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源异体:《尚书·周书》与《诗经》的大夫议政

2020-01-18 19:41李建明
关键词:文王周公

李建明

(厦门大学 嘉庚学院人文与传播学院, 福建 漳州 363105)

《诗经》是周人制礼作乐的文化产品,是贵族的政治教科书。《诗经》的篇章继承和发扬了《尚书》的文化品质,甚至可以说是互为表里。《左传·襄公十四年》,师旷回答晋文侯说:“史为《书》,瞽为《诗》。”[1]1017这是《诗》《书》同源的表述。尤其是在大夫议政上,《尚书·周书》和《诗经》表现了很大的相似性。有学者指出,《诗经》有讽刺君王的诗篇,而《尚书·周书》则显得语重心长。这样说虽然有一定的道理,但是比较笼统。本文就《周书·尚书》与《诗经》中的《雅》《颂》篇章的大夫议政进行比较,希望把《诗经》《尚书》同源异体的问题说清楚。

一、从居安思危到正君心

公元前1045年,东夷叛殷,这在《左传·昭公四年》有记载:“商纣为夷之蒐,东夷叛之。”[1]1252殷纣王派兵东征,国中空虚。武王趁机迅速起兵,“遂率戎车三百乘,虎贲三千人,甲士四万五千人,以东伐纣”。商纣王来不及调回军队,临时征集70万奴隶陈之牧野。“纣师虽众,皆无战之心,心欲武王亟入。纣师皆倒兵以战,以开武王。武王驰之,纣兵皆崩畔纣。纣走,反入登于鹿台之上,蒙衣其殊玉,自燔于火而死。”[2]124关于殷纣王的悲剧,《左传·昭公十一年》中记载:“纣克东夷而陨其身。”殷纣王打了胜仗却没有尝到胜利的果实。周武王克商后,殷人的实力犹在,并有复辟的危险。武王为之忧惧不已。《史记·周本记》《逸周书·度邑解》都记载了武王登阜望商邑之后夜不能寐的事情。《度邑解》中记载,周武王对周公说:“维天建殷,厥征天民,名三百六十夫。弗顾,亦不宾成。用戾于今。呜呼!于忧兹难,近饱于恤,辰是不室。我来所定天保,何寝能欲?”周武王接着又说:“旦,予克致天之明命,定天保,依天室。志我共恶,稗从殷王纣。四方亦宜未定我于西土。我维显服,及德之方明。”殷人的势力很大,周朝内部矛盾重重,武王终于忧劳成疾,遗言:“乃今我兄弟相后,我筮龟其何所即?今用建庶建。”[3]470-478让周公继位。在《逸周书·五权解》中,周武王在病重时对周公说:“呜呼,敬之哉!昔天初降命于周,维在文考,克致天之命。汝维敬哉,先后小子。”[3]489明确要求周公将来还政于太子诵。周公摄政后,周室矛盾公开激化,管叔、蔡叔挟武庚、淮夷造反。经过三年征战,诛武庚、管叔而放蔡叔。

面对克商以来的一连串事件,周初以周公为首的统治者反复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如何才能长治久安?周公深切体会到王朝的更迭与天命无关,而“德”是天表示自己意图的唯一根据,即所谓“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所以统治者应该实行“修德配命”“敬德保民”的德治。这种思想,在《尚书·周书》里反复出现。

周公平叛后,封康叔为卫君,周公作《康诰》,教诲康叔要懂得治国之道:“孟侯,朕其弟,小子封。惟乃丕显考文王,克明德慎罚,不敢侮鳏寡,庸庸,祗祗,威威,显民,用肇造我区夏,越我一、二邦以修。我西土惟时怙,冒闻于上帝,帝休,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诞受厥命。越厥邦、厥民,惟时叙,乃寡兄勖。肆汝小子封在兹东土。”[4]532周公向康叔阐述了“明德慎罚”的思想。告诫康叔不能欺侮孤老、寡母,在人民面前平易、恭敬、谦虚。教育姬封继承文王传统,遵循古先王之道:“呜呼!封,汝念哉!今民将在祗遹乃文考,绍闻衣德言,往敷求于殷先哲王,用保乂民。汝丕远惟商耇成人,宅心知训。别求闻由古先哲王,用康保民,宏于天,若德裕,乃身不废,在王命。”[4]534康叔治理的对象是殷人,周公要康叔恭敬慎重,让殷人安居乐业。希望他像天空那么博大宽容,以德服人。实际上也表现了周公对殷人的警惕与忧惧。这一点,司马迁在《史记·卫康叔世家》中写得很清楚:“周公旦惧康叔齿少,乃申告康叔曰……告以纣所以亡者以淫于酒,酒之失,妇人是用,故纣之乱自此始。为《梓材》,示君子可法则。故谓之《康诰》《酒诰》《梓材》以命之。”[2]1590《梓材》是周公教导康叔如何处理殷商故地的训诰之词。中心议题是如何长治久安,这就是努力实行德政:“先王既勤用明德,怀为夹,庶邦享作,兄弟方来。亦既用明德。后式典集,庶邦丕享。皇天既付中国民,越厥疆土,于先王肆。王惟德用和怿,先后为迷民,用怿先王受命。已!若兹监,惟曰欲至于万年惟王,子子孙孙永保民。”[4]567这段文字不仅表现了周公卓越的政治理念,而且也表现了周公始终以“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诗经·小旻》)的心态来治理国家。而康叔也没有辜负周公的信任,殷民此后再也没有任何形式的反叛,比较安定。

