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4)
《晨风》是《诗经·秦风》中的第七篇,共3章18句:
鴥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山有苞棣,隰有树檖。未见君子,忧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实多[1]373。
关于《诗经·秦风·晨风》的主旨,学术界迄今主要有七种观点。
第一,认为此诗刺秦康公弃贤臣。此说出自《毛诗序》:“《晨风》,刺康公也。忘穆公之业,始弃其贤臣焉。”[1]373范处义《诗补传》进一步阐释:“《序》言忘穆公之业,始弃其贤臣。则此诗乃穆公之旧臣谓穆公待贤之礼厚,而康公即位未继,即弃其贤臣也。”[2]后由此引申出两说:(1)刺康公与贤者有始无终说。见吕祖谦《吕氏家塾读诗记》:“此诗亦如《权舆》,刺康公与贤者有始而无终。”[3](2)刺康公弃三良说。见朱谋㙔《诗故》:“《晨风》,刺康公也。何刺乎?刺弃三良也。三良见杀,贤臣亦相率而遯世矣。”[4]
第二,认为此诗是被弃贤人思其君主。此说出自王质《诗总闻》:“此贤人居北林者也。当是有旧劳,以闻见弃,而遂相忘也。欲见其君吐其情,又不得见,所以,怀忧久而至于如醉者也。”[5]又季本《诗说解颐》:“此贤臣被弃而思慕之诗也。”[6]进而引申为贤者不忘其君说。见戴溪《续吕氏家塾读诗记》:“《晨风》,贤者不忘其君也。”[7]
第三,认为此诗表达了妇人念其君子。此说出自朱熹《诗经集传》:“此妇人念其君子之辞。”[8]378这种观点对近现代学者影响颇大。如余冠英《诗经选》:“这是女子怀念爱人的诗。她长时期见不着爱人,抱怨他把她忘了,甚至怀疑他把她抛弃了。”[9]131又祝敏彻《诗经译注》:“这首诗写女子未见到情人而产生的忧伤和怨恨之情。”[10]
第四,认为此诗是秦穆公所作悔过之诗。见何楷《诗经世本古义》:“《晨风》,秦穆公悔过也。”[11]又翟相君《〈诗经·晨风〉新解》:“《诗经·秦风·晨风》,我们认为是秦穆公的悔过诗。”[12]
第五,认为此诗反映了周人苦秦思周的想法。此说出自钱澄之《田间诗学》:“此诗与《蒹葭》篇皆是苦秦思周之作。谓平王东迁,遂忘我周人而不顾也。……观树思周,正以见苦秦之虑也。”[13]512又庄有可《毛诗说》:“《晨风》,思周也。东周日卑,西周遂沦于秦,而秦政日暴,故诗人思之。”[14]
第一,朗读属于“阅读”的目标和内容范畴。因此,我们不能狭隘地理解“朗读”要求,必须将“朗读”置于整个阅读语境和情境中加以把握。
第六,认为此诗未详何指。此说出自方玉润《诗经原始》:“有《晨风》……今观其词,以为‘刺康公’者固无据,以为妇人思夫者亦未足凭。总之,男女情与君臣义原本相通,诗既不露其旨,人固难以意测。与其妄逞臆说,不如阙疑存参。”[15]
第七,认为此诗是穆公所作求贤之诗。见魏源《诗古微》:“《晨风》,思贤士也。疑为穆公求贤之诗。”[16]
前文所列第一种、第二种、第四种和第七种观点,都将此诗的诗旨与秦穆公、秦康公的历史事迹联系起来,主要包括秦穆公悔过、求贤,秦康公弃贤。故将其作为一类观点来剖析。
