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翁之意,人性的挣扎与温情的回归
——评铁凝短篇小说集《飞行酿酒师》

2020-01-18 21:20
淮南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铁凝温情人性

谷 雨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1)

《飞行酿酒师》 是由人民出版社2017 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结集了铁凝近些年来创作的《春风夜》《暮鼓》《咳嗽天鹅》《火锅子》等12 个短篇小说。铁凝自发表长篇小说《笨花》以后,一直在专注短篇小说创作。尽管她自己承认,短篇小说无论是在长度还是容量上都无法与长篇小说相比, 但“生命若悠长端庄,本身就令人起敬;生命的生机和可喜,则不一定与其长度成为正比”[1](P1)。因为短篇小说的分寸,更能够投射出生活的本分与美善, 比之长篇更能焕发惊人的力量,这是她始终钟情于短篇小说的原因。

铁凝的这些小说将目光投注到当下,选取了信息时代下繁荣都市中各个阶层的生活截面。与她之前的一些短篇,如《哦,香雪》一样,铁凝延续了其一贯的“与人为善”的特色,写出了繁华之后普通日常生活中小人物的温情。 而另一面,通过对有钱或有闲人的生活描摹,铁凝揭露了现代物质生活下人们的生活境遇、个体精神状态。两个不同的角度,所关注的都是生活内部的本质,醉翁之意,挖掘的是繁华背后个体的灵魂本质,即享乐主义的欲望所造成的负面人性和向善人性之间的挣扎,从而在温情的回归中,发掘向善的人性力量。

一、人性的善:小人物的脉脉温情

“文学的最终目的, 我想还是要带给世界一种体贴至亲,或者是一种暖意。 ”[2]“暖意”一直是铁凝坚持传达的一种特质。 从她以前的作品《哦,香雪》《孕妇和牛》《秀色》《棉花垛》等小说可以看出,铁凝对农民表达了一种关怀与关爱。可能与铁凝曾经下乡插队有关,她的这些作品大多是写过去农村诗意一般的生活,写农村女性的所思所想,写她们的勤劳善良、单纯勇敢,倾听村民生活际遇中的辛酸苦楚, 进而由他们的行动揭示出生命的张力和希望。但是, 铁凝笔下并不是一味地抒写农民生存的艰难, 她笔下农村生活的人事更多的流露出一种情意、一种善意的力量。 《飞行酿酒师》正是延续了她这种对“暖意”的书写,只不过,在她一贯的写实主义特色下,她将目光聚焦于从农村走出来打工的农民工子弟或是平凡的小人物身上,表现的是这些小人物的脉脉温情。

李建军在《重新整理现实主义》中提到,“现实主义即人道主义,它意味着无边的爱意和温柔的怜悯,意味着对陷入逆境的弱者和陷入不幸境地的人们的同情,意味着作为‘道德力量’和‘人民的良心’,它必须像伟大的俄罗斯文学那样密切关注‘小人物’的生存境遇。 ”[3](P10)这里讲的是,现实主义文学所具有的人道主义精神。 那么,铁凝的这部短篇小说集也是基于人道主义精神来写她笔下的小人物吗?笔者认为,这样的说法成立,但还可以进一步地细分。 人道主义是一个很宽泛的概念,且学术界至今还没有定论,单就温情这个概念来说,铁凝是从人道主义的基础——人性这个角度进行叙述的。

何谓“温情”?温情是人性中存在的一种至柔至刚的情感,相较于“怜悯”“关怀”“同情”,温晴是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情愫。 温情多数产生于双方之间,是一种双向的交流,这种情感让人感到温暖的同时又最能感染人。“怜悯”“关怀”“同情”是一方站在一个比较高的道德点对另一方的情感关照,这种情感更理性客观,更具旁观者的单向意味;其背后往往有着深厚的道德意识和社会责任感,隐含着批评性和判断性。而温情的情感表达,就更具感性色彩,它并不是依靠揭露、批判等道德价值判断产生,它的体现更隐秘自然,是一种天然的人性表达,即向善的人性的一种,人道主义情怀的一种,是人与人或自然之间的和谐关系。

那么,如何让温情更加打动人心?大音希声,至味清欢,铁凝给出的答案是,最平凡最艰苦人之间的真情最动人。如此,就要涉及到苦难、温情的叙述以及赋予诗意性质的人情态度这两个问题上。

