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朝霞
(长治学院 中文系,山西 长治 046011)
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1931年首次入选中学语文教材。在过去的80多年间,该篇作为中学语文教材的经典篇目,历来是一线语文教师的研读名篇,其教学研究成果丰富。就现有的研究成果来看,涉及到《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教学内容的选取、教学方式的革新和《朝花夕拾》的拓展阅读,其中教学内容的选取和教学方式的革新属于单篇教学解读研究,《朝花夕拾》的拓展阅读属于整本书阅读。以上研究成果都是基于共时性的视角,就语文教育而言,共时性教学研究属于微观层面的研究。然而,随着语文教育研究的深入发展,有必要从历时性的角度,对《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教学解读轨迹进行梳理、探究,实现教学名篇的纵向研读。本文结合《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解读轨迹,从民国时期、建国后到20世纪90年代和新世纪以来三个历史阶段对其教学解读史进行纵向梳理和分析。
根据《民国时期总书目·中小学教材》的相关线索,结合北师大的馆藏情况,笔者初步统计,《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于20世纪30年代前期三次入选民国时期的中学语文教材。这一时期此篇目的教学解读概况可从相关教材的编排设计中看出。
1931年,《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入选《中学生文学读本》(洪超编选、柳亚子校对,上海中学生书局)的小品文集。此时关于该课文的解读散见于学者对《朝花夕拾》的评价,“《朝花夕拾》大都是儿童生活的追忆,如《阿长与<山海经>》《无常》《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等篇,都很生动有趣”,[1]是“童年生活的回忆”,是“一本小品叙事文中之第一好书”。[2]由此可知,当时该课文被解读为关注儿童生活的小品叙事文。
1933年,《杜韩两氏高中国文》(杜天糜、韩楚原编辑,上海世界书局)将《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选入第三册第一单元,本册教材注重中国文学的发展源流,采用“基础教材”加“范文”的编辑体例。该文入选单元的“基础教材”包括《近代中国文学思想的变迁》(罗家伦)、《十年来中国的文坛》(克川)和《辞格提要》(陈望道),“范文”包括《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棠棣之花》(郭沫若)、《寄小读者(通讯九)》(冰心)和《文学和人的关系》(沈雁冰)。根据该教材《编辑大纲》中提出的“系以修辞法,注重遣词之方式”,“文学作品之玩味,作家风格之识别”,[3]可知该课文就思想内容而言,被解读为叙写“人生化”精神的国语文学;就文章体式而言,被用作学习语文知识的语言材料。
1934年,《初中当代国文》(施蛰存、盛朗西、沈联璧等编注,柳亚子等校订,上海中学生书局)将《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列为第六册第十二课,与冰心的《离家的一年》编为一组,结合教材选文标准所列的“合于现实生活,及学生身心发育之程序”,[4]1可知该课文就思想内容而言,关注的是儿童生活;结合本教科书提出的“养成用语体文及语言叙事说理”的教学目的,[4]1该课文就文章体式而言,被解读为语体文写作的范例。
综上所述,《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在民国时期的教学解读较为单一,就思想内容而言,该课文的教学解读指向儿童生活;就文章体式而言,该课文的教学解读指向阅读维度的语文知识和写作维度的语体文写作。
文学革命之后,以白话文创作的反映人学思想的现代文学在文坛的地位得以确立。进入20世纪30年代,伴随杜威实用主义教育思想的深入人心,审美主义的儿童文学教育开始确立,与此同时,白话文教科书在教育领域也基本成熟。1932年教育部颁布了《初级中学国文课程标准》和《高级中学国文课程标准》,《课标》要求选文在内容上切合时代发展,符合儿童成长发育规律;在形式上体裁典范,叙述明晰,语言规范;教学实施要求“使学生领悟文字之体式与其作法”,[5]291“修辞应注重文章之组织与体制,遣词之方式。”[5]294《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叙写的是记忆中的儿时生活,结构明晰,叙事生动,语言规范。从思想内容来看,该文的教学解读既体现了现代文学以人为本的文学观念,又契合了审美主义儿童文学教育的时代背景;从文章形式来看,20世纪30年代前期,语文教育遭遇“复古逆流”,语体文的教学受到质疑,该课文用作语体文教学的解读正是语体文教学笃行者应对质疑的有力回应。综上所述,本时期该文的教学解读是现代文学以人为本的文学观念、儿童文学教育和语体文教学实践的综合体现。
