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方克立先生的交往
——悼念方克立先生

2020-01-18 06:40金春峰
衡水学院学报 2020年6期
关键词:儒学马克思主义

金春峰

(人民出版社 哲学编辑室,北京100706)

方克立先生去世了!

我是在网上微信群里知道的。这要感谢《衡水学院学报》主编魏彦红群主,她组建了一个“董仲舒儒学研究”群,邀我入了群,常从此群获得宝贵信息和学术论文。要是没有这个工具,像我们这种困居高楼的退休老人就会闭目塞听,什么也难得知道的。这又要感谢微信的发明人,扩而言之要感谢网络的发明者了。科技的这种神一般的力量把这个世界改变得如此神奇,难怪马克思那样热情地呕歌科技的进步。要是马克思看到今天人工智能的发展和5G 网络的应用,不知他会对社会历史的发展产生出怎样的新思想。我1957年进入北大哲学系,阅读马恩列的原著,常是很兴奋的。经典作家对科学的景仰和热忱及其著作洋溢出的科学及批判的革命精神,深深吸引和鼓舞着当年我们那一代年轻的学子,可以说是最好的思想启蒙。我在北大哲学系五年,深受这种启蒙的熏陶。

1962 上半年,北大毕业,我考上了中哲史的研究生,导师是冯友兰先生。这时是三年调整时期,高教部颁发了“高教六十条”,要把北大建成东方的莫斯科大学,政治空气相对轻松。但9月刚开始就读,10月八届十中全会在北戴河召开,发出了“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号召,空气就骤变了,批判冯友兰先生又成为报刊的热门。当时冯先生出版了《中国哲学史新编》第一卷,论孔子的“仁”,说它具有马恩所讲的“普遍性形式”,反映地主阶级的利益外,也反映其他阶层的利益。这被视为超阶级、实为反动阶级辩护的思想,是反马克思主义的,应当批判,肃清其影响。方克立先生就是在批判冯先生的热潮中一举成名的。我也写文章批判冯先生,文章在《北大学报》发表,和方先生成了志同道合的人。他在人大,我们距离近,有时也见面,知他是湖南老乡,更多了一层亲切感。不过他年轻早熟,妙笔生花,文章一篇接着一篇,头角崭露,像新星闪灼。我则身体不太好,失眠之症未除,文笔常辞不达意,完全不能与他相比。发表的这篇原是一篇大论文的一部分,另一部分是批关锋的《庄子内篇译解和批判》,还有一部分不记得写什么了。任继愈先生是学报主编,他选了批冯的部分,帮助修改,发表出来。文字实是不及格的。关锋当时是红得发紫的人,我随便批他,也可见政治上的迟钝与幼稚。从此就搁笔了。

很快“文革”到来。1966年4月我离开北大,分配到人民出版社工作,方克立所在的人民大学被解散,他被分到南开大学。从此有十年时间,我们两人音讯不通。

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吹响了解放思想的号角,我们又活跃起来。他很快就写完了一本大著《中国哲学史上的知行观》,稿子拿来给我,我正负责哲学编辑室中哲史方面的工作,只字未改,于1982年出版了。这是一本完全用他后来提出的“马魂中体西用”写的著作,继续了当年批冯的作风。全书以唯物唯心、辩证法和形而上学两军对战为框架,把中哲史的知行史料纳入其中,加以分析批判,或肯定或否定,讲的是知行观,实际是一部简明的中国哲学史。我觉得全书行文流畅,马克思主义观点鲜明,观点和资料给合不错,就审阅通过,很快予以出版了。

