吴语中的演变轨迹较为复杂。刘丹青通过对苏州、上海等北部吴语区进行考察,发现存在着一对新老派别的并列连词:老派的“搭”和新派的“帮”。其中“搭”完全替代了“听”原有的地位,因此,“搭”的语法化轨迹对“听”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注]刘丹青:《语法化中的共性与个性,单向性与双向性:以北部吴语的同义多功能虚词“搭”和“帮”为例》,《语法化与语法研究》(一),商务印书馆,2003年。。

据刘丹青的考证,“搭”在北部吴语中的语法化轨迹如下:

搭:动词→并列连词

→伴随介词→受益介词

石汝杰、宫田一郎的《明清吴语词典》对“听”进行了如下的定义:①〈动〉留下。②〈连〉连接名词,表并列关系,和。③〈介〉引进和动作有关的对象,和,跟。④〈介〉引进动作的受益者,为,替。因为并列连词和伴随介词语义接近,有时甚至语义相同[注]石汝杰、宫田一郎主编:《明清吴语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5年。。结合汉语史我们可以发现,只要是并列连词,几乎都身兼伴随介词,所以我们很难区分出二者到底哪个更早出现,故而将二者视作同时期的派生关系。因此,“听”虚化为受益介词的语法化轨迹应与“搭”相同:

听:动词→并列连词

→伴随介词→受益介词

由上文可知,“听”在金华吴语中可充当处置标记。曹茜蕾系统考察了汉语各方言,发现汉语处置标记主要有三个来源:一是“拿”和“捏”类动词,二是“给”和“帮”类动词,三是伴随格[注]曹茜蕾:《汉语方言的处置标记的类型》,《语言学论丛》,商务印书馆,2007年。。很明显,金华吴语中作处置标记的“听”来自伴随格。而伴随格标记的虚化会先演变为一个标示受话人、受益者和夺格等角色的间接格标记,然后通过受益这个意思,再发展成一个受格或处置标记。根据《金华方言词典》,“听”作介词只有“替、帮”和“给、为”两个义项,属于受益格标记。因此,“听”的语法化轨迹应为:

听:动词 →并列连词

→伴随介词 →受益介词→ 处置标记

由上文可知,金华市下辖的义乌,“听”作被动标记和处置标记同形。根据张敏的研究,世界范围内的被动标记有五种来源,分别是工具语标记、遭受义动词、“原因”标记、“来源”标记、使役动词。其中,有兼用功能的是“原因”标记、“来源”标记和使役动词。不过前两者在现代汉语方言中已不再使用,只有使役动词依旧活跃。“在兼用的情况下,现代汉语方言的被动标记(来自给予动词或使役动词)与使役标记直接相关;处置标记则仅与工具语标记、受益者标记直接相关”[注]张敏:《“语义地图模型”:原理、操作及在汉语多功能语法形式研究中的运用》,《汉语多功能语法形式的语义地图研究》,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49页。。我们已知湘语中的被动标记“听”由弱强度使役动词“听”演变而来,吴语中的被动标记“听”是否也由弱强度使役动词“听”发展而来呢?这是我们接下来要讨论的问题。

江蓝生指出:“虚词的语法意义跟源头词的词汇义一般都存在联系……源头词的词义特点决定了语法化的起点、路径和类型。”[注]江蓝生:《汉语连-介词的来源及其语法化的路径和类型》,《中国语文》,2012年第4期。因为连-介词“听”是吴语中动词“听”语法化的第一步,所以我们要对连-介词“听”的来源进行考察。石汝杰的调查表明,“听”在早期吴语中充当并列连词和伴随介词,而现在已不作连-介词[注]石汝杰、宫田一郎主编:《明清吴语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5年。。笔者参考连-介词“听”的史料,将其与现代义乌方言中受益介词、处置标记、被动标记的“听”放在一起进行比较:

