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孝梅
(安徽大学 外语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美国自然文学作为文学流派形成于20 世纪80 年代中期, 被称为美国文学史上的 “新文艺复兴”,对其进行研究在美国已经成为显学。 现代意义上的中国自然文学形成于20 世纪80 年代初,20世纪末期以来发展迅速,涌现出以刘先平、苇岸、张炜、胡冬林和刘亮程等为代表的一批优秀作家。 目前国内对美国自然文学的研究侧重于以下四个方面:一是对美国自然文学具体作品的赏析和具体作家研究;二是特定主题研究,如乡村、荒漠情结等;三是对特定时期自然文学的研究;四是从特定的视角如生态批评、生态心理学等展开研究。概言之,目前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少数知名作家、作品,尚未形成多元化的研究视角,对新世纪美国自然文学缺乏全面介绍, 跨学科研究和比较研究还处于起步阶段。 以比较研究为例,文献调研只发现两篇会议发言稿以及极少数作家作品的对比研究,如《回归本质:国际背景下的中美自然文学》、《苇岸和约翰·巴勒斯自然文学之比较》等。以跨文化视角,结合生态伦理学相关理论,从思想内涵、创作主题与风格、审美理想三方面对中美自然文学进行深入的对比研究,可促进两者间的相互交流与发展。
中美自然文学都倡导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存,但由于思想源流不同,因而在理念内涵上存在较大的差异。中国自然文学的形成有其悠久的历史文化传统,中国古典哲学思想中,无论儒家还是道家,都主张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 如庄子曰:“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1](P78),人与自然平等和谐的思想一直占据主流。 西方早期的自然哲学如 “活物论”[2](P5)也认为人与自然不可分离,但其后物我对立的思想却长期存在。 直到19 世纪以后,随着人们对自然认识的逐步加深,生态整体主义自然观才逐渐形成。
美国自然文学的发展受多种思潮影响。最早可追溯到古希腊和罗马时代的亚里士多德,还受到了18 世纪英国自然史作家吉尔伯特·怀特、博物学家达尔文等人思想的影响,继承了浪漫主义和超验主义的远离尘嚣、崇尚精神的文化传统,并在很大程度上受到清教主义的影响。 19 世纪时, 爱默生在《论自然》中宣称“我们在丛林中重新找到了理智和信仰”[3](P6),视“自然是精神之象征”,率先为美国自然文学的思想和内涵奠定了基础。但爱默生的自然仍屈从于人类之需要,并未完全脱离人与自然的二元对立关系。 梭罗更进一步强调了荒野的价值,认为“只有在荒野中才能保护这个世界”[4](P11)。缪尔继承并推进了爱默生和梭罗的思想,认为自然万物都有其自身权利、自在价值,并且“当我们试着单独挑出一个事物的时候,我们发现它和宇宙中其它一切都有关联”[5](P161),所以人类和自然也是一种息息相关、共生共存的关系。 缪尔的“自然拥有权利”和万物关联思想是对荒野价值更为深刻的认知,已经初具现代生态整体观的萌芽,为后来利奥波德具有生态整体思想的“土地伦理”观的提出奠定了基础。而艾比则以其在沙漠中的切身体验,为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提出了“对立——妥协——平衡”的新模式。综上所述,美国自然文学的自然观经历了以自我为中心到以生态为中心的发展过程。
