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文乐
(山西师范大学 历史与旅游文化学院,山西 临汾 041004)
“组织起来”是20世纪40年代中国共产党在抗日根据地动员农民参加生产、支援抗战的一种重要策略,对农村社会变迁乃至新中国农村治理均产生了重要影响。有学者认为抗日根据地劳动互助组织实现了诱致性制度变迁,体现出自发性、自愿互利性及组织规模受限等特征;有学者认为中国共产党以“运动化”思维将根据地农民“组织起来”;有学者认为中国共产党以教育“翻身户”、典型示范、物质奖励、民主评议、群众管理和记录工分等举措使根据地以变工队为主要载体的“组织起来”制度化;也有学者认为抗日根据地在“组织起来”的过程中,革命政党整合农村社会资源的诉求与农民参与革命的心理产生革命性共谋;还有学者指出中国共产党在华北抗日根据地以“组织起来”实现对传统劳动互助形式的改造,却未能对“组织起来”的消极因素进行充分估计从而致使组织难以保持持久性高效运作[注]参见梅德平《共和国成立前革命根据地互助合作组织变迁的历史考察》,《中国农史》2004年第2期;魏本权《革命与互助:沂蒙抗日根据地的生产动员与劳动互助》,《中共党史研究》2013年第3期;董佳《抗战时期中共晋西北根据地的变工运动述论》,《中共党史研究》2014年第9期;贺文乐《新革命史视野下“组织起来”之考察:以晋西北抗日根据地为例》,《历史教学》(下半月刊)2016年第1期;孙启正《组织起来:传统互助合作的改造问题:以华北抗日根据地为中心》,《中国经济史研究》2016年第2期。。本文则以“新革命史”为视角,使用话语分析的方法,从方式、载体、影响等方面诠释抗战后期华北抗日根据地“组织起来”革命话语的建构逻辑。
人类社会本身是一个系统化的组织,要求内部各要素能够协调、有序运行,因此就产生了沟通的需要。沟通在政治层面上往往以话语作为载体,“话语是组织中统治权力的旨趣的产物”,“是使组织中居支配地位的意识形态意义结构本身永远存在下去的主要手段”[注]丹尼斯·K.姆贝:《组织中的传播和权力:话语、意识形态和统治》,陈德民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第109页。。话语建构讲求语言运用的艺术,语言自身又是表达意志或观念的符号。因此,就某个角度而言,话语建构即一系列符号排列组合而形成的合理性框架,观念在其中起到了支撑作用。“尽管观念是第一位,但语言的作用是巨大的,语言是观念的载体,能唤起观念”[注]赵一农:《话语构建》,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4页。。在社会实践中,经由语言表述而形成的话语建构其实就是在维护或改变原有观念,而通过激进方式改变原有观念的典范就是革命话语的建构,它是国家或政党在革命场景下以主流意识形态建立合法性权威所依赖的特殊语言的生成过程。华北抗日根据地是抗战时期中国共产党开展农村革命的重要试验场,“组织起来”革命话语的建构则成为革命成功的关键性因子。
20世纪40年代,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以后,由于日军“扫荡”频仍、国民党经济封锁加剧以及自然灾害袭扰,抗日根据地进入空前严重的困难时期。合理而有效的整合资源以恢复社会经济进而支援抗战成为中国共产党应对时局的必要之举。于是,组织农村各类劳动力发展生产被置于重要地位。1943年1月25日《解放日报》发表社论,强调组织劳动力的重要性,“只要组织起来,便是一支雄健的生产大军,便能发生雄厚无比的力量”。“组织起来”的革命话语首次被提出。10月14日,毛泽东在西北高干局会议上发表讲话,明确将“组织起来”视为“生产制度的革新”,认为是继减租减息之后的“第二个革命”[注]毛泽东:《论合作社》,《新华日报》,1944年1月6日,第2版。。11月29日,毛泽东在中共中央招待陕甘宁边区劳动英雄大会上发表《组织起来》的讲话,号召:“把群众组织起来,把一切老百姓的力量、一切部队机关学校的力量、一切男女老少的全劳动力半劳动力,只要是可能的,就要毫无例外地动员起来,组织起来。”同时指出“组织起来”是“人民群众得到解放的必由之路,由穷苦变富裕的必由之路,也是抗战胜利的必由之路”[注]《毛泽东选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928、932页。。此后,具有鲜明政治意识形态的“组织起来”作为战争场景下具有强大号召力的革命话语,被迅速推广到华北抗日根据地。