周公在归政成王时,《史记·鲁世家》说:“(周公)恐成王壮,治有所淫逸,乃作《多士》、作《无逸》。”[2]1520“君子所,其无逸”,是《无逸》的宗旨。周公把殷周君王分为两类,一类是政事小心谨慎,“不敢盘于游田”的明君;另一类是纵情享乐的荒淫之君。明君皆享国长远,无道昏君在位短暂。通过对比,周公让成王明白,无逸与否是关系国运泰否、郡主寿夭的大事。

《尚书·周书》的很多篇章,往往通过缅怀先王功德,达到修己安人的德治境地。这种思想在《诗经》里也有生动体现。

西周前期的乐歌,有两种类型,祭祖颂功和宗庙祭祀之歌。这些诗歌都收集在《雅》《颂》里。《大雅》中的周民族史诗叙述先人开国创业的重大历史事件,与此同时,缅怀先王功业的祭祀颂圣之歌也出现了。《大雅》为祭祖颂功之辞,《颂》为郊庙祭祀之歌,但是它们作为仪式颂赞之歌的性质是相同的。而且大部分《颂》诗与《大雅》在内容上有对应关系,如《周颂》中的《清庙》《维天之歌》《维清》祭祀文王,与《大雅·文王》歌颂文王受命称王之事相照应。《周颂·思文》祭祀后稷,而《大雅·生民》叙述周始祖后稷的诞生、发明农业、定居邰地以及开创祭礼的事迹。《周颂·天作》祭祀太王、文王,《大雅·绵》叙述古公亶父率领周人自豳迁至岐山之南的周原,营建政治机构,创业兴国,以及文王姬昌的开国历史。《周颂·武》《酌》等为武王克商后的祭祀之歌,《大雅·大明》叙述周文王、武王从开国到灭商的历史。

不妨对这些内容适当展开。

《周颂·清庙》是祭祀文王的乐歌。《毛诗序》说:“《清庙》祀文王也。周公既成洛邑,朝诸侯,率以祀文王焉。”郑笺:“清庙者,祭有清明之德者之宫也,谓祭文王也,天德清明,文王象焉,故祭之而歌此诗也。庙之言貌也。死者精神不可得而见,但以生时之居,立宫室象貌为之耳。”[5]1881三家诗中,《鲁诗》也认为:“周公咏文王之德而作《清庙》,建为《颂》者。”[6]《清庙》是宗祀文王之所歌。

全诗八句。开头两句:“于穆清庙,肃雍显相!”写宗庙的庄严、清静和助祭公卿的庄重、显赫。中间四句:“济济多士,秉文之德。对越在天,骏奔走在庙。”写官吏们对文王之德的敬仰与敬畏之心。最后两句:“不显不承,无射于人斯。”颂文王之德泽被后世。

《清庙》是西周王朝举行盛大祭祀的通用舞曲。《礼记·明堂位》载:“季夏六月,以禘礼祀周公于大庙。牲用白牡,尊用牺、象、山罍,郁尊用黄目,灌用玉瓒大圭,荐用玉豆雕篹,爵用玉琖仍雕,加以璧散、璧角,俎用梡、嶡。升歌《清庙》,下管《象》,朱干玉戚,冕而舞《大武》,皮弁素积,裼而舞大夏。”[7]1264《礼记·祭统》:“夫大尝、禘,升歌《清庙》,下而管《象》,朱干玉戚以舞《大武》,八佾以舞《大夏》,此天子之乐也。”[7]1892这两处都阐明了《清庙》的伦理地位。《礼记·仲尼燕居》:“吾语女礼。犹有九焉,大飨有四焉。茍知此矣,虽在畎亩之中,事之圣人已。两君相见,揖让而入门,入门而县兴;揖让而升堂,升堂而乐阕。……入门而金作,示情也。升歌《清庙》,示德也。”[7]1929这是孔子对他的弟子阐述与《清庙》相关的礼节。《礼记·文王世子》:“天子视学,大昕鼓征,所以警众也。……反,登歌清庙,既歌而语,以成之也。”[7]866《礼记》中几处记载,表明了《清庙》所用的仪式有郊祭、庙祭、大嚮等,其伦理地位是天子之乐。《清庙》以下的《维天之歌》《维清》《天作》等,都是祭祀文王的乐歌。

这些颂歌的内容与《大雅·文王》相对应。

《吕氏春秋·仲夏纪第五·古乐》中说:“周文王处岐,诸侯去殷三淫而翼文王。散宜生曰殷可伐也。文王弗许。周公旦乃作诗曰:‘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以绳文王之德。”[8]119《汉书·翼奉传》记载:“周公犹作诗书深戒成王,以恐失天下。……其诗则曰:‘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宜监于殷,骏命不易。’”[9]3177班固认为此诗作于文王死后,从诗中“文王陟降,在帝左右”来看,这种看法是正确的。朱熹《诗集传》则对《吕氏春秋》进行修正:“周人追述文王之德,明国家所以受命而代殷者,皆由于此,以诫成王。”朱熹的说法更具体。

