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艳琴
(山西大学 商务学院,山西 太原 030031)
审美意识作为人类审美实践的产物,是人类主体性和人本质力量的体现。日本民族审美意识的产生和发展有赖于日本特有的地理环境和独特的信仰及政治社会生活。由于日本奈良、平安等各个历史时期,社会环境、信仰和创造美的主体的改变,使得每个时期都有标识性的审美特点。禊。” 于是,他到一个小海湾举行 “禊”。“禊” 指用水洗涤身体的污秽,表现了日本人以 “净” 为美的意识[3]。同时,日本人认为日本有 “八百万神”,这些神降临日本,寄居到各种自然物上,世间万物都具有神性,这种信仰造成日本人虔诚地对待世间万物的态度。这都是 “真” 的审美反映。
“まこと” 在《广辞苑》写作 “真”“実”“誠”。从词源上讲,“ま” 源于 “真”,“こと” 源于 “事” 与“言”。所以,“まこと” 合在一起就是 “真言”“真事”,即真实、直白之意。
自然环境构成人类生存的外部环境,并逐渐转换为人的内在属性。正是这种转化,使特定的族群和特定的自然环境融为一体,从而生成特定的民族审美意识。日本位于亚洲东部,四周环海,属于季风式温带海洋气候。繁茂的森林、广阔的海洋、狭长的海岸线,孕育了各种陆地和海洋生物。所以,虽然日本每隔三四年会发生台风、地震等自然灾害,但宜居的气候、丰富的食物,使得日本人非常亲近自然、感恩自然[1]。弥生时代水稻传入日本,日本人在水稻种植过程中,明白想要几分的收获,就要付出几分的劳动,人从自然那儿获得的馈赠和自身的努力成正比。在这种只要付出就会有正价回报的认知下,日本人逐渐形成对自然、人、事以“真” 为美的意识[2]。
神话源于口口相传,后来用文字记载,并往往与真实的历史相混合。神话隐喻了一个民族的信仰和审美意识。据《古事记》和《日本书纪》记载,日本由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两兄妹创建。妹妹同时也是妻子的伊邪那美因生火神而死,丈夫伊邪那岐思念妻子来到黄泉国,看到妻子身上爬满了蛆虫,吓得伊邪那岐转身就逃。伊邪那岐嫌恶的态度,让伊邪那美感到了耻辱,于是派兵追杀逃跑的伊邪那岐,夫妻由此势不两立。伊邪那岐从黄泉国回来后说:“我去了一个令人讨厌、污秽的地方,我要对我的身子行
“物哀れ” 表示主体感受客体,产生具有观照性的欢乐、愉悦、赞赏、同情、悲伤等感情。“物哀” 作为平安时代的审美特征被本居宣长在《紫文要领》《源氏物语玉小栉》中提出,先被用作平安时代的文学审美,之后扩大到其他艺术领域。
“物哀” 审美在文学上表现为写实性的浪漫主义。平安时代,有名的作家主要有紫氏部、清少纳言、藤原道纲母等。他们批判空想式的文学创作,主张在提炼真实的基础上,通过细致的心理描写来抒发对现实生活的感慨和理想世界的向往。小说《源氏物语》,以摄关政治为背景,藤原道长为原型,描写了主人公光源氏的生活经历和爱情故事,以此感叹世间的 “无常”[4]。日本著名的和歌家纪贯之认为,和歌的真谛是 “夫和歌者,其根发于心,其花发于词林也”。
“物哀” 审美在艺术领域表现为表面极度华丽、优美,内里却空虚、不实用。和辻哲郎曾解释本居宣长的 “物哀” 审美为:“带着一种永久思恋色彩的官能享乐主义、浸泡在泪水中的唯美主义、时刻背负着世界苦意识的快乐主义。[5]” 服饰上,贵族妇女穿的是重达十到二十公斤的、华丽的十二单,男性公卿是穿着有五米长裾的束衣。脸上抹白粉、点蚕眉、涂黑齿。建筑上,是寝殿建造,以平等院凤凰堂最为有名。堂内正中摆有如来像,周围饰有 “极乐净土图”,堂前池水如镜。凤凰堂是按照日本人想象中的极乐净土世界的样子建造而成。但是,在如此的极乐世界,却出现了早良亲王、菅原道真、平将门、崇德天皇四大怨灵,弄得京城上下人心惶惶。
“物哀” 审美的产生和发展是和当时的社会环境分不开的。上至皇室下至百姓都笼罩在一种 “表面华丽、优美,内里空虚的” 氛围中。
