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乳肥臀》英、俄译本读者书评选译

李 楠

（天津外国语大学附属滨海外国语学校，天津 300457）

2012 年10 月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是瑞典文学院第一次将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中国籍作家，此后莫言作品更在世界范围内得到广泛关注，尤以《丰乳肥臀》为甚。《丰乳肥臀》原作出版于1996 年，英译本由美国汉学家葛浩文翻译，于2004 年由纽约拱廊出版社发行。发行伊始即引起重视，《华盛顿邮报》专职书评人乔纳森·亚德利在当年11 月28 日的《邮报》上发表了对《丰乳肥臀》英译本的书评，及至2012 年莫言获得诺奖，该篇书评又重新发表[1]。不仅在职业书评界，在普通读者中间,《丰乳肥臀》英译本也一时走红，在亚马逊旗下的在线读书俱乐部Goodreads 网站上，一位印度女性读者的书评文采斐然、见解深入、得赞最多①该篇书评发表于2013年3月，作者ID为“Praj”，地点显示为“印度，孟买”。 原文网址链接：https://www.goodreads.com/book/show/670217.Big_Breasts_and_Wide_Hips.from_search=true&search_version=service，有网友读后直呼：“I’m your fan now！”

与在英语世界不同的则是莫言作品在俄罗斯的情况，在素有诺贝尔情结的俄罗斯，莫言作品此前默默无闻，直到2012 年10 月获得诺奖，莫言作品一夜成名。《丰乳肥臀》俄译本由俄罗斯汉学家叶果夫翻译，于2013 年由圣彼得堡安芙拉出版社发行。对于俄译本，俄罗斯历史最悠久的文艺报刊《新世 界》（Новый мир） 的 主 创 者 之 一Сергей Костырко 撰有《生活生理学》[2]一文，再如亚马逊网站上的一篇普通读者书评《一部宏伟的史诗》[3]，因其精辟入里，后被叶果夫转引在了“东半球”②东半球（Восточное Полушарие），http://polusharie.com/，俄文论坛，主要讨论中、日、韩、俄及阿拉伯等东半球国家的历史政治经济文化社会内容，叶果夫是其主持者之一。 转引链接：http://polusharie.com/index.php.topic=123702.75。论坛上。

以下便是对上述四篇书评的选译。

一、书评家乔纳森·亚德利评《丰乳肥臀》英译本

这部500 多页的、涵盖了几乎整个20 世纪历史的巨著，似乎是莫言“中头彩”获诺奖的“杀手锏”。这位此前创作了很多短篇小说和三部长篇（其中最著名的是《红高粱》，据此改编的电影广受好评）的作者，明年才刚50 岁，而即便这样年轻，却一直是中国的一个重要发言人，他为了自由和个人主义大声疾呼，而且在国际上，大家认为他代表了中国的“文学和艺术的自由表达”的希望。不放过任何一个将文学与政治相混合的机会的瑞典文学院，可能会发现莫言是以其去向中共领导释放信号的不二人选。

据葛浩文——这位莫言的美国译者和热情拥趸者说，莫言曾说：“你可以不读我所有的书，但不能不读我的《丰乳肥臀》。在这本书里，我写了历史，写了战争，写了政治，写了饥饿，写了宗教，写了爱情，当然也写了性。”这话不夸张。《丰乳肥臀》确是一部全力之作。它使人联想起其他几部拥抱祖国土地的佳作，如萨尔曼·鲁西迪的《午夜之子》和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但《丰乳肥臀》所达到的高度远不及前二者。它的文学野心是值得称赞的，它对人性的挖掘也是显见的，但它只是偶尔能实现文学的优雅或文学的荣光。

不可否认，除非读者熟知源语，否则很难通过译本来公正地评价原文的文学性，而且，众所周知，汉语是很难被翻译成英文的。葛浩文（他在圣母大学教授亚洲学）被公认为中国小说的首席翻译，也许，他实现了那种很难做到的在忠实度和可读性之间的平衡，结果，《丰乳肥臀》英译本行文单调但清晰、叙事结构宽松、人物形象多样。这些人物形象都很有趣且鲜明，但西方读者因不熟悉中国人的姓名方式而很难将他们相区分。好在葛浩文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主要人物表”，我读《丰乳肥臀》时，总是要反复翻回去看那个表：谁是沙月亮、谁是沙枣花、谁是司马亭、谁是司马库。