(39)忙月里踏戽我听你盘工看,两面糖锣各自荡。忙月里踏水车戽水我跟你轮流干,两面汤锣各自响。(山歌4卷)

(40)听大干儿做事干。为大家做事。

(41)我听介本书读了三遍。我把这本书读了三遍。

(42)佢听疯狗咬嘞一口。他被疯狗咬了一口。

例39-42中的“听”都用于“NP1+听+NP2+VP”这一格式,例40省略了NP1。不同之处在于例39中NP1和NP2是并列关系,二者并无主从之分。而例40-42中的NP2分别作为受益对象、受事对象和施事对象,是全句语义关系的核心。被动标记“听”的来源尚待考证,而受益介词和处置标记“听”已知来自连-介词“听”。因此,连-介词“听”的源头词应为包含主从语义关系的动词。

根据上述条件我们可以发现,连-介词“听”的源头词不是明清吴语中表“留下”义的动词“听”,而是弱强度使役动词“听”。因为当“听”是弱强度使役动词时,NP1和NP2是使役与被使役的关系,这属于一种广义的主从关系。且弱强度使役动词“听”常用于兼语句,兼语句比一般单句具有更复杂的句法和语义关系,因而在句中成分发生变化时能获得双重甚至多重的理解。加之弱强度使役动词“听”虽含有使役因素但强度较弱,词义容易泛化。所以弱强度使役动词“听”可以平行虚化为伴随介词“听”。

而当“听”是弱强度使役动词时,所处的兼语句暗含“一方主动,一方被动”的深层语义关系,为“听”演变为被动标记创造了相应的语义条件。对此前文已进行详细阐释,这里不再赘述。因此,义乌方言中作被动标记的“听”也应由弱强度使役动词的“听”发展而来。另外笔者经调查发现,“听”在义乌方言中作受益介词、处置标记、被动标记的读音和形式一致。这也从侧面证明了义乌方言中受益介词、处置标记、被动标记的“听”同源。“听”在吴语中的语法化轨迹应为:

听:使役动词→ 并列连词

→伴随介词→ 受益介词→ 处置标记

→被动标记

(三)零致使动词>纵予连词>无条件连词

梁吉平将汉语中无条件连词的直接来源分为两组,一组为“否定词+动词”跨层谓词性结构;一组为“任凭”义纵予连词[注]梁吉平:《汉语任何义条件连词的历史演变》,温州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年。。由于动词“听”的一个重要义项是“听任、任凭”,因此无条件连词“听”的直接来源应为“任凭”义纵予连词。

刘小钦将“听”与“随”“任”“凭”“让”等同时列入零致使动词[注]刘小钦:《汉语“零致使”动词的历时演变》,温州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3年。。这类动词都含有“听任”义,表达一种既不推动又不阻止的致使力,位于吕叔湘先生《中国文法要略》所提及的“正致使”动词和“负致使”动词之间。零致使动词语法化为纵予连词需要具备两个条件:一是语义基础,二是句法条件和句式意义。所谓语义基础,正如吕先生所说“容认句上句即已作势,预为下句转折之地”。而句法条件表现为兼语式的“VP1+NP+VP2”结构发生断裂,其中VP1演变为连词,“NP+VP2”短语独立成句,句式意义表现为由假设义到转折义再到让步义的一个发展过程。

笔者考察“听”的语法化轨迹,大体与刘小钦所描述的趋同。不过“听”早在西汉时期就已衍生出“不加限制、任其发展”之义。“听”所在的分句,常与后一分句形成承接关系,但还保留着原有兼语句的结构。例如:

(43)秦之欲诛之久矣。秦叶阳、昆阳与武阳邻,听使者之恶之,随安陵氏而亡之,绕舞阳之北,以东临许,南国必危,国无害已?(《史记·魏世家》)

(44)禾稼春生,人必加功焉,故五谷得遂长。听其自流,待其自生,则鲧、禹之功不立,而后稷之智不用。(《淮南子·修务训》)

