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海英
(河北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
依据马来西亚政治体制和政治文化的变迁,马华公会兴衰演替大体可以划分为“协和政治”时期的崛起、“威权政治”时期的滑落、“两线政治”时期的失位三个阶段。与其他政党从萌芽到成长到成熟再到衰落的一般性发展规律不同,马华公会几乎没有经历成长期,在建党初期就达到其发展的高峰,之后就步入下滑阶段,并在2018年大选中失去执政党地位。
马华公会成立于1949年,成立之初是一个福利性社会组织,1952年正式改组为政党,代表华人参加马来亚的政治生活,是参与马来亚独立全过程的唯一华人政党。
从华人社会看,二战后重回马来半岛的英国殖民地当局在1948年宣布实施紧急法令,将居住偏僻地区的50多万华人迁居到550个“华人新村”,以阻隔马共与华人社会的联系。[1]华人在这次大迁徙中虽历尽苦难,却没有代表华人的合法政党,通过政治体制内常规的正式渠道反映华人的诉求,协商处理涉及华人社会的重大利益问题;同时,碎片化的社会结构①马来亚独立初期,华人社会拥有4000多个注册社团,一些是血缘性的,一些是地域性的,另一些则是同业性的,其他的则与政治或宗教有关。以及华人普遍存在的“客居”②马来亚独立之前,华人移民大多以中国人自居,热心国内政治,比如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中有17人是马来亚华侨、抗日战争时期全体马来亚华侨出钱出力、著名华侨陈嘉庚创办厦门大学等等。在1955年举行联邦自治选举时,200多万华裔人口中仅有不到20%拥有公民权,参加选举投票的仅14万余人。他乡的自我认知,也使华人难以整合形成强有力的体制外政治压力集团,对殖民地当局的华人政策施加有效影响。在马来亚国家独立、民族解放、社会更替的过程中,华人社会迫切期望有一个合法的政党担负起维护华人权利的政治责任。1949年2月27日,马华公会在吉隆坡宣告成立,代表华人“参与国家政策的决定、分享国家的治权”。[2]8
从马来人看,二战后马来民族主义运动兴起,1946年催生了马来人政党“马来民族统一机构”(简称“巫统”),以维护马来人利益,领导马来亚国家独立。虽然巫统是以华人为“他者”来凝聚马来人政治力量的,但也认识到,失去华人社会的支持,马来亚独立是不可能的。一方面,英国政府为维护殖民地利益,以马来亚人民“分裂”为由,拒绝举行自治大选,不愿交出政治权力。另一方面,华人是马来亚政治生活中极端重要的力量,到独立前的1941年,马来半岛(不含新加坡)华人数量占到总人口的38%,[3]而且掌握着马来亚的经济命脉。1952年,巫统即与马华公会联合参加首届吉隆坡及其他16个市议会的选举,在全部124个议席中赢得94席。1953年2月,马华公会与巫统正式组成华巫联盟,共同争取自治独立。1954年6月华巫联盟领导长达20个月的抵制英国政府的杯葛行动,迫使英国当局最终允准马来亚独立。[2]9-11
从英国政府看,面对马来人民族主义兴起和马共武装斗争所带来的动荡局面,殖民地当局也希望有一个政治上保守、能与英国对话、不具有反英意识的“马来亚华人党”来领导华人。[4]这样至少可以有三个方面的好处,一是达至各方势力的平衡,制约马来人日益高涨的民族主义情绪,维护英国在马来亚的利益;二是吸纳和凝聚华人社会力量,分化瓦解马共的群众基础;三是华人社会组织化程度的提高,有利于殖民地当局与华人社会沟通、谈判和达成共识。马华公会创党时期的领导人大多是受英文教育的商人或专业人士,主张与殖民地当局进行协商合作。“马来亚的前途,系于各种族、各阶层人民为共同利益、共同进步的相互合作上面,马华公会提倡以合作而非对抗为基础的进步思想、政策和方针。”[5]在这样的背景下,马华公会甫一成立,即受到殖民地当局的承认,并获准发行福利彩票,援助新村的华人。
