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忆寒,戚 涛
(安徽大学 外语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作为使安德森一举成名的经典力作,《小城畸人》 凭借其独特的风格与深刻的内涵领跑文学前沿。小说由24 个短故事构成,以细腻的口吻刻画了人们彷徨、孤独、精神不堪重负、心理濒临崩溃的生存状态,呈现了一个极为私人化乃至怪异的美国生活。小说极大地影响了福克纳、海明威、厄普代克等无数美国短篇作家,安德森因此被盛赞为“我们这一代作家的父亲”。
综合来看,评论界的研究视角多集中于文本内部构成性要素这一方面。早期批评家将焦点落在安德森个人生活经历上,将小说中“畸人”这一独特的艺术形象归结为作家自己性格矛盾投射的结果。Irving Howe 便是代表,他在论文中提出“畸人是人物自身盲目执着的结果”[1](P2)。 后有批评家从新批评角度入手,对文本风格与技巧深入探究,认为“畸人”作为与客观环境形成反讽的人物形象,实则是作家独特风格的展现。 如Epifanio San Juan 所说“畸人是安德森的叙事艺术, 也是其整合事实与想象、平衡现实与梦境的技巧”[2]。 当代批评家虽然从后现代视角对小说进行多方位、 更深入的考量,从种族、阶级、性别及后现代语言与权力关系等方面,指出小说体现了“规范化和控制性权力对个人的负面影响”,是“福柯式个体对权力的臣服”[3](P122),但却忽略了文本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对政治、经济及意识形态等宏观历史层面的考察,对小说的社会历史文化内涵研究不够。
鉴于此,本文从弗洛姆的异化理论入手,对小说进行再解读,以期发掘小说背后潜藏的社会文化因素。 论文主张,小说中所塑造的怪诞的畸人形象背后, 实则是20 世纪初期美国社会中异化的生存状态缩影。具体来说,经济上,工业化的发展带来了僵化的生产模式,个体沦为“既无爱也无恨完全无人格”的机器零件;政治上,资本主义的壮大使社会等级分化和阶级压迫日益严重,个体成为权力的牺牲品却又病态地对这种权力加以崇拜;意识形态上,物质主义和个人主义的肆虐导致信仰缺失、人际关系疏离,社会陷入普遍焦躁不安的情绪,这些因素共同造就了现代社会中异化的边缘化畸人。
在小说中安德森描绘了这样一群人物:他们外貌形态上不堪入目,语言对话上笨拙粗陋,行为举止上癫狂反常,精神思维上惊奇古怪,人际关系上疏离淡漠;他们言语不畅,踽踽独行,如幽灵般蜷伏在幽闭的小城。
典型的特征是压抑。 他们的生活习惯荒谬怪诞,与社会习俗规约背离,为常人所鄙夷和排斥;且伴有极端行为出现,或带有暴力色彩,或有死亡倾向。 比如,《手》中的比德尔鲍姆,双手“习惯性地无休止动作,像是被囚的鸟的双翼的飞动”[4](P22),因此被取“飞翼”的绰号,之后整天满怀恐惧地“竭力藏起他的手来”[4](P22);又如《哲学家》中的帕兹瓦医生,弃文从医却“不要病人”,每天在餐馆里点“卖不掉的菜”,却将此归结于自己是一个“有名望的人”;再如《怪人》中的穆克,深信身边的动物都有智慧,“寂寞时就和牛啊,猪啊,甚至打谷场上跑来跑去的鸡们坐着聊天,一聊就是好久”[4](P173)。另一类则是极端行为。 如《难言之谎》中的老温彼得的自杀,醉酒伶仃的他沿着铁路前行,火车驶来时忽然“兴奋地大喊大叫,狂风骤雨般抽打马儿”[4](P179),带着咒骂策马狂奔,径直冲向死亡;又如《虔诚》中的杰西·本特利的献祭,他将外孙与羊羔带至荒郊,妄图炮制《圣经》中亚伯拉罕的事迹,将他们献祭给上帝;再如露易丝·本特利——杰西·本特利的女儿,抛开半痴半狂发脾气的习惯不说,常无端对他人发起攻击。 她曾经“从厨房里拿出一把刀,威胁着要取丈夫的命。有一次,甚至故意纵火烧房子”[4](P65)。
畸人再一个特征是孤独。他们龟缩在边缘化的小城中闭门不出,与社会主流隔绝;他们陷入人际关系的淡漠之中,父母与孩子形同陌路,夫妻貌合神离,左邻右舍剑拔弩张;他们无法进行合理的自我认知,甚至难以表达自己的思想。 语言于他们丧失了最基本的表达功能,更谈不上情感的交流,他们与社会、他人甚至自我疏离,陷入孤独的状态。
