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柳青
(嘉应学院梅州师范分院,广东 梅州 514087)
弗吉尼亚·伍尔夫是20世纪英国文坛上杰出的女性主义作家和女权主义者,是西方女性主义批评的先驱,她不仅在文学创作上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她的女性主义思想在西方文论史上也具有极其重要的作用。国内外学者对她的作品的研究一直有着极大的热忱,研究的视角也逐渐拓宽。近年来,西方对于伍尔夫的研究,在继承传统女性主义研究的视角以外,在人类学、伦理学、空间政治、现代主义和心理学等研究视角方面拓开了新的局面。国内对伍尔夫小说的研究在形式主题、小说理论、女性主义、后现代主义、比较文学等方面均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作为一名女性主义作家,伍尔夫具有女性特有的敏感与细腻,她特别关注妇女的家庭地位和历史地位,在作品中塑造了众多鲜活的女性形象。她最具意识流特色的小说《达洛卫夫人》自问世以来被国内外学者从多种角度进行了分析,大多数学者将研究的重点聚焦于该小说的意识流技巧和死亡主题等方面。《达洛卫夫人》被认为“促进新女权运动实现的第一步,并在战争期间开始唤醒人们的女性意识”[1]。本文旨在从女性主义的角度来分析达洛卫夫人的内心世界,展现女性对自由、独立、平等与和平的追求,运用女性主义的方法分析女主人公对婚姻、战争和死亡的态度,体现伍尔夫对实现男女平等与世界和平的渴望。
在少女时代,达洛卫夫人就体现出强烈的女性自我意识。当她回忆起在布尔顿庄园的夏日晨光的时候,我们都能感受到青春跳跃的音符,生活是如此的美好惬意。她最爱读赫克斯利和延德尔的作品,也会和萨利一起阅读柏拉图或莫里斯的哲学著作,按钟点念雪莱的诗。她热爱跳舞、骑马,与恋人彼得一起享受着生机勃勃、乐趣无限的生活,对未来充满憧憬和向往。同时,她与放浪不羁的萨利也有着特殊的情谊,她欣赏萨利与众不同、肆无忌惮的个性,深深为她着迷,当然这种成年女性之间的情谊在保守的维多利亚时代是离经叛道,为世俗不齿的。她对萨利的感情纯洁忠诚,毫无私心,但是这种感情始终是带保护性的,因为她有一种预感,仿佛什么东西,比如婚姻必然会把她俩拆散。在传统保守的父权社会环境下,克拉丽莎最终只能面对现实,放弃了年少时的梦想和追求。她拒绝了彼得的求婚,嫁给了身份显赫的国会议员达洛卫,成为了真正的达洛卫夫人,成功跻身于上流社会,过上了世俗人眼中养尊处优、安定幸福的婚姻生活。她小心翼翼地扮演着温顺、谦卑、贤惠而美丽的“房中的天使”的角色,终日围绕在丈夫和孩子的身边,操持家务,周旋于各大宴会、酒席之间,与上流社会形形色色的贵族们打交道,日子如流水一般平淡地过着。
婚后过着富足优渥生活的达洛卫夫人并没有完全沦为“没有灵魂的主妇”,她的内心深处还是向往着自由独立。在传统父权社会的压迫下,达洛卫夫人没有经济来源,没有独立的经济基础,需要依附于丈夫,用达洛卫的眼光去观察社会、对待事物,在婚姻中处于屈从地位,为了生活失去自我。她为了丈夫不得不一直忙着参加宴会和举行宴会,接触上流社会的人们。一方面她陶醉于上流社会的纸醉金迷,一方面她又向往简单、自由而快乐的乡下生活。她依靠丈夫而活,与丈夫相敬如宾,但是并没有把丈夫作为最终的感情归宿。在夫妻关系中,她渴求隐私、独立,有着强烈的反抗被控制的意识,希望拥有一点自由权、自主权。她拒绝彼得一方面是由于彼得500英镑的年收入不能给她提供富足的生活,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彼得不能像达洛卫先生一样给她一定的私人情感空间。彼得有时候很难相处,他不能忍受克拉丽莎有一点点的独立自主权,非得把每件事都摊开,而且常常评论她,嘲笑她天生具有平庸的气质,限制其做事情的自由,这一切的过分亲密令她长时间窒息。