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中的西王母形象分析

李书慧

（渤海大学 文学院，辽宁 锦州 121013）

《淮南子》丰富的内容来源不一，其中大量神话取材于《山海经》，包括对西王母的描写也是对《山海经》中神话的援引，并在此基础上进行了改编和发展。

一、《淮南子》中的西王母

《淮南子》中对西王母的描写着墨并不多，却也将西王母的形象较为完整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一）居住地不寻常

《地形训》中有载：“雒棠武人在西北陬。硥鱼在其南。有神二人连臂，为帝候夜，在其西南方。 三珠树在其东北方，有玉树在赤水之上。 昆仑华丘在其东南方，爰有遗玉，青马、视肉、杨桃、甘樝、甘华百果所生。和丘在其东北陬，三桑无枝在其西，夸父耽耳在其北方。 夸父弃其策，是为邓林。 昆吾丘在南方。轩辕丘在西方。巫咸在其北方，立登保之山。暘谷榑桑在东方。有娀在不周之北，长女简翟，少女建疵。 西王母在流沙之濒。 乐民、拏闾在昆仑弱水之洲。三危在乐民西。宵明、烛光在河洲，所照方千里。龙门在河渊。湍池在昆仑。玄燿不周。申池在海隅。孟诸在沛。少室、太室在冀州。 烛龙在雁门北，蔽于委羽之山，不见日。其神人面龙身而无足。后稷垄在建木西，其人死复苏，其半鱼，在其间。流黄、沃民在其北方三百里，狗国在其东。 雷泽有神，龙身人头，鼓其腹而熙”［1］(P358-363)。

《地形训》 在这部分介绍了昆仑山附近地理位置的组成，对各个名山、仙山以及标志性坐标进行了陈述， 对周围的诸多神人神树神物进行描写，并在其中标注了西王母的所在地 “西王母在流沙之濒”［1］(P361)，交代了西王母居住于流沙之地。 这处对西王母的正面描写，也是《淮南子》中西王母的首次出场。 根据《地形训》 中西王母居住位置的前后文， 可以看出其周围也皆为神人神树神物环绕，在体现西王母所居之地的不凡同时，也表现了西王母神话与昆仑神话体系的关联性。

（二）身份尊贵

《览冥训》云：“逮至夏桀之时，主暗晦而不明，道澜漫而不修，弃捐五帝之恩刑，推蹶三王之法籍。是以至德灭而不扬，帝道掩而不兴。举事戾苍天，发号逆四时，春秋缩其和，天地除其德；仁君处位而不安，大夫隐道而不言，群臣准上意而怀当，疏骨肉而自容，邪人参偶比周而阴谋，居君臣父子之间而竞载，骄主而像其意，乱人以成其事。是故君臣乖而不亲，骨肉疏而不附，植社槁而雩裂，容台振而掩覆，犬群嗥而入渊，豕衔蓐而席澳，美人挐首墨面而不容，曼声吞炭内闭而不歌，丧不尽其哀，猎不听其乐，西老折胜，黄神啸吟，飞鸟铩翼，走兽废脚，山无峻干，泽无洼水，狐狸首穴，马牛放失，田无立禾，路无莎薠，金积折廉，璧袭无理，磬龟无腹，蓍策日施”［1］(P485-492)。 描写了夏桀统治时期，君主昏庸暴政，政道散乱，以至于德灭不扬，帝道掩而不兴，并导致种种灾祸和不详，甚至致使西王母折断了其头饰，黄帝也叹息不止。“西老折胜，黄神啸吟”中的“西老”就是西王母，“西母折胜”是对西王母的外貌细节做出的描写，表现其戴胜这一细节。

从出土的汉代画像砖中的西王母造型可以看出西王母头顶发髻上所佩戴的即为《览冥训》“西老折胜，黄神啸吟”中的“胜”。《山海经·西山经》中有记载：“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 ”郭璞注：“胜，玉胜也”［2］(P50-51)。《汉书·司马相如传下》：“（西王母） 皓然白首戴胜而穴处兮，亦幸有三足乌为之使”［3］(P2596)。颜师古注：“胜，妇人首饰也，汉代谓之华胜”［3］(P2598)。 西王母的“胜”在《山海经》的注释中是“玉胜”，很明显，《淮南子》是承袭《山海经》中的含义。 玉在汉之前是地位尊贵的象征，在部落时代，用玉作为装饰是地位尊贵者的权利，由此推论出戴胜作装饰的西王母身份必然尊贵。