以《思想者》中的弗吉尼亚·里奇蒙德,《母亲》中的伊丽莎白·威拉德及《孤独》中的伊诺克·罗宾逊为例。 三人年轻时都满怀梦想却最终一事无成,不得不退居于小城,与外界隔绝,在街坊邻里的“冷言冷语”乃至“咆哮咒骂”的冷漠环境下,过着“乏味无趣”[4](P55)、顾影自怜的生活。 孤独造成她们不同程度的心理扭曲,从而产生怪诞的行为和想法。 弗吉尼亚丧夫之后,独自将儿子抚养长大,然而横亘在这对母子之间的却是深深的隔阂。 母亲无法理解儿子的反应,因此“在他面前大都沉默不语”[4](P117);儿子赛特难以向母亲表达想法,最终“从家中逃了出去”[4](P117)。伊丽莎白与丈夫威拉德亦是如此,丈夫视妻子如恶魔,满怀厌恶,想尽一切办法躲之避之,“一想到这座老房子以及和自己居住在这里的女人,他就感到前途无望”[4](P33);妻子对丈夫也是心生怨恨,甚至在她最后的希望受到威胁时,意图刺死丈夫,“她手握长长的剪刀,从阴影中走出来”[4](P38)。而伊诺克·罗宾逊则直接为自己建造一个思维的房间,臆想出一群男女可以与之共存,谈天说地,嬉笑玩乐。 这群男女千奇百怪,有“手里拿着一把剑的女人、身后跟着狗的白胡子老头、穿着松垮长筒袜的年轻姑娘”[4](P154), 虚幻的他们有一个共同特点,都能使罗宾逊畅所欲言,说出“无法对活人说出口”的想法。
西方马克思主义主张,所有文学作品的分析都必须有潜在的历史维度来支撑,反对把文学与社会和历史割裂开来。根据这一理论,文学作为“一种意识形态,与种种社会问题有着密切的联系”[5](P54)。
针对现代社会的病态表征,西方马克思主义代表人物弗洛姆糅合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进一步发展了“异化论”。 弗洛姆首先指出,“异化”作为一种心理体验、感受,是对某一社会现象所做出的病态性的心理反映,主要是“人作为与客体相分离的主体被动地、接受地体验世界和他自身”[6](P15)。 在异化的状态下,“人不是以自己是自己力量和自身丰富性的积极承担者来体验自己,而是自己是依赖于自己之外的力量的这样一种无力的物,他把他生活的实质投射到这个物上”[7]。
弗洛姆的异化理论丰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的异化概念,不再局限于异化劳动,而是拓展到社会生活、生产、消费、人与他人、人与自我等诸多层面。他认为, 在资本主义体制下,“个体失去了自为性,转而变成为他人、自己、或一个非人的巨人(例如垄断企业)获取经济利益的工具,一个经济机器”[8](P5)。同时,由于“市场决定着人们的价值”,“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变成了物与物的关系”[9](P61)。爱、友谊等美好情感失去了生存空间, 取而代之的是负面的情感,如疏离感、嫉妒、愤怒等。 多重的异化使得被异化的个体失却自主性和生存价值,过着无意义的生活——疏离他人、社会,也疏离着自己。
根据这一理论,本部分将从经济、政治与意识形态三个层面对《小城畸人》中的畸人现象进行探究,探讨这一特殊历史时期存在的异化现象。
经历了北方资本主义经济与南方种植园经济矛盾激化引发的内战之后,20 世纪初的美国经济在资本主义旗帜下迅速发展。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如火如荼, 传统农业手工业被机器和大生产取代,乡镇中的传统社区失去了原有的宁静与安定。对于这一变化,安德森在小说中是这样描绘的:“工业主义的到来,随之而起的是种种事件的一切喧哗和吵嚷,是由海外来到我们中间的无数新声音的尖锐叫喊,火车的来来往往,城市的兴起,穿越城镇、经过农舍的城际铁路的敷设,以及汽车的发明”[4](P61)。