中国自然文学源于传统文化中老子 “道法自然”和庄子“天人合一”思想,并受到了古典田园诗及世界自然文学创作大潮的影响。老庄哲学思想所崇尚的天人合一、物我两忘,是中国自然文学深远的思想根基。 如美国自然文学学者斯科特·斯洛维克所言,中国生态文明的萌芽在某种意义上是在重申中国的传统价值观。 此外,中国古典诗词从《诗经》、《楚辞》到唐诗宋词,尤其是山水田园诗中,讴歌自然、 抒发人与自然深厚情感的诗篇不胜枚举,它们陶冶了中国人的情操、铸造了民族精神,成为现代自然文学的重要思想源泉。随着全球化及多元文化的交融,中国自然文学作家也受到世界自然文学潮流的影响,其中最典型的例子是中国自然文学的开拓者安徽作家刘先平,他早期主要创作动物探险类小说,后以《山野寻趣》为转折点投入到纪实散文创作中,这其中既有作家的自在性也有自觉性在起作用。刘先平率先以整个大自然为文学题材和审美对象,既是对中国古典自然观和传统价值观的继承和重申,也是顺应了世界自然文学的创作大潮。
从以上对中美自然文学的思想溯源,可见中美自然文学在思想内涵上的明显差异。 17、 18 世纪的美国自然文学从人类中心论出发,强调人对自然的观察认识和有效利用。19 世纪到20 世纪初则强调“自然”对“人”的精神慰藉,仍然没有脱离人类中心论。一直到缪尔、利奥波德、艾比等现代自然文学家的出现, 人与自然融为一体的生态整体观才确立,开始从生态的角度,倡导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中国自然文学则主要秉承中国传统自然观,并自觉融入现代自然文学的生态整体观,万物皆灵、万物平等且和谐共生的思想一以贯之。
自然文学作为文学流派, 是以自然为主题,颠覆了“文学即人学”的传统观念,以探索人与自然的关系为创作内容。 写作风格上,自然文学主要以第一人称、写实的方式,描述作家亲近大自然所获得的身心体验,一般以散文、随笔、日记等为主要文体,语言往往清新质朴。对比中美自然文学,可发现两者在创作主题、语言及文体创新等方面既有很多相同点,也各具自身特色。
中美自然文学都表达了讴歌大自然、倡导人与自然和谐共存以及思考自然与人类及人类文明、文化的关系,但两者在创作主题上各有侧重。 认识自我与研习自然是美国自然文学经久不衰的主题。作为“新大陆”和“自然之国”,美国独特的自然环境和人文背景使得国民与土地联系紧密,他们认为只有了解自己脚下的土地才能更好认识自己。自然文学作家一般具有强烈的地域意识(sense of place),他们往往安居一隅, 以一个特定的地理环境如山脉、湖泊、溪流、沙漠为视角来观察自然、认识自我,如约翰·缪尔的西部优胜美地山脉、 特丽·威廉斯的盐湖、安妮·迪拉德的汀克溪、爱德华·艾比的犹他州沙漠等。此外,十九世纪以来,美国科技和经济的迅猛发展导致了社会生态失衡、人性异化,回归自然、从土地上寻求心灵的皈依成为救赎之路。 作家们将自然风景与其在自然中的内在体验, 即“心灵的风景”[6]相结合,因而形成了美国文学史上特有的抒写自然的“荒野叙述”,即研究自然与认识自我相结合,从自然中发现自我,获得内心的宁静,进而探求人类文化、文明的出路。 中国自然文学则传承中国古典“天人合一”的自然观和传统价值观,并以现代生态整体观为立场, 创作主题主要为展示自然之美、 表达人对自然的敬畏以及倡导人与自然的和谐。 作家一般以故乡的自然景观、原始森林和对野外生态考察为素材,如胡冬林的长白山森林、苇岸的北京昌平县北小营村、刘亮程的新疆小村庄黄沙梁等,表达对自然的赤子之心,批判人类中心主义及都市文明,呼吁人与自然的共荣共存等。作家中,刘先平的自然考察地域最广阔,足迹遍布祖国的山川、海洋、沙漠、湿地、高原、海岛等。 他以大自然的生态利益为最高描写价值,三十多年文学创作“其实只是在做一件事:呼吁生态道德”[7](P3),唤醒人们对自然的家园意识,开创了中国以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为主题的新文学形式——“大自然文学”。