《春风夜》讲述了一对分离数月的民工夫妻,相约在春风旅馆相聚, 却因各种原因未能相欢的故事。 女主人公俞小荷在北京一户人家做保姆,俞小荷的丈夫王大学在外跑运输, 夫妻俩半年没见面了,恰逢王大学路过北京,夫妻俩约好见一面。俞小荷为这次见面做了充足的准备, 两人相会后吃饭、说话、去按摩,好不容易等到能单独相处,却因俞小荷忘了带身份证,夫妻俩只能在旅馆外的便道上来回走了一夜,最终无奈分别。 铁凝选取了千千万万个农民工夫妻中的一对来写, 倒不是说俞小荷、王大学这对夫妻有多么典型, 从整篇小说内容上来,这对夫妻仅仅是一对普通的夫妻, 他们的日常生活、辛酸苦楚是常见的,但正是于这些常见之处透露出的温暖,显示出了生命中的生机和希望。

小说一开头,俞小荷就先后洗了两次澡,一次是因为即将见到丈夫太过兴奋;一次却是因为做梦梦见丈夫与别人偷情,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对分别已久的夫妻各自生理上的压抑,就隐含着分隔异地而不能相聚的苦楚,因为生理的压抑而带来的猜疑和心酸,是其内在的精神苦闷。 而夫妻俩为生计和家庭又落了一身毛病,俞小荷坐月子歪了嘴不忍心花钱,王大学一个四十出头的壮汉却像个疲惫的老者;两人在九十八块钱一晚的旅馆里,当着服务员的面闲聊, 因为婆婆要钱的事还闹了一点小矛盾;为了省时间、省十二块钱的打车钱,两人在寒风中徘徊了一夜。 与见面前心理上的憋闷不同,见面后的夫妻俩,更多受到的是经济上的束缚,这是其外在环境的苦闷。

夫妻间的苦楚并不是铁凝要表现的,不论是作者本人还是小说的两位主人公,他们的关注点都不在个体身上所承受的辛酸苦痛,而是在将他们的苦闷消解的温情这一点上。 正如俞小荷在旅馆外说的,“再冷也不是冬天那股劲了”[1](P121)。 作者将夫妻俩之间的苦难一点点消除在他们见面的这一夜中,消除在对各自的关心和理解之中。 久别再见的夫妻,一个担心丈夫的腰椎病,一个担心妻子的关节炎;一个惊叹于妻子在北京的变化,一个跟丈夫依偎在脏乱的旅馆也不觉得寒碜;一个为丈夫按摩肯花九十块钱, 在自己身上花一分钱也要琢磨再三,一个在外不忘给妻子买衣服, 听到妻子说养人的话,便急赤白脸地嚷。在三月春寒料峭的北京,铁凝于夫妻间相处的细微处,将如春的暖意渗了出来。

《暮鼓》描写一对农民工母子。从有钱的女主人公角度看,老妇人就是一个邋遢的老头,“他”像是一只长了锈的老枪,“他” 一边吸着烟一边咳嗽不止,拖着铁锨愣头愣脑地往前行走。直到后来,女主人公知道她一路以为的“老头”是一个年轻民工的妈,她才更从容安静地观察那对母子。 母子俩并排在路边吃饭,他们吃的是馒头和白菜汤,雪白的馒头衬出他们黧黑的手,儿子很快吃完将母亲的那份白菜汤递给她,母亲又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大一小两只胡萝卜,母子俩为谁吃那根大一点的胡萝卜起了争执,母亲便抢先咬了一口手里小一点的胡萝卜吃了起来。 而吃饭的这段时间,母亲没有咳嗽一声,仿佛铁了心不想破坏这刻的安宁。

母子俩都是外来的农民工,他们都是最底层的人,与所处的富人区格格不入,他们的吃和穿在富人眼里异常潦倒,但他们蹲在路边吃饭又是那么从容淡定, 他们对自己的生活因为那两根胡萝卜,又显出了一点不一样的乐观和生机。 “生活的残忍也在于能够让不可能居然变成可能,假如生活的希望在于能够把不可能变成可能。 ”[1](P223)女主人公在见到这对母子后,想起了这样一句话。 这个暮年女主人公之前浮华的总总都给人一种“铁灰色的感觉”,在母子俩分胡萝卜的时候,整篇小说却有了一种亮色、一种融融的暖意。 母子俩之前的亲情因生存条件的恶劣愈发显得格外珍贵。

