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野蛮人》与非道德行为生成机制

2020-01-18 06:57:14金怀梅
关键词:乔尔库切帝国

金怀梅

(安徽新华学院 外国语学院,安徽 合肥230088)

诺奖得主J.M.库切1980 年出版的重磅作品《等待野蛮人》使得读者“对于库切的伦理视野及其作为小说家之地位的认识进一步深化”[1]72。故事发生在一个地处偏僻、但却严格受控于帝国统治的不知名小镇。帝国权力代表乔尔上校带着镇压“野蛮人”、维护帝国安全的使命来到小镇对“野蛮人”(实际上是游牧民族)实施了种种惨无人道的酷刑。小说的叙述者——一位忠心服务帝国的小镇老行政长官——从“野蛮人”所受的酷刑中找回了良知,誓与帝国权力决裂,然而却以“叛国通敌罪”遭遇身心严重的摧残和折磨。库切明确指出,该小说聚焦“酷刑室对于有良知之人的生活之影响”,“酷刑室里的关系是极权主义与其受害者之关系的一种赤裸而又极端的隐喻”[2]363。据此,泰格勒认为,“库切使用酷刑这一隐喻以探究脆弱、无助的群体遭遇道德腐败的权威时所产生的罪恶问题”[3]60,并坚称,库切作品的道德主题“无法脱离社会和政治语境而能得到理解”[3]xi,但对于小说中酷刑的社会生成机制并未作进一步探讨。多米尼克·海德洞察出该小说“在任何意义上都存在一些令人不适的当代联系”[1]72,“在对当代南非[政治形势]的特定回应中找到其创作根源”[1]74。因而,如同南非种族隔离制度下的暴行有其特定的社会属性,小说中处于与“野蛮人”文化对立的文明社会里,个体和群体人性丧失、对他人及他种族实施暴行或坐视暴行是如何产生的是值得深思的问题。迄今,国内学者已从多角度多层面对小说进行了细致研究,其中,“帝国理念、自我与他者伦理关系、文明冲突、寓言性、道德关怀、精神困境、权力与暴力书写、梦境的隐喻意义、文化身份是国内研究者关注的热点”[4],然而,却罕见对作品中非道德行为的社会生成机制进行剖析的研究,故本文尝试对此作一番探究。

一、服从权威与非道德行为

著名社会学家齐格蒙·鲍曼在阐述大屠杀颠覆了以往对罪恶行径的解释时指出,大屠杀的罪恶源自完美无缺而又未受挑战的统治秩序,同时是由一群唯命是从、对权威指令细致有加的人所为。这些人在生活中是普通大众的一员,与罪恶无涉,而一旦穿上军装,便做起令人胆寒的屠杀或主持屠杀的行为。对此,鲍曼赞同米尔格拉姆有关残酷的社会属性的研究发现,“残酷只是微弱地与执行者的个性相关,而实际上却非常紧密地与权威和下属的关系,与我们正常的、每天都碰到的权力与服从的结构有关”[5]202。权威体系下,对组织的绝对服从被表述为与组织纪律完全认同、值得称颂的一种德行,这种德行的特质是绝对的排他性,会取缔所有其他的道德需求。个体尽心尽责执行上级的权威命令不仅被组织而且被自身视为最高的美德,从而否定了自身良知的权威性。在这种情况下,个体的道德判断被悬置,对权威下达的不合法命令失去了辨别能力,不仅使反对暴行的道德自抑的驱动力失效,更是致使其主动积极地执行一系列非道德行为。