不可否认,工业化带来了显著的飞跃,人民的生活与思想习惯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譬如,相较散工时期“人们一天工作十二个小时,做牛做马得来的不过是一块钱的工资”, 工业革命后新机器的到来“节省人力”又“扩大生产”[4](P163)。 然而,工业化并不十全十美,在华丽的表象之下依旧存在难以忽视的弊端。 敏锐的安德森觉察到了这些弊端,并在文中不吝笔墨地揭示出来。
首先, 它极大地刺激了人们的物欲和贪欲,变相将人们推向精神道德的空虚。面对工业生产带来的巨额利润, 原先农业文明的道德准则惨遭抛弃。小说中继承了父辈拓荒遗产的农场主杰西·本特利,为了攫取金钱,开始疯狂扩张自己的土地。在工业机器到来时“开始购买机器设备,保证雇比较少的人,而不耽误自己的农活”[4](P59)。对财富急剧膨胀的渴望导致他理性的不断消亡,“渐渐变得贪婪了”,希望“赚钱赚得比经营农场更快”[4](P70)。 为此,他甚至想过彻底放弃农场,开设工厂,“如果自己再年轻些,建一家生产机器设备的工厂”[4](P70);并竭力煽动自己的女婿,去投入这场“伟大的事业”,“他两眼放光地说,‘国内有伟大事业正在兴起,能赚到多的无法想象的钱,而你正身临其中’”[4](P71)。
其次,它不可避免地造成了个体的异化,使个体的生存状态日渐压抑。 事实是,机械化的生产使个体从生产过程的主体变为生产过程的简单要素,重复的流水线模式使个体已然沦为工业机器上的一个零件。 随着能动性的降低,个体的存在逐渐被符号化和抽象化,生存价值逐渐消失。比如,《手》中的飞翼比德尔鲍姆,曾经他的双手是“表达情意的机器上的活塞杆,是为了陶冶感化情感而飘动着的信号旗”。然而,在机器时代,“这双手之所以引起人们的注意,源于他们的动作。凭借这双手,比德尔鲍姆能够在一天中采摘高达一百四十夸脱的草莓。这双手成为他的标志性特征和声名的源泉”[4](P23)。 在这里, 工业及科技的发展使个体沦为了生产的奴隶,普遍经历着由人到物、主客颠倒的异化。
工业化的不断发展使资产阶级不断壮大,地位和权力在不断攀升。随着垄断资本主义发展时期的到来,社会贫富差距进一步扩大,底层人民生活日益艰难。 人民期盼政府能够高效率地解决社会问题、促进社会共同利益的同时,资产阶级为巩固阶级地位,维护阶级利益,推崇精英主义政治。结果便是,社会等级分化更加明显,阶级压迫更加严重,社会矛盾激增,底层人民苦不堪言。
《虔诚》中的本特利家族便是典例。起初杰西·本特利接管农场,不舍昼夜辛勤工作,终于发家致富。然而,在人们眼中他依旧不过是个性情古怪、贪婪爱财的老头,人们对他满是讥笑与嘲讽,“附近农场上以及温斯堡城郊所有的人都在笑话他”[4](P58);得知他娶了一个城里姑娘,人们倍加嘲讽,以更“有趣”的目光打量他,而且认为这桩婚姻实则是对城里姑娘身份的贬低,“杰西妻子身份下降的非常快,这也许是杰西的错”[4](P58)。 而他的女婿约翰·哈迪则大为不同。因约翰·哈迪银行家的身份,人们对他满怀敬意,甚至他的妻子夫荣妻显,犯了错误也能够概不追责,“她发疯般地在安静的街道上横冲直撞,要不是他丈夫的影响力,以及当地人对他心怀的敬意,她早被镇上的警长逮捕过不止一次了”[4](P66);当两人的婚姻出现问题,感情生活并不幸福时,所有人都把矛头对准露易丝·本特利——一个农场主的女儿, 丝毫不追究甚至不考虑身为银行家的约翰·哈迪的责任,“她的银行家丈夫是个谨慎精明的人,总是设法使她高兴......露易丝和丈夫生活得并不幸福,所有人都认为是她的错”[4](P65)。
如此分明的对比说明了资本主义政治下财富、阶层、权力密不可分的系统关系。 财富决定了社会阶层,社会阶层又掌握着权力。 工业化和垄断资本主义造就了物质殷实的中上层阶级,身处财富金字塔顶层的他们被标榜为精英,享受着政治、经济、话语权力的特权;而贫穷的农民和手工业者则沦为社会最底层,备受轻视,时常陷入被权力压榨的被动局面。