“黄神啸吟”将“黄神”与“西老”相提并论，并将“西母”置于“黄神”之前。《览冥训》又有文曰：“昔者黄帝治天下，而力牧、太山稽辅之，以治日月之行律，治阴阳之气，节四时之度，正律历之数；别男女，异雌雄，明上下，等贵贱，使强不掩弱，众不暴寡；人民保命而不夭，岁时熟而不凶，百官正而无私，上下调而无尤，法令明而不暗，辅佐公而不阿，田者不侵畔，渔者不争隈，道不拾遗，市不豫贾，城郭不关，邑无盗贼，鄙旅之人，相让以财；狗彘吐菽粟于路，而无忿争之心；于是日月精明，星辰不失其行，风雨时节，五谷登孰，虎狼不妄噬，鸷鸟不妄博；凤皇翔于庭，麒麟游于郊，青龙进驾，飞黄伏皁，诸北儋耳之国，莫不献其贡职”［1］(P476-479)。 《淮南子》对黄帝的功绩进行了较多笔墨的描写，对黄帝治理天下的功绩进行了歌颂，与下文夏桀的暴政形成了对比。但《淮南子》又将西王母折胜的情节安置于黄帝之神的啸叹之前，表现出对西王母地位的重视。

二、《淮南子》与《山海经》中西王母形象的差异

《山海经》是一部内容丰富的中国古代文献，其内容涉海跨山， 展现出了一幅山海奇谲的画像，其中的神话密集又完整，且大部分神话还保持着原始形态。《淮南子》与《山海经》同样属于昆仑神话，《淮南子》神话中对昆仑的描述基本是根据《山海经》内容而来，但进行了些许改编。 如《淮南子》中对西王母形象的描写，虽根据《山海经》而来，却又有较大差异。 如《山海经·西山经》描写西王母：“又西北三百五十里，曰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2］(P50)。 《山海经·大荒西经》中有更详细的描写：“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 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处之。 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此山万物尽有”［2］(P407)。《山海经》对西王母所处之地、外貌、身份等皆有描写。

综合《山海经》中的表述，西王母是在地处西海之南、昆仑之丘的玉山中的一处穴里居住，该处环境十分险恶，被弱水之渊环绕，四周伴有迸发的炎火。《淮南子》中关于西王母的住处根据《山海经》而来，但只是一笔简述为“西王母在流沙之濒。 ”

《山海经》中的西王母人身、虎齿、豹尾，并且有纹身，都是白色，蓬头乱发戴着玉胜，对西王母的外貌做了很大幅度的描写；而《淮南子》对西王母的外貌仅有戴胜这一细节的描写。

在对西王母身份的描写上，《淮南子》与《山海经》相比有很大的不同。《山海经》中的西王母是“司天之厉及五残”的神。 袁珂注：“‘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时。’即此神”［2］(P408)。郭璞注：“主知灾厉五刑残杀之气也”［2］(P51)。 “司”即为主宰、司职的意思，交代了西王母的司职。其中的“五残”，据《史记·天官书》：“五残星， 出正东东方之野。 其星状类辰星，去地可六丈”［4］(P1333)。 而在《淮南子》中，西王母是一位持有“不死之药”、职掌死亡功能的神。《览冥训》文云：“譬若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 姮娥窃以奔月，怅然有丧，无以续之。 何则？ 不知不死之药所由生也。是故乞火不若取燧，寄汲不若凿井”［1］(P501-502)。 《淮南子》于《览冥训》末尾记载了羿求取“不死之药”于西王母的事件，交代了西王母持有“不死之药”这一事实。

三、西王母形象在《淮南子》中的用意

（一）体现了女神崇拜

甲骨卜辞中有着对“东母”和“西母”的记载，丁山《中国古代宗教与神话考》与陈梦家《殷墟卜辞综述》都依据《礼记·祭义》“祭日于东，祭月于西”［5］(P615)的说法把二母解为日月之神。 叶舒宪在《高唐神女与维纳斯》中根据《山海经》中的羲和生日与常羲生月神话，把东母和西母看成是生育出十日和十二月的地母神，而不是日月神本身。 日月诞生之处东方就成了“东母”，其回归之处西方就成了“西母”。 而卜辞中之所以祭东母的记载远远多于西母，这和东母是日月的生育神有很大原因。卜辞中的分身地母直接导致上古神话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母神形象——女娲与西王母，亦可视为东母西母的直传或变形［6］(P73)。

《淮南子》中提及了作为“东母”女娲生育的职能。《说林训》：“黄帝生阴阳，上骈生耳目，桑林生臂手，此女娲所以七十化也”［1］(P1186)。 描述黄帝化生出阴阳两气，上骈生出了耳目，桑林造出了手臂，这是女娲所以能化生七十变而造出人类的原因。从所处的地域和所行使的职能上， 西王母和女娲都是处于一种对立的位置上。 《淮南子》将《山海经》中主刑杀的西王母“改造”成了职掌死亡功能的“不死之药”的所有者。 一个是生育的主宰神， 一个是死亡的主宰神，而无论是哪种神，《淮南子》中所体现出来的主宰生死的皆是女神， 所以无论是女娲还是西王母，“东母”还是“西母”，都反映出《淮南子》中的女神崇拜。