小说中,乔尔上校及其部下是帝国权威意志的忠实执行者,受帝国第三局命令清剿小镇边境上危害帝国安全的部落野蛮人。帝国散布野蛮人将大举进攻小镇的谣言造成民众恐慌继而拥护帝国意志一致对外,而实际上野蛮人从未出现。即便如此,乔尔仍忠贞不渝地执行任务,不仅抓捕了一批批实质上只是边境游牧部落居民的“野蛮人”,更是对他们施行了非人道的酷刑。“服从,把个人行为和政治目的连接起来的一种心理机制,是把人束缚于权威体系的一种素质要求”[6]181。这种素质要求使得深陷权威信仰中的乔尔们视帝国规范为唯一正当性的目标,个人良知让位于权威服从,从而丧失基本的人性。酷刑的首个对象是一对在看病途中被强行抓捕的爷孙俩。库切认为小说家若详细呈现国家的暴力压迫方式就等于“邪恶地参与暴行、认可酷刑行径,帮助国家恐吓和麻痹民众”[7]277,因此,他反对文学作品对酷刑进行现实主义描写,所以小说并未呈现具体酷刑场景。然而,通过叙述人老行政长官的视角,老人尸体呈现于读者眼前,暴行残酷至极:“他的灰色胡须上沾满了血。压迫的嘴唇瘪了进去,牙齿都碎了。一只眼睛凹在里面,另一只眼眶成了一只血洞”[8]9。卫兵向行政长官示范乔尔命人用一把小刀对小男孩用刑时,他“手里做着捏刀的样子戳进那睡着的男孩身体里,然后灵巧地转动着刀子,像是转着一把钥匙,先是向左,再是向右,然后抽出”[8]14。施刑者的极度残忍和受刑者的巨大痛苦跃然纸上!乔尔们使自身行为统属于组织的大的目的,而忘记或漠视这行为对他人造成的痛苦。“责任感消失,是对权威服从最重大的结果。”[6]187而丧失了道德责任,个体就能漠视受害者的痛苦,继续让自己受制于权威体系内实施残暴行为。

然而,服从权威者虽丧失了道德责任,却并未失去道德感觉,然而其道德感觉完全集中于“如何顺利地实施权威对自己期待的任务”[6]187。鲍曼将此称为“技术道德化”,是一种“替代性良知”,“正是行动的技术而不是它的实质受到了好与坏、恰当与不恰当、对与错的评价。行动者的良心告诉他要表现良好,促使他以准确无误地遵循组织规则和积极投入于上司规定的任务来衡量自己的正当性”[5]211。于是,技术道德代替了实质上的道德,行动对象的感受以及行动本身的合法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行动者完成或有效地完成了上级的命令。

对于乔尔来说,完成帝国下达的消灭野蛮人的任务是其全部道德关怀的焦点;对于其部下来说,服从乔尔命令、做好本职工作是自身首要的良知,而这样的良知可以使其心安理得地避免与一切其它的道德需求的冲突。当乔尔率领的征服部队带回来一大队囚犯时,老行政长官质问随行的尉官为什么不告诉乔尔那些人只是河边靠捕鱼和打猎为生的土著居民而不是帝国要缉拿的侵略者时,尉官回答:“但他[乔尔]只是说‘罪犯就是罪犯’。以我的地位没法跟他争辩”[8]31。之后,俘虏里的一对“野蛮人”父女中,父亲被拷打致死,女儿眼脚均被致残。老行政长官向目睹现场的士兵询问父女俩受刑经过时,其中一个士兵说:“对这些事儿我能怎么着呢,我不想卷进一桩我不理解的事情里去”[8]54。作为下属的尉官和士兵放弃对受害对象的道德关怀,而转向代表权威的上司乔尔,对上司的不道德行为不予争辩也不想争辩,只注重自己的技术道德化,道德判断被搁置、道德冲动也被抵制,个体对他人应存的良知丧失。在凯尔曼看来,权威机构的构造就是使通常情况下倡导人际关系的道德原则不再适用,只要暴行是合法权威明确下令或默认的,人们执行或宽恕暴行的意愿就会大大增强。处于权威体系下的个体只要认可了命令以及下命令的权威的合法性,就会认定自己除了忠诚的执行命令外别无选择。同时,权威机构这一基本构造会引起一个必然的结果:“个体不把自己看成要对自身行为后果负责”,“他不是个人代理人,而只是权威的延伸。因此当他的行为对他人造成伤害时,他相对地就不会感到内疚”[9]39。

