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佳
(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
“文学自觉”是中国文论的热点话题,“魏晋文学自觉说”更是一直独占鳌头。这一学说由日本学者铃木虎雄首次提出,认为“魏的时代是中国文学的自觉时代”,之后经过鲁迅的讲演,“魏晋文学自觉说”在中国引起巨大影响,得到学术界的普遍认可。但到了20世纪80年代,此观点开始受到人们的质疑,一些人提出文学自觉始于汉代,也有人提出文学自觉始于宋齐,使“魏晋文学自觉说”受到极大挑战。这一学说也由前60年“六经注我”的状态转为“我注六经”的状态,从纷纷为鲁迅先生的观点寻找依据到跳出此立论进行反思,出现了热烈的学术讨论气象。然而无论各家持有何种观点,归根结底都逃不过两个问题,一是是否存在文学自觉,二是是否始于魏晋。为了使这两个根源性问题得到回答,本文通过对“魏晋文学自觉说”的提出,文学自觉内涵的厘清,分析“汉代说”“宋齐说”的观点,以及“文学自觉”的判定标准,来对这一学说进行重新思考。
20世纪20年代,日本学者铃木虎雄在《艺文》杂志上发表一篇名为《魏晋南北朝时代的文学论》的论文,文章中明确提出,“魏的时代是中国文学的自觉时代”[1],铃木虎雄认为,在魏晋时期文学开始看到自身存在的价值,不再一味关注文学的道德方面。由于当时信息的闭塞,这一观点并没有得到广泛的传播和认可。“魏晋文学自觉说”在中国的提出与传播还是得益于鲁迅先生,在1927年7月的广州夏期学术演讲会上,其作了一篇题为《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的演讲,指出“曹丕的一个时代可说是文学的自觉时代”[2],主要以曹丕的《典论·论文》为依据,论述曹丕在《典论·论文》中已经显示出文学自觉的倾向,无论是对文章辞采技法的注重,还是对作者及文章自身的关注,都表现出自觉的特征。同时,鲁迅还指出一个文学自觉的时代类似于近代为艺术而艺术的一派,强调文学创作的艺术化。但却没有对“文学自觉”的具体内涵及标准作出详细阐释,这也就使得后来的学者对此观点产生诸多的质疑。
袁行霈和李泽厚对“魏晋文学自觉说”的认可与提倡,使这一学说在中国得到广泛地传播,引起极大反响。袁行霈的《中国文学史》作为21世纪高校的教材,对文学自觉提出了三个判断标准,分别是独立的门类、体裁的区分、审美特性,由此支撑“魏晋文学自觉说”,使这一学说产生很大影响。
同时,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也十分认可魏晋是文学自觉的时代这一说法,还指出把文学自觉与人的觉醒联系起来,认为人的觉醒促进了文的自觉,文的自觉又折射出人的觉醒,文的自觉和人的主题都是魏晋时代的产物。然而,可以发现李泽厚在这用的是“文的自觉”,与其和“文学自觉”是一个含义吗?从李泽厚在书中的表述,似乎在其笔下的“文”与“文学”并无多大差异,更多的是为了与“人的觉醒”相对应,所以,采用“文的自觉”。但在中国历史上,“文”与“文学”却有着很大的差别,“文”是一个在中国存在已久的概念,“文学”却是一个由西方近代学科确立以后引进的概念。因此,要想对“魏晋文学自觉说”有一个清晰的认识,必须首先厘清“文学自觉”的含义。
“文学”一词的内涵丰富,其发展演变的过程复杂,在不同时代的含义也有所不同。“文学”这词用在魏晋是否合适,以及其具体的内在含义,需要去辨析清楚,同样,对于“自觉”的具体含义和标准也需要有一个清晰的认识。
《论语》中最先出现“文学”一词,指文章和博学,并且也被称为“孔门四科”之一。所谓文章,指诗、诗赋等,博学则指人的品质。到了魏晋时期,所谈的“文学”必是除去了博学含义的文学,指文章,而且是带有情采的文章。这时的文章不只是简单的文字记录,而是那些富有审美性的文字。鲁迅使用的“文学”是现代意义上的“文学”,因为鲁迅生活的时代,西方的学科制已经建立,“文学”一词作为舶来品被使用,而魏晋时期对文学的界定也是趋向于今天人们对文学的定义,所以,用“文学”一词来言说魏晋的文章是合适的。
“自觉”在《辞海》中的解释是:“指人们认识并掌握一定客观规律时的一种活动”[3],即自我的觉悟,存在事物对自身的了解与认知。因此,“文学自觉”就是指文学作为主体对自身存在的一种觉醒与领悟,开始思考自身存在的意义。那么,对于“魏晋文学自觉说”持不同观点的人们,所谓的“文学”和“自觉”是否贴合这一概念的原意呢?