20世纪30年代后期以后,伴随民族矛盾的升级和语文教育党化色彩的加重,语文教材的选文标准趋向唤起民族意识,《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因其偏离主流意识形态的主题内容而远离了中学语文教材。
建国后至20世纪90年代,我国的中小学语文教学除文革时期之外,长期使用的是人民教育出版社统一编写的语文教材。据统计,该时期《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前后六次被选入人教版全国通用的中学语文教材,其教学解读概况主要体现在与相关教材配套的语文教学参考书中。为便于阐释,该时期分为十七年时期(1949年至1966年)、文革时期和八九十年代三个时段。
十七年时期,《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分别于1956年、1961年和1963年三次入选初中语文教材。1956年初中《文学》第二册教学参考书从思想内容的角度,将该课文解读为“批判了封建教育对儿童的束缚和损害”,[6]从文章形式的角度,关注了课文前后比照的篇章结构、百草园里草木虫鸟的景物描写及雪地捕鸟的动作描写。1961版和1963版的教参对该课文的教学解读基本相同,在“教学要求”部分指出“这篇课文,写景细致而富有感情;叙事紧扣中心而写作富有变化,前后两部分衔接自然,对照鲜明。讲授这篇课文,要使学生领会并学习这些写作方法,体会作者对封建教育的批判态度。”[7]此外,这两套教材增加了“练习”部分,该部分除关于篇章内容的解读外,还涉及到相关的语文知识,如1963版练习二关于标点符号的使用和练习三的词语搭配。可见,此时段该课文就思想内容而言,集中于批判封建教育;就写作特色而言,1956版的教学解读关注篇章结构和表现手法,1961版和1963版的教学解读在注重篇章结构、语言意识之外,还关注到“双基”教学,体现了语文教育的工具性特点。
文革时期,人教社解散,各地方自行编写教科书。在教育政治化的背景下,《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一度被逐出教科书,直到1972年整顿时期,该课文才被选入地方教材。此时该课文在批判封建教育之外,又渗透了政治成分,如1973年该课文的“深刻意义”被解读为“鲁迅对封建教育的批判,启发我们把无产阶级教育革命进行到底。”[8]对此,有学者指出“鲁迅作品的接受与阐释成为配合当时政治意识形态的工具”。[9]
八九十年代,《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于1981年、1987年和1991年三次入选初中语文教材。从思想内容来看,该课文80年代被解读为含蓄而有力地批判封建教育,90年代初被解读为对束缚儿童身心发展的封建教育的不满;从文章体式来看,该课文除抓住篇章结构和景物描写之外,还增加了文章围绕中心收放自然的写作特点,美女蛇的叙写被界定为富于联想的手法;从教学建议来看,教学解读一方面关注了学生的主体性地位,如“自然导入对课文的分析,引发学生的阅读兴趣。”[10]另一方面关注了学生的“双基”训练,据统计,这三套教材关于读写训练的课后练习题的占比均在50%以上。由此可见,此时段伴随政治因素的弱化,该课文对封建教育的批判渐趋淡化,其教学重点转向学生语文能力的训练,语文教育工具性的特点日益增强。
综上所述,该时期《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教学解读虽然经历波折,但解读指向较为一致,就主题思想而言,集中于批判封建教育;就语文本体价值而言,注重“双基”教学。
本时期,《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主题思想的解读源于社会政治环境的影响。十七年时期,该课文批判封建教育的教学解读是社会性的需要;文革时期,该课文的主题解读是政治性的需要;进入八九十年代,文学解读和语文教育开始向本体性回归,该课文对封建教育的批判渐趋淡化。“双基”教学的关注源于语文教育对工具性学科特点的体认。经过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关于语文教学目的任务的讨论”后,语文是基本工具的理念得以确立,1963年张志公在《说工具》一文中指出“语文是人们用来思维和交流的工具,学习科学文化知识和进行工作的工具”;[11]拨乱反正后,语文教育界在对本体规律认知的探索中,渐趋强调语文的工具性,1992年《九年义务教育全日制初级中学语文教学大纲(试用)》中指出“语文是从事学习和工作的基础工具”。[12]
此时期,《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教学主题解读渐趋人性化是文学教育的回归,语文能力训练的强调是对语文本体规律的体认,文学教育的回归和工具性的体认是语文教育的发展和进步,但二者在“文”与“道”的关系中渐趋失衡,并偏向了工具性,这种失衡导致了20世纪末关于语文教育的大讨论,也促成了新世纪该课文教学解读的新发展。