权威机构注重运用赏罚制度对个体进行束缚和控制,这也进一步促成非道德行为的社会生成。“在赏罚分明的体系内,服从上级命令、出色完成任务的个体得到奖赏,而不服从命令、无法完成任务的个体则被惩罚,道德就这样被简化为是否服从权威这种直截了当的选择”[10]。可见,权威体系内道德标准被垄断,是否服从权威成为唯一标准。在老行政长官私自把“野蛮人”女孩送回其部落后,乔尔手下一位年轻的军官受命为行政长官网罗罪名并对其进行审讯。对于这位有良好品位但却服务于罪恶的帝国第三局的年轻人,老行政长官有自己的认识:“头脑空空,只是急于邀功讨好乞赏”,“我发现很难对他报以同样的恨。通往高层的路对于一个没有钱、没有背景、仅有学历的年轻人来说相当困难,于是跻身第三局这样罪恶的地方就成了一条捷径”[8]125。就如同汉娜·阿伦特眼中的纳粹党卫军头目艾希曼,“既不阴险奸刁,也不凶横而且也不是像理查德三世那样决心‘摆出一种恶人的相道来’。恐怕除了对自己的晋升非常热心外,没有其他任何动机。这种热心的程度本身也不是犯罪”[6]51。权威体系通过奖赏制度能使普通个体为了受赏或晋升屏蔽自身基本的是非辨别能力继而一味服从命令做出凶残的行径。受到奖赏、得到晋升意味着物质生活质量和社会地位的提高,巴姆斯特在阐释罪恶行径所具有的四个方面的根源时指出:“首个根源在于对诸如金钱或权力等功利的欲望”,“暴力似乎成为创造和维持权力关系的一个很有效的工具”[11]。此外,这也意味着个人的努力、付出和成就得到组织的肯定和赞赏,从而在情感和心理上产生了依赖和感激,势必会更加努力地报效组织,继续将自我束缚在权威体系中延续罪恶行径。

权威机构也注重对违规者实施惩罚,从而加强控制。“惩罚的残酷性是制度暴力的典型特征,这种错误的力量为冷酷的暴行提供一种根深蒂固、合法化的例证。”[12]权威体系会设定一系列以利我为导向的法律规则以引导个体朝向既定的目标规范自身的道德行为,即便这种规定是不道德的抑或是非正义的。权威性的规章制度要求个体无条件地绝对服从,放弃自身道德思量或道德选择的机会,“惟有组织内的规则被作为正当性的源泉和保证”[6]30。一旦个体因遵循自我道德良知的缘故不服从或对抗权威规则,那么必将以触犯“合法”条令的名义遭到惩罚。小说中,老行政长官在见证了无辜的部落民众遭受的无端折磨和酷刑后良知觉醒,誓与以乔尔为代表的帝国权力决裂,然而不仅受到漠视,更是在私自送回“野蛮人”女孩后遭遇职权被剥夺、身体被囚禁和摧残、精神受折磨的境况。对于自己因背离帝国权威规则而被罗织多种罪名,老行政长官有着清醒的认识:“只要法律还在为他们所用,他们就要用它来对付我,不行再换别的招儿。这是第三局的伎俩。对于不受法制约束的人来说,合法程序只是多种工具中的一种罢了”[8]124。法律是帝国的法律,它不仅帮助帝国规导个体的行为,还在个体破坏规则后帮助帝国合法地惩戒个体。在法律的外衣下,行政长官真正的罪行是没有服从权威。乔尔上校明白无误地阐释了这一点:“你是唯一没有跟我们完全配合的边境官员”,“我要求你冷静地考虑一下:你在这儿会有一个怎样的前途?你不会再担任原来的职务了。你给自己带来了彻头彻尾的耻辱”[8]164。

小说中,帝国权威通过惩罚达到了杜绝效仿的目的,最大可能地保证了帝国体系内的全体成员为避免遭受惩罚而绝对服从体系内的行为标准。因而,奖赏和惩罚携手作用于帝国机构中的个体,强化他们对帝国意志的服从,在使帝国得以长久存在的同时,也使个体的道德判断持续钝化,继续帮助帝国权威达成其罪恶目的。

二、非人性化与非道德行为

非人性化是一种道德脱离机制,是从认知上将受害者看作非人类的生物或物品,从而排除了其作为道德对象的可能,使得对其施加的非道德行为合理化、正当化。凯尔曼在考察大屠杀中的杀戮行为时指出,通常情况下反对杀戮同类的道德自抑是非常强烈的,因此若想有效地进行系统性的杀戮必须要剥夺受害者的人类地位,“一旦受害者被非人化,道德原则则对他们不再适用,反对杀戮的道德抑制也就更容易克服”[9]48。在凯尔曼看来,要视他人为完整的人就必须要给予他身份以及将其纳入共同体。给予他身份就是要视他为独立的个体,拥有自身的选择权利和存在价值;将其纳入共同体就是要把他视作互相关联的人际网中的一员。而将受害者非人性化正是通过剥夺受害者的身份和将其移除人类共同体而实现的。