《毛诗序》前序和后序从政教观念出发,认为此诗刺康公弃穆公之贤臣。结合《毛传》的解释,毛诗之所以将此诗与康公弃贤臣联系起来,并不是从诗文本的表层含义,而是通过联想类推得出该结论。具体体现在《毛传》对此诗首章的阐释。《毛传》解释“鴥彼晨风,郁彼北林”云:“兴也。”正如陆德明《经典释文》解说《毛传》“兴”的含义:“兴是譬喻之名,意有不尽,故题曰‘兴’。”[17]《毛传》认为《晨风》开头两句用譬喻的修辞手法来描写景物:“鴥,疾飞貌。晨风,鹯也。郁,积也。北林,林名也。先君招贤人,贤人往之,驶疾如晨风之飞入北林。”[1]373用晨风疾驶飞入北林之景譬喻贤人疾驶赴先君招揽之事。但此诗文本如何与康公产生联系,《毛传》并没有说清楚。东汉郑玄《毛诗笺》承毛诗解说,解释前两句为:“先君谓穆公。”解释中间两句为:“言穆公始未见贤者之时,思望而忧之。”解释最后两句为:“此以穆公之意责康公。如何如何乎?女忘我之事实多。”孔颖达《疏》进一步解释道:“穆公由能招贤之故,故贤者疾往而归之。本穆公招贤人之时,如何乎穆公未见君子之时,思望之,其忧在心,钦钦然唯恐不见,故贤者乐往。今康公乃弃其贤臣,故以穆公之意责之云:汝康公如何乎?忘我之功业实大多也。”[1]373由此,《毛诗序》对此诗“康公弃贤臣”的解说经过层层类比联想得以诠释。然而,在诗文本中并没有明显证据证明此诗与穆公、康公有关。通过义理阐发而非依靠文本得出康公弃贤臣的结论,值得商榷。
以王质为代表的第二种观点,认为此诗是“被弃贤人思其君主”。该观点根据《毛诗序》“康公弃贤”引申而来,只不过认为诗人身份是被弃贤人。前文已分析,“康公弃贤”的说法并不可靠。所以,由“康公弃贤”引申出的“被弃贤人思其君主”观点,如无本之木,值得怀疑。
第四种观点和第七种观点都认为此诗是穆公所作。典籍并未记载穆公作此诗。在没有明确史料支持的情况下,应该对穆公作此诗的说法持审慎的态度。至于作诗是为了“求贤”或“悔过”,在文本中找不到相关证据。因此,这两种观点同样值得怀疑。
再看第三种观点。朱熹指出,此诗的主旨是妇人念其君子。同样认为“鴥彼晨风,郁彼北林”两句是“兴”,也就是“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也。”[8]402《晨风》首章提到“晨风”“北林”,是“妇人以夫不在,而言鴥彼晨风,则归于郁然之北林矣。”这也与后文“故我未见君子,而忧心钦钦也。彼君子者,如之何而忘我之多乎”构成因果关系。第二、三章开头两句也是“兴”,引起诗人因“未见君子”而“忧心靡乐”“忧心如醉”的咏辞。这种观点没有过度阐释文本,值得重视。
以钱澄之为代表的第五种观点,通过阐释此诗中的“晨风”“北林”“栎”“駮”“棣”“檖”等字词,从而认为《晨风》是“苦秦思周之作”。钱氏具体解释到:“晨风之搏击北林之阴幽,皆以比秦礉惨肃杀之气。栎与棣,土产也,种种丛生。今至于栎皮斑驳,檖而成树,则历年久矣,皆周时遗植也。王弃之如遗。观树思周,正以见苦秦之虑也。”[13]512这种阐释与毛诗有异曲同工之处,都是通过义理阐发得出的结论,并无文本依据。此外,钱氏对“駮”字的解释不符合诗的文本宣示义。“駮”(笔者注:古通“驳”)在诗中与“栎”“棣”“檖”一样,都是指具体的树木,而不是形容树皮“斑驳”。
最后看第六种观点。方玉润认为:“男女情与君臣义原本相通,诗既不露其旨,人固难以意测。”这种观点暗含诗人身份,在后文探求诗旨时还会提及,兹不赘。
通过以上辨析可知,由于历代学者对《晨风》的诗人身份、“晨风”“北林”意象、诗文本内在逻辑的理解不同,所以,对《晨风》诗旨的理解各不相同。
《晨风》共三章,结构相似。每章前两句描写景物,后四句抒发诗人情感,是一首写景抒情的诗。史料并没有记载《晨风》的具体创作情况,无法考究诗本事。“在此情况下,企图追寻其本事,以史证诗,可能就不仅无助于诗歌主旨的探索,反而会给其再蒙上一层面纱。”[18]在无法考究诗本事的情况下,我们就需要重视诗歌文本提供的信息。