在那篇非常有用的译者序言中，葛浩文不知何故却没有告诉我们“莫言”（意思是不要说话）是“管谟业”的笔名，关于作者的更多信息可见http://www.china.org.cn/english/NM-e/68238.htm，很有趣。他出生于中国东部山东省（他将此演绎成“高密东北乡”，是莫言版的“福克纳之约克纳帕塔法县”）的一个农民家庭，“他只接受了很少的正规学校教育，就被派去放牧，然后又去了工厂（据葛浩文所写）”。他似乎基本上是自学成才，他承认读过也很欣赏拉美文学，但坚持他的作品的原生素材是他自己的故乡和经验。

在《丰乳肥臀》的众多题旨中，最明显的莫过于饱含热情的女性主义思想。在西方做个女性主义者是容易的，但在中国则不然。在中国，千百年来女性都是被剥削和被歧视的，一战期间曾有人这样描述中国的情况：“不嫁人是一个不被允许的选项，不生育是不被接受的，只生女儿是耻辱。在家庭中获得一席之地的唯一途径是生儿子。”这部巨著的女主人公是上官鲁氏，在1900 年义和拳期间出生，乳名璇儿，她几乎刚一出生就成了孤儿：她父亲被德国兵杀害，她的母亲“在把她藏进……一个大面缸里之后为了保守自己的贞操而自缢于椽（引自葛浩文英译文——译者）”。她在姑姑和姑父的照料下长大，嫁给了无用的上官寿喜——一个“在外窝囊得像鼻涕一样，在他娘面前也是唯唯诺诺”（引自葛浩文英译文——译者）而且性无能的铁匠。为了生育，她不得不多次外遇（因为接连都生的是女孩儿），一直生了7 个女孩儿直到最后怀上双胞胎——一个盲女和一个备受她溺爱的儿子（金的男孩）。这个男孩儿就是作品大多时候的叙述人，尽管作者偶尔还会恢复到全知视角。

也许，金童是这部小说中主要的失败者。他懦弱，自私，被宠坏了，“比没用更没用”（引自葛浩文英译文——译者）。他被设计为一个“男性之弱”的象征，以对比突显他周围的“女性之强”。“女性之强”以金童所痴迷的女性乳房为符号，而金童痴迷乳房并不因其是性的对象物，而因为“我生活中有价值的东西唯有乳房和乳汁”（引自葛浩文英译文——译者）。他吸吮母亲的乳头，然后是山羊的，直到青年时期。当他母亲试图让他断奶、使用奶瓶时，他觉得“那个蛋黄色的乳胶奶头无法跟母亲的奶头——那是爱、那是诗、那是无限高远的天空和翻滚着金黄色麦浪的丰厚大地——相比，也无法跟奶山羊的硕大的、臃肿的、布满了雀斑的奶头——那是骚动的生命、是澎湃的激情——相比”。（引自葛浩文英译文——译者）

总之，金童是一个恋母的、长不大的男孩，是一个读者很难有共鸣的形象。显然莫言是刻意塑造了这样一个软弱无力的男性主人公（另一个男性主人公是司马库，是个诡计多端的狠角色，“是混蛋，也是条好汉”（引自葛浩文英译文——译者），但对于这个人物，莫言给读者的，除了希望他可以戒掉奶头、长大成人之外，并没有其他可关心的。

但书中的女性形象，都描写得十分出彩，以至让人因作者逐一“杀死”了她们中的大多数而深感痛惜。她们死了，但死得勇敢且悲壮。与金童这个连女人的性暗示都不敢接受的懦夫相比，她们都是战士，尽管各自的战斗方式不同。其实，熟悉李安《卧虎藏龙》的读者有时会觉得，似乎莫言将《卧虎藏龙》里的女人们写进了《丰乳肥臀》。

莫言很出色地将作品写出了很沉重的戏剧感——战争、暴力和自然灾害。尽管莫言生于二战结束之后，但小说中对于日本人向普通中国百姓和游击队施虐的描写是最触目惊心的。莫言还描写了红卫兵：写到他们对上官家的荒谬的指控（汉奸之家、还乡团巢穴、妓女院），写到了他们任性又凶残的暴行。同时，他对新时期的描写也没留情面，他借书中人物之口说：“没有阶级了，不讲斗争了，大家都两眼发红，直奔一个钱字！”（引自葛浩文英译文——译者）

狄更斯去到中国后发现，中国有着像英格兰那样的蕴含着人性原生态的资源，而莫言就取材于这样的广阔立体的传统。《丰乳肥臀》所涵壮观、无所畏惧。要说有瑕疵，那也是由于作者的野心，作者想要达到的比资源所能承受的更高更远。这是没有错的。