彼得的嫉妒心和控制欲使克拉丽莎不得不与他分手,她深信要不然他俩都会毁掉。多年来她私下里忍受了放弃这份感情的悲伤和苦恼,犹如利箭钻心,不过她仍然不后悔她当初的决定。她认为夫妻之间必须要有自由,必须要有自主权:“凡是人都有一份尊严,都有独处的生活,即使夫妻之间也不容干扰,必须尊重这种权利。”[2]116虽然,与达洛卫的婚姻中,克拉丽莎处于被动的地位,但是她拥有一定的自由和自主权。不仅如此,她还拥有一个独立的空间——阁楼,在那里她能卸下伪装,自由地展现自我,去思索,去感悟。达洛卫夫人对待恋情和婚姻的态度,体现出她是个具有强烈自我意识的女性,她反对男性的控制、向往自由、追求独立自我的人格,充分体现了伍尔夫的女性主义思想,即渴望建立一种男女平等、互相尊重的和谐的两性关系。
除了构建和谐的两性关系外,伍尔夫的女性主义思想也体现在她对于战争与和平的见解方面。伍尔夫虽然没有在小说中直接描写战争是怎样的残酷、血腥,但是战后人们普遍感到的孤独感、恐惧感、虚无感却是无处不在的。她用简短跳跃的文字平静地述说了战争给普通人带来的巨大灾难。虽然战争对达洛卫夫人的生活没有太大的影响,仍然是平静富足,但是走在伦敦的大街上,她仍能感觉到大战留给人们的痛苦:福克斯克罗夫特太太的好儿子已阵亡,还有贝克斯巴勒夫人,她最疼爱的儿子约翰牺牲了,穷苦的女人,可爱的孩子,孤儿、寡妇、战争。这一切都使经历过创伤的人们饱含泪水。战争不仅毁灭生命,也摧毁了人性和理智,在战争中幸存下来的人永远也无法抹去心中的阴霾和伤痛。在伍尔夫看来,只有博爱和心灵的融合才能减轻这种精神痛苦。她认为进攻、侵略、破坏、屠杀与战争是男权主义的体现,而女性代表的则是平和、温暖、复苏、抚慰和稳定。如果妇女参与社会政治活动,则可以缓解男人的攻击性和暴力性,避免人类陷入残酷的战争与分裂之中,避免人类走向自我毁灭的命运。与男性相比,女性更擅长沟通与交流,更加热爱和平。因此,伍尔夫希望用女性的抚慰力量去拯救人类。达洛卫夫人热衷举办宴会,原因不是如彼得认为的“她爱突出自己,喜欢有一批名流围着她转”[2]117,也不是像达洛卫先生所说的“仅仅以为她有些傻,因为她爱热闹”[2]117。其实她爱过简朴的生活,她举办宴会的目的是奉献,因为她怜悯孤独生活的人们,想把他们聚拢起来。“设宴是一种奉献:联合,创造嘛。”[2]118举办宴会是为了在战后给大家营造一个心灵沟通、融合的场所,让战后悲观、焦虑和恐惧的人们在宴会中畅所欲言,达到心与心的交流,从而消除人与人之间的冷漠与隔阂,使人们摆脱战争的阴影,暂时遗忘战争带来的伤痛。
年轻的塞普蒂默斯是战争的牺牲品,他曾经勇敢地怀揣着拯救英国的梦想自愿入伍走上了一战的战场。虽然战后他毫发无伤地重返家园,但是他的知心朋友——埃文斯却在大战中牺牲了。当时,他对埃文斯的死无动于衷,甚至庆幸自己能泰然处之,颇为理智。然而,大战结束了,他也得到了晋升,还和美丽的姑娘订了婚,但是他突然发现自己丧失了感觉的能力。他食不知味,感觉麻木,被深深的负罪感和恐惧感淹没了,时常陷入沉思和冥想之中,要不喃喃自语,要不就是跟死人交谈。埃文斯阵亡时,他满不在乎,他认为那便是他最大的罪过,只因犯了这桩罪过,人性就判处了他死刑,让他丧失感觉。他认为世界本身毫无意义,人性充满憎恶、仇恨、邪恶和绝望。虽然他并不爱卢克丽西亚,但为了摆脱战争给他带来的伤害,过度压抑和恐惧的他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他希望利用卢克丽西亚对他的爱和平静的婚姻生活来拯救他的灵魂。他发现姑娘们制作帽子时剪刀的嘎嘎声、姑娘们的笑声,以及帽子的制作过程保护了他,保证了他的安全,给了他避难之处。于是,他决定跟其中一个做帽子的姑娘卢克丽西亚结婚。如此可见,女性的抚慰力量再一次得到了肯定。由男权统治的社会环境充满矛盾与冲突,暴力与血腥,侵略与战争。女性的温婉柔和可以给饱受心灵创伤的人们带来安慰。如果妇女参与社会政治活动,那么战争、灾难、死亡与痛苦便会离人们远一些,和平、稳定、光明与欢乐会离人们更近一些。