9世纪,土地公有制逐渐崩溃,百姓流离失所。桓武天皇为了摆脱旧势力的影响,迁都平安京,并在日本创建新的信仰——密宗。佛教理论认为,世事无常,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将消逝,1052年就是末法世界的开始。当时社会的腐败和糜烂正好印证了佛祖的预言,无论贵族还是平民都心存不安,一边感叹世事无常,一边希求通过密宗达到往生极乐[6]。
平安时代,400年的时间,历经33位天皇,几乎每12年换一位天皇。天皇虽是一国之君,手中却没有实权。藤原氏摄关家掌握了日本200多年的实权,但是,摄关家内部也是纷争不断,藤原南家、京家、式家先后衰败,最后权力落到北家手里。北家在藤原道长之后,权力又被转移到法皇手里。皇室频繁的更迭,贵族内部的争权夺利使得整个平安时代充斥着无奈、感伤的气氛。
平安时代,实行访妻婚。一夫多妻,夫妇别居。男女方分别与自己的父母兄弟同住,男方在深夜潜入女方家,第二天早晨离开,这种婚俗使得夫妻关系松散。妻子只能被动等待丈夫的到访。一旦丈夫不再来访,婚姻关系就自动解除。这种婚俗使得大多数的女性无法主动掌握自己的婚姻生活,只能在无助和叹息中度过一生。
“幽玄” 源于汉语,表示庄子思想 “道” 的深远。之后随着中日两国之间的交流,传入日本。《广辞苑》中 “幽玄” 指深奥微妙,不易被人理解的,意味深远的,富有情趣的一种内心体验。
“幽玄” 作为外来文明,在日本扎根,是因为幽玄与日本神道的 “万物有灵” 的观念以及上个时代日本 “物哀” 的美学意识相契合,并在此基础上,结合新传入的禅宗理念“以心传心”“无中万般有”“空”“寂” 等,形成日本式的独特的新审美。“幽玄” 的审美,应用到日本茶道、能乐、庭院建筑等领域后,呈现出不同的审美特征,如在能乐上表现为 “幽玄”、茶道上发展为 “清寂”,庭院建筑上升华为 “枯寂” 等[6]。
能乐大师——世阿弥,将能乐艺术最高层次的美定位在“富于幽玄之趣”。为了让观者全身心地体会表演,力求消除所有可能干扰观众的因素。比如,舞台不设专门的背景,主演带上面具,用尽量少而精的台词和动作 “状物”。通过这种无布景、无表情、无道具的惟妙惟肖的表演,让观者从“无” 体味表演之外的更多的 “有”,在不受限的时空内,尽情想象和体验故事中人物的喜怒哀乐,从而造成一种神秘的 “幽玄” 的美学境界[7]。
千利休,日本茶道的集大成者,创立 “草庵茶”,将茶道和禅学结合,使喝茶成为日本人修身的手段。依照禅的“空” 的思想,利休将茶室从艳丽的金色改为枯叶色,面积缩小至两叠,室内只有一幅立轴和挂在柱上的应季插花。待客时,用最少的茶具,最精简的点茶动作,以 “一期一会” 的心情完成一场茶事。茶事后,客人离去,主人在一片寂静中,回想今日的茶事,品味余韵。
枯山水,用白沙和石头所组成的微缩式的日本庭院建筑。最具代表性的有大德寺、龙安寺、建仁寺的庭院等。以建仁寺庭院为例,该庭院宽30米、纵深15米,院内摆有15块自然石,此外白沙满地。主人用近乎 “空” 的庭院,象征世间万物,希望观者能通过庭院内石头的摆放、白沙的纹理感悟人间大 “道”。
“幽玄”“寂” 审美的产生是当时社会的需求。1192年,源赖朝建立镰仓幕府,标志着武家政权的开始,武士取代京都贵族,成为日本统治者、文化的领头人,武家的审美取向成为日本民族的审美选择。
当时,日本战乱不断,大名和武士信奉 “实力第一原则”,弱肉强食,家臣取代大名的 “下克上” 的事情蔚然成风。武士今天可能一战成名,明天又有可能战死沙场。这种不知明日的生活,使得武士需要新的信仰来维护精神世界的安定、健康。此时从中国传来净土宗、真宗、日莲宗等新佛教。新佛教相对于旧佛教而言,简单易行,非常实用。新佛教否定信徒只有通过造寺建塔、诵读佛经等方式才能往生极乐,主张无论好人坏人,无论信仰时间长短,只要临终时,信仰佛陀,就可以往生极乐。其中禅宗的思想最受武士欢迎。禅宗否定一切 “旧有”,获得 “新有” 的哲理,以及超越理智分析的 “不立文字,以心传心,见性成佛,教外别传” 的悟道精神,给予武士放下 “我执”,平静接受命运、甚至死亡的觉悟。
统治阶层对于禅宗的热情,使得禅宗 “空”“寂” 的思想,以及 “有就是无,无中万般有” 的理念,超越信仰领域,影响到日本武士生活的各个方面[8],形成了中世的艺术审美。
