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兰辉
(广东白云学院 外国语学院,广东 广州 510450)
萨拉·奥恩·朱厄特(Sarah Orne Jewett)是美国19世纪有名的乡土文学女作家,被誉为“第二个迪金森”。[1]从1877年发表《深港村》开始,之后她笔耕不辍,陆续出版了《乡村医生》《沼泽岛》《一只白苍鹭》《尖尖的枞树之乡》等作品,引起文学评论家的普遍关注。由于在作品中致力于营造一个个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女性世界,她被视为女性中心主义的倡导者。正如伊丽莎白·埃蒙斯所言:“《尖尖的枞树之乡》并没有触及男性竞争的世界,它摒弃喧嚣繁华的波士顿大都市,而着眼于探究女性丰富的情感世界。”[2]在她作品里,男性被排斥在女性世界的边缘,要么无名,要么沉默,但是细读她的两部相隔十年的作品《一只白苍鹭》和《尖尖的枞树之乡》,可以梳理她小说中两性相处模式的变迁:从一开始对男性的排斥,逐渐发展到对男性的接受,到最后的双性同体,即女性的硬汉化和男性的柔弱化,这是朱厄特心目中两性相处的最理想的模式。
1886年,朱厄特出版了她的成名作《一只白苍鹭》。这篇短篇小说描写九岁的西尔维娅拒绝种种诱惑,保护了珍稀禽鸟白苍鹭的感人故事。在这部作品中,女性占据主导地位,男性人数不多,且出场次数也不多。最早出场的是一个大个子红脸男孩,他存留在西尔维娅脑海中的是追逐和吓唬自己的场景,可以说是一个负面人物。第二个出场的是年轻的猎人兼禽鸟学家。他长得英俊,举止谈吐彬彬有礼,小姑娘对他起了爱慕之心。然而他的目的是猎杀珍稀禽鸟白苍鹭并制作成标本。这是一个罔顾大自然生态只为满足个人私欲的家伙,因此他最终的结局是灰溜溜地离开农村。至于西尔维娅的姥爷和舅舅阿丹,则没有正面出现,他们是通过穿插在年轻猎人与西尔维娅姥姥对话中出现的。阿丹枪法很准,擅长打山鸡和松鼠。至于姥爷,叙述更少了。只有一句“阿丹跟他爹,这爷儿俩合不来,……可是打从阿丹顶撞了他离开之后,老头儿就一直垂头丧气,再没打起精神来过。”[3]11在作品中,这两位男性一直缺席这个女性世界,而缺少了这两位男性的村舍,并没有变得凌乱不堪或生活无法维持下去。我们看到的,是干净、舒适的小房子。“这个老式的农庄料理得非常经心,虽然规模很小,像一处隐士住的茅舍。”[3]9西尔维娅和姥姥相依为命,过着简朴但是快乐的生活,这表明作者对男性持有一种可有可无甚至排斥的态度,他们要么无名,要么沉默,要靠女性的回忆或叙述才能呈现。在女性世界里,他们处于一种边缘化的地位。但是,单靠女性维系的这个人类与自然和谐共处的世界,实际上是片面狭隘的。“创建女性与自然和谐的封闭世界只是理想化的乌托邦,是一种困境,因为把男性排除在外本身就违背了自然多样化的本质特点。”[4]
1896年,朱厄特出版了《尖尖的枞树之乡》。在这本小说里,她从女性叙事视角、人物塑造及主题思想上延续了一贯的风格。虽然仍然是女性大家庭为主,但是男性已经回归女性主宰的这个世界。不过,男性的地位依然无足轻重,正如卡莱所说的:“在朱厄特笔下的女性为主的世界里,男人的地位很明显是次要的。”[5]81但男性毕竟在场,而且参与劳作与日常活动。围绕着托德太太,作者叙述了托德太太的母亲布莱克夫人、丈夫的堂妹乔安娜小姐等人的故事。除此之外,还讲述了托德太太的弟弟威廉、老渔夫蒂利的故事,虽然笔墨不多,却是这个社区里不可或缺的人物。女性与男性和平共处,不存在男权压迫,人类与自然共荣共生。“在这部小说里,《一只白苍鹭》中那种通过驱逐男性来达成人与自然貌似和谐的做法,已被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自身和谐的理想关系模式所取代”,[6]显示了她在创作思想上向着“生态整体主义”靠拢的趋势。
《尖尖的枞树之乡》“塑造的女性角色身上实际就有某些所谓的男性素质”。[7]87这些本是柔弱的女子,用她们肩膀挑起了生活的重担,却没有一声怨言,反而比男人活得更精彩。她们每一个人的故事,都是一部精彩传奇。