（二）对“长生不死”思想的传达

卜辞中对“东母”的记载明显多于“西母”，而《淮南子》却将“西母”演化出的西王母进行了与“东母”女娲等量的描写。 女娲在《淮南子》中出现了三处，在《览冥训》和《说林训》中，分别是女娲补天、女娲不设法度以及女娲造人。而西王母同样也是出现三处，除了羿向西王母求取不死之药这一具有情节性的描述之外，其余皆是单纯的描写，但却比女娲的形象更加鲜活，《淮南子》突出刻画了西王母的神秘性和神话特色。

《淮南子》中提出了“死生一体”，在肯定和承认生死根本差别的前提下强调死生的对立统一。 在“女娲造人”这一情节中，《淮南子》指出女娲造人靠的是众神的帮助；而在西王母的形象塑造上，直接表明西王母是拥有不死之药的神，不依靠任何外力便可主掌死亡。仅“姮娥奔月”这则神话就两次提到了不死药，羿“怅然有丧”可见不死药的珍贵和难得，以及《淮南子》对不死药的信以为真和对西王母的崇拜。《山海经》中西王母是居住在昆仑之丘的玉山上的一位执掌生杀的神，到了《淮南子》中西王母却变为了掌管长生不死之药的神。《淮南子》中掌管死亡的神超越了掌管生育的神所创造的价值。

原始先民已经意识到了死亡的恐怖，并产生了对死亡的恐惧，并从恐惧中生出了对生的渴望。《淮南子》中的西王母形象不仅寄托了创作者对生的向往，还有对不死的追求，《淮南子》对西王母的崇拜，体现出作者对“长生不死”这种思想的传达。

（三）对炼丹成仙的肯定态度

《汉书·淮南衡山济北王传第十四》中记载：“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作为内书二十一篇，外书甚众，又有中篇八卷，言神仙黄白之术，亦二十余万言”［3］(P2145)。 淮南王刘安好“言神仙”和“黄白之术”，其中“黄白之术”指的是炼丹术的重要组成部分。秦时以“黄”喻金，以“白”喻银，总称“黄白”。通过药物的点化，变贱金属，如铜、铅、锡等，为金黄色或银白色的假金银，又称“药金”或“药银”，即各种合金。制取“黄白”的方技，即称“黄白术”。刘安喜好炼丹，招揽一众志同道合的门客共修神仙之术。 《淮南子》中， 最具戏剧性的情节之一就是羿向西王母求取不死之药，姮娥窃药奔月，羿怅然有悔。情节完整，其起因经过结果都比较完整： 起因是羿求取不死之药，经过是姮娥窃药，结局是姮娥奔月，羿怅然若失。这里交代了西王母持有不死之药的事实，吃了可以飞升， 表现出作者对于炼丹的信心和对飞升成神的向往。

西王母在《山海经》中的形象是西方主宰刑杀的肃杀之神。汉代时期人们逐渐选择西王母作为棺椁和墓室的画像内容， 当时人们认为西王母主杀，掌管了死后的世界，可以庇佑死后的人，后来又觉得西王母具有可以避凶驱邪的能力。 至于西王母能够制造长生不死的神药， 可以使人们长生不老， 则是稍晚一些时期衍生的认识。 汉焦延寿所撰的《易林》中提到“弱水之西，有西王母，生不知老，与天相保”［7］(P82)。 所以《易林》中的西王母，已经成为一位“长生不老”的神仙，可见西王母主掌“长生不老”的形象已经比较成熟。 焦延寿把西王母说成“生不知老”“与天相保”，实际上是抱持汉《易经》的阴阳学与战国以来盛行的阴阳五行学的“衣钵”。所以在此之前，西王母为“不死之药”的持有者是以《淮南子》为基础创造的。《淮南子》中的不死思想不仅寄托于不死的神物所带来的不死效应，更将这种希望寄托于人的本身，认为炼丹修仙也可达到不死的境界，所以持有“不死之药”的西王母即是对炼丹修仙这种行为的肯定。

《淮南子》 整部书中虽然没有直接描述西王母的面容身材等外貌特征，但是可以根据细枝末节看出西王母的尊贵。《淮南子》的创作一定程度上受到了西汉时期审美理趣的影响，并且《淮南子》中所带有的楚骚浪漫飞升的艺术风格也对形象塑造有着很大的影响，所以《淮南子》中的西王母在这个时期俨然是一个尊贵的神明形象。在后世的西王母形象演变中，《淮南子》中的西王母形象起到了很大的影响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