20世纪80年代后,“魏晋文学自觉说”的质疑声叠起,出现了“汉代说”“宋齐说”等不同观点。虽然这些观点让“魏晋说”受到挑战,但却使“文学自觉”这一概念的内涵越辨越明,得到极大的丰富与发展。
“汉代文学自觉说”是对“魏晋文学自觉说”的有力挑战,龚克昌先生是第一个提出“汉代说”的,其撰写的《汉赋——文学自觉时代的起点》一文,将文学意识的涌动、文学特点的表露及系统的文学理论作为文学自觉的标志,之后有很多追随者纷纷发文支持。赵敏俐先生发表的《“魏晋文学自觉说”反思》引起了广泛讨论,但其论述中有一些问题值得商榷。
首先,赵先生从源头上进行批驳,既然铃木虎雄是基于曹丕的《典论·论文》提出了“魏晋文学自觉说”,赵先生就对《典论·论文》进行了重新解读。赵先生认为,将能代表“文学”的诗赋排在最后,可以看出曹丕对“文学”不重视,仅从排序得出这个结论太过于牵强,而且“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就是在强调文章的价值,文章的创作是有关治理国家的伟业,是万古不朽的盛事。同时,赵先生认为,文章不等于文学,文章的范围要比文学广。但在前面也提到“文学”一词从出现开始,就有文章之义,赵先生将“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看成不是对文学的重视,这一点是不符合史实的。
其次,赵先生在论述上有自相矛盾的地方,提出汉人不仅“对文学的各种体裁有了比较细致的区分,更重要的是对各种体裁的体制和风格特点有了比较明确的认识”[4],认为汉代文学自觉的标准之一就是文体之分。但赵先生在后文的论述中却指出先秦对经书的分类也正是最初的文体区分,这就将文学自觉的时间又提前到先秦时期。
最后,作为推翻“魏晋文学自觉说”的有力论据,“诗赋欲丽”观点的提出时间,赵先生指出是汉代,认为文采的华丽是汉赋所追求的审美标准,并以《西京杂记》和《汉书·艺文志》为论据,得出“诗赋欲丽”不是曹丕提出的,是时代使然。然而,又指出在六经建立的过程中文学的审美观就开始逐渐形成体系,就有了对文章技巧和审美的追求,那么,若要说“文学自觉”的起点应该不是汉代了。这也是赵先生在论述中的逻辑漏洞,想为“汉代说”找依据,却反而为“先秦文学自觉”论据支持。
赵先生在整篇论文中是支持“汉代说”的,但在文章最后,指出“文学自觉”的论断内涵有限,歧义性较大,不适宜用来描述。同时,其又提出三个所谓的标志来描述中古文学。从赵先生文章的前后反转,可以看出赵先生在论述中似乎也觉察到文学自觉或许可以提前到先秦时期,或许这一概念并不是很贴切,所以在最后提出了其认为的可以言说中古文学的标准。
有人将“文学自觉”的发生时代向后推了200多年,刘跃进是典型代表,其认为,“文学成为独立一科”“四声的发现”“文笔的辨析”这三个方面是“文学自觉”的标志,并在《门阀士族与永明文学》中作了详细论述。但可以发现,将“四声的发现”列为自觉的标准是不太合适,因为“四声”是文字的语音问题,是会对文学产生影响,但绝不是根本和绝对的作用。而其他两个方面,“汉代说”和“魏晋说”已经给出充分的论据了。
可以看出,无论是“汉代说”“魏晋说”还是“宋齐说”,都是想为中国文学寻找一个起点,在某种意义上为文学寻根。然而,“文学自觉”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各家观点的分歧还是在于对“文学自觉”的标准众说纷纭,标准无定导致观点不同。
要想确定“文学自觉”的时代,必须先确定所谓“文学自觉”的判定标准,那么,“文学自觉”的标准是什么,可以从不同观点的言说切入,探求是否存在“文学自觉”的标准。
最为大家所普遍认可的是袁行霈在《中国文学史》中提出的三个方面,文学独立成一个门类,文学体裁有了区分,对审美特性有所追求。袁先生是基于将文学从传统“文”的大类中剥离出来,使其自己单独成为一科,其做法也在一定程度上借鉴了西方学科制下对文学的界定。
陈文忠在《论“文学自觉”的多元历史进程——30年“鲁迅问题”论争的回顾与思考》中提出,“文学自觉”是一个动态多元的问题,包含四个方面的自觉,分别是文字主体自觉、文学文体自觉、文学观念自觉和文学批评自觉。其在展开论述的过程中也对赵敏俐先生的观点进行了批驳。陈先生指出,支持“汉代自觉说”的学者忽视了屈原在主体自觉中的地位。但陈先生只是以屈原为个例进行了反驳,然而孤证只能反驳,却不能例证。同时,陈先生认为“在文学史上,一个天才比一批文人更重要”[5],因此,其得出不能忽视屈原的个体自觉,那这样的论断又何尝不是一家之言呢!
吴寒和吕明烜在《“文学自觉说”反思》中认为,“魏晋文学自觉说”的重要论据是创作的纯艺术化和文学独立,将这两者作为判定“文学自觉”的标准。同时,也指出这些论据都不足以说明文学从不自觉发展到自觉的阶段。
从以上各家对“文学自觉”的判定标准来看,都有各自的道理,但也似乎都无确切的依据。德国解释学家威廉·狄尔泰认为,解释学的任务在于从作为历史内容的文献和文本出发,通过体验和理解,复原其所表现的原初体验和所象征的原初生活世界[6]。所以,对于了解魏晋时期的文学状况,应该回到当时的历史情境中,每个朝代,每天历史时期都有自己独特的文学,并不存在一言以蔽之的概括。同样,对于“文学自觉”不应赋予其以绝对的标准,应寻找更多可以言说魏晋文学的方式和角度。
总之,“魏晋文学自觉说”存在一定的言说价值,但也有很多不妥的地方。其实,从探讨中发现,自文学观念诞生的那一刻,文学自觉便已经产生了,先秦、春秋时“文学自觉”初露端倪,汉代得到很大的发展,到了魏晋时期是“文学自觉”的成熟时期。如果“文学自觉”探求是文学对自身的认识很成熟的话,那“魏晋说”当之无愧,但若是探求“文学自觉”起点的话,则还需寻找更多的史料来进行论证。然而,这只是在已默认存在“文学自觉”的前提下提出来的理解,但对于“文学自觉”的标准或许应该持一个更加开放的态度,不要把标准局限化绝对化,探求更多的理解方式。因此,在“汉代说”“宋齐说”论据尚不充分时,笔者还是暂时坚持“魏晋文学自觉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