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不非
世界光影斑斓,总有一些爱情让人荡气回肠,总有一些女子让人心疼不止,甘愿为她倾尽一生的爱怜,只愿换她嫣然一笑。柳氏即是这样一个温婉柔软的女子。
天宝年间,柳氏是长安豪客李生的宠姬,美艳不可方物,谈吐疏朗清隽。李生疼爱非常,把她安置在一所别院中,并时常在此宴饮新交故友。唐人最爱风雅,柳氏的才情颇高,渐渐引来宾客的倾慕。只是她知道,那些男子和李生没什么两样,并非真心爱她。依附于他们虽能得一时安稳,却要承受内心的寂寥,她想要逃离这样的煎熬,却无计可施,直到韩翃的出现。
韩翃是个落拓不羁的诗人、仕途蹭蹬的秀才,但诗名远播,就连九五至尊也知道长安有个写“春城无处不飞花”的才子。李生和韩翃一见如故,就把他安顿在柳氏别院的附近。失意的诗人总爱写郁郁不得志的诗,抒发悲愤与孤寂。韩翃身無长物,但笔墨间的忧郁情怀正中柳氏的心思,使她有了同病相怜的悲与欢、忧与乐。
酒尽席散,韩翃别去,柳氏看着他被夕阳渐渐拉长的身影,对侍女说了一句“韩夫子岂长贫贱者乎”,这一句道出了心中尚不自知的秘密。李生虽然粗豪,但也看得出她对韩翃有意,便有心成全。
一天,李生宴请韩翃时突然说了一句:“柳夫人容色非常,韩秀才文章特异,欲以柳夫人荐枕于韩君,可乎?”韩翃听闻,惊得面如土色,他早就仰慕柳氏的姿容,也素闻李生豪阔,只是想不到他竟慷慨到这种地步,连钟爱的女子都能拱手相赠。
韩翃战栗着起身推辞,“蒙君之恩,岂宜夺所爱乎?”李生一心只为成全柳氏,着意要将柳氏赠予他。柳氏知其恳心诚意,心中如风拂过,这是她唯一的出路,错过这次,今生就再无希望。她看着韩翃踟蹰不定,只怕他说出拒绝的话来,心中的情思就再无着落。所以她顾不得矜持,牵衣出席,再三拜谢,而后怯怯地坐到韩翃身旁。
韩翃犹惊疑不定,幸福来得猝不及防,既然如花美眷不求自来,他也乐得接受。柳氏柳眉轻扬,足见内心欣喜,以为自己终于收获了爱情。李生想到韩翃生计艰难,便拿出三十万贯钱财资助他们。韩翃和柳氏自是万分感谢,才子佳人两情相悦是人间少有的花好月圆,只是故事到此并没有结束。
次年,韩翃进士及第,碍于柳氏的深情,不忍提出归家省亲的言语。可柳氏看得出韩翊的心思,便替他把话说了出来,并宽慰他早去早回。韩翃即刻启程归家,心安理得地抛下她独守黄昏。一年之后,李生所赠的钱财散尽,柳氏的家用渐渐不周,只好将首饰拿去典当,勉强维持生计。
然而谁也想不到,歌舞升平的盛世会突然遭遇浩劫。天宝末年,安禄山攻陷长安。在乱世里,明艳红颜太过招摇,最易惹来是非,于是柳氏毁发改容,寄身在法灵寺。此时的韩翃,正在平卢淄青节度使侯希夷的幕府中掌书记。
等到唐肃宗收复长安,国家暂且安宁。韩翃想,在劫难中男子尚不能自保,何况柳氏那样明光照眼的弱女子,只怕早已娇花委地,零落成泥。但为了寻一个弃柳氏于不顾的理由,他派人带上一首诗,前去长安寻访她的下落。
“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当柳氏辗转读到这首诗时,不禁失声痛哭。往昔的深情重意原来如此不耐咀嚼,稍经时日竞变得寡然无味。她熬过年复一年的等待,等来的却是他的猜疑。她如何不知,那些诗句看似是对当初情爱的寻觅,却暴露了他内心的卑微与怯懦。柳氏终于明白,韩翃和别的男子一样,不过拿她当玩物,并非真爱。面对他的猜疑,她要竭力为自己辩护——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看到这诗,韩翃心中更加矛盾,说不清对柳氏爱或不爱。如果有一个足够强大的理由,自可毫不留情地绝尘而去,所以想为自己编造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却总不成功。看到这首诗,就如听到李生欲将柳氏相赠时那样,他犹豫不定,不知所措。