《大雅·文王》与文王颂歌的相同之处,是把文王神圣化。歌颂他是天子,具有非凡的人格和智慧,是道德楷模。比如第一章:“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有周不显,帝命不时。”歌颂文王建立新王朝是天帝意旨,福泽子孙宗亲。最后一章:“命之不易,无遏尔躬。宣昭义问,有虞殷自天。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仪刑文王,万邦作孚。”勉励周人只要效法文王的德行,就可以得天福佑。《文王》诗篇在歌颂周文王的时候强调敬天法祖。这在第五、六章有充分表现:“侯于周服,天命靡常。殷士肤敏,祼将于京。厥作祼将,常服黼冔。王之荩臣,无念尔祖。无念尔祖,聿修厥德。永言配命,自求多福。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宜鉴于殷,骏命不易。”周公告诫成王和宗族天命无常,唯有敬天修德,才能永保多福。这种深邃的政治经验与《尚书·周书》是一脉相承的。

还有,《文王》中“上帝既命,侯于周服”,以上帝之命劝诫殷人顺服,这与《尚书·多士》的主旨相同。殷人人数众多,在东方诸侯国中影响力巨大,其贵族鄙视周人,称之为“小邦周”,王国后因此图谋复辟。周公在平叛三监作乱后,作《多士》。周公采用怀柔政策,在《多士》中,他对殷人说:“尔殷多士,今惟我周王丕灵承帝事,有命曰:‘割殷,告敕于帝。’惟我事不贰适,惟尔王家我适。予其曰惟尔洪无度,我不尔动,自乃邑。予亦念天,即于殷大戾,肆不正。”[4]623周公斥责殷人无视法度而叛乱的罪行后,宣布不再对他们治罪。

《多士》最后说:“告尔殷多士,今予惟不尔杀,予惟时命有申。今朕作大邑于兹洛,予惟四方罔攸宾,亦惟尔多士攸服,奔走臣我,多逊。尔乃尚有尔土,尔用尚宁干止。尔克敬,天惟畀矜尔。尔不克敬,尔不啻不有尔土,予亦致天之罚于尔躬!今尔惟时宅尔邑,继尔居,尔厥有干、有年于兹洛。尔小子乃兴,从尔迁。”[4]627周公说成王不想杀掉你们,怜悯你们的愚顽,现在要把你们迁徙到洛邑。这与《文王》中要殷人归顺是一个意思。

我们可以发现,周公在制礼作乐的时候,用一种高明的政治手段,在歌颂文王、缅怀先祖的同时,最大限度地消除殷人的敌意。

随着时代的不同,《诗经》中的仪式乐歌,在昭穆时代又有发展。《周颂》中的《闵予小子》《敬之》《访落》等诗,与《尚书》中的记述成王丧礼、康王登基典礼的《顾命》《康王之诰》有对应关系。

《闵予小子》《访落》《敬之》《小毖》是作于一时的组诗。关于这四首诗的主旨,《毛诗序》云:“《闵予小子》,嗣王朝于庙也。”“《访落》嗣王谋于庙也。”“《敬之》,群臣进戒嗣王也。”“《小毖》,嗣王求助也。”西汉申公传《鲁诗》,以为成王之诗,郑玄笺《诗》也以为是成王。不过,武王卒时,天下未宁,武王以兄终弟及的方式传位于周公,又言“以长小子于位,实维永宁”(《逸周书·五权解》),要周公在天下安定后传位于其子诵。这样,嗣王显然不是成王,而是康王。《闵予小子》中“遭家不造”、《访落》中“未堪家多难”的悲悯之情,与《顾命》中成王临终时的庄严肃穆相符合,周成王在遗嘱中叮咛:“昔君文王、武王宣重光,奠丽陈教,则肄肄不违,用克达殷集大命。在后之侗,敬迓天威,嗣守文、武大训,无敢昏逾。”这与《闵予小子》中的“念兹皇祖,陟降庭止。维予小子,夙夜敬止。于乎皇王,继序思不忘”的意思相同。

由此可见,西周的仪式乐歌与《尚书》中的遵循先王功业、施行德政的理念是一以贯之的。

二、知稼穑之艰难与农事诗

周人反复强调敬德保民,其核心观念是农工政道的观念。在《无逸》中,周公说:“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则知小人之依。相小人,厥父母勤劳稼穑,厥子乃不知稼穑之艰难,乃逸乃谚。既诞,否,则侮厥父母曰,昔之人无闻知。”[4]629周公用农人的后代也会因贪图享乐,狂妄粗暴,以至于欺诈诓骗看不起父母的事实警示成王不要荒淫。为了阐述“无逸”的道理,周公进一步指出:“厥亦惟我周太王、王季,克自抑畏。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徽柔懿恭,怀保小民,惠鲜鳏寡。自朝至于日中昃,不遑暇食,用咸和万民。文王不敢盘于游田,以庶邦惟正之供。文王受命惟中身,厥享国五十年。”[4]634先王烈祖在“卑服田功”中体恤民情,以此养成恭谨勤政的品德,这是周人获得上天眷顾的根本原因。周公看到殷王朝到了后期,上层贵族“生则逸,弗知稼穑之艰难,弗闻小人之劳,惟耽乐之从”的现象,并把这种不事生产且不恤民瘼的败德行径与先王体恤小人的艰辛对比,把先王的躬身劳作赋予一种政治德行的精神意义,表现了一种高瞻远瞩的忧患意识。

周公还把提倡农耕政道的理念,纳入到制礼作乐中。为了在稼穑中体会小人的艰辛,西周每年都隆重举行籍田典礼,以效法先王的“康功田功”。周人的始祖后稷是发展农业的天才,在《大雅·生民》中说:“诞后稷之穑,有相之道。茀厥丰草,种之黄茂。实方实苞,实种实褎,实发实秀,实坚实好,实颖实栗。即有邰家室。”后稷从小就有种植庄稼的天赋,他打理的农作物长势很好。不仅如此,他还注意到选择良种:“诞降嘉种:维秬维秠,维穈维芑。恒之秬秠,是穫是亩;恒之穈芑,是任是负。以归肇祀。”