小说中,土著居民和少数部落居民始终被称为“野蛮人”(barbarians),这一极具歧视性的称谓历来是以文明人自居的西方白人对有色人种或黑人的藐称,是“肮脏”“粗鲁”“未开化”“低级”“愚昧”等的代名词。这一标签性的指称显示了帝国对其他部落民众的绝对排他性。在帝国眼中,他们没有作为人的身份,也不在帝国圈定的文明人共同体之内。显然,这些民众被有效地非人化了。而“一旦官僚体系执行任务的人类对象被有效地非人化,并因此被废止了作为道德需求的潜在对象,他们就会被带着道德冷漠的眼光来看待;……他们没有‘利益’值得考虑,准确地说就是没有要求主体性的权利”[6]138。换言之,他们成为客体的他者,是与主体不产生任何道德联系的他在,也即被排除在海伦·费恩提出的“义务范围”之外,脱离共同体道德关怀的对象范围。因此,帝国意志的执行者乔尔上校们可以为所欲为、心安理得地对他们施暴。譬如小说中描写了一队被抓捕的“野蛮人”所受的暴行:“一根环形铁丝从各人手掌穿过,又穿透他们脸颊上打出的小孔”[8]151,士兵们抡起粗大的警棍乱捶,乔尔用炭条在他们裸露的后背上写字,甚至举起一把四磅重大锤欲砸向他们。在老行政长官“对付野兽也不至于要用锤子砸吧!”[8]156的呐喊中和他“我们把造物的奇迹像昆虫一样在脚下践踏,就想碾死甲虫、蠕虫、蟑螂和蚊子一样”[8]157的反思中,人类对被其非人化的同类所能施加的暴行的程度让读者何等震撼!

米尔格兰姆指出,纳粹政府经过10 多年有组织的反犹主义宣传致使德国国民最终承认灭绝犹太人的计划,而犹太人作为人类的一部分最终也被否认了。“对被害者有组织的藐视是使其残酷地处理被害者的做法在心理上正当化的手段。”[6]188小说中,帝国的高明之处在于不仅从其自我意识范围内非人化“野蛮人”,而且联合其臣民对“野蛮人”进行有组织的藐视,以使自身的暴行在共同体内部得到广泛的认同,并积极邀请共同体成员共同加入,进一步加强对“野蛮人”的非人化。帝国鼓吹并散布“野蛮人”威胁论(这在当今现实世界仍大行其道),关于野蛮人攻击、掠夺、无端杀戮的传闻是从首都传到小镇上的。虽然小镇居民从未见过野蛮人,然而这些流言却成功地造成了他们对野蛮人的恐惧和敌视:“边境地区的妇女们,没有一个不梦到有双黝黑的野蛮人的手从床下伸出来握住她的脚踝;也没有一个男人不被想象中这样的景象吓住:野蛮人跑到他家来闹宴,打碎盘子,放火烧帘子,强奸他的女儿”[8]11-12。想象中的罪恶野蛮人形象显然预示着小镇居民对其成功进行了非人化。加之小镇居民对野蛮人历来的心存偏见:“野蛮人就是懒惰、没有道德感、肮脏、愚蠢”[8]56,于是,面对帝国军队对“野蛮人”的酷刑,他们能够坦然面对,成为冷漠的看客和积极的施暴助手。小说中有处描写群众对暴力的集体癫狂场景让读者触目惊心。围观“野蛮人”受刑的群众个个神情“好奇至极”,“有的甚至还在微笑”[8]56。乔尔命令打累了的士兵把警棍交给观众时,人群兴奋地唆使一个女孩上台行刑并为她的行为欢呼鼓劲,而后“人们开始竞相争夺警棍,士兵们几乎难以维持秩序”[8]155。对他者有组织的藐视和非人化产生了集体的道德瘫痪和精神麻痹,不仅无视受害者的痛苦,人性深处潜藏的暴力因子也浮出水面。权威体系下,帝国及其民众合力达成了对“野蛮人”的非人化,而对于“那些身份缺失并排除在我们共同体外的人是很难对其产生同情的”[9]48-49,集体暴力在所难免。

