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死亡和解的殊途同归
——作家托尔斯泰与哲学家海德格尔的一次思想互文

2020-01-18 20:57滕友之
河北软件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常人海德格尔托尔斯泰

滕友之

(深圳大学 人文学院,广东 深圳518000)

死亡,是每个人注定要面对的。如何认识死亡、面对死亡,是人类的终极命题之一。一位伟大作家与一位伟大哲学家通过作品在死亡主题上结缘,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通过“死亡文学”的不朽之作《伊凡·伊里奇之死》与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的代表作《存在与时间》,跨越半个世纪,就人的死亡这个主题,进行了一次精彩的思想互文。探究两位大家如何在作品中实现与死亡和解的殊途同归,既是以存在论的视野再读这部小说,亦是对海德格尔的“向死存在”与生存论的死亡概念的尝试性溯源,对我们向死而生——直面死亡、拥抱人生亦有积极意义。

一、观察到面对死亡的类似反应

《伊凡·伊里奇之死》以对主人公伊里奇濒死时的心路历程以及他身边人面对死亡的种种反应的详细刻画而闻名,这离不开托尔斯泰对社会生活、死亡现象的细致观察与深刻体悟;海德格尔亦在《存在与时间》中花费大量笔墨,用现象学的方式来描述和探讨“死亡”,而这些描述亦基于对现实的洞悉[1]。值得注意的是,这两位大家所观察到的社会生活及人们面对死亡的共同表现具有高度的相似性,甚至可以说在本质上是一致的。

在小说中,让卧病在床的伊里奇痛苦不堪,甚至让他在临终前“连续三天一刻不停地惨叫”[2]659的,不仅是肉体的疼痛与精神的恐惧,更在于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从前循规蹈矩的生活是不对头的,过去和眼前的一切“都是掩盖着生死问题的可怕的大骗局”[2]658。而这种想法实际上来源于托尔斯泰对异化的生活的警惕,他在《忏悔录》中发出“这不是生活,而仅仅是生活的影子”[3]92的感叹,对生活的反思把生命的虚无带到了自己的面前,“我似乎是在经历了漫长的生命道路之后,走到了深渊的边上,并且清楚地看到,前面除了死亡以外,什么也没有”[3]21,生命意义的空缺带来的不安与空虚深深笼罩着他。由此可见,托尔斯泰对生命意义的追寻源于他对自己生活的反思,而伊里奇这一角色作为托尔斯泰自我在小说中的投射,亦是如此。

事实上,托尔斯泰在这一时期所否定的生活,正是海德格尔所说的“非本真的日常生活”。海德格尔认为,此在往往是以“沉沦”这样非本真的状态存在着,在这种沉沦之中,我们专注于现象世界,在无尽而纷乱的世界中迷失自我,把自己等同于匿名的、非个人的实体,也就是所谓“常人”。“常人”如何判断事情,我们就如何判断事情,我们失去了在真正意义上决定自己的能力,失去了属于自己的可能性——我自己的可能性,而被某种“体面的、合适的”东西所取代,“本真的自我”失去了,我们所过的也就是所谓的“非本真的日常生活”。

而这恰恰与小说中伊里奇的生活有极高的一致性。伊里奇作为一名法官,具有人们所称赞的种种品性,能干、乐观、厚道、随和,是他人眼中的“好小子”。但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不论是公务、家庭还是社交场上,他的选择与决定其实都是“像飞蛾扑火那样追随上层人士,模仿他们的一举一动,接受他们的人生观”[2]625的结果。哪怕曾经认为自己的某些行为很卑劣,但只要他效仿的对象——那些上层人士,也做着同样的事情,并不以为卑劣,伊里奇就不以为意了。由此可见,正如海德格尔所总结的那样,伊里奇已经完全把本己的此在消解在“他人的”存在方式之中了。

对于在如此状态中的“常人”如何面对死亡这一问题,托尔斯泰与海德格尔亦有着相似的观察——透过说辞、行为甚至是思维方式,他们都看到了“常人”在死亡面前的闪避与掩盖。托尔斯泰在《伊凡·伊里奇之死》中对伊里奇及其身边人面对死亡时的闪避作了细致而生动的描绘,而海德格尔则以现象学的方式重新省视了这些现象,并将之视作人的普遍性命运,是日常状态下“非本真的向死存在”最典型的表现。