籍田礼是指春耕播种时节,周天子率公卿大臣们举行亲耕典礼。籍礼在《礼记·月令》《吕氏春秋·孟春纪》中都有记载,其中,以《国语·周语上》虢文公进谏周宣王籍田之礼最详细:

“先时九日,太史告稷曰:‘自今至于初吉,阳气俱蒸,土膏其动。弗震弗渝,脉其满眚,谷乃不殖。’稷以告王曰:‘史帅阳官以命我司事曰:距今九日,土其俱动。王其祗祓,监农不易。’王乃使司徒咸戒公卿、百吏、庶民,司空除坛于籍,命农大夫咸戒农用。先时五日,瞽告有协风至,王即斋宫,百官御事,各即其斋三日。王乃淳濯飨醴,及期,郁人荐鬯,牺人荐醴,王裸鬯,飨醴乃行,百吏、庶民毕从。及籍,后稷监之,膳夫、农正陈籍礼,太史赞王,王敬从之。王耕一坺,班三之,庶民终于千亩。其后稷省功,太史监之;司徒省民,太师监之。毕,宰夫陈飨,膳宰监之。膳夫赞王,王歆太牢,班尝之,庶人终食。”[10]13

这说的是籍田之礼的准备工作,而且是与祭祀先王的裸飨礼相结合。在籍田之前,周王要将籍田之事祭告先王。由此可见春耕典礼的繁复和隆重。籍礼的高潮是为期九日的春耕大典:“是月也,天子乃以元日祈谷于上帝。乃择元辰,天子亲载耒耜,措之参保介之御间,帅三公、九卿、诸侯、大夫,躬耕帝藉田。天子三推,三公五推,卿、诸侯、大夫九推。反,执爵于大寝,三公、九卿、诸侯、大夫皆御,命曰劳酒。”[8]2这段文字在《礼记·月令》也有记载。

《周颂·噫嘻》《臣工》就是用于籍田礼的仪式乐歌。《噫嘻》的文辞如下:“噫嘻成王,既昭假尔。率时农夫,播厥百谷。骏发尔私,终三十里。亦服尔耕,十千维耦。”

这首乐歌在祭祀礼仪上呼告成王,并以耕田播种之事相告。《毛诗序》云:“《噫嘻》,春夏祈谷于上帝也。”这首歌的时代,何楷认为作于康王之世,关键是“成王”是生号还是死谥。清人马瑞辰、王先谦,今人王国维、郭沫若认为是生号。如果这样,乐歌就叙述了成王祭必上帝及先王后,亲率官员和农人播种百谷的情景,反映了周初农业典礼的盛大隆重,及周人以农业立国的政策。

关于《臣工》,《毛诗序》说:“《臣工》,诸侯助祭,遣于庙也。”陈奂《诗毛氏传疏·臣工序疏》云:“天子籍田,在祈谷后郊,而后耕也。外诸侯来朝者,适遇其时,亦必与其事,故九推之诸侯,即助祭之诸侯,于其归也,遂歌咏其事以遣之于庙,其戒敕臣工保介者所以戒敕诸侯。”结合诗歌内容分析,可以看出所言不虚。

《臣工》全诗如下:“嗟嗟臣工,敬尔在公。王厘尔成,来咨来茹。嗟嗟保介,维莫之春,亦又何求?如何新畲?于皇来牟,将受厥明。明昭上帝,迄用康年。命我众人:庤乃钱镈,奄观铚艾。”

这是周王训勉群臣勤恳工作,贯彻国家农业政策,感谢上天赐予丰收的乐歌。再一次表明了周人以农业立国的国策。作为王朝正典的《雅》《颂》农事诗篇,除《臣工》《噫嘻》外,还有《丰年》《载殳》《良耜》,《小雅》中的《楚茨》《信南山》《甫田》《大田》等。《臣工》《噫嘻》作于西周初期,而《载殳》《良耜》则作于成王之后。《载殳》的结尾:“为酒为醴,烝畀祖妣,不洽百礼。有飶其香。邦家之光。有椒其馨,胡考之宁。匪且有且,匪今斯今,振古如兹。”“胡考”是指长寿的先父。李山认为:“能膺此谥者只有中期的周穆王。”因为周穆王在位55年,继穆王而立的是周共王,李山断定:“此诗作于西周中期的恭王时代,《良耜》一篇,从祭礼上与《载殳》的内外相对,为同时代举行的典礼,其表现风格又与《载殳》相类,为同期作品,当无疑问。”[11]52李山进而又认为《楚茨》《信南山》《甫田》《大田》等四首农事诗也是穆王、恭王时代的作品。早期的《噫嘻》《臣工》重在表现周王率族而更的情景,而《载殳》《良耜》重在表现劳动的场面。《载殳》中的“侯主侯伯,侯亚侯旅,侯彊侯以。有嗿其馌,思媚其妇,有依其士”,写了整个家庭或家族都在参加劳动,是一种聚族而耕。《良耜》的前半段:“畟畟良耜,俶载南亩。播厥百谷,实函斯活。或来瞻女,载筐及筥,其饟伊黍。其笠伊纠,其镈斯赵,以薅荼蓼。荼蓼朽止,黍稷茂止。”展现的是春耕夏耘的画面。春天,农人在田间深耕土地,撒下良种,家人给他们送来黍米饭。然后头戴斗笠除草,丰收在望。两首诗都写了有组织的集体性质的大生产,注重农事活动凝聚人群关系的社会意义。“越来越注重农耕劳作中的政治含义,这是周人农事活动思想观念的历史变迁,也是农事诗篇两期不同的基本分野。”[11]59李山敏锐感知了农事诗篇的发展变化。但不管怎样变化,重视农业的国策没有变。