与传统劳动互助不同,“组织起来”革命话语下的劳动互助组织服务于战争、服务于革命政党的政治色彩较为突出,其成效“取决于政治组织向农民提供的物质刺激”[注]J.米格代尔:《农民、政治与革命——第三世界政治与社会变革的压力》,李玉琪、袁宁译,中央编译出版社,1996年,第179页。。至少在1942年底,毛泽东已经意识到物质刺激对组织农民的重要性:“必须给人民以看得见的物质福利。”[注]《毛泽东文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467页。1943年12月26日《解放日报》发表社论进一步强调:“我们应当领导人民去发展生产,在发展生产中给人民以看得见的物质利益,这就是我们在边区现时环境下抗战建设的中心。”[注]《边区劳动英雄大会给我们指出了什么》(社论),《解放日报》,1943年12月26日,第1版。利益诱致已然成为“组织起来”革命话语建构的重要方式。
在“组织起来”之前,华北抗日根据地普遍开展减租减息运动。由于减租减息保佃赎地,农村地权发生变动。土地从地主、富农手中逐渐流转到贫雇农手中,为“组织起来”话语建构奠定了物质基础。毛泽东就曾认为:“减租减息之后,农民的生产兴趣就增加了。”“然后帮助农民在自愿原则下,逐渐地组织在农业生产合作社及其他合作社之中”[注]《毛泽东选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078页。。据载,晋绥边区保德县柳树沟村“自四二、四三两年彻底的实行了减租、回赎地,一般的老百姓都有了觉悟性”[注]《保德县三区新畦属秦家寨等村材料》(1946年),山西省档案馆,档号A137-1-10-3。。河曲县也是“在1944年经过减租生产,农民得到利益的基础上组织起来”[注]《河曲县1946年春耕生产初步总结》(1946年6月15日),山西省档案馆,档号A137-2-10-3。。在晋察冀边区,宋邵文认为“减租能启发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减租后组织劳动互助团体,能提高生产力……继续贯彻土地政策是开展大生产运动的先决条件”[注]魏宏运主编:《抗日战争时期晋察冀边区财政经济史资料选编》(第二编 农业),南开大学出版社,1984年,第479页。。在太行区,赖若愚更明确指出:“生产运动是减租以后必然的道路,减租运动改变了群众的生产条件,提高了群众的生产热情,削弱了发展生产的障碍……完成了这个革命——第一个革命,才能走上第二个革命。”“劳动英雄中,由贫农工人上升者占绝大部分,这些上升的贫农工人,大部分是减租运动中得到利益的”[注]太行革命根据地史总编委会:《太行革命根据地史料丛书之七:群众运动》,山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209页。。因之,在“组织起来”革命话语建构中,“减租减息第一个革命是必不可少的第一步,是进行第二个革命的前提条件”[注]山西省档案馆、中共长治市委党史研究室、长治市档案馆:《中国共产党长治市文献资料汇编(1938-1949)》,内部资料,1995年编印,第289页。。不难发现,华北抗日根据地“组织起来”革命话语的建构首先建立在减租减息运动的基础之上。减租减息被视为“第一个革命”,其意义不仅在于给予农民实惠与协调阶级利益,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唤醒与教育农民,进而提高农民的阶级觉悟。因为减租减息在华北抗日根据地开启了“运动式”经济革命的先例。经此,受惠于运动的“翻身户”成为中国共产党在根据地开展革命的代理人,革命政党与农村社会互动的桥梁得以搭建。
然而仅凭减租减息,并未能完全消解农民对“组织起来”的顾虑。不少农民在减租减息之后,依然面临缺吃少穿、无力购买牲畜与置办农具等生产生活困难。因此,对于个体农民而言,解决眼前困难尤为重要。太行区偏城县井坡村1944年春耕时为了动员群众“组织起来”,明确规定:“村子里凡是没吃喝的人家,由生产开荒委员会通过……可以向合作社无利贷糖,每人每月可贷十五斤糖、八斤玉茭、三斤小米,秋后归还……关于种籽、农具、纺车等等的供给,合作社也尽了全力帮助。”此外,还特别规定:“凡是参加互助组缺乏吃喝的、有劳动力的组员,经生产渡荒委员会的许可,可以向合作社借到每天四两小米。”[注]《偏城县农会主席谈张喜贵的拨工队》,《新华日报·太行版》,1944年5月5日,第2版。“组织起来”在农民基本生存、生产需求获得保障之后才有可能得到其心理上的认同。