二、印度女读者评《丰乳肥臀》英译本

子宫是一个女人带进婚姻的基础嫁妆？生育是它的首要功用、儿子是它的终极赐赋？

“没有儿子，你一辈子都是奴；有了儿子，你立马就是主。”①引自葛浩文英译文。另注：本文中所有脚注都是笔者添加。

一个不孕的子宫发出的哭泣，比那为了金莲之足而被扭曲的骨骼所受的疼痛更加悲怆。一个女人不缠足便难以出嫁、女人不生子便终生为奴的社会，确乎是一个可耻的存在。女人的子宫生养了男人，男人却反过来虐待女人，于是，一个以男人沾沾为荣的父权制社会，便成了一个滑稽剧舞台。

上官鲁氏因不孕而饱受虐待。在身心经受摧残、眼泪习以为常、痛苦成为伴侣的困境中，一个女人的子宫便不得不奋起反抗保卫它的主人。当只求收获而不问种子来处时，在尊严和耻辱分崩离析的飞尘中，子宫就不再是一个育儿袋，而成为了一种锋利的武器。

但当上官鲁氏终于从不孕和生育的战争中幸存下来之后，她和她的孩子们却并未得到安稳和幸福。那么，在父权制社会中生而为女，终是一种惩罚吗？对于那头为了生育一只能干的小骡而不是一只孱弱的小驴而不得不承受种马欺压的母驴来说，拥有子宫究竟是祸是功？对于那些不仅被外国人而且被乡人蹂躏的女人来讲，生育儿子究竟是罪是福？

“我们喝上了上帝的腊八粥，我是从乳房里喝的。”

乳房成了生活状况的风向标，乳汁成了顺境逆境的信号塔。字里行间，莫言有力地描绘了乳房的微妙魅惑和情欲色彩。显然，主人公和叙事人上官金童痴迷乳房以致耽于幻觉。从婴儿时期起，金童就痴迷于母亲的乳房，最终，他的身体拒绝接受除了乳汁之外的一切食物。对于一个生长于暴虐环境的男人来说，母亲的乳房是提供真爱和庇护的唯一归宿。巴甫洛夫的假设性理论，足以解释金童的这种由混乱的社会政治和社会信仰之缺陷导致的恋母行为吗？

除了金童的痴迷，莫言还将乳房描写成爱情和性欲的象征。

充满了香甜乳汁的母亲的乳房，不只是一件身体器官，而是洋溢着母爱的天堂、是抵拒着可怕现实的温暖茧屋，这对孩童的成长至关重要。一位母亲哺乳稚弱婴儿的时候，她无私的爱就倾注在乳房里，这就使得不同政派间的界限都变得模糊。然而，也正是这样的乳房，成了邪恶欲望和卑鄙罪行的攻击目标，承受着无限的痛苦。

母亲说：“我变了，也没变。这十几年里，上官家的人，像韭菜一样，一茬茬的死，一茬茬的发，有生就有死，死容易，活难，越难越要活。越不怕死越要挣扎着活。……”

高密东北乡是20 世纪中国大陆风云变幻的目击者。莫言用极具艺术感的笔触描绘了一位母亲从封建时代到现代社会的生命历程。

当欲念挣扎于一场荒诞的乱象时，当一小块发霉的馒头就足以温润一个干渴的喉咙、就足以产生可以抵消那同时进行着的残暴强奸的美妙幻觉时，这究竟是在发生着什么？在一个当战争袭来时，妇女和儿童不是首先被撤离，而是首先被叫卖于人口市场的国度，道德标准真的高于“活下去”吗？

当膨胀的饥饿感在吞咽着你的魂灵，当难分尊严和兽欲的性交在嘲弄着你的爱情，当生存的悲痛在尸堆里穿行，再也没有什么是“合理的”。然而，在这每一点活力都带着裂伤的无序世界中，却仍然有试图追寻哪怕一点点“合理”的努力，这种努力是史诗般的。透过盘折缠绕的文风，莫言使每一个独立的灵魂都成为了英雄。

在他的笔下，人的身体器官都是英雄的符号。通过头脑——沉默成为最有力的救赎；通过双手——杀戮和被屠；人的肠胃——虽已在毒怨的饥饿感中溃烂但仍寻求着救命的火星；人的眼睛——在悲欢中流泪；人的嘴——呕出恨和咽下爱；人的心——永不停止去爱；子宫——是所有风尘迷乱的终极担当。

“司马库千坏万坏，但到底是个好样的男人，你要向他学!”