《诗经》的农耕政道观念,除了《雅》《颂》中有所演示外,更表现在《国风》中的某些诗篇。尤其是《豳风·七月》,对农事生活做了全面的表现。

《豳风·七月》是《国风》中最长的一首诗,《毛诗序》说:“陈后稷、先公风化之所由,致王业之艰难。”豳地在西周末已经被猃狁侵占,春秋时归属秦国,故《七月》应该是西周初期的作品。还有,《七月》诗云:“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田畯”,郑玄以为是田大夫,而王质《诗总闻·甫田》注:“田畯恐亦是田神。”郑玄《周礼》注引郑司农云:“田畯古之先教田者。”陈启源《毛诗稽古编》说:“《诗》之田畯,田官也,《周礼》之田畯,田神也。”《七月》中的“田畯”与《周礼》的“田畯”含义不同。说明了“田畯”由人而神的变化过程,《七月》中的“田畯”是人而非神,这说明《七月》产生的时代比较早。这也印证了《毛诗序》对作品产生的时代的推测是可信的。《周礼·春官·瞽蒙》载:“中春,昼击土鼓,龠欠豳诗,以逆暑;中秋夜迎寒,亦如之。凡国祈年于田祖,吹豳雅,击土鼓,以乐田畯。国祭蜡,则吹豳颂,击土鼓,以息老物。”郑玄注曰:“豳诗,豳风,《七月》也。吹之者以龠为之声。《七月》言寒暑之事,迎气歌其类也。”“豳雅,亦《七月》也。”“《豳颂》,亦《七月》也。”认为《七月》为“豳诗”“豳雅”“豳颂”。豳是周人的先祖公刘的开创之地,《豳风》在《诗经》中地位特殊。不妨这样设想,西周开国初,在制礼作乐的过程中,肯定以《豳风》作为基础,再参之以殷商的制度进行改革。《七月》是用于迎寒暑节气、祈年、蜡祭的乐歌[12],也是仪式乐歌,与《雅》《颂》的乐歌一样,都带有神歌性质。联系周人发展农业而壮大,终于建立成周的历史,《毛诗序》的“陈王业”一语不虚,深刻地说出了周人重视农业、举行籍礼的政治意义。

《七月》共八章,首章:“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诗歌中的“无衣无褐,何以卒岁”,表现了为获得衣食这样基本的生存资料,必须付出艰辛的劳动,忍受严寒。写出了稼穑的艰辛。诗歌的基调是沉重的。朱熹《诗集传》云:“此章前段言衣之始,后段言食之始。二章至五章,终前段之意。六章至八章,终后段之意。”衣食即耕与织两大事项。二、三章写蚕织,四五章仍然写“衣”,但有变化,写了狩猎,寒冬来临,在结构上,“亦以终章前段御寒之意”。六、七、八章,写“食之始”,表现农家紧张而有节奏的生活。最后写出节日生活的美丽。

《七月》与《雅》《颂》的农事诗在表现内容上不同,有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农业生活经验的描写,是最典型的农业生活诗。艺术的魅力很大,更能体会农人的艰辛,表现农民勤劳朴实的性格,淳厚平和的民风。也更能够达到凝聚人心的政治目的。从这个意义上看,《七月》比《雅》《颂》的农事诗更有意蕴。所以方玉润在《诗经原始》中认为《七月》兼《雅》《颂》三体:“《七月》一诗,实兼风、雅、颂三体而无或遗,但非截然判而为三之谓,乃浑然合而成一之谓也。何以言之?曰风者,讽也;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今《七月》所述,皆豳俗,而陈于王前则足以知戒,非风体乎?曰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今《七月》所陈,又农功之缓急,即王政之先务,非有近于雅乎?至于颂,则曰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今《七月》卒章,农功既毕,献羔祭韭,跻堂称觥,其颂祷君亲,以致敬神明者,何如不又可以为颂乎?”[13]方玉润从周人的农政典礼与《无逸》中所陈述的农工政道来解读《七月》,很有见地。这也充分说明了《尚书》与《诗经》的农耕政道思想是一致的。