在解决部分农民生产生活困难之后,还需要让其从切身的体验中认识到互助合作的好处。太行区邢台县水门村王俊生互助组从1944年2月15日至3月18日,在刨地、锄麦等农活中进行互助合作,“结果省工三分之一”,并解决了肥料问题。“在这种现实的利益影响下”,同村农民郎中俊与另外两户亦于3月20日建立互助组,到27日,“全组都亲身体验到互助的好处”,并宣誓:“咱们三人要永远互助起来。”[注]魏宏运主编:《抗日战争时期晋冀鲁豫边区财政经济史资料选编》(第二辑),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1990年,第460页。这说明“农民是现实主义者,有了利益就有了积极性”[注]《回忆邓子恢》编辑委员会:《回忆邓子恢》,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510页。。尤其是传统思想未能彻底被根除的小农往往看重眼前的、切身的利益。因之,“组织起来”革命话语建构的背后需要有物质利益的保障。反之,很难让农民从思想上接受“组织起来”。
宣传工作是开展革命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直接影响着群众的意识形态,甚至决定其能否向革命转变。为此,晋绥边区机关报《抗战日报》对“组织起来”革命话语的建构不遗余力。据笔者粗略统计,从1944年1月到1945年8月,《抗战日报》刊发以“组织起来”为题名且涉及发展生产的文章约有20篇,详见下表:
文章题目刊发时间版次响应毛主席“组织起来”的号召,学习敌后吴满有运动的模范劳动英雄张初元同志1944年1月22日第1版齐心合力互助互济贾挨碰村组织起来了1944年3月30日第2版X家村组织起来了1944年4月15日第4版八分区接敌区某村组织起来生产自卫1944年4月20日第1版男耕女织全村都组织起来齐心合力争取作模范村1944年5月2日第1版水手工人组织起来搬船种地变工互助1944年5月2日第2版万镇开荒队是怎样组织起来的1944年5月13日第2版组织起来的作用这样大!1944年5月18日第6版行署干部家属组织起来参加生产1944年5月27日第2版神府梁家塌组织起来1944年6月13日第2版学习、生产、防奸,兴二区儿童组织起来了1944年6月15日第1版全部劳动力组织起来多锄一次草多开百亩荒1944年7月27日第2版“组织起来”的方针引导者敌战区人民发展了生产1944年9月21日第2版忻静路北收复区群众组织起来秋收1944年11月9日第2版对毛主席“组织起来”方针,敌寇表示惶恐忧虑1944年12月1日第1版河曲杨家寨全村变工老汉们组织起来种棉1945年4月22日第1版朔县白道沟干部群众组织起来征服灾难1945年5月3日第2版岢岚中寨妇女组织起来抽空种地1945年6月1日第2版太行武乡全县组织起来生活上升1945年6月25日第3版保德二区各村群众组织起来开伏荒1945年8月3日第1版
由上表可知,《抗战日报》对“组织起来”革命话语的建构体现出一些明显的特征。其一,1944年的报道明显多于1945年。正如资料所载:“去年(1944年)变工互助中,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形式主义,在群众中刻下深厚不好的印象……因而今年(1945年)的变工互助在形式上看来不如去年轰轰烈烈。”[注]晋绥边区行政公署:《1945年一年来变工互助工作总结》,山西省档案馆,档号A90-5-19-1。晋察冀边区亦出现类似情况,“形式化的拨工组转入了实际,绝大部分今年(1945年)都改变为自由组合了”。结果从数字上来看,“无论巩固区与游击区一般的是没有达到要求的标准”[注]山西省农业合作史编辑委员会:《山西省农业合作史文件汇编卷》(总卷第五册),内部资料,1999年编印,第88页。。“形式主义”或“形式化”问题的出现说明1944年“组织起来”革命话语建构“发生在某些强制状态之中”[注]诺曼·费尔克拉夫:《话语与社会变迁》,殷晓蓉译,华夏出版社,2003年,第61页。。由“强制”而引发“一哄而上”,以致报纸等媒体对“组织起来”的报道也带有夸大的色彩。其二,报道的季节性倾向明显,对于春耕的报道明显多于夏锄和秋收。这一点很明显与农活自身的特性相关,“在垒堰、送粪、打柴等劳动上,最容易组织起来,可是下种、锄苗等季节性比较严格的劳动上,就容易垮台”,“特别是落雨以后,迟锄早锄关系很大,内部矛盾就要增长”[注]太行革命根据地史总编委会:《太行革命根据地史料丛书之七:群众运动》,山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216页。。这说明“组织起来”与农活特性、农民传统发生矛盾与冲突,“运动式”的“组织起来”难以产生持久的效应。