在男权主义耀武扬威的社会环境中，上官鲁氏却说只有司马库是个真正的“男人”；莫言将其他男人描写成一群废物，有力地嘲讽了男权主义的社会取向。高密女人带着她们那一路披荆斩棘而来的精神勇力，站在了舞台中央。从那“荣耀”阴茎的溃败之地，“丰乳肥臀”凯旋归来，保卫着生命的源远流长。

那些热衷于使不同动物杂交生育的当权者们，最终却死于饥饿和疾病，莫言用这样颇具讽刺意味和超现实主义的笔法，巧妙地揭露了政治灾难。

当女人最基本的生活尊严都被无情剥夺的时候，宣传那所谓的“女权”有何意义？

“女人是好东西吗?女人也许是好东西，女人确凿地是好东西，但归根结底女人不是件东西呀。”

女人不是“东西”，她们的子宫也不是生育机器。上官鲁氏不是一件东西，她的女儿和外孙女们也不是。

这是一位从动乱的中国历史中走来的母亲，每一个出生于她肥沃子宫的孩子都是英勇的，每一个依偎在、成长于她温暖乳房的杂种和弃婴都是无畏的。上官鲁氏自己是个失母的孤儿，却用她的金莲小脚挺立于这苦难世界，担负起养育者的沉重角色。对于她，只能用“英雄”和“虎母”来指称。拥有子宫当然不是不幸的，而是英勇的。子宫无私地孕育了一切——爱国者、信徒和叛徒、罪人和圣人。

莫言的故土孕育了所有这些地之子，其中有些捍卫着她的爱意，有些背叛了她的信仰，但她仍旧是一位爱着的母亲；高密东北乡温柔地拥抱着她死去的子女——他们最终在那摇曳的红高粱下安稳睡去。

莫言曾因这部独特的作品受到攻诘、陷入争议；获奖一事也遭到质疑。莫言真的配得上诺奖吗？或者这只是一种政治结果？说实话，这些言论诽谤也好谄媚也罢，我真的不关心。我个人是一直都将莫言的作品放置于艺术舞台上的。在一个真相恰恰被真相的承诺者打扮起来的时代，一部虚构作品反而能够举起真相的大旗，这就如同被害人本身正是一桩永不会被审理的命案的第一证据。

莫言自称：“你可以不读我所有的书，但不能不读我的《丰乳肥臀》。在这本书里，我写了历史，写了战争，写了政治，写了饥饿，写了宗教，写了爱情，当然也写了性。”

尽管这话并不准确，因为他的其他作品都很值得一读，但我不会怀疑一个可以用手中之笔将英雄塑造于绝境的男人。

作为一名莫言先生的忠实追随者，每当翻开他的书，我就时而带着微笑，时而红着眼眶，期盼着他勇毅的身影从那高粱深处阔步而来。

三、俄罗斯批评家С.Костырко 评《丰乳肥臀》俄译本：生活生理学（节译）

当然啦，把诺奖颁给莫言是极好的，这为我们认识莫言乃至新时期中国文学提供了一个刺激点。而且令人惊奇的是好事都赶巧了——几乎就在瑞典文学院宣布结果的同一时间，两部莫言作品的俄译本问世了①指叶果夫先生所译的《酒国》和《丰乳肥臀》。。那么，现在我们就看到了很多有关莫言的基本介绍：评论、随笔、“莫言网站”②莫言获诺奖后，俄罗斯出现了一些专门介绍莫言的网站，如http://moyan.ru等。等等。

但同时，诺奖对莫言来说也是两面的。诺奖，在我们的理解中，是一种对既有的文学空气的体现。比如，说村上春树要获奖，虽然很多人对此皱眉头，但诺奖评委会的逻辑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还是有一些读者把村上奉为大神。但是，谁知道莫言呢，我是说，在俄罗斯？——只有一本中国小说选集里有一篇莫言的短篇小说，再有就是80年代曾在俱乐部屏幕上昙花一现的一部电影——根据他的中篇小说改编的《红高粱》，就这些。而且，西欧文学界对莫言获奖一事的回应是很无措的，也许因此，许多人议论说今年的诺奖与其说是一场文学事件，不如说是一起政治事件——因为此前诺奖总颁给中国的持不同政见者，而这回却颁给了一位中国官方也很认可的作家。很多人把这看成是诺奖评委会向中国做出的一种政治姿态，那么相应的，这位获奖者本人也不得不回答了很多尖刻的问题。这是第一点。