(一)“有人死了”——说辞里的闪避

小说开头的第一句话就是“伊凡·伊里奇死了”,主人公的首次出现,就在他昔日同事口中,成为印在讣告上与“死亡”紧密相连的名字。在传达某人死讯的时候,人们通常会说,“某人死了”,但海德格尔告诉我们,在“有人死了”这个惯常的、公众的死亡解释中蕴含的潜在观念,正向我们揭露了此在在死亡面前的逃避。首先,当我们使用“有人死了”这种说法的时候,我们便已有意或不自觉地“把死亡‘认作’不断摆到眼前的事件”[1]290,死亡并没有被作为此在最本己、无所关联的、不可逾越的可能性得到认知,而是保持着不触目的状态,由此,本真的死亡被遮蔽了。其次,“有人死了”这类的话语,是把死亡当作别人的事情。“有人”,意味着这个死不再是对于自己而言的,而是属于或亲近或疏远的某个人的,起码不是当下的自己的。在这里,“死亡被领会为某种不确定的东西,最主要的是这种东西必定要从某个所在来到,但当下对某一个自己尚未现成,因此也还不构成威胁”[1]291,我们就此将死亡这一可能性作为一件未来的事情悬置于我们的生活之外,于是,死亡与当下的我们似乎便毫无关系了。

(二)对临终者的劝慰——行为中的闪避

面对身边的临终者时,“常人”也总是用劝慰的方式,通过某些闲言为其提供持续的安定,让这种安定作用将此在从死亡排除开去,试图掩藏死亡这一本己的存在可能性。海德格尔注意到的这种现象——“在共处中‘最亲近的人们’恰恰还经常劝‘临终者’相信他将逃脱死亡,不久将重返他所操劳的世界的安定的日常生活”[1]291,与小说中伊里奇的医生与亲友的行为如出一辙——他们明知伊里奇病重将死,却“讳言真相而撒谎,还要迫使他自己(伊里奇)一起撒谎”[2]647,总是安慰说“你只是病了,很快会好的”。海德格尔进一步剖析,认为这安定的对象不仅仅是“临终者”,还有作为“安慰者”的他们,也就是说,伊里奇的亲友说着这样的安慰话语,实际上是把它作为逃避死亡、“延缓”死亡的一种方式。

(三)把目光引回当下的事件——思维模式内的闪避

不仅如此,当伊里奇的死讯传来,昔日关系颇为融洽的同事、知交们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并非对死亡的思考或恐惧,而是想着这个“死亡事件”对于自己“职位调动”究竟会带来什么影响;甚至在伊里奇的葬礼上,他的同事施瓦尔茨始终惦记着的也是当晚的牌局,丝毫不受哀伤的氛围影响。放在存在论的视野中来看,所谓“职位调动”或“牌局聚会”,都是当下的、可以操劳的事件,“常人”正是通过把目光引回当下的日常生活来逃避死亡。

二、持有对死亡特性的相似认知

在小说中,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和迫近的死亡,让伊里奇终日被极端的痛苦和恐惧缠身,成为迫使他直面死亡、思考死亡与生命的关键契机;而在《存在与时间》这部哲学著作中,海德格尔亦从众多生存现象之中挑出死亡,把死亡视作通向本真的关键钥匙,认为此在区别于其他存在的本质就在于“向死存在”。可以说,死亡为我们敲响了警钟,而直面死亡或是海德格尔所说的“先行到死中去”,则成为我们摆脱“沉沦”状态,把握最本真自我的关键。死亡的关键性是由其特性决定的,而托尔斯泰与海德格尔对死亡的几个特性的认识上亦有着极高的相似性。

(一)死亡的确知与不可确定性

海德格尔认为死亡的不确定性与死亡的确定可知是结伴而行的。而前文所论述的“常人”对待死亡的种种方式正掩盖了死亡的这一特殊性质,“常人”总是强调着死亡的不确定性,也就是认为死亡是将来某一刻会发生的事情,却忽略了“死是一种此在刚一存在就承担起来的去存在的方式”[1]282。