此外,还利用标语、口号对“组织起来”进行宣传。如1944年春耕,晋绥边区使用通俗话语编写《春耕标语》:“耕得多,种得快,变工互助真不赖”;“三人齐了心,黄土变成金,变工来互助,一人顶二人”;“生产当中防敌人,变工定要有民兵”;“劳力武力结合好,不怕鬼子来骚扰”;“春耕领导要抓紧,组织起来的力量大得很”[注]佚名:《春耕标语》,《抗战日报》,1944年2月22日,第2版。。太行区平顺县二区1945年春耕,提出生产口号:“要想富,搞互助”;“参加互助要自愿,男女老少一齐干”;“互助计划早早订,生活先后安排好”;“人人不吃亏,大家都沾光”;“要想巩固互助组,只有大家讲民主”;“组织起来顶机器,推倒封建旧社会,大家努力齐斗争,建设咱的新社会”[注]史敬棠等编:《中国农业合作化运动史料》(上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7年,第498页。。这些标语、口号采用“旧瓶装新酒”的方式,运用简洁的词汇,以通俗易懂的形式,将“组织起来”的政治理念灌输于农民脑中。
“组织起来”革命话语的建构还需要经过深入的思想教育。一般来讲,主要通过个人谈话、检讨会、批评会、冬学、读报等方式方法来提高农民的思想认识水平。晋绥边区劳动英雄温象拴村的变工队不但在组织之前开展宣传教育,而且在组织之后紧抓思想教育工作。在组织变工时,“先做了深入的宣传,个别教育,并且事先在农会组织里面,进行动员教育……然后有计划的分配积极分子到群众里面去酝酿、教育”。变工组建立后“进行政治的、时事的、防奸的及技术的教育”;“用个别的、会议的、读报的各种各样的方法,教育群众和积极分子”;“以很多好的坏的实例,让群众去看,使群众了解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注]史敬棠等编:《中国农业合作化运动史料》(上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7年,第586-588页。。又如静乐县孔河沟村“群众对过去的变工队不满意,冬学便展开了检讨”,结果“干部认了错误,清算了变工帐,变工组重新组织起来了”[注]孙晓忠、高明编:《延安乡村建设资料》(三),上海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355页。。太岳区士敏县固县村前街互助组进行思想教育的方法有:读报、开展小组思想斗争、检查与总结工作、干部起带头作用等。读报“是一种最好的教育办法”,组员们“从报上得到很多东西”,进而“深刻认识了互助的好处”。针对组内不同意见采用斗争的方式,“经过无数次的斗争,正确的意见占上风”。与此同时,及时检查互助秋收、秋耕等具体工作并总结经验与教训,借此“使每个人都能认识自己的优点与缺点”。当然,干部的带头作用更为重要,干部以身作则,“不但组织互助,而且使参加的人,认识了互助的好处,自动找来”[注]金沙:《互助组的教育问题:固县互助大队组织互助组经验》,《新华日报·太岳版》,1945年12月5日,第4版。。太行区平顺县二区1945年春耕,为了更好地“组织起来”,召开有村干部、劳动英雄、劳动能手、义务教育合作人员等参与的村干部扩大会议。首先作了“减租”和“生产”两个“组织起来”的思想启发,然后分组讨论。经过一番热烈争论,与会者“思想渐趋一致起来”,认为“减租是搬了石头,想真正翻身,还得组织起来生产”;“减租是安根基,生产好比盖房子”;“要想够吃够穿,四五年内达到丰衣足食,必须好好互助生产”;“不好好组织起来生产,减租的成果还是白搭”。在此基础上,会议总结指出:“减租是为了大家翻身,生产是为了大家过好时光。”[注]史敬棠等编:《中国农业合作化运动史料》(上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7年,第495页。
