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令芳
(济南大学,山东 济南 250022)
唐代科举制的兴盛,催生了一个重要的社会群体——“唐代文士”,这个群体中有出身世家大族的贵族子弟,但更多的是出身卑微想要通过科考来博取功名、改变命运的寒门士子。唐代文士向当时社会上有名望的达官显贵赠献文章,以求得青睐,从而为自己跻身上层社会获得敲门砖,唐传奇正是在此背景下应运而生。婚恋题材的作品在唐传奇中数量最多,同时也是艺术成就最高的一类,而这离不开科举兴盛的大背景,在这种相对公平的人才选拔制度之下,只要自己有真才实学,就可以摆脱“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的窘境。正因如此,唐代文士大都有着乐观积极的人生态度,对自己的命运和前途都充满了自信,在这种前途有望的心理暗示下,他们对情爱的渴求也愈发强烈,唐文士“好风流、喜狎妓”是不可争辩的事实,于是这类以表现男女情爱为主题的作品尤其兴盛。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指出,唐传奇是“始有意为小说”[1],不得不说,唐传奇正是唐代文士进行的有意识的创作,而这种“有意识”的创作既是基于客观现实的需要,同时又暗含了唐代文士隐秘心理的无意表达。特别是婚恋题材的小说,唐文士在刻画女性形象时几乎完全根据自己的审美标准进行塑造,通过对婚恋题材中的女性形象进行归纳总结,发现大部分女性都有以下三个显著特点,而其背后隐含着的是唐文士丰富的心理诉求。
若说唐传奇婚恋题材中女主人公最显著的特点是什么,那么最容易让人想到的就是美丽的容貌,细读文本不难发现,唐婚恋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全部都是些清一色的美女。比如,《离魂记》中的张倩娘“幼女倩娘,端妍绝伦”;《柳氏传》中的柳氏“艳绝一时”;《霍小玉传》中的霍小玉“资质秾艳,一生未见,高情逸态,事事过人”;《李娃传》中的李娃“妖姿要妙,绝代未有”;《莺莺传》中的莺莺“颜色艳异,光辉动人”。这些小说中频频出现的美丽动人的女性形象并不是巧合,而是小说创作主体有意为之。唐文士作为唐传奇创作的主体,这些美丽的女性形象便代表了唐文士对女性美的评判标准,或者说是唐代文士对于自己理想恋爱对象的外貌要求。
杨义先生曾指出:“唐传奇有一个潜在的主题,即进士与妓女,以名色配名士,来书写文酒风流和诗人意兴。”[2]简单来说,以名色配名士是唐传奇婚恋小说中最常见的一种恋爱模式。而这一点早在许尧佐写《柳氏传》时就借书中人物李生之口说出:“柳夫人容色非常,韩秀才文章特异,欲以柳荐枕于韩君,可乎?”许尧佐作为唐代文士中的一员,书中所写刚好可以印证在唐代文士群体中存在的一种价值观念——以美丽之色配俊秀之才实为天经地义。唐代文士这种对名色的追求和爱慕在婚恋传奇中有大量具体的表现。如《莺莺传》中的张生就曾毫不避讳地对友人说自己是真好色:“余真好色者,而适不我值”,当他见到“颜色艳异,光辉动人”的莺莺时,自己竟相思到了“行忘止,食忘饱,恐不能逾旦暮”的程度。再如《李娃传》中的荥阳生,当他见到“妖姿要妙,绝代未有”的李娃时,“不觉停骖久之,徘徊不能去……累眄于娃……竟不敢措辞而去”,甚至会因见到李娃而腼腆害羞。不管是张生,还是荥阳生,又或是其他人,他们在面对美女时都露出了男性本能的状态和反应。追求美是人之天性,更不用说是处在男权社会里同时又极度自负文才的唐代文士了,不管是从客观环境,还是主观心理层面来说,他们都要寻找一个颜色艳丽的少女来作为自己的恋爱对象,从而满足自己的视觉感受和色欲需求。