然而风云变幻,韩翃还在犹豫不决,番将沙吒利发现了柳氏故意隐匿的美貌,并将她据为己有。韩翃的薄凉早已把她对爱的坚守摧毁,所以当沙吒利带她离开法灵寺时,她失去了用生命捍卫尊严的勇气,如同风雨中的孤蓬,只能随风上下,任其由之。
此后不久,侯希夷调任左仆射,奉旨入朝觐见,韩翃也一同前往。到了长安,韩翃无颜去见李生。但是在道德的催逼之下,他决定前去探寻柳氏。到了法灵寺,他才知晓她的命运,一时间叹息不已,心中却也因此解脱。然而在一个春日的傍晚,他恰逢一辆帷幔遮蔽的车子,车中突然有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道:“得非韩员外乎?某乃柳氏也。”她到底还是撇不下往日的温存,只是黄昏日晚来不及从头说起。避开随从,她反复叮嘱韩翃,明日务必再来相会。
这一夜,柳氏数遍寒星仍不得入眠,韩翃的猜疑已成事实,一切辩解也都无用,不如撒手。也许只有如此,才能使他将自己铭刻于心,成为永远的悔恨和遗憾。
翌日清晨,柳氏如约而往,将轻素包裹的玉盒从车窗递出,交给韩翃,忍着悲泣说:“当速永诀,原置诚念。”言毕,马转车回,辚辚而去。车中的女子不胜悲情,捻断柔肠如同一梦,清天朗日只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望着绝尘而去的车马行人,韩翃目断神迷,是悲是喜早已模糊。恰巧这时,侯希夷的部下在酒楼欢聚,便邀韩翃一同玩乐。韩翃黯然地前去应承,其中一位名叫许俊的虞侯,向来以武功自负,看到韩翃失魂落魄,按剑而起,“必有故,愿一效用。”
韩翃不得已将此事说了出来。许俊听后说:“请足下数字,当立致之。”许俊打扮了一番,腰佩双剑,骑马径直到了沙吒利的府邸,躲在一旁等到沙吒利外出后,快马加鞭冲进院里,大声呼喊:“将军中恶,使召夫人!”仆役纷纷退后,许俊将韩翃的书信交予柳氏,扶她上马,疾驰而去,片刻间便到了酒楼。
这突如其来的相遇,一日之间的失而复得,将柳氏耗尽眼泪才锻造出来的铁石心肠击得粉碎。她到底不是刚硬的女子,先前的委屈霎时涌上心头,再也抵挡不住,当着众人大哭一场。
此时的沙吒利战功显赫,深得皇帝宠爱,众人在唏嘘感叹之后才觉出其中的不妥,渐渐害怕起来。他们找到侯希夷,寻求帮助,希望他能庇护两人。侯希夷听了大吃一惊,惊讶于许俊的勇武和果敢,感叹于柳氏的温婉与深情,写疏上奏,请皇帝成全韩翎和柳氏得之不易的爱情。
皇帝虽不愿为这点小事浪费神,却也不想得罪侯希夷和沙吒利,他想了一个折中的方法:柳氏归于韩翃,赏赐沙吒利二百万贯钱资。
柳氏从此守候在韩翃身旁,修得风尘女子中少有的正果,故事总算圆满结局。
然而自始至终,韩翃在这场爱情里都未付出什么,不过是柳氏一人在勉力支撑。这个看似圆满的结局只是潦草的敷衍,猜疑的种子早在韩翎的内心深处生根发芽,所有表面的恩爱都将换来莫可名状的厌恶。
也许是造物主看腻了才子佳人要么寂寞收场、要么团圆结局的老套,所以导演了这场喜剧性的悲剧,而这个结果却要柳氏用一生来消磨。内心的温存与执着换来玉郎如斯,她对韩翃到底是错付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