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洋
(武汉科技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北 武汉430065)
春秋之世,楚与吴在淮河上中游地区屡次拉锯。战国时,淮河中上游地区是楚国的重要地区,在战国晚期又成为楚国都城与核心区。随着时局的改变,楚国在淮河上中游的重心也相应地发生了转移。春秋中期,息县是淮河上中游地区的区域重心;春秋晚期,转移到乾溪;战国时期,徙至陈、上蔡一带;战国末年,又演变为寿春。重心的变迁对政治、军事、交通等方面均有重要影响。下文对此详加分析探讨。
息国为姬姓[1](P574),与蔡、郑等国同属周人集团。楚文王利用蔡、息之间的矛盾,在公元前680年灭息设县,标志着楚国东进的开端。
《左传》哀公十七年:
观丁父,鄀俘也,武王以为军率,是以克州、蓼,服随、唐,大启群蛮。彭仲爽,申俘也,文王以为令尹,实县申、息,朝陈、蔡,封畛于汝[2](P2179)。
楚之申县在今河南南阳,息县在今河南息县西南、淮水北岸[3](P31-34,85-88)。 申、息的地理位置极为重要:申县地处南阳盆地,控扼楚人北上的通道;息县位于淮、汝之间,是楚沿淮向东发展的战略支点。春秋中期,齐、晋限制了楚向中原地区的发展,但楚向东的扩张并未受到遏制。灭息以后,楚势力进入淮河上游地区,番、樊、江、黄、弦、英、六等为楚所灭,陈、蔡也受到楚的控制。
楚文王设立申、息两县后,申县、息县的军队构成了楚国的重要军事力量——“申、息之师”,屡次见于传世文献。
《左传》僖公二十五年(楚成王三十七年,前635年):
秋,秦、晋伐鄀。楚斗克、屈御寇以申、息之师戍商密[2](P1821)。
商密在今河南淅川西南、淇水汇入丹水处的上游、寺湾西北一带[4](P277)。 这里已是楚国西北边境,其安危对襄宜平原的楚国核心区影响较大。息县的军队应是楚国的精锐部队,因而与申县的军队一起被派去守卫商密。
鲁僖公二十八年(楚成王四十年,前632年),申、息之师参加了晋楚城濮之战。楚将子玉被晋文公击败,申、息之师也损失惨重。楚成王派遣使者责备子玉“其若申、息之老何?”杜预注:
申、息二邑子弟,皆从子玉而死,言何以见其父老[2](P1826)。
由此可知,息县的社会经济发展已达到一定规模,为楚人北上争霸战争提供了兵源的保障。《左传》成公六年(楚共王六年,前585年):
晋栾书救郑,与楚师遇于绕角。楚师还,晋师遂侵蔡。楚公子申、公子成以申、息之师救蔡,御诸桑隧[2](P1903)。
“桑隧”,杜预注:“汝南朗陵县东有桑里,在上蔡西南。”西晋时期的朗陵县在今河南确山南偏西[5](P37-38)。桑隧应在今河南确山以南,临近息县。晋人侵蔡,楚公子申与公子成率领申、息之师救蔡,其中,息县之师当占较大的比例。息县是楚在淮河上游的重要基地,该地的县师发挥了稳固边疆的作用。
但到春秋晚期,楚势力已向东发展至淮河中游地区,这一带也是吴与楚激烈拉锯之地。乾溪的战略意义逐渐凸显,多位楚王曾居于此。与之同时,息县的地位亦开始下降,最终变成普通的县邑。
楚共王七年(前584年)吴人伐楚,引发了贯穿整个春秋晚期的吴楚战争。淮河中游地区为吴楚激烈拉锯之地,楚势力的核心则在乾溪一带。清华简《楚居》记载了楚灵王、平王、昭王曾经居于乾溪:
这三位楚王居于乾溪,或是为了指挥淮河中游的吴楚战争。《楚居》的“章华之台”是小地名,属于乾溪的范围之内,为楚灵王在乾溪的具体居所,可能在今安徽利辛。
《左传》昭公十二年(楚灵王十一年,前530年):
楚子狩于州来,次于颍尾,使荡侯、潘子、司马督、嚣尹午、陵尹喜帅师围徐以惧吴。楚子次于乾溪,以为之援[2](P2063)。