其次，我们来说说今日的“中国”印象。中国有着广阔的疆土和令人难以置信的人数，但在西方文化看来，中国是现代世界的边缘，我们眼中的中国是个大国、是第二经济世界里的国家，而且还是通过再生产西方的技术和思想才达到了第二经济世界。“中国佳能”和“中国诺基亚”对我们来说已不陌生，而现在莫言又以“幻觉现实主义”获得了诺奖——据批评家的解释，他们说，我们面前的这位是“中国的马尔克斯”“中国的卡夫卡”等等（俄罗斯的批评家还想起了我们的Сорокин①应指与莫言同庚的俄罗斯作家Владимир Георгиевич Сорокин。）。……但是，在我看来，这样的解释无疑是对莫言——这位跻身于世界当代文学的作家的侮辱，是欧洲批评界自己在出丑。事实上，我们面前的这位绝对不是中国克隆的马尔克斯、不是“中国佳能”，而是作家莫言——原生的莫言，是承续了中国传统经典的、超越了区域性文学的、真正意义上的诺贝尔式的作家。

我将会试着解释一下自己的这个观点，但首先要说明的是，我的这篇文章很不高明，因为我对中国文学的阅读，充其量算是“选修的”，而且评论莫言似乎也不是我的份内事。因此，我不是以中国学专家的身份来写，而是个普通读者，只读过这位作家的两部作品——也是结合着近十年来中国和中国文化留给我们的印象而读的。

就从一些简要信息开始吧：莫言（Guan Moye/moyé/），1955 年出生于农民家庭，在中国的集体农庄中经历了饥饿，当过童工，亲身经历过文化大革命——11 岁那年成了红卫兵但同时也被当成阶级异己分子逐出了学校（他来自中农家庭）。他的笔名莫言，翻译过来意思是“不要说话”——父母对他的训诫：出门后就尽力不要开口，否则会有祸事降临。他一开始接触的文学是大哥的课本和集市上讲故事的人讲的口头故事（就是说，20 世纪中期的中国依然保留着数千年的文学传统）。后来他抓住了唯一一个离开农村的机会——参了军。在部队里他当了政治教员，然后在艺术研究院的文学系学习，后来进入鲁迅文学院研究生班。而这时已经开始以作家的身份很活跃地进行创作了，同时学习了“西方资产阶级”的文学。1996 年复员，在一家报社工作。1981 年开始发表一些“使用传统现实主义笔法和第三人称叙事”的短篇小说，很快就以这样的现实主义叙事红遍了中国——在中篇小说《红高粱》（1986）中他将“现实主义”与不可思议的情节、不可思议的情景、也许还有不可思议的叙述声调融合为一。说“也许”，是因为对此我们只能通过张艺谋的电影来判断。《红高粱》在1988 年柏林电影节上拿了奖，它的那时还年轻的主创们在中国就得到了“享誉国际”的称赞。而莫言一直在寻找着自己的语言，写出了长篇小说《酒国》(1992)和《丰乳肥臀》(1996)；批评家认为这两部作品最能代表他的创作个性。莫言是11部长篇小说、20 多篇中篇小说、70 多篇短篇小说的作者。中国最高产的作家之一。共产党员。

我们与莫言相遇，是在叶果夫的介绍之下，首先读了他的《酒国》，几个月后又出现了《丰乳肥臀》的俄译本。顺便说，叶果夫翻译这两部作品时都没有与出版社协商，也没预料到不久之后的诺奖，完全是自担风险自负其责的行为——在我看来，他翻译得非常成功，我会一直关注这位译者的。

《丰乳肥臀》故事的中心是上官鲁，一位农村妇女，没有丈夫、没有任何人的帮助，独自抚养了八个自己的子女和三个别人的孩子②原作中上官鲁氏养育了十个自己的子女（其中求弟5岁时被卖给白俄）和七个“子女的子女”（其中司马粮与鲁氏没有血缘关系；司马凤、凰3岁时被枪决；大哑、二哑2岁时死于流弹），对此叶果夫先生完整译出。作者这里说“三个别人的孩子”，也许是没有计入或遗忘了早夭的司马凤、凰及大哑、二哑。。她拥有“丰乳肥臀”——她是始祖之母的形象。

这是部历史小说，但严格地说，是一部“莫言”式的历史小说。其实它并不是那种夸张的、超现实的“幻觉现实主义”，或者说，作者根本不需要什么“幻觉现实主义”，因为这里原本就充满了历史现实。农村的历史、同时也是上官家的历史由德军的入侵、日军的入侵、抗日战争和之后的内战组成，伴随着一系列的暴力、掠夺和自杀——都是对正常生活的严重毁坏。