对诗人身份的不同解释是诗旨产生分歧的关键。关于诗人身份,有秦穆公、贤臣、被弃贤臣、周人、妇人、被弃妇人等不同说法。从诗文本出发探寻诗人身份,是相对合理的路径。这一点,朱熹《诗经集传》做了示范。朱熹摆脱《毛诗序》政教观念的束缚,从诗文本入手解读《诗经》,认为《国风》中的大部分作品应是民歌,“凡《诗》之所谓《风》者,多出里巷歌谣之作,所谓男女相与咏歌,各言其情者也。”[8]351具体到《晨风》,朱熹认为这首诗是“妇人念其君子之辞。”由此可知,他认为诗人是位妇人。方玉润进一步引申朱熹的说法,认为“男女情与君臣义原本相通。”在方氏看来,诗人有可能是妇人,也有可能是臣子。朱熹对诗人身份的认识建立在解读《晨风》文本的基础上。而方玉润的观点却是从“以儿女之情写君臣之义”的中国文学传统中衍生而来,并无文本依据,不足信。除非史料明确记载诗歌创作背景,否则不宜将描写男女之情的诗歌随意附会成描写君臣之义的诗歌。
《晨风》第二章、第三章采用“山有□,隰有□”的句式。关于这种句式,余冠英解释到:“《诗经》里凡称‘山有□,隰有□’而以大树小草对举的往往是隐语,以木喻男,以草喻女。”[9]43李炳海《情感与哲理默契的复合象征——〈诗经〉山、隰对举发微》进一步解释到:“既然《诗经》每一次山、隰对举所罗列的植物都属于同一类,或可观,或可食,或可供材用,山、隰所生长的植物当然要相应相求、相从相就,用它们来象征男女之爱、夫妇之情也就是最恰当的了。”[19]这些观点都注意到“山有□,隰有□”与男女之情的联系。在相同的韵律条件下,重复出现于一首诗或数首诗中,以表达某一给定的基本意念的语义单元被称作套语[20]。《诗经》中的“山有□,隰有□”句式就具有套语的性质,多用来隐语男女之情。这也为朱熹认为诗人是妇人的说法提供旁证。
诗人身份的分歧之处,还包括诗人是否被弃。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云:“忘,弃也。多,犹甚也。‘忘我实多’犹云弃我实甚。《序》所云‘始弃其贤臣’,此也。”[21]马氏认为从“忘我实多”这句诗可以得出诗人被弃。然而,将此句放在整首诗中,就会发现这种理解有失偏颇。《晨风》作为一首写景抒情的诗,抒发了诗人担忧君子忘我的幽怨之情。在全诗中,“忧”字隐含的时间顺序才是理解诗人是否被弃的关键。按常理来说,人们担忧的是不确定的事情而非已经发生的事实。《晨风》中诗人再三表达“忧心钦钦”“忧心靡乐”“忧心如醉”,说明诗人在写诗时,并没有被弃,只是表达一种隐忧。如果诗人已经被弃,抒发的就不会是“担忧君子忘我”,而是直接抒发“忘我”的感情。从诗人所抒之情来推测,笔者认为诗人应该没有被弃。
辨析完诗人身份,还需要理清诗文本的逻辑关系。
全诗以“鴥彼晨风,郁彼北林”两句起兴。“鴥”,《毛传》曰:“疾飞貌。”“晨风”,《毛传》曰:“鹯也。”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进一步解释:“似鹞,青色。”“鴥彼晨风”可译为“疾飞的鹯鸟。”诗中的“北林”则有飞鸟栖息之处的含义。