《左传》文的“楚子次于乾溪”,可与《楚居》所载的楚灵王居乾溪之事相对应,证明楚灵王居乾溪应是较为可信的史实。据《楚居》,楚平王长期居于乾溪。楚昭王即位之初,也居于乾溪,后徙居()郢。吴师入郢的前夕,楚昭王居于“为郢”。有学者指出,为郢在今湖北宜城西南,考古发掘的郭家岗遗址可与之对应[7]。吴师入郢以后,楚昭王又一度居于乾溪,但《楚居》没有明确记载这两个事件相隔多少年。
清华简《系年》第十九章载有楚昭王“克胡、围蔡”之事:
競(景)坪(平)王即世,昭[王]即位,陈、蔡、胡反楚,与吴人伐楚。秦异公命子蒲、子虎率师救楚,与楚师会伐唐,县之。昭王既复邦,焉克胡、围蔡。昭王即世……[8](P184)
《左传》定公十五年:
吴之入楚也,胡子尽俘楚邑之近胡者。楚既定,胡子豹又不事楚,曰:“存亡有命,事楚何为?多取费焉。 ”二月,楚灭胡[2](P2152)。
杜预注:“胡国,汝阴县西北有胡城。”[2](P2032)西晋时的汝阴县在今安徽阜阳[5](P37-38)。所以,春秋时期的胡国,在今阜阳西北一带。
《左传》哀公元年:
春,楚子围蔡,报柏举也。里而栽,广丈,高倍。夫屯昼夜九日,如子西之素。蔡人男女以辨,使疆于江、汝之间而还。蔡于是乎请迁于吴[2](P2154)。
“江、汝之间”指淮水、汝水之间,是吴师入郢以前的蔡国故地[9](P64)。据《左传》,楚灭胡在鲁定公十五年(前495年),围蔡则在鲁哀公元年(前494年)。《系年》的楚昭王“克胡、围蔡”,也可与之对应。《楚居》记载了吴师入郢后,楚昭王又徙居于乾溪。这应与“围蔡”事件大致同时,发生于公元前494年(楚昭王二十二年),此时大致已是吴师入郢事件(前506至505年)的十年之后。楚昭王又徙居于乾溪,标志着楚势力重返淮河中游地区,乾溪也是春秋末年楚向东发展的战略基地。
战国时期,由于楚疆推进至淮河下游,乾溪与疆界线的距离已较远,再也没有以前那样重要,史料记载也较少。陈、上蔡的战略作用却日益上升,成为新的重心。
陈国,妫姓,始封之君为胡公,是舜的后裔[1](P569)。陈国故城大致在今河南淮阳县城西南,楚之陈都的范围较大,包括陈国故城、今淮阳县城及其以东一带[10](P23-27,77)。 陈楚故城在淮阳县城以南,年代为东周,1980年曾试掘,城址平面呈方形,城垣夯筑,残高2~5米,基宽约20米,周长4 500米,出土有筒瓦、板瓦、陶鬲、豆及蚁鼻钱等遗存,城外还有春秋时期的墓葬[11](P419)。
鲁宣公十年(楚庄王十五年,前599年),夏征舒刺杀了陈灵公,引起了陈之内乱。楚庄王平定夏征舒之乱以后,打算灭陈设县,但被申叔时劝阻,仍恢复了陈国。
鲁昭公八年(楚灵王七年,前534年),陈国发生内乱,陈哀公自缢,楚灵王乘机灭陈设县。公元前529年,楚平王即位后,使得陈惠公复国。
《左传》哀公十七年(楚惠王十一年,前478年):
秋七月己卯,楚公孙朝帅师灭陈[2](P2179)。
楚灭陈的过程较为艰难。庄王时,为了防备齐、晋等国的干预,因而不敢灭陈。灵王虽灭陈,但平王初年,为了稳固时局,安抚人心,不得不使其复国。惠王之时,灭陈的条件才基本成熟,陈国最终为楚所灭,其地被设为陈县。
蔡国,姬姓,始封之君为叔度,是周文王之子[1](P563)。西周初年,蔡叔度的始封之地,约在商王畿内的今河南修武以西;成王时,蔡仲(蔡叔度之子)又被复封,南迁于淮河流域的上蔡,在今河南上蔡县城关一带[3](P163-177)。
《左传》昭公十一年(楚灵王十年,前531年):
三月丙申,楚子伏甲而飨蔡侯于申,醉而执之。夏四月丁巳,杀之,刑其士七十人。公子弃疾帅师围蔡。……冬十一月,楚子灭蔡,用隐大子于冈山。……楚子城陈、蔡、不羹,使弃疾为蔡公[2](P2059-2061)。
楚灵王在申地(今河南南阳)诱杀蔡灵侯,进而灭蔡设县,弃疾(楚平王)被任命为蔡公。《左传》昭公十二年载有灵王夸耀楚势强盛之语,其中提及了陈、蔡:
昔诸侯远我而畏晋,今我大城陈、蔡、不羹,赋皆千乘,子与有劳焉。诸侯其畏我乎[2](P2064)?