“人生有很多不如意, 有很多苦难, 但是我觉得,一个作家可以写灵魂的沉沦,可以写黑暗,可以写悲伤,最后还是应该有能力让你的灵魂上升。 ”[2]个体人性在苦难中有两种发展的可能,第一种是被孤独和痛苦所封闭, 第二种是打破这种孤独和痛苦,在与他人的联系过程中重新拾回共同抵抗苦难的希望和信心。铁凝对苦闷和艰难的抒写最后都被一点一滴的温情消解。 在北京当保姆的俞小荷,各处跑运输的王大学,在富人区打工的母子,这些人是社会底层为生活奔波的一类人,他们各有各自的一份苦楚,这是他们的精神困境。 在这样的精神困境下, 铁凝关注的是对这一困境的淡化和消解,她通过这些小人物的互动交流,渲染出一种不动声色又温情脉脉的气氛, 从而将所有阴冷的感官置换,让温情去承担和抵御苦难。

《火锅子》 写一对耄耋夫妻在雪天里吃火锅的经过。“他八十七岁,她八十六岁。他是她的老夫,她是他的老妻。”[1](P227)两位老人都得了眼疾,老太太吃了老爷爷夹的“抹布海带”却说好吃,两人在老太太擦的锅里喝出了牙膏味也没有说破。两夫妻的爱情仿佛就在“一对银碗,两双银筷子,一只紫铜火锅”之间,一派人间烟火气。

铁凝用富有诗意的语言写老夫妻相濡以沫的情感,同时反向穿插了两人从相识、相爱到相守的回忆。一开始是“共和火锅”;结婚时,她带来的嫁妆是紫铜火锅;生了孩子以后,涮的是虾皮白菜火锅;如今,他们吃的是牙膏味的抹布火锅。火锅在变,时代在变,社会在变,唯一不变的就是他们俩对彼此之间的真情。 在物质至上爱情可抛的年代,老夫妻两人之间的爱情本身就像个充满诗意的故事。纵然没有一个“缠绵”的词,最多不过是感叹一句:我老婆啊。那种携手相伴的爱情却已经烙印在咕嘟咕嘟的火锅子里了。与上述《春风夜》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是,铁凝都将两夫妻间的生活片段安排在一个寒冷的环境里。 外面的雪还在下,当老太太想要跟丈夫一起住在一间病房的时候,她觉得“那棵小石榴树肯定不再像穿着毛衣,她恐怕是穿起了棉袄”[1](P238)。在寒冷雪天的环境设置里,诗意的语言和极普通平淡的情节带给人以不可抵抗的温暖。

与前两篇不同,《火锅子》里的主人公是极其平凡而普通的一对夫妻,他们属于平凡却不艰苦的小人物类型。 与之前的农民工相比,这篇的主人公缺少了一种让人悲悯的情绪,通篇所传递的情意也不是艰难岁月里出人意料的感动情绪。全文从始至终都洋溢着脉脉温情,这里的温情不温不火,没有灰色底调的衬托,没有大起大伏的变化,只有这一份温情不变,而这不变之处恰恰更体现出这种温情的力量。 这正是铁凝的巧妙之处,人性在这里有了一种人情的意味,诗意性的生活态度对现实生活产生了一种刚刚好的静观,使得读者在人与人、人与自然的整个温情的氛围中,更自然地发现人身上的美和诗意。