三、规劝天子与讽喻怨刺诗

在《尚书·周书》里,周天子不是凌驾于万人之上的神圣,更不是乖戾的恶魔,不可冒犯,而是可以教训、规劝的对象。武王克商以后,西旅国进贡大犬,太保召公奭作书《旅獒》,以规劝成王。召公奭要武王以自身的行为垂范百官,即“明王盛德”。召公奭说,四夷送来的贡品,仅仅供吃穿日用而已,天子向异姓百姓诸侯们分赐食物,以昭示盛德,使他们不废弃所承担的义务。“人不易物,惟德其物”,贡物要符合德的标准。召公奭还讲到提高道德修养的原则:“德盛不狎侮。狎侮君子,罔以尽人心;狎侮小人,罔以尽其力。不役耳目,百度惟贞。玩人丧德,玩物丧志。志以道宁,言以道接。不作无益害有益,功乃成;不贵异物贱用物,民乃足。犬马非其土性不畜,珍禽异兽不育于国。不宝远物,则远人格;所宝惟贤,则迩人安。”[4]489核心是不轻慢待人,不贵重奇巧的物品。最后,召公说:“呜呼!夙夜罔或不勤,不矜细行,终累大德。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允迪兹,生民保厥居,惟乃世王。”刘备的“莫以善小而不为,莫以恶小而为之”与这段话同出一辙。召公希望武王以身作则,奋勉慎德。《洪范》中,箕子对武王说“五事”:“一曰貌,二曰言,三曰视,四曰听,五曰思。貌曰恭,言曰从,视曰明,听曰聪,思曰睿。恭作肃,从作乂,明作哲,聪作谋,睿作圣。”[4]454君主仪容要恭敬,恭敬才能严肃;言谈要合乎道理,观察要明白,听闻聪敏,思考要通达,人君从这五个方面进行修身,才能成为一个圣明的君主。《尚书·周书》有不少篇章都有教导君王加强自身修养的内容。

《尚书》这种“正君心”的主旨,在《大雅》《小雅》中也有表现。《小雅·沔水》一诗,《毛诗序》以为是“规宣王”之作,朱熹认为“此忧乱之诗”。其实,这两种说法在诗里都有体现。“沔彼流水,朝宗于海。鴥彼飞隼,载飞载止。嗟我兄弟,邦人诸友。莫肯念乱,谁无父母?”写诗人对于乱象环生坐立不安,对当权者不制止祸乱深深叹息。“鴥彼飞隼,率彼中陵。民之讹言,宁莫之惩?我友敬矣,谗言其兴。”则是一种谆谆教诲。虽然不能确定就是如《毛诗序》所言是在规劝宣王,但是诗人以一种忧惧之心劝诫君王,则是无疑的。《鹤鸣》的主旨,《毛诗序》说是“诲宣王也”,郑笺补充说:“诲,教也,教宣王求贤人之未仕者。”朱熹《诗集传》则说:“此诗之作,不可知其所由,然必陈善纳诲之辞也。“朱熹认为《鹤鸣》不能确定针对宣王而作,但是不否认有规劝之意。“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萚。他山之石,可以为错。”诗歌以鹤比喻隐居的贤人,以鱼在渊在渚,比喻贤人的隐居或出仕。以此劝勉统治者要任用在野的贤才。这种举贤授能的思想也是《尚书》的一个重要内容。在《立政》中,周公主张用人唯贤:“古之人迪,惟有夏,乃有室大竞,吁俊尊上帝。迪知忱恂于九德之行。”[4]684古代夏王,拥有强大的诸侯的支持,还要招徕贤才。“桀德,惟乃弗作,往任,是惟暴德,罔后。亦越成汤陟,丕釐上帝之耿命,乃用三有宅;克即宅,曰三有俊,克即俊。严惟丕式,克用三宅、三俊。其在商邑,用协于厥邑。其在四方,用丕式见德。”[4]687成汤在政务、理民、执法三个方面选用贤人,商朝就兴盛,而殷纣王只知用性情残暴的人,所以政治混乱,以至于灭亡。周公希望成王:“继自今立政,其勿以憸人,其惟吉士。用劢相我国家。”[4]697选用贤德之人,不用奸佞的小人,就能让德政泽被天下。

可以看出,《雅》中的作者在规劝君王时,不仅以德政为目的,而且都表现了一种恭敬庄严的态度。

不过,到了西周后期,劝谏君王时作者的态度发生了变化,没有了早期的恭敬和庄严。

西周穆王在位几十年,礼乐文化达到极盛,但也有盛极而衰的阴影。《国语·周语上》就记载了周穆王的非礼之举,周穆王不听祭公谋父“先王耀德不观兵”的劝谏,去征伐犬戎,结果只得到了犬戎进贡的四只白狼、四只白鹿回来,“自是荒服者不至”[10]2。“荒服”是王朝影响所及的边地。《汉书·匈奴传》也记载此事:“周道衰。而周穆王伐畎戎,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自是之后,荒服不至。于是作《吕刑》之辟。”[9]3744这段话不但记载了周穆王的骄横,而且还指出周穆王时代严刑峻法出现了,当礼乐制度不能维系社会的稳定时,刑法就成为周人维护统治的有效手段。穆王的后人厉王,变本加厉,更是以“暴虐专利”闻名于世。

周厉王不是平庸之主,是一个有为之君,他征服了东夷、南夷,威震华夏,“熊渠畏其伐楚,亦去其王”,楚国害怕厉王讨伐,去掉了王的尊号。在征讨南淮夷的战争中,厉王在出师誓言中要军队对敌人“勿以寿幼”,表现了他的暴戾性格。胜利以后,他把这种暴虐加到周王室臣民头上。《国语·周语上》:“厉王虐,国人谤王。召公告曰:‘民不堪命矣!’王怒,得卫巫,使监谤者,以告,则杀之。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10]6当时芮良夫以“专利作威,佐乱进祸,闵将弗堪”劝谏厉王。厉王不听,被国人赶出王都。在劝谏厉王的文献中,部分讽谏之诗也保留下来,这就是《大雅》中的《民劳》《板》《荡》《抑》等诗。陆德明《经典释文》卷七《毛诗音义·桑柔》云:“从此至《桑柔》五篇是厉王变《大雅》。”

