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军伟
(河北大学 国际交流与教育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以Traugott & Trousdale[1]8-20为代表的认知构式语法学派认为语言系统是一个构式网络系统(construction networks),一个个构式网络是认知概念网络的隐喻性投射,是关注构式的语义结构和构式的核心意义及其扩展意义的网络联结。认知心理图式是构式产生和组构的心理学基础。每一个构式都是形式和意义的配对,每一个构式都具有图式性、能产性和组构性。语法的递归性和系统性体现在从微观构式(micro-construction),到中间构式(meso-construction),再到宏观构式(macro-construction)的组构过程。宏观构式一般是由微观构式或中间构式组构而成,构式的层级性体现了构式的能产性特征。本文依据认知构式语法学派的观点将构式分为原子构式(atomic construction)、中间构式和复杂构式(complex construction)。原子构式属于微观构式,一般来说都是单语素的,例如“红”“日”等;中间构式由原子构式组构而成,是多个语素的复合体,例如“黑板”“草莓”等;复杂构式属于宏观构式,一般来说多指句法构式,例如“双及物构式”“处置式”构式等。
本文研究复杂构式“不过X罢了/而已”构式化过程。按照认知构式语法学派关于构式的层级性和递归性理论,复杂构式“不过X罢了/而已”的生成过程,经历了原子构式组构成中间构式、中间构式作为构式部件再组构成复杂构式历时演变过程。具体来说,包括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原子构式组构成中间构式的过程,包括由原子构式“不”和“过”组构成“不过”的过程,“罢”和“了”组构成“罢了”的过程,“而”和“已”组构成“而已”的过程。中间构式的构式化过程跟传统的词汇化过程类似,从构式语法化的视角来看,词汇化也是一种构式化过程。
第二阶段,中间构式组构成复杂构式的过程,包括由“不过”和“X”组构成“不过X”的构式化过程;由“X”和“罢了/而已”组构成“X罢了/而已”的构式化过程。
第三阶段,由“不过X”构式和“X罢了/而已”构式复合而成“不过X罢了/而已”的构式化过程。所谓复合构式化,是指由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同义或近义的源构式,通过形式上的构式叠加和构式重新组构,在概念压缩和语用推理等整合机制的作用下,浮现出新的构式意义,再经过高频的类推凝固化为一个新的目标构式。
对于“不过”的词汇化过程,沈家煊[2]30-36、刘利[3]67-69、常志伟[4]76-79、赵楠楠[5]108-111等普遍认为,偏正式的动词词组“不过0”,经过重新分析,词汇化为形容词后附着词“不过1”和范围副词“不过2”,“不过2”再经过语用推理等过程语法化为转折连词“不过3”。
本文认为,中间构式“不过”是由原子构式“不”和“过”在弱化言语行为语力的语用动因促动下,经历重新分析,进行形式特征和语义特征的重新配对,在词汇结构层面发生构式化而生成的,也就是我们一般意义上所说的词汇化过程。以下,我们从“不过”在词汇结构层面发生构式化的语义动因和句法环境两个方面考察中间构式“不过”的构式化历程,着重解释“不过”表达说话人“言轻或言小”的认识情态意义的来源。
《说文解字》:“过,度也,从辵,咼声”,本义是“经过”,“不过”即“不经过”,进而引申为空间范围和时间范围上的“不超过”,例如:
例1:是以不过乎昆仑,不游乎太虚。(战国《庄子》)
例2:燕无私,送不过郊,语说《昊天有成命》。(春秋《国语》)
例3:王曰:“刍豢几何?”对曰:“远不过三月,近不过浃日。”(春秋《国语》)