作品开头的“主要人物表”简直就是一篇令人悲痛的殉难者名册——“被杀死”“被处决”“在文革中自尽”“死于旧病”（死于梅毒——中国历史上曾发生过饥荒时为了全家人活下去而卖孩子的事情，上官鲁不得不卖了自己的两个女儿——一个进了妓院，另一个被卖给了俄侨伯爵夫人；这两个女儿最后都是悲惨结局①这是作者对俄译本“主要人物表”中“死于旧病”的解释，与俄译本及原作内容基本相符。）。书中关于50 至60 年代的描写，会让俄罗斯读者想起沙拉莫夫②应指前苏联作家Варлаам Тихонович Шаламов。的作品，只不过后者写的不是一个村庄，而是整个国家。《丰乳肥臀》后部分讲述了中国新时期的故事：从70 年代末开始，所有的一切都朝着自由化和物质财富奔去。中国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成功了，上官家的祖屋却被剥夺了——村庄变成了新兴城市的施工现场，上官家的院子将要被七层的市政府大楼占据。

以上对于作品的梗概介绍可能会使读者觉得这本书读起来太“重”、没完没了并且用力过度。但是，——这部作品还是大可一读的。莫言使用中国传统笔法创作了这部长篇小说，其中冗长的叙述并不会使读者疲倦——大场面中充满了拥有各自线索的历史细节，而所有这些共同构成了整部作品的故事脉络。

而更重要的是，尽管作品中有很多残酷激烈的场景，但即便是其中最夸张的描写也不会显得过分或过度，也没有对历史政论造成太大压力。换言之，这不是一部对中国历史的最新的文学化的注解，作者也不是历史政论家，而是一位艺术家，或者说，哲学家。

……

这是“历史”的、像《红高粱》里那样的英勇的、为了使命的死亡吗？③在这句话之前作者转述了《丰乳肥臀》开篇对日军入侵、鲁氏生产以及沙月亮鸟枪队员被卷入火场的描写。句中的“死亡”指的是一个鸟枪队员。其实原作及俄译作中只描写这个人物被火烧伤的情形，而非死亡，所以这里是作者误解了。还是仅仅是——死？是自然变换的一个部分吗？水生植物的粉红色花序、死人腮上的蚯蚓、从他嘴里钻出来的金黄的泥鳅与此都有着相同的意义吗？这一章中，在作者看来更重要的是什么？是日军的残酷？士兵的死亡？驴的出生？还是人的出生？

欧洲的历史叙事传统告诉我们艺术世界分为“大世界”和“小世界”：“大世界”里有英雄、元帅、皇帝，有决定着国家和人民命运的战争和革命；“小世界”描写的是在历史中随波逐流的个人，而他们也应该完成顺应于“大世界”的“个人使命”。但是，莫言却将“大世界”与水坑及其中的青蛙和在植物叶背产卵的蝴蝶、与将死的士兵腮上的蚯蚓混合在一起。对莫言来讲，怀着双胞胎临盆的上官鲁的痛苦，与难产的母驴的痛苦完全可以相提并论；女孩儿们目睹一个人死亡而感到的惊恐和看到从他嘴里钻出来一只小鱼而感到的惊恐完全一样。

这位中国作家描写的这些，我们可以结合着中国的古旧版画来理解：画上的风景并不是近大远小，而是从下而上④这应是指中国绘画中的散点透视，它不同于西方绘画的焦点透视。；画面远处有一位白发老者，是个遁世的哲学家，在山坡上自己的茅舍旁俯瞰着下面的人间生活。⑤在我们的绘画传统及美术界，这样的版画/图画的确很常见。这样的图画，可以与《丰乳肥臀》中的一些环境描写相联系着看：日军侵略下的村庄燃烧着熊熊大火，燕子在飞翔，平原上成熟的庄稼在慢慢变换着颜色，太阳迅速落了下去。作者也是从远处着眼，将所有这些都容纳进一个画面。

……

作品的叙述人是上官金童，上官鲁的第七个孩子、唯一的儿子。这个人物形象显然是莫言式的，或多或少使我们想起了《酒国》。在作品开篇部分他还没出生的时候，我们就听到了他的叙述声音，而且他的观察力非常敏锐，有着超乎儿童的练达。

作品的叙述方式很复杂，时而是来自金童的第一人称，时而是第三人称叙事，金童成了众多被叙述的人物中的一个。而在后一种情况中，作者也保留了主次分层，时而又会在一些片段中恢复到第一人称，也就是说，第一人称的叙述声音是一直都在的。