马华公会建党初期,各政治势力就马来亚独立问题进行博弈所形成的协商政治,为马华公会表达和整合华人社会利益提供了良好的环境,有关华人公民权力和华文教育地位等宪制问题,基本上都是以马华公会为中介,通过政党之间的协商来寻求解决之道。在公民权问题上,独立宪法保留了维护马来人特权的条款,巫统则在授予公民权问题上做出让步,同意以出生地原则授予移民公民权,这被称为马来亚的社会契约。在华文教育问题上,政府对《1952年教育法令》进行了检讨,不再强制以英文和马来文为教学媒介的国民学校取代华文和淡米尔文学校,并在1956年发表的《拉萨报告书》中做了有利于华文教育的阐述,包括:承认巫、华、印三种语文源流的学校并存,各以母语为主要教学媒介;提供一种“能为本邦全体人民接受”的教育政策;使马来文成为本邦国家语文,同时维护及扶助本邦非马来语文及文化之发展。[6]295
争取独立过程中,马华公会的“声誉是家喻户晓,华人社会均给予马华全力支持”,[7]81并体现在马华公会所享有的的政治地位以及选举结果上。从政治地位看,1955年4月11日,印度人国大党加入华巫联盟,正式结成三党联盟,在联盟理事会38个名额中马华公会占16个名额,与巫统平起平坐。从选举结果看,在1955年马来亚首次自治选举中,联盟共获得国会52个民选议席中的51席,其中,马华公会参选的15位候选人全部获胜。[2]11
这一时期又可划分为两个阶段:20世纪60年代族群政治阶段和20世纪70—80年代威权政治阶段。
所谓族群政治是指将因血缘、宗教和文化等因素自然形成的族群进行“政治化”,将其视为政治群体,并在国家建构过程中对地方性民族或进行强制同化,或通过给予经济、政治、文化等特殊权利使其形成国族认同。独立后,马来亚的政治文化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协商合作的多元政治文化转向强调马来人特权的一元价值观,巫统开始强势推行以马来文化为核心的国族构建,族群政治加速形成并不断强化。1961年颁发的《教育法令》就体现了这种文化价值观,强制推行“一种语文、一种源流学校”的单元化教育政策,对中学,“必须从国家制度的学校中消灭种族性的中学,以确保各族学生在国民中学和国民型中学里就读”,取消不按政府要求改制华文中学的政府补贴。对小学,教育部长有权在认为适当的时候把国民型小学改制为国民小学。[6]301这一法令所具有的教育同化和压制非马来语教育发展的倾向,受到华人社会的强烈抵制。这一冲突本质上是互为“他者”的华巫两大民族在国家建构道路问题上“一元主义”与“多元主义”之争,独立之初,面对华人教育与马来人教育“一兴一枯”的强烈反差,不少马来精英开始抨击政府的教育政策,认为“语言是国家团结的锁钥”,只有在一种语言、一种源流、一种文化下才能有效地培树国族意识和国民精神,达到国民的平等和团结。[8]华人则认为文化和血统是天然的,接受母语教育是人的与生俱来的权利,只有多元文化并存与平等共生才能真正达到团结。
在这场事关华人权利的斗争中,马华公会秉持在联盟框架内协商合作思想,全力支持政府推广国语(马来文),[2]6在华文学校改制、将华文列为官方语言、筹办华文独立大学等重大问题上,与华人社会出现严重对抗。在华校改制上,马华公会利用其政治领导权、影响力和掌控资源的优势,大力宣传、游说、推动华文中学改制,到1962年共有55所华文中学改制成为国民型中学,仅16所华文中学保留下来成为独立中学,既不享受政府的任何补贴,还要面对种种政策限制。[9]31为进一步压制华文教育,政府于1965年取消小学升中学会考,1968年实施“只有持政府承认文凭的中学生方准予出国深造”的政策,意图阻断华文独立中学的生源。作为因应之策,华人社会于1965年开展了“将华文列为官方语文之一”的运动,又在1967年向政府提出创办华文独立大学的申请。对于这两项诉求,马华公会也不认同,1966年开除马华公会青年团副总团长、争取“将华文列为官方语言之一”运动领导人沈慕羽的党职和党籍;对于创办华文独立大学,马华公会则申请设立由政府补贴经费、以英语为主要教学媒介的拉曼学院来替代。
在族群政治背景下,马华公会协商合作的思想很难有发挥空间,无法履行华人社会利益表达的管道作用,也难以获得华人社会的认可。1969年第三届大选中多数华人选票流向了反对党,马华公会参选的33位候选人中只有13人获胜。[2]13