语言风格上,中美自然文学都以清新、平实的语言既描述自然的宁静与肃穆之美,也表现自然界内部的永恒动态。 此外,20 世纪中美自然文学家大多掌握了自然科学和人类生态学的知识,因而能将精确的科学描述与散文的诗意语言结合,同时融入作家的哲理思考,使得自然文学语言充满魅力。 美国自然文学的语言特色体现在形成了与地域连接,描写特定地域如荒漠、山脉、溪流等各具特色的语言词典,这些如泥土般朴实的“褐色的语言”灵动鲜活、不事雕琢。比如,在创作其代表作《少雨的土地》之前, 玛丽·奥斯汀已经仔细观察了那个沙漠小镇12 年,从而能以生动的语言,似一幅幅小风景画般再现沙漠上的动物、植物和人所共同组成的不可分离的生态体系,创造了美国自然文学史上少有的沙漠词典。中国自然文学没有形成这种与特定地理区域紧密相联的语言特色,但作家们都以其各具特色的语言风格细心描摹他们眼中的自然万物。 在《大地上的事情》中,苇岸以平实的语言、淡泊的心态,细致入微的记录了营巢麻雀、蚂蚁、蜘蛛、猫头鹰等小生灵、小事物以及自然界的火、雨、雪、田野、星宿等,表达其对工业社会的反省以及对人与自然和谐的追求。 胡冬林作为“半个林中人半个作家”,以其特殊的视角和体验,语言优美诙谐、诗意温情,将读者带入茫茫的长白山森林, 体验自然四季美景、观察动植物生活、了解森林生态系统,从而激发起人们对原始森林的热爱。
文体风格上,中美自然文学都以散文、随笔、日记等为主要文体来书写自然,但作家们还结合地域特征及创作意图等,不断进行文体创新,大大拓展了自然文学的表现力。《少雨的土地》之所以成为经典,除了作家用心血编撰的沙漠词典,还在于奥斯汀结合特定地域特征,“创造出集壮美和优美于一身的描写沙漠的文体”[8](P79)。 威廉斯的《心灵的慰藉》为突出大盐湖、鸟类、人类之间不可分割的生态整体性,对作品结构及文体进行了创新,每一章都以鸟类的名字命名, 章题下面是盐湖水的水位记录,使得盐湖水位的变化与鸟类、人类的命运息息相关。中国自然文学作家中,刘先平独创的“大自然文学体”以新的文体和语言风格对书写自然进行了积极的探索与实践,具有重大的创新意义。 在其探险纪实散文中,他跨越单一文体写作,将风格迴异的不同文体如传奇故事、探险小说、报告文学等兼收并蓄、合理借鉴,使小说的叙事性、散文的抒情性和报告文学的纪实性熔为一炉,构建了一种复合式的叙事模式,增强了自然文学的表现力。
美国自然文学的审美理想是倡导由美国“生态伦理之父” 奥尔多·利奥波德所提出的人与自然和谐的“土地伦理”观,即人类对大地要有伦理上的责任感,从而率先将伦理道德运用到人类与自然的关系之中。中国自然文学的先驱刘先平则是通过自然书写唤醒人们的心灵,提倡树立“生态道德”,即人与自然相处时应遵守的道德行为规范。 可见,中美自然文学都体现出反人类中心主义思想,倡导树立生态伦理意识及人对自然的道德关怀。 此外,中美自然文学还倡导从荒野中寻求精神价值,都将生态健康与人类文明进步相联系。 但两者在精神追求、审美理想上也体现出一些不同倾向。
首先,“土地伦理”与“生态道德”都摒弃人类中心主义,强调人与自然的平等与和谐,但两者提出的视角不同。 在《沙乡年鉴》第二章地景特质“像山那样思考”[9](P163)一节,利奥波德根据自己一次打狼经历所引发的思考,提出人们首先要学会像山一样思考,即不以人类为中心去思考,而是从人与其它生物的关系去思考如何保持共同体的完整性、平衡性及相互间的联系, 逐渐培养起“生态良心”和“土地伦理”。利奥波德从生态视角将人类的伦理观扩展到自然界,体现了现代“生态整体主义”的观念。而中国自然文学所倡导的“生态道德”立足于人的主体地位及能动性,以人思想道德意识的改变去重塑人与自然的关系,即人们需要在与自然的道德对话中确立生态理想,在与自然的互动关系中建构生态人格,最终实现“重建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诗意图景,重建与回归诗意栖息的精神家园”[10]。