不难发现,思想教育的目的在于将较为抽象的革命话语通过灵活多样的方式植根于农民头脑之中。农民之所以能够逐渐接受“组织起来”的革命话语,一方面为个别教育、检讨会、批评会等直接或间接的行政手段所迫使,另一方面则通过冬学、读报等文化教育形式潜移默化地引发思想的转变。虽然行政力量难以产生持久的效应,但是却能够在某一特定时期内形成革命的场面文化,而传统文化暂时被压制。于是,“减租”“生产”也就成为“组织起来”的一种实践性表达。“减租”意味着农村社会阶层的流动,为下层“翻身”提供了物质条件。“生产”则意味着农村生产力的发展,为下层“致富”指明了方向。如此一来,“组织起来”的革命话语变成了农民“翻身”与“致富”的代名词,被赋予了实质性的内涵,进而冲击了农民的传统思想理念。
树立典型是抗日战争时期中共在各抗日根据地建构“组织起来”革命话语所运用的极为有效的策略。
基层党员、干部、积极分子亲自参加变工组、拨工组,以身作则,发挥了模范带头作用,使党的群众路线中的“亲民”理念与农民心中的“好官”标准基本趋同,进而有效推动了“组织起来”革命话语的建构。有资料指出:“一切工作在于村,村干部在生产中起着决定作用,自然村与行政村,都需要从群众中生长起来的领导骨干。”“凡是有领导骨干的地方,就能团结积极分子,发动群众,变工互助就成功”[注]佚名:《从兴县二区检查生产动员中看到领导上应注意的几个问题》,《抗战日报》,1944年4月18日,第1版。。晋绥边区兴县黑峪口行政村村长王棠棣是模范干部,对生产工作十分热忱,亲自发动变工队进行集体开荒,休息时给群众读报,推动了群众生产热情,变工队规模得以不断扩大[注]兴县讯:《兴县二区干部、劳动英雄总结春耕研究变工经验》,《抗战日报》,1944年7月8日,第2版。。太岳区安泽县范家沟村农会常委高龙中和农会副秘书张于春首先与6个村干部组成1个变工组。农历正月初三以后,他们就扫雪担粪,不到3天的时间,群众看到他们担的多,又不说吃饭好坏,就有4个人加入变工组。到开荒时,变工组人数增加到23人,经常能参加劳动互助的就有15人[注]江贷:《范家沟开始组织起来》,《新华日报·太岳版》,1944年6月10日,第4版。。干部带头领导变工组,有效地将群众组织了起来。
以召开劳动英雄大会的革命仪式培养、评选与奖励劳动英雄成为形塑典型的主要方式。在太行区第一届群英大会期间,沙河县一个杀敌英雄说:“我走进根据地,就觉得是两个天地。根据地的老百姓‘组织起来’,渡过了灾荒,连敌占区的蝗虫长着翅膀也飞不进来。这全是共产党领导得好。”[注]本报消息:《李司令、李政委、戎副主席亲到英雄宿舍热切慰问》,《新华日报·太行版》,1944年12月1日,第4版。赞皇县劳动英雄侯合小感言:“我是个受苦老汉,从十二岁就给人放牛,每天挨打受气。八路军来了,共产党来了,才把我解放出来。现在世道不同了,村里、县里选我当了劳动英雄来参加这个大会,我觉得实在不够条件。我要向大家好好学习,回去后,要把我们三区料子坡村的互助搞好,要把合作社搞好,做到花钱有钱,吃粮有粮,拥护八路军,把鬼子打出去。”[注]本报消息:《边府设宴招待英雄,戎副主席亲自作陪》,《新华日报·太行版》,1944年12月3日,第2版。怀着对党的感恩之心,劳动英雄在“组织起来”过程中产生了很好的示范效应。太行区劳动英雄李马保是武乡县树辛村人,抗战前家境贫寒,穷困潦倒。抗战开始后,李在清债退租的斗争中表现积极,并在领导春耕工作中成绩突出,被选为劳动英雄。因此,他高兴地说:“大家组织起来,对生产也好,对战争也好,对青年、老年都好……咱要学习毛主席的学习精神,组织起来,互相学习。”他还说:“组织起来就是革命,四人顶五人,五人顶七人,苏联用机器,咱们要增加生产,就得组织起来。”由于领导得力,树辛村男女全劳动力49个全部参加互助组[注]田鸣、三友:《李马保和树辛村》,《新华日报·太行版》,1944年7月24日,第4版。。培养、评选与奖励劳动英雄,进而通过劳动英雄大会树立其典型形象,无疑有助于“组织起来”革命话语的建构。因为在树立典型的过程中,从贫穷变为富裕、从无名变为英雄,生动而鲜活的实例使不少农民感到新政权、中国共产党对其切身利益的关怀。在此种情形下,农民看得见的利益与其潜在的从众心理不谋而合,进而使劳动英雄在农民群体内部产生示范效应。