按照认知构式语法学派的观点,原子构式“过”的语义图式是“经过”,“不过”即“不经过”,进而引申为空间范围、时间范围和逻辑范围上的“不超过”,语义图式在不同的认知域内发生了隐喻性投射。例1中原子构式“过”的语义图式可以描写为[+经过][空间位置],例2中“过”的语义图式描写为[+超过][+空间范围],例3中“过”的语义图式描写为[+超过][+确数][+数量范围][±数量小]。从例1至例3,动词“过”的动词性逐渐降低,语义图式也经历了从空间域到时间域,再到逻辑域的隐喻性投射。
例5:对曰:“我远於陈氏矣,且其违者不过数人,何尽逐焉?”(春秋《左传》)
例6:夫目之察度也,不过步武尺寸之间;其察色也,不过墨丈寻常之间。(春秋《国语》)
例5中,原子构式“过”的语义图式描写为[+超过][+约数][+数量范围][+数量小]。例6中,“过”的语义图式描写为[+超过][+主观量][+量小],从例5至例6,“不超过”的词汇意义进一步虚化,已经不再局限于表达数量范围小,而是表达说话人主观认识上的“量小”;语义虚化的同时,也伴随着语义的主观化,从表示客观的数量小发展为说话人意图表达的主观小量,语义图式从表达客观小量演变为表达主观小量。
原子构式“不”和“过”在词汇结构层面发生了构式化,语义图式从表达客观小量,发展为言者主观小量的语用环境是“不过”后面关涉的“量范畴”是抽象的认识量范畴,例如:
例7:是故天子祀上帝,公侯祀百辟,自卿以下不过其族。(春秋《国语》)
例8:先君庄王为刨居之台,高不过望国氛,大不过容宴豆,木不妨守备,用不烦官府,民不废时务,官不易朝常。(春秋《国语》)
例9:对曰:“孝如曾参、孝己,则不过养其亲其。信如尾生高,则不过不欺人耳。(西汉《战国策》)
例7“不过”后面缺省了动词“祀”,“不过”的语义图式是[-超过][+客观范畴][+量小],表明祭祀的范围不超过自己的先祖;例8“不过”的语义图式为[-超过][+程度范畴][+量小],因为伍举反对奢侈浪费而劳民伤财,所以伍举认为刨居之台的高低和大小在一个合理的“度”的范围内。例9“不过”的语义图式描写为[+认识范畴][+主观量小],表达说话人认为“养其亲其”和“不欺人耳”是说话人主观认知量级范围内的最低量级,因此例9中的“不过”已经不再强调不超过某一范围,而是说话人意在凸显言者认识和言者态度。
南北朝以后,“不过”构式化过程逐渐完成,其作为一个中间构式的使用频率逐渐增加。
综上所述,从“不过”所关涉成分的语义性质来看,一方面,从空间位置成分到空间范围成分,从空间成分到时间成分,从确数成分到约数成分,从时间量成分到客观量成分,从客观量成分到主观量成分,“不过”的客观性越来越弱,主观性越来越强;另一方面,“不过”的指称性越来越弱,陈述性越来越强,其句法表现是所关涉成分从名词性成分逐渐演变为谓词性成分。这意味着“不过”对所关涉句法成分的支配性越来越弱, “不过”对所关涉成分的修饰性却越来越强,其句法表现是从动宾结构(支配关系)演变为状中关系(修饰关系)。以上“不过”语义虚化和主观化的演变过程也体现了“强动作性>弱动作性/强修饰性>强修饰性”的语法化斜坡。历史上很多副词的词汇化都经历这样一个语法化斜坡,仅仅是由“不+X”词汇化而来的副词就有“不必、不曾、不待、不定、不断、不妨、不够、不光、不禁、不仅、不愧、不胜、不消、不要、不用、不止”等。
“不过”的词义虚化和语义主观化导致“不过”可以和更多的词类进行搭配,“过”除了可以单独做句子的谓语中心词,关涉地点名词、普通名词、数量名结构以外,还经常和其他动词组合构成双动词的连动结构,例如:
例10:故先王之为台榭也,榭不过讲军实,台不过望氛祥。(春秋《国语》)
正是“不过+VP”的连动结构给“不过”提供了构式化的句法环境。众所周知,连动句双动词的不稳定句法结构,容易导致组合成分的词类变异、义类变异和词义变异,而这些常规结构式组合成分的变异恰恰是语法化的诱因之一。“语法化的诱因是原有的结构和语义平衡被打破,语法化的实现是变异句结构和语义的新平衡的建立,新平衡能否达成,关键看能否进行重新分析——变异句跟原句式表层结构相同而深层结构和语义相异,借助于表层结构的掩护,变异结构式得以暗度陈仓”[6]519。“不过+VP”的连动结构就发生了结构和语义的重构过程:一方面,“不过”词汇的语义虚化,导致“不过”可以关涉更多的词类成分;另一方面,“不过”关涉句法成分的多样化,如从名词范畴扩展到动词范畴,进一步导致了“不过”语法地位的降级,即从主要句法成分演变为附加句法成分。