二、人性的负面:欲望膨胀带来的后果

中国有孟子提出的“性善论”和荀子提出的“性恶论”的说法,宋明以来,儒家学说中,理学家们,大多同意孟子的性善说,认为“人之初,性本善”。人之所以为恶,是后天的习性所养成;后天的习性和人欲又有密切的关系,所以反省克念,去尽人欲,使天理流行,才能恢复人性的本来面目[4](P128)。 徐贲综合戈德哈根的说法,对于人性的恶有两种解读,一是认为人性本不恶, 环境是逼迫人性变异的力量,即环境对人性的变异;二是认为人性本不善,只是人性的恶倾向受到约束,当约束不在时,人就能作恶,即环境对人性的放纵。综合中西方对人性善恶的看法,不论是“性善论”或“性恶论”,环境对人性的影响都至关重要。 在当下物质条件急速发展的社会,城市的繁华意味着欲望的膨胀,贪婪、虚荣、空虚,这些人性中恶的一面都被放大,城市现代化的进程中不免会遭遇精神危机和生存困境。 可以说,人性中的恶是人的自由被最大化后所产生的结果。而在面对人的形象时,铁凝传达“美和善”的向善人性的同时,并没有与非人性的力量保持距离,对于人性的恶也提出了思索。

《伊琳娜的礼帽》中“我”所见的飞机机舱,宛若一个小型社会。 “我”仿佛一个局外人,将这个小社会的众生百态尽收眼底。 “我”前排的一男两女“宛若三只上满了发条的电动小狮子狗”在调情;飞行中一对华丽的男士在众目睽睽之下挤进洗手间释放情欲;我关注的女性伊琳娜,一个归家还不忘给丈夫带礼物的女性,居然在飞行途中与一个瘦子欲拒还迎地暧昧亲近。 一架膨胀着欲望的飞机,驶离地面之后, 仿佛脱离了人类社会中所有的禁忌,人性的约束和克制都消失不见,个人道德和社会伦理不再起作用,一派性欲膨胀后的众生相。 当飞机落地之后,之前还有说有笑的一对男女,就像两个陌生人一样,各走各的。 现代社会饮食男女如同契约一般的戏笑,正是这样飞机起落的变化。 男女两性间由性欲、情爱引发的问题同样出现在《海姆立克急救》和《咳嗽天鹅》中。《海姆立克急救》中,妻子发现丈夫出轨,在一日日的焦虑之中,迎来了与丈夫摊牌的日子, 最后妻子被鸡块卡住了喉咙窒息而亡。《咳嗽天鹅》中,刘福认为自己的老婆邋遢懒惰,闹起了离婚。

这些两性关系的变化,也暗示了金钱对人心的作用。 金钱使人虚荣,使人空虚,也使人自卑。 《风度》中的程秀蕊就像是《哦,香雪》里的香雪,小说以她的视角,写了几位老知青如今的变化:他们刻意将欢迎从法国回来的李博的地方定在酒店的“法兰西”包厢,言谈间谈及珠宝、化妆品、“1792 普洱”、壁炉、“恶到爆”, 无非都是想要证明自己是生活的赢家。 《1956 年的债务》中,万宝山的父亲多年欠债不还,5 块钱在53 年后按利息算58 块归还, 其间生活种种,俨然一个吝啬鬼的形象。《暮鼓》中,退休的暮年女性活得高傲且自私,她爱自己的脸蛋胜过自己的孙子,她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与任何人问好,她做着志愿者的工作,得意于自己的慷慨,却又难以理解她所赞助的人的疾苦;她自以为自己活成了想要的样子,却总是在内心感到一种“银灰色的感觉”,感到悲伤,感到疲惫。

以上几篇都或多或少增添了一些善的力量,试图给出关于生活困境思考的答案。而《飞行酿酒师》就像一部反讽的戏剧, 结尾处一个颠覆的结局,让人在看到善、看到希望的时候,感受到了更深一层的绝望,因此引发了更深一层的思考。 小说讲述了酿酒师游说富商投资,最终失败的故事。 在华灯初上时刻,凯特大厦21 层的公寓里,以无名氏为代表的五个人,在紧凑的情节里给读者上演了一出精彩的戏剧,颇有些“三一律”的意味。 无名氏自觉是个赶潮流而又身不由己处在名流圈里的人,他深知自己的斤两却又出于喜好邀人品酒。 他的朋友小司,从另一层面来看,就像他的“小厮”一样,是这场聚会的陪客和跟班,老板一直以为他是个深谙酿酒原理的人,却不想他开了一家酒吧,本质上也是个商人。 酿酒师实际上并不是个专家,只是个坐着飞机飞来飞去,到处游说别人投资的商人骗子,他对酒并不在行,甚至拿国外的酒来冒充,他唯一在意的只有老板的身家财产和投资几率,他的夫人其实是他生意的招牌,游说的工具。 会长其实是酿酒师的经纪人,一个中间商,仅仅对吃很在行。主人公无名氏,也是个无聊的人,自以为有钱有闲就想让一个大活人陪着自己聊酿酒。 在一个高雅的环境下,五个人的伪装被一点点扒下来,让人们看到他们其实是没有品质的人;他们食用的所谓“鸽包燕”,也代表着血腥暴力和愚昧。酿酒师之后在无名氏“奔驰”车上划拉的一下子,透露出了上流社会商人之间的丑陋心理。