早在中央苏区,苏维埃政府就曾动员农民组成“劳动互助社”“耕田队”等劳动互助组织。红军长征到达陕北后,直至1942年之前,苏区经验依然不同程度地被延续。从1942年底开始,苏区经验逐渐被官方非正式取缔。前文《解放日报》社论以及毛泽东《组织起来》重要讲话明确指出“组织起来”革命话语并非仅停留在动员与宣传层面,组织层面的建构亦不容忽视。由于“组织起来”与农民传统差异性很大,组织革命化显得尤为重要,对农民传统劳动互助组织形式的利用与改造成为必要之举。任弼时曾指出:“我们尽量运用群众习惯中所有的一些方式,比如不用劳动互助社的新名词,免得老百姓不懂、害怕,以为又是向他们要东西的新花样;而采用群众所熟悉的变工队、扎工队一类的形式加以改进,使它们实际上成为劳动互助社的性质。”[注]《任弼时选集》,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284—285页。不难发现,利用农民传统,将简单的、低级的组织形式改造为复杂的、高级的形式,是革命场景下动员与组织农民的一种灵活而又较为实用的革命策略。正如毛泽东所说:“我们的经济是新民主主义的,我们的合作社目前还是建立在个体经济基础上(私有财产基础上)的集体劳动组织。”[注]《毛泽东选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931页。这种“集体劳动组织”的形式主要有以“变工队”“扎工队”为基础的农业生产合作社、综合性合作社、运输合作社以及手工业合作社。在“组织起来”革命话语的建构中,载体多元化成为一种发展趋势,同时也体现了新民主主义经济的混合性特征。
在1944年大生产运动的高潮中,华北抗日根据地“组织起来”革命话语建构的各种载体均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重视和发展。晋察冀边区于该年1月召开经济会议,特别强调“开展经济工作的决定的环节是组织起来,农业生产要组织起来,群众运输运动要组织起来,副业生产要组织起来,机关生产要组织起来,我们要组织起来的最主要的最基本的是伟大的不可限量的群众力量”[注]魏宏运主编:《抗日战争时期晋察冀边区财政经济史资料选编》(第二编 农业),南开大学出版社,1984年,第382页。。晋绥边区保德县劳动英雄袁谦亦体会到:“没组织起来,就是难得组织,组织起来了,可是发明多哩。春耕的时候,大家变工变成了,一窝子家受苦,就一窝子家吵嚷着,又是要组织合作开荒,开油房,开硫磺矿……甚也想作。”[注]史敬棠等编:《中国农业合作化运动史料》(上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7年,第600页。在太行区,1944年各地劳动互助组织经历了由传统向革命的转型。史载:“我们的劳动互助组,开头组织起来,一般是停留在过去合犋、合伙、工拨工的基础上,人数不多,规模也不大……但在实际运动中,组织发展了,人数多了,规模扩大了……于是,从前那种简单的拨换办法……就完全不适用了。”为此,较为先进的劳动互助组织如张喜贵拨工队开始采用统一支配劳动力、统一计算折换的办法,“更促进了互助的发展”[注]袁勃:《计工、折工和还工办法的初步研究》,《新华日报·太行版》,1944年8月5日,第4版。。在太岳区,劳动英雄曹先亮领导了一个劳动合作社。该社的特点主要有:“他们组里大部分都是穷人,大家很团结”,“以农业劳动组为基础,建立和扩大成为各种副业劳动互助合作社,基本社员就是农业互助组的组员”,“在时间上是常年劳动互助合作”,“在做活上是件件互助合作”,领导人“以身作则”,能够“解决一切穷人的困难”,“真正响应了共产党的一切号召”,“在农业互助上,是变工、扎工、调工和雇工的结合,在副业劳动上,是采山货、运输和染布、纺织的结合”[注]江横:《曹先亮劳动合作社的分析》,《新华日报·太岳版》,1944年11月23日,第4版。。
由以上分析可见,官方建构的“组织起来”革命话语大致基于这样一个逻辑,即“穷人”是“组织起来”的支持者和受益者;领导者的资质与素养成为巩固组织的关键性因素;扩大组织规模进而将动员对象纳入“运动”范畴以支持或参与革命则成为“组织起来”的终极目标。这一逻辑的基点在于“穷人”最具革命性,在农村开展革命也就演变为动员将“穷人”组织起来,用革命的手段颠覆旧社会、建立新的社会秩序。
在“组织起来”的革命话语中,变工组、变工合作社、“劳力与武力结合”等多种形式的劳动互助组织“一经成为习惯,不但生产量大增,各种创造都出来了。政治社会进步,文化也会提高,卫生也会讲究,流氓也会改造,风俗也会改变,不要很久,生产工具也会有所改良,到了那时,我们的农村社会,就会一步一步地建立在新的基础的上面了”[注]《毛泽东选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017页。。这意味着“组织起来”成为中国共产党农村社会治理的一种程式,对传统农业、农村、农民进行改造,其终极目的在于建立权力的合法性。