刚才提到的住在山上的、凌越于人间的隐居老者绝不是随便提及。作品中的金童，一开始也是一个异类的形象：“这个小子，我看也不是个平常人物。”（引自叶果夫俄译本）——村中的一个女邻居⑥事实上《丰乳肥臀》原作及俄译作中都明确交代此说话人是鲁氏的大姑姑，但这里作者将其误会成“村中的一个女邻居”，也许是由于作者误记，或者是由我们拟亲属称谓的泛化所致：在我们的乡土传统及《丰乳肥臀》原作中，对血亲姑姑也称“姑姑”，对其他村妇也称“姑姑”（比如“孙大姑”），而俄译者基本都如实直译，所以导致了读者也即本节译文原文的作者的混淆。发现了这一点，金童是村子里的杂种，关键是上官鲁的丈夫不育，但上官家却要求儿媳妇生育。因此上官鲁不得不去找别的男人生孩子，虽然有时并非自愿。金童的父亲是瑞典牧师传教士，他的相貌遗传给了金童。

不过，作者塑造给主人公最主要的特点，是病态的恋乳。到了少年时期他仍然吃不下除了母亲乳汁之外的任何食物，甚至中年之后能治疗他的重病和抑郁症的特效药依然是女性的乳汁。母亲的乳汁是他少年时生理上的依恋，到了中年之后，女性乳房形象又添加了色情成分。乳房曾两次把他逼疯（少年时一次、中年之后又一次）并让他进了精神病院。而且，有一次他很戏剧化地与一个濒死的女人发生了性行为，之后因此以奸尸罪被判了十五年的徒刑。

乳房在作品中有着非常丰富的内涵：它最有日常生活和生理色彩但同时又最具诗意，女性的乳房是一种生命和存在的源头；金童长成了少年开始带着色情感去观察和感受乳房，直到因此而很讽刺地犯了杀人罪；金童出狱后，又因乳房而一度成了很发达的乳罩商人。而所有这些闹剧中最主要的是这样一段描写：“山是地的乳头，浪是海的乳头，语言是思想的乳头，花朵是草木的乳头，路灯是街道的乳头，太阳是宇宙的乳头……把一切都归结到乳房上，用乳头把整个物质世界串连起来，这就是精神病患者上官金童最自由也是最偏执的精神。”①引自叶果夫俄译文。

……

作品的关键不在于历史政治的风云变幻，而是在这些剧变中逐渐显露出的人性的秘密。……作者没有给人物贴上剥削者或被剥削者的鲜明标签，这里只有人物所处的各种情形——激发出人的最强大的生命力的情形。可以说，莫言这位艺术家最主要的研究对象，是“生活生理学”，……是人性深处原初的软弱、怯懦、贪婪以及所有这些最终指向的——残酷。

到了甜蜜圆满的新时期，金童依旧一贫如洗、无处安身。不同只在于，他小时候在农村时是以秸秆御寒，而现在他用散落在城市夜晚的大街上的塑料袋蔽体。那么，这就是莫言笔下的历史进程。他曾在一个访谈中说：“很多中国历史戏剧都是幸福的结尾，而很多我的小说都是悲剧。”

……

作品中最有人格代表性的一个形象是上官鲁。她是个女人，严格地讲，一个有罪的女人——与多个男人有染并生了孩子、杀过人（她的婆婆，即便是迫不得已），但是，归根结底，她是个人——一个在最反人道的情形中仍然坚持用爱来维护人性的人，而且用自己的亲身行为来教导金童要反抗邪恶，而不是自己也成为邪恶的一部分。

四、普通读者评《丰乳肥臀》俄译本：《一部宏伟的史诗》

莫言获得诺奖，百分之二百地当之无愧。之前我读完那部天才式的、含量丰富的《酒国》后曾对此产生了一些模糊的怀疑，但现在读了《丰乳肥臀》，那些怀疑都如烟飘散了。《丰乳肥臀》是一部在全方位上的力作：情节、语言、人物、情景、民俗元素、民间苦难、起伏跌宕的20 世纪中国历史，这些都被编织进了作品精致的字里行间，对于我们嗜书者，这真是一道佳肴。当然，这也与马尔克斯的作品很相像：马孔多——高密，布恩迪亚——上官，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中国魔幻现实主义，大概是可以这样对看的。不过，我觉得《丰乳肥臀》甚至胜过《百年孤独》：词句更缤纷多彩，情景更奇异丰富，一些情节写得既克制又动人，充满了疼痛感。