然而在这种局势下,处于弱势地位的社会底层并非完全依靠暴力以颠覆等级秩序, 消灭阶级压迫。 事实是,他们一方面抗拒等级划分带来的种种不公, 另一方面又不自觉地依附于这种等级制度,力图以跻身上层阶级的方式摆脱现状。 小说中,众多男性不约而同离开温士堡奔赴大城市,目的就是“谋得一席之地,并能步步高升”[4](P102),即最大限度地谋求金钱,实现自我经济角色的转变,以此确立新的社会地位;女性则倾向于选择更具身份与地位的上流人士,通过联姻、改姓的方式挤入上层社会的圈子,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哪怕以牺牲个人意志为代价。
社会学家布迪厄曾指出,“每一个场域中都有统治者和被统治者,而决定地位的是一种叫‘资本’的东西”[10](P62)。因此,这种又抗拒又依附的态度非但没有实现等级身份地位的逆转,反而使社会底层人民再次成为阶级暴力的牺牲品,在压迫中变得压抑和扭曲。如《孤独》中的伊诺克·罗宾逊,这个从温士堡来到纽约的乡下艺术家(ruralartist),在纽约其他艺术家抽着烟侃侃而谈时,只能“待在角落里一言不发”[4](P150),在他们对他的画评头论足、滔滔不绝时,想加入谈话却不知“如何插嘴”。 尽管这些人大都多嘴多舌且并不出奇,伊诺克却并不能让他们聆听和理解自己的想法。 等级秩序无法颠覆,各种不公仍然存在。 最终,伊诺克只得在倍感折磨下落荒而逃,返回小城,成为沉溺在自我想象中的畸人。
20 世纪初的美国,物质财富迅速增长,道德水平日益低下。以“金钱至上”为准则的物质主义价值观——拥有物质财富等同于拥有成功和快乐——充斥着整个社会,从发达的东部大都市到淳朴的中西部乡村, 人们先后纷纷将财物的追求与获取视为生活的重心。 安德森在《回忆录》中坦诚道:“中西部正在忘掉它旧日的神明——杰弗逊、杰克逊、惠特曼、阿尔特吉尔德;它正在像卖淫一样地追求着东部,追求东部的金钱,追求金钱、金钱、金钱”[11](P273)。
这种金钱至上的价值观给社会道德体系及个体适应性都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负面影响。 一方面,传统宗教道德受到冲击, 良好的道德准绳和价值观念分崩离析,清教主义所倡导的“勤勉节约”被恣意放纵、 贪图玩乐的享乐主义所取代; 另一方面, 妄图暴富的心理引导人们走向投机主义,却常常被自身的局限性和现实的不允许所困, 以失败告终。 因此,从个人到社会,陷入普遍焦躁不安的情绪。
小说中不乏例证。 比如,《觉醒》中的男主人公艾德·汉德比,出身低微,后在酒吧当酒保谋生。 意外得到叔叔遗留的农场时,本该结婚生子、努力赚钱养家糊口的他,却贪图享乐,肆意挥霍:“二十五岁那年,酒保从印第安纳州一位叔叔手中继承了一大片农场。农场卖了八千元,才六个月,就被艾德花得一干二净......他成日花天酒地,纵情享乐......到处撒钱,架着马车在街头游逛,同形形色色的男女大开酒会,在赌场上一掷千金,还养着不少情妇”[4](P160)。这种享受带来的结果便是,随着满足感与欢愉的稍纵即逝,个体陷入毁灭性的精神荒原,愈发失落、空虚和绝望。小说中艾德·汉德比变得痛苦难耐,失去自信。面对想要与之结婚的女性,甚至“话都说不清楚”,最终惨淡收场。
另一典型代表是《怪人》中的埃比民泽·考利。原本是淳朴农民的考利, 为了获取更多物质财富,弃农从商。 尽管与商人的“精明世故”背道而驰,被金钱蒙蔽双眼的他却自作聪明,囤积收购了大量滞销物品,“他怕自己会固执地拒绝买进,因而失掉了再把它们卖出去的机会, 同时又害怕自己不够固执,错失了赚更多金钱的好机会,因而在一阵软弱之下,收购了卖不出去的东西”[4](P170)。因无限膨胀的物欲而盲目进行的投机,其结局注定是残酷的。 考利因“永远卖不出去货”成为“镇上笑柄”,最后沦为被大家排斥和孤立的“畸人”。
与此同时,另一大意识形态——个人主义也在发挥着潜移默化的影响。 需要说明的是,与早期的个人主义不同,20 世纪初的美国个人主义已然发展至新的阶段,有着新的内涵。建国初期,随着移民从东部经济中心到达西部荒原地区, 他们艰苦生活、努力奋斗、改善自我,个人主义实则是“自由、独立和土地”旗帜下“勤劳勇敢、不断进取”的拓荒精神的凝结。 而在工业高度发达的垄断资本主义时期,个体为了实现物质利益最大化,变得自私冷漠、不择手段,个人主义则演变为置他人利益与公共利益于不顾的利己的功利思想代表。