(二)死亡的向来我属性

在小说中,伊里奇的重病成为他生活的重要转折点。生病后他曾经四处求医,却失望地发现对于自己来说攸关生死的病情,在医生那里却只是无关紧要的医学案例;他曾经尝试与家人分享自己对于病情的担忧,但妻女都没有耐心听他讲这“无聊的事情”,还埋怨他情绪不佳、难以伺候;他曾经试图像从前那样逃到公务中去,却发现同事们把他看作一个不久将把位置空出来的人,拿他对病痛的畏惧取笑。最后,他终于明白,这样攸关生命的事情,“只有他自己明白,周围的人谁都不知道,或者不想知道”,他的生活已经因此天翻地覆了,但他却只能“独自默默忍受”[2]638,由此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孤寂。这迫使他开始直面死亡,反思过去,从而一点点地揭开过去生活的“虚妄”面貌。

在海德格尔那里,这种旁人对于濒死者难以避免、不由自主的冷漠,以及个体在死亡面前所意识到的前所未有的“孤独”,都是由死亡的“向来我属性”所决定的。他认为,死亡总是此在自己的死亡,没有谁能从他人那里取走他的死。“只要死亡存在,它依其本质就向来是我自己的死亡”[1]276,死亡在存在论上便是由向来我属性与生存组建起来的,这是死亡的本质,也因此“每一此在向来都必须自己接受自己的死”[1]276。自己的死亡只有自己才能面对和接受,没有他人能提供帮助,更无法被代替。可见,死亡是此在最本己的、无所关联的可能性。

(三)死亡的不可逾越性

纵然医生和妻子都一遍遍地安慰他“会好的”,在病榻上的伊里奇自己也挣扎着不愿相信死亡将要降临到自己的头上,但随着病情的发展,死亡的轮廓愈发清晰,过去那些掩盖死亡的套路已不再管用,他“试图抗拒,但知道这是无法抗拒的”[2]657,伊里奇不得不承认,死亡的结局是无可避免的。

海德格尔亦认识到了死亡不可逾越的特性。他认为,“只要此在存在,死亡就始终已经是它的尚未,同样,它也总已经是它的终结”[1]282,我们一生下来,死亡就已经悬临在我们之前了,只要此在生存着,它就已经被抛入死亡这种不可逾越的可能性之中了。所谓的不可逾越,是说“此在这种能在逾越不过死亡这种可能性”[1]288,我们永远不可能逃脱死亡,我们一直都在走向死亡,正如伊里奇最终领悟的那样,死亡是我们无法避免的结局。

(四)死亡的关键意义

“死亡”的种种特性,让它具有了无可替代的警醒作用。在小说中,死亡逼迫着伊里奇去回忆过去的生活,他在死亡带来的前所未有的孤寂中,终于明白自己曾经自得的生活,实际不过是“沉沦”于“公众意见”的结果。死亡向伊里奇展开了生命的虚无,让掩盖生死的可怕骗局暴露了它的面目,进而促使他开始思考生命的意义。而对于托尔斯泰而言,自童年以来的死亡“体验”,特别是“阿尔扎马斯之夜”,在让他感叹生命虚无的同时,也把出路亮了出来,他开始思索是否有这样一种生命的意义是“不因为我不可避免要死亡而消逝”的,因而走上了对生命意义的探寻之路。

海德格尔同样把死亡视作此在从“非本真”走向“本真”的关键。他认为,此在获得真正的自由、回归到最本真的存在的必要条件是要“先行到死中去”,这并不意味着要实现死亡,而是要把死亡视作一种可能性去承担。在对死之畏中,此在得以陷入一种无家可归的孤独状态,从使其消散于世界的“沉沦”中抽回,个别化为最本己的存在,去真正领会和理解自己的存在,并由此获得那“热情的、解脱了常人幻想的、实际的、确知它自己而又畏着的向死的自由”[1]306,也就是真正的生命的自由,以更好地生活。

三、探索死亡问题时的殊途异路

从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到,托尔斯泰与海德格尔这两位大家,在对死亡问题的认识上有诸多相似之处,但在具体的阐释方式上,以及面对死亡所呈现的“生命的虚无”时,两人所找寻到的出路却不尽相同。