谈笑风生中五人戴着面具互相欺骗,有钱的附庸风雅,想骗钱的漫天胡吹,混吃的埋头苦干,在紧凑的节奏中,暴露出了这五人的心理,也刻画了物欲横流社会中的人们的灵魂。直至最后无名氏打电话给当年唯一一个敢说真话的“高原红”,想听他再说一遍“饿喝不惯! 饿实在是喝不惯! ”可惜最后连这个人的号码也拨不通了。 至此,唯一说真话的人消失不见,皇帝的新装无法被人指出,无名氏这些人的灵魂也只能在社会中沉浮。就像酿酒师玩笑的那句,“我们的肉身跨过来了,灵魂在哪儿只有天知道。 ”[1](P153)

巴尔扎克认为,“欲望是支配生命的力和动机,是幻想的刺激素,是行动的意义。 ”[5](P128)这也就是说,生命存在,欲望就不会消失。 人类的发展史,就是欲望不断扩张和不断被满足的过程。这里所说的欲望更偏向于有利的一面,也就涉及实现欲望的方式以及对欲望的克制。“欲望”本身被认为是个贬义词,但其实它本身并没有任何好坏属性,只是人的一种本能。以不伤害其他个体的方式实现自己的欲望,就是善的行为,这本身就是一种对自身欲望的克制; 在放任自己实现欲望的同时伤害了其他个体,进而伤害到整个社会集体,这是恶的行为。这样作为人性本能之一的欲望本身就带有了恶的色彩。当前时代,人们极其容易通过各种方便手段随心所欲地实现自己欲望,铁凝从常见或不常见的生活场面中,将受欲望支配的人的灵魂刻画出来。 她对人性的负面描写,大致可以归为两大类。 一类是繁华当下,人们欲望的膨胀所带来的享乐至上的生活境遇;一类是浮华背后,纵情享乐后空虚的精神状态。

第一类情况完全受人类情感冲动的影响。有钱有闲的上流人物、面对诱惑放纵自己的人,这些人深处欲望的漩涡之中,因为各自的身份背景,所受的利益诱惑更多,能够满足自己欲望的手段也相对更简单便利。 这样的境遇之中,感性的主体感情占了上风,理性的反思和道德伦理被搁置,人放任欲望的无限膨胀, 服从于实现欲望的不正当手段,人受自然本性主导。马克思说,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毕竟人是理性的动物,人生活在社会之中,必然会受到社会秩序、道德法律的约束。 当一定时期的欲望达成之后,一定阶段下,理性反思和道德伦理回归,先前还纵情声色的人,就会开始反思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行为,个体意志克服欲望的操纵,理性压倒感性, 进入一个反思和思考生命价值的阶段。这类情况就是铁凝笔下那类有钱或有闲的人在浮华背后,开始反思个体生存状态,从而引发的迷茫、空虚、焦虑的精神状态。

三、人性的挣扎:温情的回归

至此,《飞行酿酒师》便向我们一一展示了人性中的向善面和负面。 那么,这部短篇小说集的最终意义就在于展示繁华都市背后的众生相吗? 并不是,铁凝在这部小说集的自序中已经显示了她的态度。虽然短篇相较于长篇小说在深度和内容的容量上不占优势, 但从短篇小说中截取的生活截面,可以窥见更多丰富的景象和灵魂的秘密。她创作这部短篇小说集的目的就在于以文学的本分去照亮生命,带给人更多美善的力量。