这是一个硬币的两面,是相辅相成的,是“不过”结构和语义的重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重新分析发挥了关键作用。在例10中,“不过”发生了重新分析,动词性词组“不+过+VP”被重新分析为“不过+VP”,“不过”发生语义虚化和语义整合,在词汇结构层面发生构式化,最终演变为“范围副词”,其客观性降低,主观性增强,具有凸显说话人“言轻或言小”的认识情态意义。
综上所述,中间构式“不过”在词汇结构层面发生构式化的句法环境是连动句,由于“不过”所关涉的语义成分发生变化,“不过”经历了从“不+过+NP”到“不+过+VP”,再到“不过+VP”的发展历程。在这个过程中,“不过”也完成了从跨层结构到范围副词的词汇化过程,“不过”的句法地位发生了质变,从连动句的核心动词之一演变成起修饰作用的副词性成分。
“不过”所关涉的词类成分,从空间名词到时间名词,再到数量名词组,是从空间域到时间域,再到逻辑域概念化隐喻的结果;从名词词组再到动词词组,在从逻辑域向认知域概念化隐喻的过程中还出现了转喻。Lakoff[7]8-34认为隐喻和转喻是人类的两种基本认知方式;其中,隐喻是在两个不同认知域之间,从源域到目标域之间的概念映射,而转喻则是在同一认知域内,从部分映射到部分或从部分映射到整体,涉及不同相关部分的共现。隐喻和转喻是一个硬币的两面,很难截然分开,隐喻和转喻经常相伴而生。“不过+VP”构式中,VP指称性大大降低,而述谓性大大增强。显然具有较强述谓性的“VP”不再表示某一范围,而是描述一个事件或者陈述一种观点、看法,例如:
So L5=950×I6+475+475-200=950×I6+750,L6=Ls-A1-A2-220-200-(950×I6+750)=Ls-A1-A2-950×I6-1 170
例11:公输子之意,不过欲杀臣。杀臣,宋莫能守,乃可攻也。然臣之弟子禽滑厘等三百人,已持臣守圉之器,在宋城上而待楚寇矣。虽杀臣,不能绝也。(春秋《墨子》)
例12:敌马远来,五十步内外,不过弓箭射我。(明《练兵实纪·戚继光》)
例11中,动宾词组“欲杀臣”描述了未然的一个事件,客观事件本身并无量性特征;但是认知语言学认为,在客观世界和语言世界之间,还存在一个主观世界,所谓主观世界是客观世界在人类大脑中经过认知隐喻的结果,语言世界并非直接反映客观世界,而是反映人的主观世界。在人的主观认识世界中,说话人的视角、情感和认识对客观世界在语言世界中的隐喻起到了过滤(filter)和重设(reset)的作用。由于认识主体的背景知识(background)、立场(standpoint)、情感(affect)和认知情态(epistemic modality)等存在不同,所以,同一客观事件在不同认识主体的认识世界中也存在差异。以例11中的“欲杀臣”来说,对听话人(公输盘)而言,是主观认识序列中最高程度量级——公输盘认为杀掉墨子,是打败宋国的终极办法;然而,在说话人(“墨子”)看来,却是说话人主观认识序列中的最低程度量级——墨子认为自己无关紧要,因为宋国有禽滑厘等三百人,甚至更多的人在进行抵御。“不过X”构式的核心语义图式是[-超过][+主观量][+极小量级],在“不过X(欲杀臣)”构式中,言者主语将听话人的主观量级(“欲杀臣”)推定为最高量级,通过[-超过]进行否定,言者主体意在通过对最高量级的否定,从而否定全部量级,意指“无论你杀臣,还是不杀臣,都将毫无意义,问题的关键不在墨子一人的死活”,从而将听话人的主观最高量级转化为言者主体的主观最低量级,意指“欲杀臣”这一听话人的主观最高量级,与禽滑厘等三百人的拼死抵抗相比较,在言者主体(“墨子”)的主观量级序列中是最低量级,由此引申出说话人(“墨子”)判定“X”(“听话人欲杀臣”)是言者主观量级序列中的极小量级,说话人意图削弱听者的心理预期,弱化听话人隐含的认知断言的言语行为语力。也就是说,说话人意在表达“欲杀墨子”(听话人隐含的最高量级的主观断言)在听话人认知世界中是最不重要的、最轻的、影响最小的——即《现代汉语词典》所描写的“含有往小里或轻里说的意味”。因此,复杂构式“不过X”发生构式化以后,构式的核心语义图式可以描写为:言者主体将命题“X”所述情况(无论“X”所述情况在客观世界中的客观量级或者在听话人认识世界里的主观量级定性高低如何)判定为言者主体主观量级序列中的最低量级,由此表达说话人“言轻或言小”的认识情态意义,该构式表达了言者意图弱化言语行为语力的言语交际策略的语用效果,意在凸显言者主体的弱化态度。