现在来看,这书是过时了,如讲道家学派、讲《老子》,它说老子虚构了一个以精神性的“道”为宇宙本原的客观唯心主义哲学体系,把天地万物都看成是“道”派生的、流变无常的、暂时的东西。老子反对人们去认识无限丰富、无限生动的客观物质界,认为认识的终极目的就在于认识那不变的“道”,即所谓“为道”“体道”“得道”(“德”),只要得了“道”,就能“以道观物”,知道天地万物的一切了。《老子》的唯心主义认识论是和它的唯心主义宇宙观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感性认识和一切感性的物质欲望是绝对排斥的。“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开其兑,济其事,终身不救”(《老子》第五十二章)。割断意识和外部世界的“直接联系”,从而把认识说成是纯粹主观自生的、超感觉经验的东西。列宁指出:“唯心主义哲学的诡辩就在于:它把感觉不是看作意识和外部世界的联系,而是看作隔离意识和外部世界的屏障、墙壁。”《老子》用否定感觉的方法,筑起一道“隔离意识和外部世界的屏障、墙壁”。这表现出消极颓废的特征。在现实斗争中彻底失败的阶级,只有到精神世界中去寻找安慰,相信精神万能。所以,以老庄为代表的先秦道家世界观,一般来说是唯心主义的先验论。讲孔子,该书则说,孔丘认为,只有奴隶主阶级才能成为认识的主体,才有获得知识的权利,而把广大奴隶和劳动人民污蔑为“困而不学”的下愚,认为他们根本没有学习的资格,不能成为认识的主体。孔丘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论语·泰伯》)就是说,老百姓只能听凭奴隶主统治者随意驱使,照着奴隶主的命令去做,而不能让他们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的道理。这是孔丘向统治者奉献的愚民政策。如此等等,后来学界反思,把这种研究方法概括为“以论代史”“以论带史”。

这段时期我写的文章,却正是打破上面那个框框的。1979年,中国哲学史界在太原召开第一次学术会议,我提交了一篇论文——《论唯心主义在一定条件下起进步作用》。《读书》的主编史枚先生拿去在该刊1980年第1、2、3 期连载。1980年10月,在黄山召开了讨论唯心主义的学术会议,我写了《论唯心主义在一定条件下对辩证法的促进作用》一文,在《求索》上发表。在辩证法问题上我也写了两篇论文,批判教条主义的说法。一篇是《“合二而一”是形而上学还是辩证法?——从〈东西均〉的“合二而一”谈起》,发表于《哲学研究》1979年第12 期,另一篇发表于《光明日报》1980年11月20日,题为《矛盾必分主次方面探讨》。接着我在《中国社会科学》1980年第6 期发表《董仲舒思想特点及其历史地位》一文,为汉代思想史研究建立了思想基础。文章被翻译成英文在《中国社会科学》英文版发表,产生了较大影响。所以我这时期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和运用,和方先生实有很大的不同。两者好像是针锋相对的,但两人的友谊如故,我丝毫也不认为方先生的书有什么不好。

他提的“马魂中体西用”,我是不喜欢的。也不喜欢李泽厚先生的“西学为体,中学为用”及“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类提法。张之洞提“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是要保持清朝的政治体制不变,用洋务运动自立图强。我们总不能还停留在这种时代和框框里吧!“西学为体,中学为用”,好像要全盘西化似的,但据解说,西体指现代化的大工业生产,以此经济基础为体,那本质上就与马克思所讲的没有区别了,世界各国都是同样一个体,改称英体、美体或“马体”也无不可。“中学为用”就不知如何用了。方先生的“马魂中体西用”,像《中国哲学史上的知行观》这种,则实际上只有马克思主义,既无中体,也无西用。我觉得这些提法实际是一个经不起分析的糊涂概念,像庄子讲的“混沌”,日凿一窍,一加分析,它就死了。

1988年5月,因被聘为“新加坡东亚哲学所”高级硏究员,我到新加坡从事研究。当年8月由所里主持,开了一个“儒学发展的问题及前景学术研讨会”,与会的40 位学者分别来自美国、加拿大、新加坡和中国(包括大陆和港台地区),住在莱弗士广场万豪酒店。我则住在所里自已家中,离开会的地方相当远,由所里派车接来送去,一到饭店就进入会场开会,会一结朿就回来了,和大陆及港台学者会下交流时间很少。究竟大陆来了一些什么人,我脑子中都没有印象了。方先生也来了,我就毫无印象,和他也未有过叙谈。会上留给大家印象最深的是余英时先生提出的“儒学游魂论”。待到1989年底,我要离开新加坡时,很巧,方先生又来新加坡所里作短时间的访问。我不知道他要解决什么问题,但有了一些闲谈的机会。还是老朋友,没有学派和观点的隔阂。此后,我们又天各一方,没有来往了。