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也非常值得注意,那就是在唐传奇中不仅男性普遍表现出了这种“以貌视人”的心理,就是女性也被男性的这种心理深深压抑,以自己的“色”相去迎合男性。如《霍小玉传》中的霍小玉,当她还与李益沉浸在恋爱的甜蜜中时就意识到:“今一色爱,托其仁贤。但虑一旦气衰,恩移情替,使女萝无托,秋扇见捐”,霍小玉清醒认识到自己的貌可能是挽留住自己心爱人的唯一手段,一旦青春不再,便会像没有用的女萝、秋扇一样被无情抛弃。小玉的感慨深刻揭露了男权社会下女子以色侍人,色衰而爱终的悲剧命运。霍小玉作为唐代文士创作的艺术形象,其遭遇既是现实女性的真实反映,与此同时也不可避免被印刻上了男性心理的痕迹,其言行实际上是男性话语的另一种表现形式,表现的是唐文士内心的隐秘心理,即唐代文士自己在以貌“视”人的同时,要求女性有同样的心理——以貌“侍”人。
对“名色”的追求很大程度上是出于男性本能的色欲选择,但对这些自负饱读诗书、具有极强的仕进观念和崇高价值理想的唐代文士来说,仅仅美色并不能满足他们心中对理想女性的幻想,“爱情是人的性关系加上人类的灵性,那么除了动物本能需求以外,自然有其精神的一面”[3]。因此,他们在满足了动物本能之后,极需的是一个富有才华的可以与之进行心灵沟通的可人儿。所以,在读唐婚恋传奇时就会发现,小说中的女主人公不仅一个个姿色迷人,而且还个个满腹才华,弹琴作文不在话下。如《柳氏传》中的柳氏“喜谈谑,善讴咏”;《莺莺传》中的莺莺“善属文,往往沉吟章句”;《飞烟传》中的飞烟“善秦声,好文墨,尤工击瓯”;《霍小玉传》中的霍小玉“玉管弦之暇,雅好诗书”,“音乐诗书,无所不通解”。这些女子不仅美丽,而且还都是些音乐诗文无所不通的才女。从这些例子可以看出,“貌”只是唐代文士衡量女性的一个方面,在此基础上,对女子的“才”也是提出了极高要求。
比起以往文学作品中那种只对女性外貌美进行极力刻画的现象,唐代文士这种重女性才情的心理无疑是一个长足的进步。传奇作者在对女性才情美进行刻画时,并没有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或者说是用一种近乎玩弄的心态去看待,而是真正的以一种平等的、欣赏的态度去赞美称颂。如《柳氏传》中的柳氏在与韩翊分别后,作章台柳来回赠韩翊的赠诗:“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柳氏用柳这个意象来表现自己内心的凄酸苦楚,其诗歌传情达意并不亚于韩翊的赠诗;在如《莺莺传》中的莺莺也曾写过一首《明月三五夜》来回应张生:“待月西厢下,迎风半户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诗句意境清丽,亦不失为佳作。传奇作者不惜笔墨地来描绘女子的才情,并不刻意去掩饰男子的才情一定要高于女子,而是大胆去表现女性的这种才情对自己的诱惑和吸引。这实际上是唐文士出于吟诗作赋的心理习性而要求自己的情爱伴侣同样能凭借才华来参加情爱活动,从而达到两情相悦的精神境界,是唐代文士心理的一种体现。如此来看,这种才子佳人靠诗文歌赋互通情义的恋爱模式实为后世才子佳人小说的滥觞。
同时不可忽略的是,唐文士对女性的这种才与貌的要求是不能割裂来看的,“才貌相兼”才是他们理想的女性形态,人只有在基本的需求满足之后,才有可能去追求更高的需求,所以,没有“貌”作为基础,再多的才情也并不能引起唐文士的一见倾心。因此,“才”只能作为一种辅助手段来给女性增光添色,并和“貌”一起来满足唐文士的心理欲求。