在其另一部小说《伊丽莎白·科斯特洛》中,库切借主人公之口对纳粹集中营里的暴行与同情缺失之间的关联表达了见解:发生在死亡营里的事情“都是违背人性的罪行。那些杀人者把受害者当虱子,不把他们当作人。这太抽象了。那些杀人者跟所有其他人一样拒绝走进受害者的立场,这太恐怖了”[13]56。“换句话说,他们关闭了自己的心扉。心灵是同情的所在地。同情能使我们时常替他人分担。同情完全与主体相关,跟客体即‘他者’无甚关联。……有人有把自己设想为他人的能力,有人不具备这样的能力,还有人具备这种能力,但不想施展出来。”[12]57在库切看来,同情缺失会导致冷漠、残暴等非道德行为的产生。极权体制对他者的物化和非人化致使个体对他人缺乏同情,不能把自己想象成他人也不能对他人的处境感同身受,继而对他人的生命或不幸的命运表现出精神麻痹直至产生非人道的暴力行为。这与剑桥大学心理学教授巴伦·柯恩用“移情腐蚀”(empathy erosion)来观照人性暴虐的根源之观念如出一辙。柯恩认为,“普通人的移情水平大多处于中等或中等以上,不大会残暴地攻击他人。但是在特定情境下,普通人遭遇移情腐蚀后,会视他人为物件而忽视他人的情感和思想,从而呈现出人性的残暴”[14]。库切在小说中揭示了个人及群体的暴力与社会政治语境的关联,正如李尔指出的那样,“非正义社会秩序下民众思考的可能性会被腐蚀”[15],帝国的权威统治麻痹了个体和群体的道德神经,腐蚀了他们原本正常的移情想象力,致使他们与帝国权威联手非人化“野蛮人”,从而呈现出对“野蛮人”的冷漠和残暴行为。

在阐释对受害者的非人性化构成反对大屠杀暴行的道德约束受损因素时,凯尔曼认为施害者持续的施暴行为也增加了使自身非人性化的趋势。“施害者的非人性化是逐渐由施害行为本身发展而来的。”[9]51施害者在行使自身角色的过程中不断被非人化,反对暴行的道德约束进一步削弱。一方面,在对权威无条件的服从以及自身工作的例行化中,施害者成为不能按照自己的价值观和对行为后果的评估基础上做出判断和选择的非独立的行动者,因此被剥夺了身份感;另一方面,在非人化受害者的过程中,施害者将他们排除在自身道德关怀和移情对象的范围之外,因此导致了自身共同体范围的受限。丧失了身份和共同体的施害者成为了被非人化的对象,而被非人化意味着他们丧失了作为道德主体而行动的能力。以乔尔为首的权力执行者们正是在对“野蛮人”施行的残酷暴行中使得自身非人化,从而进一步丧失了道德责任和作为道德主体的同情、选择和判断能力,继而延续暴行。“极权主义统治的本质,而且恐怕所有的官僚制度的性质是把人变成官吏,变成行政体制中间的一只单纯齿轮,这种变化叫做非人类化。”[6]53

帝国及其臣民视“野蛮人”为物的存在,剥夺其身份并驱逐在人类共同体之外,从而丧失对其同情和关怀的能力,并使对其产生道德冷漠和残暴行为成为可能;而施暴者乔尔上校们在权威体系下的施暴行为中也使自身非人性化了,成为无思辨能力的道德空体。施害者和受害者的双重非人性化使得暴力体制下的暴力继续滋生、蔓延。

三、文明化进程与非道德行为

“文明”一词是法国思想家于18世纪相对于“野蛮”提出来的概念。可见,文明在一开始出现的地方就是与野蛮相对立的。文明化的是好的,而野蛮或野蛮人是坏的,“野蛮人作为文明外部的存在印证文明人的优越”[16]。人类的近现代文明就是“文明人”在理性的幌子下对“野蛮人”的压迫。现代社会的文明化进程继续延续着其固有的破坏性及暴力潜能。鲍曼在谈论文明化进程的道德后果时指出:“文明化进程是一个把使用和部署暴力从道德计算中剥离出去的过程,也是一个把理性的迫切要求从道德规范或者道德自抑的干扰中解放出来的过程。提升理性以排除所有其他的行为标准,特别是使暴力的运用屈从于理性计算的趋势,早已被认定是现代文明的一个基本因素”[6]38。换言之,文明化进程是一种在理性的外衣下实施“合法”的暴力的状态,并可以脱离道德规范的控制。现代文明凭借其坚实的工具理性主义基础,通过设计宏大的社会构想并依靠完善的官僚制度和技术的支持成为一系列非道德行为产生的社会基础。