这一点在文中也有体现。依旧是《虔诚》中的杰西·本特利家族。起初,一穷二白的本特利祖先到达西部,为了定居互相扶持,勤恳劳作,如小说中的描写,“他们费了很大力气把折断的原木与矮灌木丛清走,用犁把潜藏在地里的树根拔出”[4](P55);之后,秉承这种拓荒精神, 本特利家族勤勤恳恳,“他们无法抛却旧时传统,依旧如皮鞭下的牲口般拼命工作”[4](P56);到了杰西这一代,一切都变了味道。 物质利益成为生活的目标,为了达到目的杰西不择手段:娇弱的妻子怀着身孕还要替他拼命做粗重的农活;年迈的父亲驼着背打理农场,移交完农场所有权后便被“抛在脑后等死”[4](P60);农场的工人在他制定的新规则要求下劳累得不愿思考。 “农场的工作毫无乐趣可言,如果一切顺利,那么事情只对杰西有利,其他人没有一点儿好处”[4](P59)。
在这种价值理念下,个人主义的负面影响不容小觑。 它隐含着个人与他人、与社会两极对立的危险。 诚如学者指出,“因价值观念的丧失,人与人间的‘关连感’,便自然会丧失;除了自己直接利害以外的一切责任感,也都丧失。他们所走的路,是破坏由全体利害而来的构想,破坏由为了明天利害而来的构想,也自然会走到糟蹋自己的共同生活体的国家,以追求自己金钱和虚诈性的名誉”[12](P123)。
杰西·本特利便是最好的印证。 小说中的故事结尾处,起初与他亲近的妻子开始怕他,生完孩子以后便撒手人寰; 女儿露易丝·本特利自小与他分离,出嫁后过着半隐居的生活,常年不与他相见;工人认为他严肃拘谨又苛刻, 远远地与他保持距离,“很短的一段时间里, 那里的所有人都怕他……他把自己与周围所有人隔绝开来”[4](P58)。 在这种环境下,杰西陷入孤独的泥潭,成为举止怪异、与社会格格不入的畸人。 如书中描绘,“‘我是刚拥有这些土地的新人物’,他大声说道,‘上帝啊,看看我吧……请在我体内创造另一个杰西吧, 像古时的杰西那样统治众生,世世代代都成为统治者! ’杰西高呼着,越来越兴奋。他突然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走,幻想自己生活在古代, 周围都是古时之人”[4](P60)。 最终,在他又一次于夜里游荡,心中想着上帝并试图为上帝献祭时,被惊恐的外孙用弹弓打伤,不久后孤独地死去。
与德莱赛笔下灯红酒绿的芝加哥、菲茨杰拉德笔下纸醉金迷的纽约相比,安德森的小城温士堡中没有大城市的五彩斑斓, 没有商业圈的尔虞我诈,也没有一代枭雄的荡气回肠。然而,和大城市一样,到处都是没有情感的行尸走肉,到处都弥散着绝望忧伤的情绪。其中所反映的浮躁不安的生存环境与压抑孤独的生存状态殊途同归。有批评家一针见血地指出,“安德森从最熟悉的乡村小镇出发,写出了社会变型时期人们物质生活上的困顿,精神上的孤独凄苦和感情上的失落迷茫等现实状况”[13]。
借助弗洛姆的异化理论进行考察可以发现,幽闭小城中边缘化的畸人蕴含着丰富的社会历史文化内涵。借用安德森自己的话说:“这是物质化时代的开始,战争不为保卫家国;人类遗忘了上帝;服务的意愿被权势的渴望所替代;美完全被置诸脑后,人们 一股脑 地 热 衷 于 获 取 财 富”[14](P70)。 由 此 可见,工业文明的兴起所带来的社会结构分化和阶级压迫,以及物质主义与个人主义的肆虐造成的精神荒原,共同指向了现代社会中个体的分裂和异化。
作家Brooks 曾指出,“一个国家的历史不过是把它的乡村的历史经过放大而写成的”[15](P3),同理,一个小小的现象其实也是时代的印记。 至此,安德森笔下的温士堡不再是虚构的一个小城,而是现代美国社会的缩影; 畸人也不再是特写的艺术品,而是特定历史时期的那一代人的外化。通过这一艺术形象所折射出对现实的无奈和对过去的缅怀,值得我们进行更深入的思考和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