刘志远、刘顺[8]25-31认为,“罢”“了”在古代汉语中都是动词,“罢”原义为“遣有罪也”,引申为“止也,休也”,可以理解为“停止”或者“结束”;“了”在古代汉语中也是动词,有“结束”和“完毕”的意思;“罢了”最初为动词词组,后来经历了词汇化和语法化过程,在明清时期虚化为一个语气词。明清时期的“罢了”有三种词义:“罢了1”表达姑且这么决定的语气,后来在语法化过程中,被新兴的语气词或准语气词“好了”“行了”“得了”取代;“罢了3”被现代汉语中的“算了”和“吧”取代;“罢了2”表示把事情往小里说的语气,保留至今。丁存越[9]107-114还分析了“罢了”和“而已”在标记话题方面的语篇功能差异。
李小军[10]59-70认为,“而已”的词汇化属于跨层结构词汇化的一种,“而已”中的“已”原来是动词,表达“停止、结束”义,“而”原来是表达连接关系的连词,秦汉时期“而已”普遍发生词汇化,虚化为一个复合语气词。李宗江[11]139-145认为“而已”经历了从“停止”义—“算了、可以了”义—“限制语气”的语法化过程,最后阶段的“限制语气”就是表达“说话人往小里说”的语气意义。
笔者赞同上述关于“罢了”和“而已”词汇化和主观化的观点,相比较于词汇化的机制,本文更关注“X罢了/而已”是如何发展出表达说话人“言轻或言小”的情态意义的,即更关注其主观化过程。
在“X罢了/而已”构式中,“X”可以是名词性成分,也可以是谓词性成分。名词性成分往往是数量成分或者带有“量级”特征的名词性成分,例如:
例13:生民之涂炭,恻怛发中而不惜九族之肝脑者,数人而已。(清王夫之《宋论》)
例13中数量词“数人”是小量级成分,极言其量少。例14中的名词“狗”并没有量级,但是与“孩子”一起按照重要性的程度构成了一个认知量级序列,“狗”处于这个认知量级序列中的最低量级,“孩子”处于认知量级序列中的最高量级。
谓词性成分“X”往往并无量性特征,但是如果放在说话人的认知量级序列中,就会具有临时的主观量性特征,例如:
例15:我若将太子谋死,天良何在?也罢!莫若抱着太子一同赴河,尽我一点忠心罢了。(清《三侠五义》)
例16:气息恹恹,支步不前,安能胜敌?即敌有可乘之机,徒付叹息而已。(明《练兵纪实》)
例15中的“尽我一点忠心”在说话人看来,是对自己最起码的、最低级的要求,在说话人的主观量级序列中,属于最低量级。例16中,“徒付叹息”在官军能做的事情的等级序列中属于最低量级。
在“罢了/而已”的词义演变过程中,都经历了“完结义”—“算了、可以了”—“主观上言小或言轻的情态意义”的过程,语义虚化的同时,主观性逐渐增强,在这个过程中,语用推理起了关键作用。“罢了/而已”词汇化之前,前面往往出现名词性成分,此时的“罢了/而已”都表示完结义。对已然事件,从客观上讲,是无法改变和逆转的,说话人主观意愿如何,都不得不承认这一事实,因此演化出“姑且如此,只能这样”的语气语义;既然“既成事实,只能如此,而不能有所改变”,那么对于言者而言,只能“就此作罢”,或者“到此为止”,从而演化出“算了、可以了”的意义。可见,由原来表达客观事件的结束,到表达言者的主观态度,从逻辑域到认识域,主观性大大增强。刘志远、刘顺[8]25-31指出“罢了”经常用在让步关系复句中,借助后续分句的反问来衬托表达可以容忍的事件,从而表达勉强接受、不再计较的主观性意义;另一方面,对未然事件而言,“罢了/而已”表达的“已完结,不能改变”语义,从行为域投射到认识域或者言域,表达说话人主观上判定或者断言“只能如此、应该如此或必须如此,不能改变”,即说话人认为这是最低量级的要求,从而演化出“主观上言小或言轻的情态意义”。