日本美学家九鬼周造把近世的美学定义为 “粹”,指出“粹” 是渗透到日本人生活里的审美意识。“粹” 源于遊里,男女之间为追求无限靠近的距离,同时又不愿沦于世俗的性关系,而形成的一种紧张的互动关系,在这种互动中呈现出的美就是 “粹”。据九鬼周造的理论,“粹” 包含三方面:一是 “媚态”,指男女之间为了吸引对方所展现的魅力;二是 “自尊”,指为抗拒对方魅力、不屈服于自己欲望所展现的强烈意志;三是 “达观”,是潜藏在自尊根底的自己对他者的变化无能为力时所采取的一种达观的态度。也指经历世间百态后,修炼出的洒脱、恬淡之心。“粹” 是发端于人的外在美和内在美,旨在追求人与人之间身心合一,内外通透的最高审美境界。
近世 “粹” 的审美集中表现在艺伎这一活体艺术上。艺伎是近世日本说话艺术、服饰艺术、舞蹈艺术、行为艺术等各种审美意识的综合体。
艺伎是一种从事表演艺术职业的工作者。从十几岁开始,到专门的学校学习各种文化技艺,比如,舞蹈、乐器、茶道、书法、和歌等。经考试合格后,开始接待客人。合格的艺伎能够应场合的需求,既能阳春白雪,也可以下里巴人。她们就像美丽的女王,尽情地展现自己的魅力,又像花旁的绿叶,绝不会抢了主人的风头。艺伎的一言一行就是当时审美的标准。比如,艺伎在摆放盘具时,一定要双手端碟,从身体的正前方把餐盘送到餐桌上,然后双手从原路收回放于腿上。说话要轻柔,声音要高到能让对方听清楚,又要低到不影响旁人。此外艺伎的 “粹” 还表现在交往过程中的 “自尊” 和 “达观”。艺伎只接待认识的、有品位的客人,对于没有介绍人的来客,无论对方如何富有和高贵,都会拒绝。在与客人交往后,如果彼此心仪,就按固定的仪式,结成模拟的 “夫妻”。这种 “夫妻” 关系仅限于遊里范围。艺伎在关系期内,既要绝对忠于对方,又要不失去自我,若是缘尽,潇洒地转头,继续开始自己的新生活。这就是艺伎的 “粹” 美。比如,井原西鹤在《好色二代男》中,讲述了一个 “粹” 的故事[9]。一个名叫 “半留” 的富豪,与一位名叫 “若山” 的艺伎交情深厚。有一次,半留故意十多天不与若山通信,见面后,突然说自己破产了,要和若山一起情死。若山当即答应。若山按照约定,准备赴死时,突然叹了口气。半留问若山叹气的缘故。若山说,她叹气不是怕死,是为半留的命运感到悲哀。由此,半留决定给若山赎身,并把若山送回老家,而自己则很快与遊里的其他女人交往了。西鹤随后做了评论:“两人都是此道达人,有值得人学习的‘粹’。” 半留通过破产和自杀两件事,试探若山对自己的感情,发现若山确实是用真情在对待自己,但随后若山不经意间的一声叹息,又发现若山对自己的感情已经超越了模拟 “夫妻” 的界限。于是半留因为若山的真情,为若山赎了身,又因为若山 “越界” 的真情,马上与若山分手,找了别的女人。这就是 “粹” 的美学。
“粹” 的审美是在江户时代特有的环境下产生的。1603年,德川家康在江户建立幕府,颁布士、农、工、商的身份制度,致使武士脱离经济生产,商人永远无法获得政治地位。另一方面,日本社会商品经济的发展,促成了商人阶层的壮大。在武士和商人之间,武士需要商人的商品,却又看不上商人的身份,商人需要武士的消费,同时也看不起武士的趾高气昂。于是,在江户时代形成了两大势力:一是掌握政治权力的武士阶层,他们主张按照儒家伦理的等级观念治理社会,要求全民以武士为尊,所有行为要符合武家的规矩,即符合武家的 “义理”。另一个是掌握社会财富的商人阶层,他们主张重视现实生活,尊重人的本能,将 “人情” 作为最高价值取向。武士和商人之间在政治上相互排斥,经济上相互依赖,反映到制度上就是在 “义理” 和 “人情” 之间找到一个度,以达到社会的和谐;反映到审美上,就是在“媚态” 和 “自尊自重的矜持与傲气” 之间找到一个度,以达到 “达观” 的境界。
人类的审美意识在长期的实践中不断发展和提升。每个民族的审美意识都有相应的特征和发展趋势。日本人得天独厚,几千年来居住在岛上,绝大多数的居民都是大和民族,几乎没有外族的入侵,使得日本文明得到完整的传承和保护。日本传统的审美意识没有随着旧时代的衰亡而消失,而是被新时代继承,并在旧的基础上创建新的审美理念。到现在,日本人仍然以真实、物哀、幽玄等为美,并在此基础上继续创造灿烂的现代审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