托德太太是个寡妇,但她是个“集独立、自给、智慧、实际等品质于一身的女性”。[7]87她身材高大,举手投足有着一般女人所没有的威严与气魄。她年轻时有过一段无疾而终的暗恋,成婚后丈夫溺水而亡,这些都没打垮她。她把生活过得有滋有味,俨然是自己命运的主宰者。托德太太的母亲布莱克夫人,年逾八十,见证了这个社区多年来的变迁,可以说是社区的精神领袖,但她很谦逊却又相当热忱。当她出席鲍德温家族聚会时,每个人都把她当成女皇一样。
海特夫人是一位“威严的老妇人,具有好战的罗马皇帝的气质”。[8]还有海特夫人的女儿埃斯特,也是书中一个熠熠生辉的坚强女性形象。她原本是个老师,但是老师的收入微薄,没法还债及赡养老母,因此她辞去教师一职,转行养羊。这是一个为了家人愿意奉献自我的女人。虽然养羊要经风吹雨打,要忍受寂寞,然而那么多年她都挺过来了,不但还清了债务,还略有盈余。值得赞赏的是,她那温柔的性格也并没有因为生活的艰苦而变得粗鄙,反而更加文雅。这是一个成功而值得敬佩的女性。
福斯迪克老夫人也是双性同体的典型代表。她是托德夫人的好朋友,是社区最受欢迎的人。她有着明显的女性特征,善解人意、健谈、体贴,同时她又具有男性特征,那就是比起做一个淑静的女子,她更喜欢航海这种富有男子汉气概的活动。八岁时她就跟随家人出海,由于忘带衣服,她不得不穿上哥哥的衣裤。就是这次经历,让她居然感受到了久违的自由快乐。而后来去沙滩她穿上裙子却让她感到全身不自在,她渴求的是像男人一样自由自在。
与托德夫人、布莱克夫人等这些自强自立、令人敬佩的女性相比,《尖尖的枞树之乡》中的男性角色总处于一种尴尬的位置。“在新英格兰地区的经济几近停滞之后,男人驰骋海疆的时代已过,已经不再是生活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他们或沉溺于往日的辉煌之中,或本身性格便有某些明显的女性特点,或从事一些女性化的劳动。”[7]88他们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拯救世界的英雄,而是年老体衰、囊中羞涩的鳏夫、独身者。
朱厄特笔下的登奈兰丁小渔村是“男子汉气概瓦解的地区”。[5]81大多数的男性已经去世,剩下的几个都是老弱病残。镇上的医生虽然是个例外,但他在书中只被提及了几次,并没有正式露脸,因此可以忽略不计。迪米克牧师是被女人同情的对象。在一次探访乔安娜的过程中,他和托德夫人乘坐的小船遇到了大风,船身晃动,他吓得直喊救命,反而是托德夫人临危不惧,救了他的性命。在壳堆岛上,乔安娜对他的责备只当耳边风,把他当小男孩看待。迪米克牧师像个女人一样弱质纤纤,遇到问题束手无措,还需要女性来照顾。托德太太的弟弟威廉是个“性别角色互换的产物,或者说是男性表象下的女性”。[7]88他非常腼腆害羞、沉默寡言。他不像传统男人那样勇猛好斗,也不愿意外出闯荡,而是安安静静地呆在岛上过着捕鱼的生活。老渔民蒂利之前是个大男子主义者,常常嘲笑妻子胆小怕事,而在妻子去世后,他变得多愁善感,天天沉浸在思念妻子的悲伤之中,而且他所做的事情也是洗涮缝补这些极其女性化的工作。用雷诺兹的话来说,蒂利是“女性化的‘美国亚当’”。[9]朱厄特“有意瓦解两性对立,事实上,她将性别的二元对立,将男性与女性这两极消解了。”[10]
朱厄特的作品不但宣扬了女性之间的深厚情谊,构建了一种和睦友好、相互支持的社区人际关系,还寄托了她梦想建立一个男女平等、人类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理想境界。从1886年发表的《一只白苍鹭》到1896年的《尖尖的枞树之乡》,中间相隔十年,朱厄特以女性为中心的世界不曾改变,但是男性的地位却发生了改变,从边缘走向舞台,从沉默走向发声,最终走向双性同体,这体现了朱厄特“对两性和谐共存的美好社会理想的向往”。[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