到了南北朝时期,“听+NP+VP”结构有所变化。前后两个分句之间通过“若……则……”表达一种“条件——结果”的语义关系。尽管该结构中的“听”依然表“听任、任凭”义,但它已经可以进入表虚拟假设的前一分句中。例如:

(45)敏以为男女布野,农谷栖亩,若听敌入,则大事去矣。(《三国志·蜀书·蒋琬传》)

席嘉认为,“听任”义与“虚让”的语法功能存在相通之处。当表“听任”义的动词出现在复句中,与后面的内容形成关联,表示“听任某种情况出现”而后续情况不受影响,“听任”就成为一种“容认”。这类动词通过“容认”负载让步信息。当表示让步的用法逐步固化,最终演化为表示虚让的语法功能,它们就演变为纵予连词[注]席嘉:《近代汉语连词》,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例如:

(46)介甫沉吟良久,曰:“听使一淤亦何伤,但恐妨北使路耳。”(《涑水记闻》)

(47)酒罢听客去,公亦赋归来。(《水调歌头·过凌云和张太博方》)

(48)敢有私下诸番以互市者,必置之重法,凡番香、番货皆不许贩鬻,其见有者,限以三个月销尽,民间祷祀,止用松香,柏香、枫香、桃香诸香,违者罪之,其两广所产香木,听彼土人自行检用,亦不许越岭货卖,盖虑其杂市番香,故并及之。(《日知录之馀》)

例46中的“听”隐含让步义,“听使……亦……”所表达的语义相当于“纵使……又……”,表示结果不受之前条件的影响。例47和例48中,“听”所在的分句与后一分句均呈现出转折关系。不同的是,例47是“假设条件+肯定结果”,而例48是“假设条件+否定结果”。根据两句的句意,例48的转折语义比例47要强。而例46-48中的“听……亦……”结构已逐步固化,由在同一分句使用到用于前后两个分句表示让步或转折关系。刘小钦指出,“纵予连词……也/亦……”结构的固化是纵予复句一个重要的句法特点。因此我们可以推断,作纵予连词的“听”在由宋到明这段时期已经形成。

虽然笔者暂时还未找到“听”由纵予连词向无条件连词过渡的书面材料,但在湘语部分地区,至今还保留了“听”类似的用法:

(49)听吗介窜滴,也要好sãl滴读书。即使再怎么忙,也要好好地学习。(娄底)

(50)(大手大脚惯哒),听好多钱,他也用得圆。习惯了大手大脚,即使再多钱,他也用得完。(益阳)

例49、例50中的“听”虽然可替换为“无论、不管”,但还保留着一定的纵予义,也可理解为“即使”,处于两可的状态。这也证明了吕叔湘的论断,“一部分无条件句是纵予句的变形的原因”。

梁吉平认为,尽管纵予句和无条件句都表示结果的不具变更性,但纵予句的结果句多为评议句,属于虚拟或假设的状况;而无条件句的结果句多为已实现的或将要发生的情况。前者向后者的渗透是纵予向无条件演变的语义基础。一方面,“听”表“听任、任凭”的源词义包含容让,可为后续内容铺垫。另一方面,“听”引导的无条件句的后一分句常有总括副词“都”“总”回指,即“统统认可、又统统排除”,更强化了该句无条件的意义[注]梁吉平:《汉语任何义条件连词的历史演变》,温州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年。。

据笔者所收集的资料,“听”作无条件连词最早可追溯至清朝:

(51)那和尚不慌不忙的,还是在前面走,就同不晓得一般。但四人再也赶他不上,听你怎样奔法,都离他有一箭多远。(《续济公传》)

(52)不怕是什么侍卫,在家乡父母之邦,也不能以官势欺人,听他怎样起造,祖宗总要拆他。(《乾隆下江南》)