开头两句与中间“未见君子,忧心钦钦”两句构成因果关系。“钦钦”,《尔雅》云:“殷殷……钦钦……奕奕,忧也。此皆作者歌事以咏心忧。”在自然界中,常常可见鸟栖息在树林里的景象。鹯鸟疾飞,存在飞入、飞出和飞过北林三种不同的情况。然而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不影响整首诗的主旨。换言之,不管鹯鸟疾飞的情况如何,都能引起诗人未见君子的忧心。具体而言,或许诗人因为看到鹯鸟飞出或飞过北林,所以联想到君子离开,引发内心忧愁;又或许诗人因为看到鹯鸟飞入北林,所以联想到君子离开还没有回来,引发内心忧愁。最后两句又与中间两句构成因果关系,解释诗人“未见君子,忧心钦钦”的原因是“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北林”这一意象除了飞鸟栖息之处,还体现了整首诗的情感氛围。钱澄之将“北林”解释为阴幽之北林、牟庭将其解释为“幽阴僻远之处”,皆注意到“北林”一词蕴含的深意。《诗经》中的“北”常与“阴”“寒凉”等感受联系起来。如《邶风·北门》“出自北门,忧心殷殷”句,《毛传》曰:“北门背明乡阴。”《邶风·北风》“北风其凉,雨雪其雱”句,《毛传》曰:“北风,寒凉之风。”《小雅·巷伯》“豺虎不食,投畀有北”句,《毛传》曰:“北方寒凉而不毛。”由此可以推测,《晨风》的“北林”也应该有阴冷寒凉的特点。此外,“郁”,《毛传》曰:“积也。”孔《疏》进一步解释:“郁者,草木积聚之貌,故云‘郁,积也’”。“郁彼北林”可译为“茂盛的北林”,说明北林的树木生长的非常茂盛。茂盛的树林势必会遮挡阳光,致使林中的温度低且光线昏暗。所以,阴幽、阴冷、寒凉的“北林”,在心理上给人以凄凉之感,从而奠定全诗凄凉忧伤的基调。
从整体结构来看,《晨风》这首诗逻辑关系严密。诗共三章,每一章开头两句皆为起兴。第一章“鴥彼晨风,郁彼北林”描写整体的北林。第二章“山有苞栎,隰有六駮”、第三章“山有苞棣,隰有树檖”写北林具体的树木。“苞”,《尔雅》云:“积也。”邢昺疏文引孙炎注曰:“物丛生曰苞,齐人名曰积。”[22]这里的“苞”字与首章的“郁”字意思相近,都可以形容树木茂盛。这两个形容词,将首章和二三章联系起来,诗从整体描写转为具体描写。据陈子展《诗经直解》所考,“栎”“駮”都是落叶乔木、是大乔木,“棣”“檖”都是蔷薇科小乔木[23]。由此可知,随着章节递进,二三章所写之景物,由高大到低矮。换言之,随着章节的推进,诗所描写的景物在逐渐变小。与此相对应,诗人的情感从“忧心钦钦”到“忧心靡乐”再到“忧心如醉”。朱熹《诗经集传》云:“钦钦,忧而不忘之貌”“靡乐,则忧之甚也”“如醉,则忧又甚”,说明诗人的担忧层层递进,不断增强。每章最后两句则是典型的重章复沓结构,反复强调诗人担忧君子忘记自己。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晨风》的主旨是:抒发了妇人担忧丈夫忘记自己的幽怨之情。这是一首情景交融的抒情诗。全诗结构严谨、语意完整、语气衔接自然,诗旨由隐到显。诗人看到疾飞的晨风、茂盛的北林,想起自己远行未归的丈夫,进而引出内心忧虑。这种忧虑具体体现在诗人担心丈夫忘记自己。《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中的“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等诗句,可谓与此诗有异曲同工之妙。“北林”这一意象,则营造出一种凄凉忧伤的气氛。诗人所抒之情与全诗凄凉忧伤的气氛高度契合、浑然一体。随着景物的变换,妇人未见君子的担忧由弱变强、层层递进,反复渲染担忧君子“忘我”的幽怨之情。在回环往复的吟咏中,诗人所抒之情愈发浓烈、意味不尽。此诗虽然篇幅短小,但感情真挚饱满。细细品味,才会发觉其中蕴含着深切的幽怨之情和动人的艺术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