仔细阅读唐婚恋传奇小说后不难发现,里面出现的男子多是些负心汉的形象,像张生、李益都是典型的例子。与此同时,小说中绝大多数的女性形象却与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些才貌双全的佳人往往能够为情而痴,具有撼动人心的人格魅力。如《离魂记》中的张倩娘,她与王宙两人相互爱慕却不为家长所知,后为追随自己的爱人竟灵魂出窍,与王宙在外相守五年才得以与自己的肉体结合。可以说为爱离魂的倩娘一点都不逊色于后世为情而死还生的杜丽娘。《柳氏传》中的柳氏,在战乱中饱受贫困、流离失所之苦,甚至还被沙叱利将军抢去做了小妾,即使历经磨难,可她心中一直都深深怀念着韩翊,想着与韩翊再度重逢。《霍小玉传》中的霍小玉虽然被李益狠心抛弃,但仍痴情于李益,“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这是小玉临死前的誓言,誓言有多惨烈,小玉的爱就有多深刻。除此之外,像《莺莺传》中的莺莺,《柳毅传》中的龙女,《李娃传》中的李娃,无一不是痴情的角色。那么传奇作者为何要频频塑造这些痴情女子的形象,要弄清这一点,必须从唐文士的心理心态出发去看待。
在唐传奇婚恋作品中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与这些风流才子互生情愫的往往都是些地位低下甚或是妓女的形象,这源于唐代“狎妓”文化的兴盛。每年科考来临时,都会有大量的士子聚集京城,在科考的重压之下,寻求情爱是他们缓解压力的一种重要方式。据《开元天宝遗事》记载:“长安有平康坊,妓女所居之地,京都侠少萃集于此,兼每年新进士以紅笺名纸游谒其中,时人谓此坊为风流薮泽”[4],点明了唐文士进出平康坊的常态。与世家大族的小姐们相比较,这些风流多情的妓女受礼教的束缚更少,在对待爱情上则更为自由、大胆一些,因此,她们更能满足文士们这种迫切寻求情爱的需求。唐文士往往把妓女作为自己的恋爱对象,以此来满足自己寻求自由恋爱和真挚爱情的欲求。但在科举制的大背景下,唐文士对仕宦的追求是远远大于情爱的,对他们来说,爱情只是为苦闷生活增色的调味剂,现实中当他们真正面对婚姻选择时,往往更希望通过攀附名门望族来为自己的仕途助力,因此,在面对情理矛盾时,唐文士往往会放弃爱情而选择功名。
正基于此,内心渴望真挚爱情的唐文士当要被迫放弃情爱时,在心理上就极需要通过另外的形式来获得感情上的满足,而这些痴情女的形象就是在他们这种爱情需求得不到满足的状态下被创造出来的。这些女性角色无条件、无理由的爱慕着自己,哪怕自己辜负了她们,可她们对自己仍然情深不移。这实际上是一种自我安慰的心理,男性做不到的痴情由女性来代为补偿,以此来弥补自己心灵上的寂寞与空虚。另外,由于科举制的存在,唐代文人士子的自信心空前高涨,大多对自己的前途充满期待,这种空前的自信心有时会达到自傲、自负的程度,所以,绝多数文士们是有着想让人追捧的心理的。这种心理体现在情爱领域,便是希望能有一个不计较自己是否科举及第,而始终死心塌地跟随自己的痴情女。如《柳毅传》中的柳毅,虽然自己科举落榜,可是龙女却一直对他痴情不移,这实际上也是一种寻求自我安慰的心理,是那个时代文士对于自己人生命运的幻想。综上来看,在婚恋传奇中看到的这些痴情女的形象,实际上是以小说创作主体为代表的唐代文人群体按照自己的心理需求而塑造的形象,是唐代文士隐秘心理的深刻表现。
总之,唐传奇婚恋题材中的这些女性形象,虽难免有现实女性形象的写照,但作为“风流爱才”的唐文士群体的艺术创作,必然会带有唐文士心中对女性的审美标准和评价。在科举兴盛的大背景下,唐文士这一特殊群体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机遇,同时也面临更多矛盾与选择,这些女性形象不难说成是唐文士“求而不得”之后对自己内心的弥补,从唐文士心理角度出发来探析这些女性角色,或者更能帮助人们理解这些美丽动人的女性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