从对客观事件的言者态度到对未然虚拟事件的言者视角或言者认识,主观性进一步增强。以例15为例,“抱着太子一同赴河”是说话人的虚拟选择,描述的是一个未然的虚拟事件,在听话人看来,“一同赴死”是一个性质严重的高程度事件,但是在说话人看来,这只不过是自己尽的一点忠心,算不得什么大事,程度量级较低。在“S1+X罢了”结构中,“X罢了”是对前行句S1的说明,这种说明恰恰凸显了言者视角。一般来说,“罢了/而已”的语篇结构有两种情况:一是,“S1,X而已/罢了”(例15),“X而已/罢了”是对前行句S1的说明,这种说明可以是强调说明、补充说明或纠正性说明等情况,其中“而已/罢了”意在凸显说话人的言者视角或言者认识;二是“S1,X而已/罢了”(例16),“S1”和“X而已/罢了”之间存在着顺承、条件、假设、让步等关系,表明说话人依据前行句“S1”做出推论或断言,表达说话人的言者认识。因此,“X而已/罢了”构式的语用功能,在于说话人意在凸显言者视角、言者态度或者言者认识,是一种强主观性的语言表达手段。
根据“不过X”和“X罢了/而已”构式化过程,我们发现两个构式的核心语义图式(core-schematicity)都是表达说话人“言轻或言小”的主观弱化意义,从言语行为表达的角度来看,是一种意图弱化或缓和语力的构式形式。“不过”作为少量类限定副词经常出现在“X”之前,而“罢了”和“而已”作为已经语法化的语气词经常出现在“X”之后,一前一后,极易在一个句子中同时出现,从而形成框式叠加[12]130,并合二为一,在格式上定型;另一方面,因为都表达“言轻或言小”的认识意义,语义得到进一步增强,即言者主体认定“X”在言者主体的主观量级序列中处于最低量级,是一种言者取向的主观认识情态意义。新构式“不过X罢了/而已”产生以后,原来“不过”承载的关于量级序列中的最低量级这一个客观量限定义被“不过X罢了/而已”构式吸收,“罢了/而已”两个表达主观语气的语气词将“不过”关于客观量的限定,升级和强化为言者主体的主观量级序列中的最低量级的言者断言,主观性大大增强;另一方面,方绪军[13]49-54认为“罢了”表示“纯粹、完全属于某种情况而非其他”,“而已”表示“认定数量不够、程度或等级低”,“罢了”和“而已”在表义上的区别在构式中发生语义中和,最终浮现出表达言者认识或言者态度的认识情态意义。“不过X”和“X罢了/而已”通过以上形式上的构式重构和语义上的语义强化,在概念吸收、概念强化和语用推理等概念化整合机制的作用下,浮现出新的构式意义,再经过高频的类推凝固为一个新的目标构式。
进一步看,在现代汉语中,围绕着“言轻言小”的核心认识情态意义,构式“不过X罢了/而已”在不同的语境中,经历高频使用下的类推及泛化,在核心构式的基础上产生了一系列的扩展构式,体现了核心构式的能产性特征。
“不过X罢了/而已”的扩展构式之一就是“低量级限定范围副词类+X+罢了/而已”,其中表示“少量”的限定范围副词[14]108都可以出现在此格式中,包括“不过、只是、只有、就是、最多、顶多、至多”等,扩展构式的语义图式描写为言者主体主观上判定“X”所属量级是最小量级,例如:
例17:类似这样的想法,也的确在桑德拉心里朦朦胧胧地开始形成,只是一直被她压抑着罢了。(西奥多·德莱塞《美国的悲剧》)
众所周知,“是”经常具有标记焦点的作用,是典型的焦点敏感算子,具有强调作用。由于限制副词和焦点有着天然的联系,董秀芳将限止类副词也看作是一种焦点敏感算子,指出“其在语义上就有聚焦性和排他性,因而可以发展出强调意义”[15]315-325。葛佳才指出“极小量的限制副词容易发展出强调的用法”[16]19,因此限止副词经常与标记焦点的敏感算子“是”共现,在核心构式“不过X罢了/而已”基础上,又出现了第二个扩展构式“低量级限定范围副词+是+X+罢了/而已”,焦点敏感算子“限止副词”和“是”在语义上双重叠加,进一步凸显了言者主体认识的主观性,因此扩展构式的语义图式可以描写为言者主体意在强调“X”所属量级是主观量级序列中的最低量级,主观性更强,强调意味更浓,例如:
例18:君实微微笑的回答,“中意,不过是也还过得去而已,和理想的,差得很远哪!如果我仅求中意,何至七年而不成。”(茅盾《创造》)