(一)阐释途径的不同

两位大家的身份差异直接决定了他们阐释途径的不同。作家托尔斯泰是用文学的手法再现了一个存在者层次上的日常社会,借伊里奇这个典型人物串联起一个又一个生活情境与内心独白;而哲学家海德格尔则是运用现象学的方式,在生存论上展开描绘与讨论。

由此,文学书写与哲学论述这两种不同的阐释途径,进一步带来了一系列的差异。譬如托尔斯泰在小说中反复强调着,伊里奇所效仿、听从的对象是“上层人士”或“达官贵人们”;而海德格尔认为的那个指定着我们日常生活方式的“常人”,却“不是这个人,不是那个人,不是人本身,不是一些人,不是一切人的总数”[1]147。海德格尔连用五个否定句试图为我们勾勒出来的“常人”,似乎与所谓“上层人士”并不一致,而前文一直说两者是相同的,事实上,两者只是在不同层次上的说法,本质相同,因此伊里奇仍然是消散于“常人”并听任公众解释向自己提供可能性的,而这个我们在存在论上所描述的现象,在存在者层次上就是伊里奇以“上层贵族”之人生观、价值观来“选择”自己的生活。

除却这类概念上存在的差异,两位大家对某些现象的态度也略有不同。在小说中,托尔斯泰极尽讽刺之能事,去描绘那些围绕在伊里奇病床周围的,不是只想着自己就是惺惺作态的人。显然,托尔斯泰对这些自私行为是极为不满的。但在海德格尔那里,沉沦的境况被视作此在不可避免的特征,不应被谴责为某种道德缺陷。

(二)终极追求的不同

面对死亡抛掷出的关于生命终极意义的问题,两位大家亦各有回应。托尔斯泰所找到的能够不因死亡而消逝的生命意义,是“无私之爱”。他认为,只有当人意识到自己的生命是“在于他人幸福之中时,对死亡的恐惧就会永远地从他眼里消失”,所以当伊里奇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去可怜身边的人时,死亡就消解了,他终于不再在恐惧中痛苦挣扎,而是平静而快乐地死去了。但海德格尔却并未给出一个具体的答案,更多是强调要借助对死亡的畏惧找到自己,回到自己最本己的能在,以向着它本身所有的种种可能性筹划自身,强调的是这份基于确知自己的、解脱“沉沦”后的、创造可能性的自由,这份自由落到每个人身上自然会各有不同。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两人的观点并不冲突,甚至我们可以认为托尔斯泰的所为正是对海德格尔所倡言的“本真生存”的践行。

四、结语

相隔近半个世纪,托尔斯泰凭借其自幼年以来对死亡的深刻“体验”,在《伊凡·伊里奇之死》中以白描的手法,用小说的体裁对死亡这一终极问题步步逼问,并最终找到了能超越死亡的生命意义——无私的爱;海德格尔则在《存在与时间》中,用其存在主义思想再叙托尔斯泰借小说体裁追问得来的真理,其诸多思想都能在小说中找到例证或线索,完成了一次伟大的思想互文。所谓“殊途”,是指两人在探讨死亡问题时所用的阐释方式不尽相同,最终找寻到的真正的生命意义亦不完全一致。但两位大家在对死亡现象的观察、对死亡特性的认识中,都注意到了死亡对于惊醒生命的重要意义;在面对死亡所显露的生命的虚无性时,他们都没有选择似“常人”一般去逃避和掩盖,而是选择或倡言要直面死亡、认识死亡、“先行到死亡中去”,并由此向内逼问出本真的自己,最终达成了与死亡的和解,此谓“同归”。

事实上,他们的思虑离我们并不遥远,生与死一向是人类思索的永恒主题,而意识到死亡的特性及其对生命的特殊意义,对我们当下的生活亦有着重要的启示。死亡,作为悬临在生命面前的最后结局,把终将到来的毁灭与虚无赤裸裸地展现在人们的眼前,它以无可回避的姿态逼使我们去反思自己过往与当下的生存状态,并督促着我们去自发地、独立地选择。认识到这一点后,我们就能正确地认识并接纳死亡,让死亡把我们带回到个别化的自己的面前,把判断、选择的自由从“常人”那里抢夺回来,不再淹没于“公众意见”之中,而能够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存在,独立、自发地建构自己的生命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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