由此可以推出铁凝写人性中正负两面的意义,即通过人性中的善面和负面的描绘,窥探现代化进程中人性的挣扎,以人性中的美善去消解因欲望而带来的生存苦闷, 给人以美善的体验和向善的力量。 其实早在铁凝的《谁能让我害羞》中,就已经能初步看出她想要涉及的现代生存困境下,关于欲望和温情的领域。女人因自身物质条件良好而产生一种优越的心理,同时她的精神也不免有些现代人常有的空虚压抑;少年作为一个初入社会的人,脑里充斥着想要进入高级环境的欲望。两人之间的争吵隐喻着现代人的精神本相,而“水”在这里作为温情的代名词,始终没有被送出。这样的结局,是关于现代生活中温暖的疑思, 同时也回避了面对如此的生存困境该如何面对的问题。 到了《飞行酿酒师》这部短篇小说集,在描绘人性的负面时,铁凝已经以温情的回归,给出了一个“反思—消解”的铁凝式回答。

《伊琳娜的礼帽》里,萨沙以他孩童般的天真示意“我”千万不要作声,伊琳娜最终回到丈夫和家庭的怀抱。 “礼帽” 是萨琳娜上飞机前给丈夫带的礼物,在她与瘦子调情时,这个礼帽被放在行李舱里,而下了飞机之后,这顶帽子被伊琳娜掩饰性的戴在头上。亲人之间、夫妻之间的情意在飞机上被遗忘,而欲望落地之后,这样的温情再度出现,借助伊琳娜的羞耻心覆盖和消解了之前种种的欲望表演。《风度》 中的程秀蕊看着多年以后的老知青想到了过去,其实在她心目中,风度永远不是通过物质点缀出来的,她记忆中李波和胡晓南为感激队长而挑了一夜大粪是风度,李博和吴端信守诺言去打球又不计较输赢是风度。从前日子里的种种回忆让程秀蕊体会到人与人之间真挚情感的同时,也明白了风度不是物质上的输赢,是感恩、交流和那种待人与善的真情。 这种对风度的判断,是对当下物欲社会攀比争胜心理的否定,是对人们交往之间与人为善的情感的肯定。 《暮鼓》中,到了暮年的女主人公活得高傲而空虚,追求美、追求名誉利益的同时又不能体会到生命的价值,是路边吃饭的一对农民工母子让她看到了生活的亮色。女主人公爱自己的脸胜过自己的孩子,而路边的农民工母亲苍老得像一棵枯木, 却因为对儿子的爱而活出了她人生的色彩。母子之间暖意融融的温情推翻了之前女主人所有无意义的生活状态, 让女主人公看到了亲情的力量、生命的希望,开始重新思考她生活的方式和生命的意义。《海姆立克急救》中的丈夫郭砚因为金钱和情欲丢掉了对艾理的爱, 投入情人马端端的怀抱;在妻子死后,又近乎自虐地反复演练海姆立克急救。整个故事就构成了一种由真情流失到温情回归的结构。 艾理至死都没能说出那个词,那个词可能有关郭砚和她的爱情; 郭砚仪式性地演练急救法,可能是出于自我救赎和对妻子的忏悔,也可能是想要追回自己在放纵情欲中随妻子一起失去的那份真情。 与妻子往昔情感的回归,使得郭砚没有和情人马端端在一起,他和马端端分别去艾理曾经去过的小镇,正是男女两人在情欲升腾后对温情的找寻。

再回到人性本身来看。 雨果曾说过,人是二元性的,一面是兽性,一面是灵性[6]。 广泛地说,人的属性有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欲望和温情本身都属于人类自身拥有的生理情感,是没有向善或向恶之分的;人的社会属性是基于社会关系来说的,更多地体现道德伦理和社会秩序, 能够体现善恶之分。人性的向善在于伦理道德的选择,而温情属于人性中的自然属性,本身不能体现人性的善一面,它的作用正在于影响人在社会中的伦理道德选择,进而判断出人性中善的一面。铁凝在宣扬她向善人性的时候, 并没有简单地给人物一刀切地做价值判断,只是点染出温情的细节,在欲望膨胀造成一定伤害的时候,让温情回归;在人的兽性做主导的情况下,依靠温情这一感性情感触动人的理性思考,从而进入理性反思的阶段。当然,因为小说篇幅的问题,铁凝在写她对于人性负面的消解时,不免有些刻意的成分。 但这种从感性到理性的唤起,又因为铁凝不动声色地叙述,显得自然浑融,彰显出人性中向善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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