“组织起来”的革命话语在大生产运动中产生了“看得见”的物质利益。太岳区阳城县岩山互助组“由于互助的结果,产量就增加了”,1943年产量3067.82石,1944年则打粮4070.98石,增加1003.16石。其中,每亩地增加细粮0.12石,相当于政府号召每亩增加细粮3升的4倍[注]金沙:《阳城岩山互助的调查研究》,《新华日报·太岳版》,1944年12月5日,第4版。。太行区偏城县1944年“组织起来”后,劳动效率得到提高,垒堰提高1/4到1/5,开荒锄苗提高1/5到1/3[注]魏宏运主编:《抗日战争时期晋冀鲁豫边区财政经济史资料选编》(第二辑),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1990年,第450页。。晋察冀边区盂平县九里铺村变工队第一小组6个人6天内开荒41亩,超过原计划1倍[注]盂平讯:《组织起来力量大,6人6日开荒41亩》,《晋察冀日报》,1944年5月10日,第2版。。该区平山县洪子店村于1944年5月8日组织了200余人的拨工大队抢种稻子,“从午饭后开始,一个下午就在一千二百亩的麦行中撒下了稻子,而且撒得很细致”[注]杨望等:《组织起来有力量,天大的事一后晌就干完》,《晋察冀日报》,1944年5月25日,第1版。。劳动效率的提高,意味着农村原本落后的生产力得到了某种程度的提高,使官方“组织起来”革命话语的建构与物质利益的获得二者之间产生了革命性的关联,进而实现了农民对“组织起来”的心理认同。
“组织起来”的革命话语在以变工组或变工队为载体的建构过程中,逐渐在文化、教育、卫生乃至社会风俗方面推动了农村社会的变迁。晋绥边区兴县温家寨村温象栓领导的变工组同时也是读报组。各组定期利用晚上时间,推选专人给组员读报,读完后进行讨论,以读报推动变工[注]史敬棠等编:《中国农业合作化运动史料》(上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7年,第586—588页。。在夏季生产中,该组利用变工节省出的劳动力进行沤粪积肥、修理房舍街道以讲求卫生,共计新修厕所26处、沤青肥500多驮[注]白日璋、甄章:《温象拴同志领导全村备战秋收》,《抗战日报》,1944年9月30日,第1版。。该区岢岚县谢家坪村变工队在1945年春耕期间,积极开展文化、教育、卫生等工作。读报活动在开荒组和牛犋组中分别开展,开荒组1天读报2次,由驻村部队同志负责解读《抗战日报》相关内容;牛犋组每周读报1次。识字活动亦如此,开荒组组员每天识字1个,牛犋组每隔3天组织识字1次。为了进一步开展识字扫盲工作,变工队还创办黑板报,每天写几个字,由1个部队同志专门负责教组员识字。此外,变工队还积极开展清洁卫生工作,所有成员每隔5天打扫室内卫生1次,而且不少成员已经养成勤洗衣服的习惯[注]《岢岚二区谢家坪春季生产总结》(1945年8月),山西省档案馆,档号A139-1-49-4。。因此,农村卫生条件得到了一定的改善。
随着“组织起来”革命话语的广泛建构,不少农民自私心理被具有革命性的集体、互助心理所代替。“凡是变工一类组织比较好的地方,农民群众的互相帮助的团结精神,就更为发扬……他们传统的劳动习惯和劳动观念也在发生着变化”[注]《边区劳动英雄大会给我们指出了什么》(社论),《解放日报》,1943年12月26日,第1版。。同时,“由于互相帮助,把人与人在生产当中的关系,从自私的关系,逐渐地转变为互助互惠的关系,锻炼农民团结互助的思想”[注]史敬棠等编:《中国农业合作化运动史料》(上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7年,第573页。。换言之,“组织起来”在官方的革命话语建构中被认为“可以锻炼集体组织观念,实行集体娱乐,将劳动变为活泼快乐的事情”[注]中共山西省委党史研究室等编:《太岳革命根据地财经史料选编》,山西经济出版社,1991年,第135页。。晋察冀边区龙华县木厂村劳动英雄葛存领导的拨工队各生产小组在集体劳动休息之余开展唱歌、唱小戏、说笑话等娱乐活动,组员们高兴地说:“一块拨工,烘(红)火热闹,不发闷干起来痛快。”[注]魏宏运主编:《抗日战争时期晋察冀边区财政经济史资料选编》(第二编 农业),南开大学出版社,1984年,第421页。从中不难看出,“组织起来”营造了一种热火朝天的生产氛围,进而将集体主义理念植入其脑海深处。