具体来说，作品中的母亲上官鲁氏可以看成是所有母亲形象的集合体，作者用那么细腻的笔墨来写她——达到了不能更好的艺术效果，至少我是从未读到过如此精彩的人物。这部史诗般的巨著讲述了好几代人的故事、跨越了好几种社会形态（从中国封建主义到社会主义甚至再到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形态），所有这些历史剧变都通过上官家来展现——母亲和八个女儿一个儿子（金童），以及女儿们的后代。我们国家基本上也经历了与中国类似的历史变迁，所以读来就格外有趣。在《酒国》中莫言的笔风就很细腻，这部作品中那些闪着思想光芒的语言和修辞就更令人震撼。作者通过多姿多彩的词汇和熟语，将风景、植物、昆虫、动物和人融汇于生动情景，同时，那些独特的、粗糙的、陌生化的、活生生的语言却达到了一种奇异的和谐。因为还不熟悉其他中国作家，所以我不知道这样的文风是中国文学的特点，还是唯有莫言如此。而《丰乳肥臀》中人和动物经常交织于一体，动物的性情和外貌被转移到了人身上。我们将人的行为与动物的本能两相对看，却看不到区别。作品一开始就充满了中国式的寓言故事、熟语和口语表达，而正是通过这些，一个陌生国度的人民生活和内心世界就在我面前展开。如果你仔细读进去，就会发现20 世纪的中国历史以十分有趣的、含量充足又毫无过饰的方式在你面前呈现；如果你对细节描写足够敏感，就会发现你的历史教科书可以被丢掉了。

“我变了，也没变。这十几年里，上官家的人，像韭菜一样，一茬茬的死，一茬茬的发，有生就有死，死容易，活难，越难越要活。越不怕死越要挣扎着活。我要看到我的后代儿孙浮上水来那一天。”（引自叶果夫俄译文——译者）①原作中的这段话（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364页）显然是作品的“文眼”，作者借主人公之口直抒人的生命的张扬力。对此英、俄译者皆如实直译，而且被英译出版方印在了Big Breasts & Wide Hips（2012）的扉页上。笔者浏览几个大型境外网站后发现，很多英、俄译本的读者都会在自己的书评或网页留言中引用译作中的这段话（如上文印度女读者的书评中亦有引用），可见英、俄读者对此的印象之深、感悟之多，而这也是英、俄译者对原作进行了有效解读和翻译，并使得原作主旨得到最充分的传达的又一力证。上官鲁氏的这段独白②这段话不是上官鲁氏的独白，作者这里也许是误记了。正是这部小说的深刻本质和灵魂，也是生命的轮回深处的意义所在。

作品的叙述人和主人公是上官家千盼万盼而来的独子，叫金童。他懦弱、自相矛盾③其实《丰乳肥臀》中的人物未必有多么地“自相矛盾”，尤其是金童，他可不“矛盾”，他清晰得很——就是一门心思地恋乳。这里作者会这样解读，也许是由于俄罗斯读者的阅读经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在俄罗斯人心目中经久不衰，经过一代又一代读者的阅读，陀氏作品早已深入人心。那么，这里作者所说的“自相矛盾”，也许是缘自他对陀氏作品的解读惯性。、自卑、爱嫉妒，总之是一个病态的恋乳尤其是恋乳汁的可怜人物，但是，他同时也最善良和柔情。所以，这个人物常常引起我的同情、愤怒和厌恶。但是，据莫言说，这个人物形象其实象征着中国知识分子群体，很多人可以通过这个人物看到自己。

另外，作品之深刻尤其在于其800 多页的篇幅涵盖了众多的历史场景：大栏镇被日军洗劫后村民们的送葬场面，贪赃枉法的警察④这里指的其实是“维持会”中司马亭、苟三姚四等人。，没鼻子的偷牛贼和农民们，沉默的雪集，买卖孩子的人市（《酒国》里是买卖婴儿），金童去过基督教堂后的所思所感，铁桥的爆炸，黎明中德军入侵了中国村庄，在基督教堂里在金童和他姐姐的目睹之下上官鲁氏被沙月亮的四个队员强暴，鸟仙（三姐）的自尽，在现代大栏市的夜色中徘徊的金童遭遇了丧家的狗，对饥饿的描写和农场上的动物杂交……而这只是作品的一小部分。

这部杰作规模宏大，技巧丰富，绝对配得上诺奖。期待更多的中国文学被翻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