大选后华巫两大民族爆发“五一三”流血冲突,巫统借机实行紧急状态,将权力集中到其领导的国家行动委员会(NOC),以此为起点,马来西亚正式走向巫统一党独大的“威权政治”模式。为维护其威权统治,巫统以族群作为政治动员最源初的力量,确立一系列以族群身份进行资源分配或者管控的政策。在经济上,推行扶助马来人的新经济政策,通过授予特许经营权、设立国有企业等多种形式大幅提高马来人对社会财富的占有比例。在教育上,实行“固打制”,大幅增加马来人受教育的机会;在全国小学推行3M制,对非马来语学校进行持续压制。在文化上,实施国家文化政策,强化马来文化的核心地位,限制非马来文化发展。
对于这一时期华人社会所面临的困难,马华公会的立场有了一些调整改善,比如1987年参与华人社会大集会共同抗议华小高职事件等,但其立场仍限于巫统所认可的框架内,在涉及华文教育政策、申办华文独立大学、争取平等公民权等重大问题上,马华公会“将意见提呈给政府时,都只会以他们的意见为意见”,[7]13往往无法扮演有效的角色,比如1978年正值华人社会第二波申办华文独立大学运动达到高潮时,马华公会却通过“不支持创办”的议案。
马华公会在维护华人社会利益上的“失语”,致使其很难有效发挥汇聚和表达华人社会民意的功能,不仅导致华人的利益诉求无法得到充分表达,还必然使其受到刻意的冷落、淡化甚至排斥,“在这种情形下,华人社会也惟有向其他的管道寻求援助和咨询。”[7]128一方面,培育新的政治代言人,1982年郭洙镇等董教总领袖宣布加入执政的民政党,以替代马华公会在政治体制内的作用。另一方面,则是透过集体行动和社会运动寻找突破口,比如20世纪70年代开展华文独立中学复兴运动和第二波申办独立大学运动,1983年15个主要华人社团签署《全国华团国家文化备忘录》,1985年27个有代表性的华人社团共同签署《华团联合宣言》,1987年100多个华人社团与华裔政党共同发声抵制华小高职事件。
伴随马华公会政治代表性的严重削弱,其在执政党内部也被逐步边缘化,大选成绩大幅下滑。从执政党看,1974年巫统将执政的三党联盟改组为由14个政党组成的国阵时,马华公会只能无奈地表示“有条件支持国阵概念,成为会员”,与建国初期的政治地位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语。1988年巫统在未征求马华公会意见的情况下出台新经济政策,对此,总会长兼交通部长林良实表示:“我们不能接受一切已成定局的‘迟来的咨询’”,并向首相请了6个星期的无薪假期,以示抗议。从大选看,马华公会已很难在华人选区获得胜利,即使在候选人名额和选区分配上获得照顾,每届大选也只获15—20个国会议席,[2]14-16占总议席数的比重比“五一三”之前降低10个百分点左右。而在1990年大选中,“只有大约20%的华裔选民支持马华公会,许多华裔占多数的地区,例如华人新村和市镇,对马华公会候选人只给予微少支持或者简直一点儿都不支持。”[7]166
华人社会的大力倡导、马来人政治势力的分裂、族群政治文化的变迁,推动“两线制”逐步发展,并在2018年大选中实现独立以来的首次政党轮替,马华公会失去执政党地位。
“威权政治”模式下,马华公会和民政党在国阵中都处于从属地位,在涉及族群利益关系等重大问题上,两党都不能与巫统平等地对话,通过体制内选择替代方案难有理想结果。同时,社会运动也有其抗争周期,一般会经历动员、扩散、衰退三个阶段,如果长期得不到政府的承认与回应,甚至面对强势政府的分化、瓦解和压制时,往往不能有效地实现诉求,也很难保证持久的参与热情和资源投入。1987年,华小高职事件最终引发“五一三”冲突以来华巫两大民族最为严重的对峙,政府援引内部安全法采取“茅草行动”,逮捕了包括董教总领导人在内的各党派、各社会团体、各族群所谓“煽动族群情绪者”106人,[9]35华人社会运动陷入低潮期。在执政党内部寻求解决方案未达预期的效果,社会运动也因缺乏政党基础而难有作为,这种局面下,以董教总为首的15个华人社团首倡“两线制”,希冀通过壮大反对党来制衡执政党,从而有效保护华人社会权利。1990年董总主席林晃升带头加入反对党民主行动党,并被委任为党顾问。