小说中,帝国是文明的代表,而野蛮人自然成为一种非文明化的对立物。帝国对野蛮人的暴力拥有合法的病因学神话基础。在帝国的文明逻辑里,文明有着明确的界限,界限另一边的野蛮人是劣等的,是一种完全相异与自我的存在,这种存在不符合帝国建立完美社会秩序的理想,只能采用暴力手段清除。小说一开篇便以老行政长官的视角呈现乔尔上校戴的太阳镜:“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两个圆圆的小玻璃片架在他眼睛前的环形金属丝上”[8]1。小说多处提到乔尔的太阳镜。即便在室内,乔尔也从不把它摘下来。不久,行政长官发现乔尔的一位部下也戴了一副太阳镜,不禁纳闷这种荒唐可笑的模仿会不会流行开来。太阳镜显然是帝国文明的象征,以文明为护身符的乔尔执行对野蛮人的残暴行为拥有无可争议的正当性。但在老行政长官看来,对野蛮人的藐视“是根于子虚乌有的基础上的,与其说是本质上的分歧,不如说只是出于我们与他们的某些差异,餐桌上的规矩不同、眼皮长得不一样什么的”[8]76。然而,西方自启蒙运动以来文明与野蛮、理智与情感、科学与迷信等一系列二元对立观根深蒂固,表面上的差异让位于实质上的藐视,前社会状态下的野蛮即便不清除也要被强行纳入现代文明中。因此,帝国散布的“野蛮人”威胁论有着坚实的认识论基础,是构建完美帝国文明秩序的必备手段,不仅使得拥有广泛的群众基础成为可能,也使得这项“事业”的合法性暴力成为可能。

正如鲍曼对官僚体系在大屠杀中的角色所认定的那样,希特勒清扫犹太人的想法若没有被一个庞大的、理性的官僚化机器接手并转化成解决问题的常规程序的话将一无所成[6]140。小说中的帝国利用现代文明下的官僚体系制度和技术实现其社会构想,实现了现代文明与暴力行为之间的“选择性亲和”,暴力成为帝国政治理性的工具,而官僚制度和技术成为暴力的有力工具。帝国利用出色的官僚制度技术实施对野蛮人的清剿。官僚体系下分工明确,乔尔上校和他的属下们各自听命着上级、行使着各自的角色,每一级的行为都高度程序化,这样就避免了思考自身行为的意义及后果,把行为的责任转移给上级,使自己从道德考量中脱离出来。同时,这种制度下的程序化工作也进一步强化他们对自身行为合法性的认知,成为他们的道德催眠药,使他们认为自己在为一项合法事业而奋斗,并希望自己能做出成就,呈现技术上而非实质上的道德关怀。因而各级官员在行使先进的官僚技术方面表现积极。例如:在“野蛮人”老者被刑讯逼供折磨至死后,官方给出的案件报告却是囚犯在主动攻击长官的过程中不幸撞墙而死。叫来作案件陈述的卫兵给出的供词也如出一辙。帝国不仅通过其监狱、审讯、警察军队等官僚技术实施其目的,更是通过其官僚制度让效力其间的如文书、卫兵等个体适应角色,保持道德的催眠状态,只竭力在自身的技术方面实现道德关怀。

库切以文学的独特艺术手法阐明:文明化进程拥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双面性,它内嵌的破坏性和暴力影响不容忽视。在理性主义的外衣下,它对帝国社会秩序的构想所蕴含的暴力驱力被有效地合法化,而完美的官僚制度及技术的应用支持不仅让其帮助帝国达成既定目标,更是让效力其间的个体丧失对暴力受害者应有的道德关怀,而只关注自身的技术道德。

结语

个体对权威的服从及权威通过赏罚体系对个体的操纵、受害者和施害者的双重非人性化、现代社会文明进程与暴力之间的选择性亲和关系,使得道德冷漠和盲视、暴行等一系列非道德行为在文明社会畅通无阻,道德对暴行的约束受阻。个体道德崩溃,社会道德集体瘫痪,人类社会暴行不绝,这不仅在小说中,在现代文明高度发展的现实世界仍大行其道。正如丹斯所言:“库切小说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其书写形式能引起读者的伦理思考”[17],《等待野蛮人》正是运用其独特的寓言体形式引领读者对小说内外发生的非道德行为的社会生成机制进行深刻思考。库切通过艺术媒介直指当今世界仍然存在的道德真空,他期望拥有一个暴力能最大程度地避免,人类能实现真正和平未来的美好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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