在例51、例52中,“听”与“都”或“总”构成无条件复句的单面总括式,前一分句包含“怎样+中心语”这一结构,表示一个人或一群人行为本身所存在的度量差异。这里“听”的意义和用法相当于“无论、不管”。

由于《续济公传》和《乾隆下江南》皆采用当时偏白话的写作形式,“听”作无条件连词的用法也表现得比较成熟。因此我们推断,最晚在清朝中后期,无条件连词“听”已经形成,且多用于口语之中。无条件连词“听”在湘语和徽语中的语法化轨迹应为:零致使动词→纵予连词→无条件连词。

至于“听”在湘语和徽语中出现无条件连词的用法,应该与该词在口语中的使用频率、方言的类推也有一定的关系。据白云考证,唐五代时期,除了“听”外,表“听凭、任凭”义的词如“任”“由”等使用更为频繁,与“听”形成竞争趋势。“听”在与它们的竞争中逐渐被排挤出口语系统,使用语境局限于正式的书面语系统。这也是“听”在大部分方言中没能演变为无条件连词的一个重要原因[注]白云:《论常用动词虚化程度的等级性:以“吃”、“打”、“看”、“听”、“走”为例》,《语文研究》,2007年第3期。。而根据笔者的调查,在湘语和徽语地区,作无条件连词的“听”与表“听凭、任凭”义的“听”读音相同,都属于口语中高频使用的词语。当语义、句法、句式方面具备相应的条件时,“听”就可以由动词转变为无条件连词。此外在汉语方言中,表示无条件关系的标记很多都来自表“任凭”义的动词,例如:不拣(河南安阳)、管(江苏沭阳)、随(江苏宿迁)、凭管(内蒙古包头)、任(湖南汝城)、无理(广东阳江)。“听”在湘语和徽语中能充当无条件连词,也受到相关方言的影响。

四、结语

汉语方言中,“听”作介词在不同地区的用法有所差异。在湘语长益片,“听”可作被动标记介引施事对象,但这一用法在长沙逐渐消失,在湘潭等地还继续使用。在湘语衡州片,“听”可作方式介词介引动作方式。在吴语金衢片的金华、义乌,“听”既可作受益介词,又可作处置标记。义乌还出现了“听”兼作处置标记和被动标记的现象。此外,“听”在湘语长益片、娄邵片和徽语绩歙片都出现了无条件连词的用法。不过在这些地区,除了“听”可作无条件连词外,“随”“不管”等也可作无条件连词,与之形成竞争。

“听任、任凭”是动词“听”的一个重要义项,是“听”能够发展为弱强度使役动词和零致使动词的关键。“听”作弱强度使役动词常用于兼语句,暗含主从语义关系。当句法语义条件成熟时,“听”就可以演变为连-介词和被动标记。“听”作零致使动词也常用于兼语句,隐含容认语义。当“听”所在的兼语句结构断裂时,“听”就可以演变为无条件连词。方言的类推和口语的高频使用也是促使“听”语法化的重要动因。

还有个别问题本文尚未涉及,如湘语衡州片方式介词“听”如何虚化而来?它与湘语中被动介词“听”是否有关?这些问题都亟待另文深入阐述。

猜你喜欢
吴语连词被动
你会用连词吗?
浅谈吴语方言生存现状及其传承保护
——以浙江地区为例
魅力中国(2021年49期)2021-11-27 15:37:26
吴语传播现状调查分析与传播手段的创新
文教资料(2021年21期)2021-11-15 12:13:09
连词that引导的宾语从句
新闻语篇中被动化的认知话语分析
主动句都能转换成被动句吗
第五课 拒绝被动
趣味(语文)(2019年5期)2019-09-02 01:52:44
吴语闲话(之四)
苏州杂志(2017年4期)2017-09-03 09:23:18
吴语闲话(之三)
苏州杂志(2017年3期)2017-07-03 14:10:22
西夏语中的对比连词 djij2
西夏学(2016年1期)2016-02-12 02:24: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