其次, 中美自然文学都主张自我融入自然、寻求精神价值,但其内在的文化意蕴也存在差异。 美国自然文学倡导在自然中认识自我,强调对自然和自我的双重意识, 即人类不仅要唤醒对自然的意识,还要主动淡化自我,成为与所生存的生态环境融为一体的自我。 作家们往往与世隔绝,在荒野中磨砺自己, 以求获得更深层次精神上的宁静或愉悦,体现出张扬个人精神的孤独之美。 威廉斯在著作《心灵的慰藉》中写道:“我感到恐惧是因为与整个自然界隔离。感到沉静是因为置身于天人合一的孤寂之中”[11](P32)。 而艾比正是通过在西部沙漠中体验荒漠虚无、宁静之美,提出了人类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对立——妥协——平衡新论。中国自然文学的价值关怀则主要表现为通过对原生自然的书写,呼唤人们热爱生命,贴近自然,最终重建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诗意家园。作家张炜的作品即根植于自己的故乡, 通过书写故乡生态环境变化和自身感受,表达其对故乡田园生活的理想追求。所以中国自然文学体现出物我相融、人类与自然共荣共存的和谐之美,是一种具有中国特色的审美理想。
最后,与中国自然文学不同,美国自然文学从一开始就表现出自我感与地域感紧密相连,所以在精神追求及审美理想上体现出强烈的实践性和行动力,以寻求个人与整个生态体系的连接。 美国自然文学诗人斯奈德号召人们“重新安居”、“富有道义地生活于此地”[12](P296),因为只有确立了地理上的支撑点,人们才可能拥有精神上的支撑点。 梭罗以康科德、约翰·巴勒斯以卡茨基尔山地区、亨利·贝斯顿以科德角海滩、利奥波德以威斯康星河畔废弃的农场为支点,与土地建立深层次的联系,积极实践他们的生态良心,从而不仅将自然与自我,还与美国精神紧密相连,试图从中寻求美国文化与文明的源泉,形成了自然、个人、社会、精神和谐共存的强大的生态视野。中国自然文学作家一般立足于自己的家乡、特定地域或通过野外探险,观察、记录、探究和书写自然,潜移默化地影响人们对于自然的态度,从而赋予自然文学以思想启蒙、道德建设、生态批评等诸多审美价值,总体而言,他们的实践意愿不像美国自然文学作家那样强烈。
综上所述,中美自然文学在思想内涵、创作主题与风格及审美理想方面既有很多相似点,也在发展过程中形成了各自特色。中国自然文学秉承一贯的“天人合一”之理想,美国自然文学对自然的认知却经历了螺旋上升的过程,但“生态整体主义”观已逐渐成为潮流共识。 美国自然文学在其发展过程中,逐渐形成了一种基于地域、自然风景与作家心灵相结合的书写自然的“荒野叙述”,中国自然文学则旨在唤醒人们的家园意识,开创了以人与自然和谐共存为主题的“大自然文学”。 “生态道德”与“土地伦理”从不同的视角将人类的伦理关怀扩大到自然界,已成为人类共同的精神价值追求。此外,美国自然文学追求从自然中获得内心的宁静,进而寻找人类文化和精神自赎的出路,中国自然文学则体现出天人合一、诗意栖居的审美理想。 中美自然文学的对比研究将有助于我们更好了解我国悠久的生态文化传统和美国自然文学的优秀传承,促进两者间的交流和发展, 推动更多优秀的具有中国风格、中国特色的自然文学作品的出现。 同时,对比研究还可发挥自然文学强大的文化引领作用,对提高全民生态道德, 实现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所倡导的“共谋全球生态文明”具有不可替代的现实意义。目前,美国自然文学体系已经相对完整,而中国自然文学创作虽方兴未艾,但对其进行系统的梳理研究还较为缺乏。此外,中美自然文学的对比研究,无论是宏观上还是微观上,都有待进一步加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