“两线制”构想在世纪之交迎来了历史性机遇。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爆发后,位于风暴中心的马来西亚经济受到严重冲击,马哈迪与副首相兼财政部长安华在危机应对策略上发生激烈冲突,1998年9月2日,马哈迪解除安华担任的一切政府职务,安华随后被判入狱。“安华事件”引发声势浩大的抗议运动“烈火莫熄”运动,包括伊斯兰党、民主行动党等政党,以及伊斯兰主义非政府组织、人权组织、妇女权益组织等众多社会团体参与其中,矛头直指贪污腐败、官商勾结、朋党政治、选举舞弊、国安法滥用等国家治理问题,期望进行社会、政治和经济等各领域的全面改革。同时,运动中诞生了马来人新的政治势力“人民公正党”,该党将追求公平正义、人民民主等作为党的目标,力图跳出种族政治的窠臼,建设成为跨种族、多元合作型的政党,被视为最有可能弥合伊斯兰主义和世俗主义之间裂痕的政党,由此,马来人社会发生独立以来最严重的一次政治分裂。在1999年的大选中,人民公正党、伊斯兰党、民主行动党和人民党组成反对党联盟“替代阵线”,虽因人民公正党刚刚成立,华人社会对伊斯兰党建立伊斯兰国的国家建构道路仍疑虑重重,阵线的组织化程度还比较低,选民对巫统长期执政所带来的确定性还心存留恋等因素,替代阵线并未撼动国阵的执政地位,但马来人选票却出现前所未有的分流,巫统国会议席减少了16席之多,[10]且失去了执政多年的丁加奴州,所获得的马来人选票也从历届的70—80%下降到约47%。[11]
“烈火莫熄”运动带来的另一个显著变化是政治文化的转变。新经济政策和国家发展政策的实施,培育了大量受过良好教育的城市马来人中产阶级,相对于保守、传统、依附性强的乡村马来人,他们则具有现代价值观、独立人格和包容精神,对马来人传统的封建恩庇政治文化以及长期威权政治统治所形成的裙带关系、金钱政治、贪污腐败等持强烈的批判态度,成为“烈火莫熄”运动的主力。运动中也有一些华人知识分子和青年活动者参与,虽还只具象征意义,但却突破了“华人不管马来人之事”的观念桎梏,表明种族主义议题正在被更广泛的社会议题所替代,共通的政治理想和规则演化正在普及和被各族群接受。随政治文化的流变,社会运动也开启了从“旧社运”向“新社运”的嬗变,促动社会重构和社会重新结盟,这不仅带来社会动员和组织的新活力,也更新了政治文化的形式和内涵。1999年由11个华人社团发起、最终由2095个华人社团签署的《马来西亚华人社团大选诉求》,除重申华人社会关于公民权利等长期诉求之外,还关注环境、妇女权利、打击腐败等更广泛的社会议题。[12]进入21世纪,社会运动议题的社会性和非种族性特征更为鲜明。从2007年到2015年,非政府组织“干净与公正选举联盟”发起四次运动,提出加强公共机构建设、停止腐败、停止肮脏政治等诉求,每次参加的人数多达数万乃至数十万人。
面对“两线制”的深入发展,马华公会仍没有勇气与巫统进行必要的利益切割,直面执政党长期执政所形成的朋党政治、官商一体、选举腐败等问题,致使马华公会大选成绩直线下滑。特别是在2015年时任总理纳吉布亲自主导设立的国家投资基金“一马发展公司”曝出严重的贪腐丑闻之后,马华公会依旧态度不够明确,立场不够鲜明,使其最终失去了华人社会的支持,也失去了执政党地位。2008年大选马华公会获得15个国会议席,比上届减少16个,拖累国阵首次失去国会三分之二多数议席;2014年大选马华公会获得7个国会议席,比上届又减少8个,拖累国阵得票率降至47.38%、首次失去过半数的选票;2018年大选马华公会仅获得1个国会议席,拖累国阵首次失去执政党地位,马来西亚独立后首次实现政党轮替,“两线政治”构想变为现实。
马华公会从独立初期与巫统“平起平坐”的联盟三党之一,到成为巫统的政治附属,再到成为在野党,充分说明:一个政党只有与时俱进创新施政方略、具备适应环境挑战的能力,拥有坚实的群众基础和广泛代表性,具有高度的独立性和自主性,不断增强党的民意表达能力和整合功能,才能够长期获得执政地位。在新的政治体制和政治文化下,马华公会若要真正重新崛起,就需要进行深刻的改革,着力加强党的建设,重塑党的群众基础,潜心营造共识,弥合裂痕,增强党的代表性,确保使民意变成党意、党意表达民意;加强党的独立性,在事关华人社会重大利益的原则性问题上,需要检讨“协商合作”的思维定式,站得住立场,对损害华人权益的行为进行有理有利有节的斗争;加强党的开放性,注重吸纳新的社会阶层,包容和接受新的思想,不断增强党对社会思潮变迁的引领力和适应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