抗日战争后期,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根据地成功渡过难关,并最终赢得抗战胜利。“组织起来”革命话语建构不仅成为解决困难的思想指针,而且是建立身份认同、促进关系变革以及坚定信仰的内在动力。劳动英雄等“翻身户”在新政权的庇护下,逐渐形成农村社会新式政治精英,其领导者的身份在革命话语的建构中得到革命政党与革命农民的认同。正因如此,一大批农民经过“组织起来”的教育与启迪,成为新政权下的革命者。同时,农村社会的其他阶级亦逐渐被革命化,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农村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得以巩固。随着农村新式社会关系的建立,多数农民坚定了自己“跟党走”的信念。“组织起来”革命话语建构最终使共产主义信仰体系得以建立,马列主义普遍原理与中国革命具体实践相结合的毛泽东思想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借此,中国共产党在农村社会扎根,并成功对其进行改造,革命话语的建构也就转变为合法性权力的获取。
TheRevolutionaryDiscourseConstructionof“Organizing”inNorthChinaAnti-JapaneseBaseArea, 1943-1945
He Wenle
(Shanxi Normal University,Linfen 041004,China)
Abstract:In the late period of the Anti-Japanese War, there was a serious and difficult situation prevailed in the base areas which led by the CPC. Therefore, Mao Zedong thought about the organization of peasants unceasingly and put forward the slogan of “organizing” explicitly in November 1943, which was promoted to North China Anti-Japanese Base Area as the central task of the production campaigns. After that, the revolutionary discourse of “Organizing” began to be fully constructed. By using measures such as interests induction, publicity and education and typical demonstration, making labor mutual aid groups, cooperatives and other forms of organization as a carrier, the revolutionary discourse of “organizing” was constructed, which 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in the agricultural production, rural social culture and even the transformation of peasants’ character. The construction of revolutionary discourse of “organizing” in North China Base Area became a blueprint of rural revolutionary discourse construction after 1949,providing experience and reference for the development of cooperative and collective movement.
Key words:North China Anti-Japanese base area; “organizing”;revolutionary discour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