伍尔夫希望用女性的抚慰力量拯救人类的愿望是美好的, 但又显得过于理想化了。因为妇女的权利在父权统治的社会中是非常有限的, 就“像一片树叶上的一只小虫”,无法改变现有的社会秩序与人的命运。塞普蒂默斯选择了婚姻作为其避难所,可惜卢克丽西亚的爱并没有拯救他饱受战争阴霾折磨的心灵,他最终在恐惧与绝望中自杀了,使自己的灵魂得到解脱。塞普蒂默斯的死亡也唤醒了达洛卫夫人,她猛然从甜美的幻梦中惊醒,意识到生与死是无法回避的问题。虽然达洛卫夫人选择了大家公认正确的婚姻,在宴会上优雅、自信、快乐,然而实际上她是无聊、空虚、痛苦的,现实生活已经把她的生活激情淹没,使她从一个充满激情和梦想的少女变成了一个冷漠而势利的老妇女,连她自己都不禁茫然,感觉到孤独和空虚,找不到自己生活的意义。
塞普蒂默斯的死亡引发了达洛卫夫人一系列的关于生命与死亡的思考,唤醒了她沉睡了多年的意识。她经历了从听到消息后的震惊,到面对死亡的恐惧,到最后坦然接受,获得新生的心理过程。死神的到来给她带来了瞬间的灵魂震撼,碰撞出心灵的火花,让她感悟到生存与死亡的真正含义。虽然在现实的生活中我们可以带着面具行走,然而在死亡面前,不管是谁,都必须撕下伪装,面对最本真的自我。生命的盛宴终将散去,亲密会变得疏远,狂欢会褪色,任何人都无法避免孤独,任何人也无法跨越死亡。塞普蒂默斯以死来抗议父权社会的统治与迫害,以死来保持生命的中心,以死来传递信息。达洛卫夫人意识到“无论如何,生命有一个至关紧要的中心,而在她的生命中,它却被无聊的闲谈磨损了,湮没了,每天都在腐败、谎言与闲聊中虚度。”[2]74瞬间负罪感淹没了她,她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对自身的生存方式感到愧疚,深刻意识到灵魂被现实销蚀的厉害,并开始重新找回本真的自我。她意识到生之恐怖,死之幸福。她回忆在乡下的布尔顿庄园里,她曾经无比快乐地沉醉于生命的流程中,异常欣喜地感到生命的搏动。而在伦敦的无尽宴会里,男人女人们接连沉沦,消失在黑森森的深渊中。她感受来自生命本能力量的召唤,一种要求她回归本我的召唤,唤醒了掩埋在灵魂深处的最真实、独立、完整的本真自我。经过对生与死的思索和选择后,达洛卫夫人的内心豁然开朗,当她重新回到了宴会上,她这样想:“这夜晚,多奇妙呵!不知怎的,她觉得自己和他像的很——那自杀了的年轻人。他干了,她觉得高兴;他抛掉了生命,而她们照样活下去。”[2]180塞普蒂默斯选择死亡,达洛卫夫人替他高兴,因为他是怀着宝贵的中心去拥抱死亡。而她选择了生存,所以她必须要重新振作,必须要找到萨利和彼得,必须重新选择人生之路。生命的顿悟给达洛卫夫人带来脱胎换骨的感觉,她找回了自我,重新焕发出生命的光彩,开启了人生新的征程。
伍尔夫是女权主义运动的先驱者之一,她对女性主义思想的探索为后世的女性主义研究提供了宝贵的经验。她所倡导的女权主义思想至今仍然是国际妇女解放运动的指导思想之一,具有深远的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为后世女性主义运动的发展以及女性文学创作指引了方向。《达洛卫夫人》正是她女权主义思想集中体现的代表作之一,小说对达洛卫夫人内心世界的呈现,反映男权主义社会下女性所面临的束缚和枷锁,也反映了女性渴望自由、平等与和平的愿望。同时,也引发了人们对男权主义社会的弊端进行重新审视和思考,对男权主义社会下女性身份的定义进行重新探寻和构建。在当今世界局部地区仍然动荡不安的局面下,伍尔夫倡导的反战主义与和平主义也有现实指导意义。她把暴力、侵略、战争归为男权主义的产物;把抚慰、和平、稳定与女权主义紧密联系在一起,希望有更多的女性力量参与社会政治活动。再者,她在作品中突出地呈现着死亡意象,包含着她对生存和死亡的敏锐感受和深度思考,让我们感悟到生存与死亡的真正含义,也让我们更加深切地体会到生命的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