21世纪,伴随基础教育新课程改革的开启,语文教育界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作为经典课文,成为了各版本初中语文教材的必选篇目,本时期该课文的教学解读概况主要体现为以下两个方面:
一是多元化的教学主题。课文主题思想从单一向多元的转化,2000年人教版的教参是个开端,关于主题解读在阐述了儿童心理说、对比说和批判说之后,指出“对文章的主题思想,可以允许有不同理解,只要言之成理。”[13]28随后,各版本教材借助人文主题的教材单元编排方式进行教学解读,苏教版选取“童年趣事”的角度,指出该文的主题为“表现了儿童热爱大自然、追求自由快乐生活的心理,真实而生动地再现了私塾教育的若干侧面。”[14]78北师大版选取“童年梦痕”的角度,指出该文的主题为“领会作品表达的童趣、感受作者对童年经历的人和事的亲切怀念。”[15]2016年人教版的教参更是明确提出“可视学情适当引入批判说、成长说、追忆说、遗憾说的观点……鼓励学生自主表达自己的理解。”[16]可见,语文新课程改革之后,《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主题解读突破了批判封建教育的单一说,试图结合学生的生活体验,对课文展开多元解读。
二是深刻的言语品味和赏析。人教版从阅读品味和文章写作两方面来实现课文的言语教学功能。如“品味炼字与句法的精妙”,“品味准确、传神的语言描写,学习抓住特点描写景物。”“理解‘先生’这个人物形象,学习通过外貌、语言、动作描写人物的写法。”[13]118苏教版的言语教学分为语言品味和积累运用两个层面,前者指向课文传神的语言描写,如领会“百草园春夏秋景物的形象生动”,体会“冬天捕鸟过程的简练准确”,感受“先生读书的神态、动作的传神和逼真”;[14]79后者要求学生复述三味书屋生活的片段,背诵课文的第二段。北师大版的课后练习二则是通过对文中关键词句的改动进行言语品味和鉴赏。这一时期,“品味”“领会”“体会”“感受”成为了《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教学关键词,这些词语指向了对课文言语的品味和赏析。
20世纪80年代中期,后现代主义思潮传入我国,接受美学等西方文论被引入到文本解读中,文学解读在对传统解读的解构中走向了多元化。《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文学解读则立足作家主体、儿童心理等角度开启了关注文学审美内蕴的解读范式。90年代末,语文教育历经世纪末的大讨论,该课文的最新文学解读成果被引入教学解读,其主题思想突破单一的批判说,开始走向多元化。新课程改革之初,语文教育在“工具性”与“人文性”的统一中出现了失衡与偏颇,人文性渐趋泛化,工具性渐趋窄化。因此,2011年颁布的《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2011年版)》对语文课程进行了正面回答,指出“语文课程是一门学习语言文字运用的综合性、实践性课程”。[17]阅读教学要立足学生生活,强调学生的阅读体验,提倡学生有创意的表达。由此可见,该时期《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多元解读和言语品味概况,源于文学解读的进步与语文新课程改革推进发展的合力。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自1931年进入语文教科书后,具体“教什么”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差异较大,这一方面源于文本自身的多义性和丰富性,另一方面源于教学解读背后的意识形态。语文教育作为文化和经济的再生产物,是意识形态的组成部分之一,课文的解读须符合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以履行教育的社会调控职能。同时,语文教育作为一门现代学科,有自身的学科特点和价值取向,课文的解读更应立足语文教育专家的角度,在对文学解读成果合理借鉴的基础上,深入挖掘课文的教学价值,以促进学生语文素养的全面提升。
80多年来,《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思想内容的解读经历了一元到多元的转变,文章形式的解读经历了“语体文读写—双基训练—言语品味”的变迁,这一教学解读史体现了历史同期语文教育改革的史实,反映了历史同期对语文本体的认知和对语文价值取向的探求。这些有关语文教育的历史认知和教育变革都存在一定成绩和不足。对此,须以历史的眼光看待过往的语文教育变革,唯此我们的语文教育方能在不断改进中发展。
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自1931年进入语文教材以来,已有80多年的教学解读史。民国时期,该课文的教学解读为关注儿童生活和进行语体文教学;建国后至20世纪90年代,该课文的教学解读为批判封建教育和注重“双基”教学;新世纪初至今,该课文的教学解读为主题多元化和言语品味。这样的教学解读史反映了语文教育的变迁,体现了语文教育本体价值的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