此处之蔡,是楚灵王灭蔡之前的蔡国故地,即上蔡。可见,楚对陈、上蔡有所经营,这里的经济军事实力较为强盛,已达到千乘之国的水平。
鲁昭公十三年(楚灵王十二年,前529年),楚国发生内乱,灵王被迫自杀。楚平王即位,实施了一系列笼络人心的举措,如陈惠公与蔡平侯均得以复国。陈国在故地恢复,但上蔡仍为楚县。蔡平侯复国后,则从上蔡徙至新蔡[3](P175-176)。
战国早中期,魏国崛起,并与楚在汝颍上游地区对峙。陈、上蔡成为楚人经营的重镇,以防范魏势力的南下。包山楚简提及了“蔡公子家”:
简202:于新父蔡公子家,特,酒食,馈之。
简206:祷于文平夜君、郚公子春、司马子音、蔡公子家,各特豢,馈之。
简214:赛祷文平夜君、郚公子春、司马子音、蔡公子家,各特豢,馈之[12](P92-93)。
简文中有多处对“蔡公子家”的祭祷,此人即包山M2的墓主邵佗之父,“蔡公”应指楚之蔡县的县公,其地在今河南上蔡;说明从春秋晚期至战国中期,楚在上蔡一直设有县[13](P204-205)。
据《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越王无强准备伐齐,但被齐国使者游说,又改为伐楚,引发了公元前333年的楚威王伐越之役。齐国使者的说辞之中,提及了陈、上蔡:
越不伐楚,大不王,小不伯。图越之所为不伐楚者,为不得晋也。韩、魏固不攻楚。韩之攻楚,覆其军,杀其将,则叶、阳翟危;魏亦覆其军,杀其将,则陈、上蔡不安[14](P1748)。
由此可知,陈、上蔡是楚人抵御魏人的军事重镇,魏也想夺取这里。楚怀王二十八年(前301年)爆发了沘水之役(又称垂沙之役),楚被齐、韩、魏联合击败,上蔡一带也被魏夺取[10](P112-117)。
《史记·楚世家》:
二十一年,秦将白起遂拔我郢,烧先王墓夷陵。楚襄王兵散,遂不复战,东北保于陈城[14](P1735)。
顷襄王二十一年(前278年),秦将白起拔郢,楚都东迁于陈。于是,这里一度演变为楚国的核心区。东迁以后,暂时远离了秦人的威胁,凭借陈地的社会经济实力,楚又一度出现了复兴的局面[15]。
寿春是楚国最后一个都城,这里也是战国末年的楚国核心区。经过20世纪80年代寿春城遗址的考古试掘与遥感调查,得到其布局结构的初步认识。
寿春城址在今寿县东南一带,南北长6.2公里,东西宽4.25公里,总面积约26.35平方公里,城的西北角有汉至唐宋时期的城垣遗迹;城址内出土有豆、罐、盆等陶器,铜方壶、蚁鼻钱、铜镞及大量的郢称、陈称、卢金、金饼等战国黄金货币;城内发现有夯土台基及灰坑、水井等遗迹,其中,柏家台建筑基址长53.5米,宽42米,总面积达3 000多平方米,出土有板瓦、筒瓦、瓦当、花纹槽砖等,应是楚国宫殿建筑遗迹;城内分布有水道体系,与城外河流相通,既提供城内用水,又有水上交通的便利,而且将城内划分成若干单元,利于防守与管理[16]。寿春城这种密集水道布局,与纪南城颇为相似。