《民劳》一诗,《毛诗序》以为“召穆公刺厉王也”,郑笺云:“厉王,成王七世孙也,时赋敛重数,徭役繁多,人民劳苦,轻为奸究,强凌弱,众暴寡,作寇害,故穆公刺之。”[5]1650诗一开头:“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是说人民已经很劳苦了,庶几可以稍稍休息。“惠此中国,以绥四方”,是说以京畿为重,抚爱国中百姓,使四境得以安宁;“无纵诡随,以谨无良”,是说不要被诡诈的小人欺骗,听信谗言。整首诗围绕恤民与防奸作乱展开,劝厉王不要受蒙蔽,针对厉王迷信武力,不让国人说话,要厉王以德服众,以德治民。《板》据《毛诗序》云,为凡伯“刺厉王”之作。《国语·楚语》左史倚相对申公子说:“昔卫武公年数九十有五矣,犹箴儆于国,曰:‘自卿以下至于师长士,苟在朝者,无谓我老耄而舍我,必恭恪于朝,朝夕以交戒我;闻一二之言,必诵志而纳之,以训导我。’在舆有旅贲之规,位伫有官师之典,倚几有诵训之谏,居寝有亵御之箴,临事有瞽史之导,宴居有师工之诵。史不失书,矇不失诵,以训御之,于是乎作《懿》戒以自儆也。”[10]517

《懿》即《抑》。宋朝以来,学者据此以为不是刺厉王,清朝魏源《诗古微》认为是刺周平王。马银琴经过考辨,指出:“其中对荒败之政的描述,与史书、诗歌中厉王之虐政无不相合,此诗为刺厉王而作,当无疑义。”[14]《板》劝厉王改变政令:“辞之辑矣,民之洽矣。辞之怿矣,民之莫矣。”政令一旦坏了,人民就要遭殃。凡伯向厉王陈述“天之牗民”之道:“如埙如篪,如璋如圭,如取如携。携无曰益,牖民孔易。民之多辟,无自立辟。”强调对国人的疏导要像吹奏埙篪那样和洽,对民众要像佩戴璋圭那样随时相携,如果对民众用监视和杀戮的手段,非但徒劳无益,邪僻之事会更多,“多将熇熇,不可救药”。因此,凡伯警告厉王:“敬天之怒,无敢戏豫,敬天之渝,无敢驱驰。昊天曰明,及尔出王,昊天曰旦,及尔游衍。”劝告厉王要“敬慎威仪,维民之则”,要守礼修德。

关于《荡》,《毛诗序》云:“《荡》,召穆公伤周室大坏也。厉王无道。天下荡荡,无纲纪文章,故作是诗也。”[5]1684此诗假托周文王慨叹殷纣王无道之词,告诫厉王:“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这两句与《尚书·召诰》:“我不可不监于有夏,亦不可不监于有殷。”诗中第三章说:“文王曰咨,咨女殷商。而秉义类,彊御多怼。流言以对。寇攘式内。侯作侯祝,靡届靡究。”指出厉王重用贪婪暴戾之臣,必然招致灾难。对此,刚愎自用的厉王自然置若罔闻。

《桑柔》一诗,《左传》《国语》都记载芮良夫所作。《左传·文公元年》载秦晋肴之战后,秦人责怪主帅孟明等人,并主张处死孟明。秦穆公曰:“是孤之罪也。周芮良夫之诗曰:‘大风有隧,贪人败类,听言则对,诵言如醉,匪用其良,覆俾我悖。’是贪故也,孤之谓矣,孤实贪以祸夫子,夫子何罪?”[1]516王符《潜夫论·遏利篇》引鲁诗说云:“昔周厉王好专利,芮良夫谏而不入,退赋《桑柔》之诗以讽,言是大风也,必将有遂,是贪民也,必将败其类。王又不悟,故遂流王于彘。”全诗十六章,前八章刺厉王失政,好利暴虐,故激起民变。“如彼遡风,亦孔之僾。民有肃心,荓云不逮。”厉王的暴政,如同张口向逆风呼气,感到窒息。暴虐必然引起国难:“天降丧乱,灭我立王。降此蟊贼,稼穑卒痒。哀恫中国,具赘卒荒。靡有旅力,以念穹苍。”行为乖戾,上天降下祸乱。后八章指斥同僚:“瞻彼中林,甡甡其鹿。朋友已谮,不胥以谷。人亦有言:进退维谷。”同僚不能以善道相助,置国家危亡于不顾。诗人对于君王不用贤才,指斥小人乱国,表现了诗人的忧虑。

这几首讽谏厉王的诗歌,都表现了诗人的赤胆忠心,有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他们与周王室共命运,对宗周的衰败现象,忧心如焚。《大雅》的这几首诗,虽然对当时的败政有所揭露,但是总体上还是表现了一种箴言式的规劝。不仅对厉王如此,即使对于厉王的宠臣,也不进行辱骂,而是好言相劝。比如《桑柔》中的“嗟尔朋友,予岂不知而作。如彼飞虫,时亦弋获。既之阴女,反予来赫。”称厉王身边的佞臣为朋友,并以善意劝告他们。

到了西周后期,这种箴诫规谏的诗变为怨恨与讽刺。

号称中兴之主的周宣王在执政后期,西周已经呈现衰败景象之际,周宣王儿子姬宫涅继位,是为幽王。幽王统治时期,连年旱灾,人民流离失所,饥寒交迫,政局不稳,幽王非但没有挽狂澜于既倒,反而重用佞臣虢石父,盘剥百姓;又对外攻伐西戎而大败。西周的崩溃之势全面显露。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国语·周语》中记载了伯阳父预言:

周将亡矣!夫天地之气,不失其序;若过其序,民乱之也。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烝,于是有地震。今三川实震,是阳失其所而镇阴也。阳失而在阴,川源必塞;源塞,国必亡。夫水土演而民用也。水土无所演,民乏财用,不亡何待?昔伊、洛竭而夏亡,河竭而商亡。今周德若二代之季矣,其川源又塞,塞必竭。夫国必依山川,山崩川竭,亡之征也。川竭,山必崩。若国亡不过十年,数之纪也。夫天之所弃,不过其纪。[10]23

幽王宠爱褒姒,烽火戏诸侯,最后死于犬戎之手,在位十一年。伯阳父预言居然成了事实。

《小雅·十月之交》:“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哀今之人,胡憯莫惩?”正是幽王二年三川皆震的天灾情景。《十月之交》更揭露了人祸:“皇父卿士,番维司徒。家伯维宰,仲允膳夫。棸子内史,蹶维趣马。楀维师氏,艳妻煽方处。”作者列举了盘踞要津的七位佞臣,而“艳妻煽方处”直指幽王为昏君。

除《十月之交》外,《小雅》被列为刺幽王的诗歌有《小旻》《小宛》《巧言》《青蝇》《蓼莪》《四月》《北山》《何草不黄》《角弓》《苑柳》《白华》《宾之初筵》《绵蛮》等。其中《宾之初筵》讽刺了饮酒无度的失礼的丑态:“宾既醉止,载号载呶,乱我笾豆,屡舞僛僛。是曰既醉,不知其邮,侧弁其俄,屡舞傞傞。既醉而出,并受其福,醉而不出,是谓伐德。饮酒孔嘉,维其令仪。”本来禁止酗酒是周初贤王们定下的政治教训,周公在《无逸》中要求以殷纣王嗜酒为戒,《酒诰》是周公明令康叔在殷商故地卫国宣布戒酒的诰辞。周公总结了殷纣王酗酒亡国的历史教训,颁布了严厉的戒酒令:“厥或诰曰:‘群饮。’汝勿佚,尽执拘以归于周,予其杀。又惟殷之迪诸臣,惟工乃湎于酒,勿庸杀之,姑惟教之,有斯明享,乃不用我教辞,惟我一人弗恤,弗蠲乃事,时同于杀。”[4]561对于聚众喝酒的处以死刑,对于沉湎于酒的官员,也毫不手软。《宾之初筵》中的厉王君臣饮酒严重违背礼制,就如同殷纣王。诗人的讽刺力度很大。

这些诗歌与《大雅》刺厉王的诗歌不同的是,有一种疾恶如仇的激愤,表现了强烈的讽刺批判精神。与《板》《荡》《桑柔》等诗歌中的谆谆教诲迥异。《巧言》:“乱之初生,僭始既涵。乱之又生,君子信谗。君子如怒,乱庶遄沮。君子如祉,乱庶遄已。”对谗言乱国表示了强烈的愤恨。还有,在劝谏厉王的《大雅》诗篇中,诗人对于上天降下的灾害有怨恨,但是仍然有敬畏之心。而《小雅》中的讽刺诗,则把一切祸乱归之于天的不仁。《小旻》诗云:“旻天疾威,敷于下土。谋犹回遹,何日斯沮?谋臧不从,不臧覆用。我视谋犹,亦孔之邛。”由于周天子不遵循昊天之德,苍天因此降灾难。《雨无正》:“浩浩昊天,不骏其德。降丧饥馑,斩伐四国。旻天疾威,弗虑弗图。舍彼有罪,既伏其辜。若此无罪,沦胥以铺。”埋怨天命靡常,丧乱、饥馑降在人间,而真正有罪之人,则逍遥自在,指责苍天不公,表现了一种忧愤。

《大雅》中的箴言式的讽喻诗与《小雅》中具有强烈的批判精神的讽刺诗的变化与不同,从客观上看,幽王的失德比厉王,有过之而无不及。还有,从诗篇的作者来看,《大雅》的作者多为宗室贵族中地位较高者,与周天子的关系比较亲近;而《小雅》的作者虽是贵族,但是处于被压制的地位,所以,他们的诗篇中更有一种不平的个人遭遇的慨叹,诗作中出现了孤独、激愤、怨恨等情绪。刘熙载在《艺概·诗概》中说:“《大雅》之变,据忧世之怀;《小雅》之变,多忧生之意。”准确地指出《大雅》《小雅》规劝诗与讽刺诗的不同。虽然如此,这两类诗都表现了与《尚书·周书》同样的忧患意识与守礼修德的精神。

综上所述,周人克殷后的居安思危意识,在《尚书》《诗经》中都有不同形式的表现。为了长治久安,周初统治者在《尚书》中强调敬德保民的政治纲领,在周人早期的仪式乐歌中也表现了这种思想。周人在《尚书》中表现的农耕政道思想,《诗经》中农事诗有生动的表现。《尚书》规劝周天子的言论,在《大雅》中表现为对周天子的讽喻,在《小雅》中则表现为将批判锋芒直接指向周王、权臣和苍天。这也是《诗经》政治功能的体现,是周人敬天保民、厚重敦实的人文精神的写照,并发展成为中华民族厚重敦实的文化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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