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仁政思想中的商业发展理念及其当代价值

2020-01-18 04:11汤二子
黑河学刊 2020年1期
关键词:仁政孟子商业

汤二子

(南京审计大学,江苏 南京 211815)

一、引言

在中共十九大报告中,习近平总书记在阐述新发展理念时强调要“使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提起市场或者商业等概念,中国学者很多时候都将其视为西方学者所取得的理论成果。在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的历史长河之中,关于商业或市场等思想方面的研究从来就没有中断过,并且取得了诸多理论成果。只是鉴于古代中国长期形成的重农抑商治国实践,使得商业与市场方面所形成的理论成果略显暗淡而已。古代圣贤如孔子等人所形成的述而不作这种学术习惯(王善平,2007),使其阐述的思想难以形成让国际学术界达成共识的理论体系。然而,这不能磨灭中国古代圣贤在商业思想方面所形成的重要理论成果,更不应该让这些思想成果束之高阁,其中儒家代表人物孟子的商业发展理念在先秦诸子百家中可谓相当突出。

在文化领域中存在一种误解,即认为儒家轻视商业而重视农业、鄙视商人而尊重农民。仔细研究孔子与孟子的思想就能发现他们并没有明确地反对商业与鄙视商人,也没有更加尊重农民,但对农业的关注的确要更多一些。他们将商人与农民都当作民众来看待,呼吁统治者应该给予关怀与照顾,即实行仁政。更有甚者,马涛(2000)认为先秦儒家对商人的态度是相当尊重的。在先秦诸子百家中,法家代表人物商鞅是明确反对商业而重视农耕的。古代中国“外儒内法”的统治架构(郭帅帅,2018)使得封建统治者利用儒家思想进行治国宣传,实际操作之中却使用了法家思想。这种治国逻辑使得法家的重农轻商理念嫁接到儒家思想体系之中,进一步发展使得后世儒者也反对商业并轻视商人,雷近芳(1998)就提及到后世儒学对孔孟商业思想的曲解使这种理念极端化而掩盖了它原有光辉。对于孟子的商业思想,诸多学者进行了相关探讨与解读,如汤标中(1994)研究了孟子的商业观及其商品差价论,陈百华(2016)在阐述孟子经济思想时从提倡商贸交易角度探讨了孟子如何重视商业经济,王静峰(2015)亦从多个维度阐述了孟子经济与商业思想,而龙卧湘(1985)与刘甲明等(2003)更是认为孟子阐述的是重视商业的理念。

在分析孟子商业发展理念时,不能脱离他的理论核心即仁政思想。仅仅解释他在商业方面只言片语的论述是无法看出其理论内涵的,更有可能会人为地夸大或缩小他对商业的看法与支持力度。因此,为了准确阐述孟子的商业发展理念,必须将其纳入到他的仁政思想体系中予以解读。据此得到的解读成果,可对新时代政策实践提供某些借鉴。

二、孟子仁政的内涵

孟子之所以提出仁政思想,根源于他所做出的人性本善的基本哲学判断。孔子早已提过人的天性是相似的,只是后天的行为习惯不同导致人相去甚远,即“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论语·阳货篇第十七》)。对于人类本性如何相似,孟子认为当属于“善”。孟子把人的善性比喻为水总是往低处流淌这种自然之性,即“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并进一步提出人人都是善良的,即“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孟子·告子上》)。其实,不单是孟子将人性之善比喻为水,道家老子同样认为水的特性最为接近于他所阐述的“道”,从而指出“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老子·八章》),据此告诫人们可参照水来修身养性以激发内心本有的善而悟道。

在人性本善的道德判断之下,孟子认为治国甚至治天下是非常简单的,只要唤醒人与生俱来的善良之性就可以了。比如他说敬爱自己的老人进而将这种善意延伸到别的老人,爱护自己的孩子进而将这种善意拓展到其他孩子,那么善意被唤起的社会将得到极好的治理,即“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孟子·梁惠王上》)。周代大夫周任提到治理国家务必要像农夫除掉杂草一样扫除罪恶,如此才能让善性得以发展,即“为国家者,见恶如农夫之务去草焉,芟夷蕰崇之,绝其根本,勿使能殖,则善者信矣”(《礼记·隐公六年》)。在孟子的话语体系中,概括这一注重唤醒人性之善治国策略的就是仁政。为了详细阐述仁政,孟子从作为个体的人的身上阐述何谓仁,他提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孟子·公孙丑上》),即恻隐同情之善心是仁的开始,羞耻之心、辞让之心与辨别是非分别是义、礼与智的开始。孟子进一步告诫道人如果没有仁义礼智,那么只能被人奴役,即“不仁不智,无礼无义,人役也”(《孟子·公孙丑上》)。他总结道“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孟子·尽心下》),从而将人性本善具体化到人具有仁心。孟子对仁的阐述部分继承了孔子的思想,孔子就非常严肃地说过为了实现仁可以牺牲生命,不会因为贪生怕死而做出损害仁的事情,即“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论语·卫灵公篇第十五》)。