春秋中期孙叔敖之时,楚对安徽江淮之间的陂塘灌溉系统开始加以整治。战国中期,楚在淮河流域有一个经济区,名曰“啻苴之田”,范围相当今固始县以东、霍邱淮水以南、六安以北、定远以西[17]。安丰塘(又称芍陂),在今寿县西南30公里处,平面略呈方形。环塘有石护坡,周长24公里,蓄水约1亿立方米,灌溉面积约60万亩。附近一带经常出土蚁鼻钱,1962年发现东汉时期的堰坝遗址,出土“都水官”锤、锄、钩等铁器[18](P202)。公元前278年楚都东迁后不久,楚大夫子思主持兴建芍陂[19](P50-79),使这里的农业生产获得了水利保障,为后来迁都寿春提供了经济基础。
考烈王迁都寿春之前,该地可能已建有城邑。这里是淮河中游的重要交通节点,地理位置优越。地处淮南,北面有淮河为阻,南面有广大的后方,进可攻,退可守,适合作为都城[20](P490)。因而,迁都寿春是当时楚国最佳的选择。
鄂君启节颁发年代大致为公元前322年(楚怀王七年),是怀王颁给鄂君启的免税凭证。出土地点在今安徽寿县的邱家花园,为一窖藏,同时出土了郢称[21](P133)。这里恰好在楚之寿春城址内,而且距离柏家台的大型宫殿建筑遗址较近,或是鄂君启后裔在寿春的府邸。公元前223年楚灭亡的前夕,鄂君启节可能被鄂君启的后裔埋藏于府邸。后来,时过境迁,楚之寿春城早已荒废。到20世纪中叶,鄂君启节出土于今寿县邱家花园的田野上。
李三孤堆楚墓在今寿县东南15公里处、淮南市谢家集区朱集村南,从1933年至1938年,三次被盗,发现了大量的青铜器,有鼎、簋、鬲、簠、敦、壶、甗、鉴、炉等;该墓为大型土坑竖穴木椁墓,封土仅略高于地表,墓向为正东,墓道长约22.4米,墓坑近似正方形,长41.2米,宽40.2米,墓口以下有九级台阶,逐级内收[21](P180-190)。椁室可能为九室,总面积达160平方米左右[22](P75-86)。学术界一般认为李三孤堆楚墓主人为楚幽王。有学者对李三孤堆所出铜器进行类型学研究,发现该墓不是一个墓,而是两个楚王墓,即楚考烈王墓和幽王墓[23](P199-220)。还有学者依据该墓的随葬铜器以“王后”器为主、数量多而且组合成套,认为“王后”是该墓主人,即楚考烈王之后、李园之妹,她和楚哀王、李园等被负刍所杀,负刍登上王位,为安抚民心,仍对她给予厚葬[21](P197-200)。李三孤堆楚墓是否是楚幽王墓还有待进一步研究,但随葬品丰富、墓葬形制规格颇高,应属楚灭亡前夕的王室高级贵族墓,说明今寿县一带是楚国最后的核心区。
随着形势的发展,楚国在淮河上中游地区重心也有所迁移。春秋中期,息县曾经是淮河上中游的重心。公元前680年,楚灭息设县,息县的军队属于楚国精锐部队,该地的社会经济发展水平较高,为楚的北上争霸战争提供了保障。但到春秋晚期,楚疆向东已推进至淮河中游地区,乾溪的战略意义凸显,息县的地位下降。楚灵王、平王、昭王居于乾溪,或是为了指挥淮河中游的吴楚战争。
战国之时,楚势力推进至淮河下游,乾溪与疆界线的距离较远,再也没有以前那样重要。陈、上蔡的作用却日益上升,是防范魏势力南下的军事重镇,成为新的重心。楚怀王二十八年(前301年)爆发了沘水之役(又称垂沙之役),楚被齐、韩、魏联合击败,上蔡也被魏夺取。顷襄王二十一年(前278年)秦将白起拔郢,楚都东迁于陈,于是这里成为楚国核心区。公元前223年楚灭亡,寿春是楚国最后的核心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