20 世纪90年代,方先生主持庞大的“港台新儒学硏究计划”,许多学者都参加进来。他是要用马克思主义予以批判消化,但也起到了传播的作用,扩大了新儒学的影响,港台新儒学学者是很高兴的。他们并不怕批判,怕的是不出版,在大陆没有影响。越批判越有影响,这条规律被批判者都是知道的。方先生的学生郑家栋还成了新儒学研究高手,广为港台新儒家学者所佩服。2013年,牟宗三先生的大著,也在大陆出版了。很有意思的是,我在新加坡写的《周官之成书及其反映的文化与时代新考》,是批驳徐复观先生的,1993年在台北东大图书公司出版。90年代我开始研究“朱熹哲学”,研究新儒学。书稿于1997年完稿,1998年赶在北大100 周年纪念前在东大出版,作为贺礼。全书很多是批评牟先生《心体与性体》对朱子的看法的。这引起了港台新儒家学者的不满,我成了不受欢迎的人,与方先生的受欢迎截然不同。

1998年10月,我到了台湾“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做冯友兰先生专题研究,所里也是把它作为“新儒学研究计划”的一部分。2000年,“第十一届世界中国哲学研究会”在台北召开,方先生来了,而我正在病中,未能参加,两人只在所里见了个面。后来他主持在北京召开的“第十二届世界中国哲学大会”,我参加了。他日理万机,应酬不断,我们只远远地打了个招呼。我参加了一个小会,宣读完论文就离开了。

大概2007年左右吧,得知他身体极不好,我到望京他的住所去看他。方先生精神还可以,闲谈了一阵。他说这些年你做的工作还不少啊,指我写的书和论文。

又一次见面,应是2015年纪念张岱年先生的会上,会址在北京,我参加了。因为2014年我得了肺炎,九死一生,后遗症很厉害,后背不时变成一个冰窖,冷得直发抖,所以也没有发言。他在主席台上,讲了张先生提出而他竭诚发挥的“文化综合创新方针”。“综合创新”最早是张申府先生提出的,要综合“孔子、罗素、列宁”三种思想,形成新哲学。我在一篇文章中也谈到过。但我说现在马克思主义是我们的指导思想,“综合创新”当然应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为主体。岂能以中国传统文化为主体,综合马克思主义和自由主义而创新出一种与马克思主义并列的新哲学?所以我觉得“综合创新方针”也不过是一句口号,听后也未曾当真。

方克立先生的使命感和政治责任感很强,所以他的精神负担和自我压力很大。他的身体不好,得病,我觉得和这种精神负担是有关系的。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朋友,叫段若非,著名的马克思主义学者,往昔常在《红旗》上发表大文章。一天,他以为我不知道方先生去世的消息,特地打电话告诉我。我说已经知道了。他说你知道他怎么会去世的吗?我说不知道。他说他夫人告诉他,老方是在赶写“马克思主义大工程”下面的一个项目——《中国哲学史》,耗费精力太多而去世的。书刚好写完就去世了。段若非说,写作是很消耗“精气神”的,劝我不要再写什么东西了,多休息,保养精神。这使我联想到,冯友兰先生也是在赶写完《中国哲学史新编》最后一卷,完成了就去世了。孟子说“志壹则动气”,任务未完成,使命在身,气好像被扣住了;使命一完成,志松懈下来,气也就走了。志和气可能是有这种关系的。要是书未完成,也许老方还不会走呢!我告诉段若非,我就不给方夫人打电话了,反令人伤心。但这篇悼念文章不写,总是在心上盘绕,引起不安,所以赶着写出来。

祝克立兄安息,一路走好!一辈子交往,时断时续,历经风雨,友谊如故。留下这点资料,作为对老友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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