因为限止副词可以起到强调作用,言者主体为了加强判断的确信程度,往往采用叠加限止副词的形式来进一步强化言者主体认识的确信度,从而表达言者主体的主观态度或主观认识,例如“只不过是X而已/罢了”“不过只是X而已/罢了”“不过就是X而已/罢了”等。这种“叠加少量类限定范围副词+是+X+而已/罢了”构式是核心构式“不过X罢了/而已”构式的第三类扩展构式。与核心构式相比,这一扩展构式的主观性更强,更能凸显说话人的言者视角、言者态度或言者认识,例如:
例19:这里的市民所犯的过错,并不比别处的人更多些,只不过是他们忘了应该虚心一些罢了。(阿尔贝·加缪《鼠疫》)
值得注意的是,现代汉语中表示“概量”的限定范围副词有时也会出现在构式之前,呈现出“概量类限定范围副词+低量级限定范围副词+(是)+X+罢了/而已”的构式结构,此类概量类限定范围副词包括“大概、大约、大多、大都、多半、大致、大略、大体、大率”等。“概量”类限定副词可以表达言者主体不确定推测的认识情态意义,但是言者主体关于“X所属量级是最小量级”的断言并未发生本质上的改变,考虑到话语交际中合作原则、礼貌原则和面子策略等因素,说话人有意使用概量类限定范围副词的推测功能,意图弱化言者主体关于“X所属量级是最小量级”的断言程度,从而起到弱化交际语气的交际效果,以便达到更好的交际效果,因此这种用法是出于弱化言语行为语力的言语交际策略的考量,构式的核心语义图式是表达言者主体关于“X所属量级是最小量级”的言者认识,构式的核心语义图式并未改变,而只是基于言语交际礼貌原则和面子策略采用了弱化的构式表达形式而已,例如:
例20:这是一条看似很普通的腰带,只是与通常的略有不同,腰带周围雕刻着一串字母,看上去无意义,大概只是做装饰之用罢了。(现代《密码学基础》)
例20中,言者主体采用概量类限止副词“大概”表达说话人关于“字母”用途的推测,但是说话人仍然表达了关于“做装饰之用”的等级在用途等级序列(“既有实用性又有装饰性>实用性>装饰性”)中属于最低量级的言者认识或断言。
“不过X罢了/而已”构式化之后,经过构式的类推,扩展为“少量类/概量类限定范围副词+X+罢了/而已”,却唯独排斥限定范围副词中的“多量类限定范围副词”,其根本原因就在于构式对“X”量级的最小量级的限定和意图弱化言语行为语力的交际意图与多量类限定范围副词的“多量”语义特征相矛盾。由于强调和凸显言者主体认定“X”所属量级是最小量级的主观判断的构式义的压制作用,“罢了/而已”的语义区别在构式中发生了语义中和,例如:
例21:用这种惩戒方法,倒也奏效,一年中也不过一、二次罢了。(李文澄《努尔哈赤》)(认定数量少)
例22:孙夫人发动爱国入狱运动的事他们早已听说了,但他们以为不过说说而已,造点舆论,给审判沈钧儒的案子施加点压力。(程广、叶思《宋氏家族全传》)(认定完全属于某种情况,而非其他)
方绪军认为,“罢了”常表示“纯粹、完全属于某种情况而非其他”的意味;“而已”常表示“认定数量不够、程度或等级低”[13]49-54的意味。但是,“少量类/概量类限定范围副词+X+罢了/而已”构式化以后,“罢了/而已”语义上的区别不再有明显的差异,例21中的“罢了”可以理解为说话人认定数量少,例22中“而已”也可以理解为说话人认为属于某种情况,而非其他。在构式中,“罢了”和“而已”的语义区别消失,发生语义中和,例21、例22都表达说话人强调“X”(“一两次”“说说”)所属量级是言者主体主观量级序列中的最低量级,主观断言意味浓厚。
“不过X罢了/而已”构式的产生经历了由原子构式组构成中间构式,再由中间构式组构成复杂构式,以及复杂构式的复合构式化过程。构式的核心语义图式是表达主观小量的言者态度或言者认识。围绕着这一核心语义图式,产生了多个扩展构式,即“低量级限定范围副词+X+罢了/而已”构式、“低量级限定范围副词+是+X+罢了/而已”构式、“叠加少量类限定范围副词+是+X而已/罢了”构式和“概量类限定范围副词+低量级限定范围副词+(是)+X+罢了/而已”构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