在人性本善及其具体化的人具有仁心这一基本判断之下,孟子提出要以仁治国。在孟子及其之前的年代里,天下处于“春秋无义战”(《孟子·尽心下》)的动乱之中,依靠武力吞并他国以实现称王称霸成为诸侯国君乃至一些思想家如法家商鞅等人的政治追求。孟子对崇尚武力批评道“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孟子·公孙丑上》),即依靠武力让人服从不是心悦诚服,只是自己实力相对不足暂时委曲求全而已。这种不以仁而得到国家的情况即使存在,但这些统治者永远不会拥有天下,即“不仁而得国者,有之矣;不仁而得天下,未之有也”(《孟子·尽心下》)。他提出国君爱好并崇尚仁的话,那么将无敌于天下,即“国君好仁,天下无敌焉”(《孟子·尽心下》),以此来呼吁统治者实行仁政。

在了解孟子仁政的内涵以后,再去分析嵌在其中的商业发展理念会更为准确,也会更加清晰地看出孟子商业发展理念中的某些局限之处。

三、孟子的商业理念

在仁政思想的指导下,孟子提出君主首先要保证民众能够实现基本的生活水平。孟子在和齐宣王的交流中提到,英明的国君规定产业以使得百姓能够侍奉父母与养活妻儿,丰年可以吃饱喝足且饥荒之年也不至于因冻饿而死亡,即“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孟子·梁惠王上》)。在古代侍奉父母要能达到衣帛食肉这种标准,孟子提出的自给自足农耕经济可以实现,比如他在和梁惠王交谈之时说到,只要“不违农时”,粮食就能充足而吃不完;细密的渔网不用在池沼中捕鱼,那么“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那么木材就用不完;“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以及“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的话,那么七十岁的老人就可以实现“衣帛食肉”,其他家庭成员也会“不饥不寒”(《孟子·梁惠王上》),这是实现王业的社会基础。孟子从全体民众的视角去刻画这种自给自足的经济图景,但到底是谁依照农时去种粮食与收粮食、谁去编织渔网与捕鱼、谁去砍伐木材、谁去种植桑树、谁去饲养家禽等等,他在与梁惠王的交谈中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

不同的产业(部门、领域)需要不同属性的劳动力,因而分工是一国民众同时完成多种生产的必要条件。孟子非常重视并积极鼓励劳动分工,他将人分为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即“劳心”与“劳力”者,指出“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即劳心的人统治别人而劳力的人接受别人的统治,但接受统治的劳力者养活劳心的人,劳心的统治者要被人养活,即“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这种各司其职做好自己是“天下之通义也”(《孟子·滕文公上》)。在天子、国君作为最高统治者的时候,其他劳心或劳力的人所接受的俸禄即生活资料必须实至名归,即必须在这个国家有正常的职务,否则接受最高统治者赏赐就是一种不敬,即“抱关击柝者,皆有常职以食于上。无常职而赐于上者,以为不恭也”(《孟子·万章下》)。

劳动分工让人专业化从事自己擅长的工作,作为协助统治者治国且具有职事的劳心者或劳力者可以直接得到国君的俸禄而满足基本生活需要。日常生活中从事专业化工作的普通民众之间,则必须通过更为普遍的交易来获取满足基本生活需要的各种物品。先秦法家重视农耕而反对商业,提出国家政策要使得“商无得粜,农无得籴”,即下令商人不得销售粮食,农民不准购买粮食,实现“商怯,则欲农”(《商君书·垦令第二》),让劳动力集中到农业生产上,进而排斥区分农商的劳动分工。《孟子》里一个名叫彭更的弟子问孟子,读书人不从事生产劳动就白吃饭是否不妥?孟子从劳动分工的角度来回答他,同时指出“子不通功易事,以羡补不足,则农有余粟,女有余布;子如通之,则梓匠轮舆皆得食于子”(《孟子·滕文公下》),即如果阻止各行各业交换产品,那么农夫就会有多余的粮食而妇女就会有多余的布匹,要是允许产品交换的话,那么工匠与造车匠就能从农夫那里得到粮食。为了让交易能够实现,一些交通工具被制造出来以方便商品的流通,如汉代盐铁会议上提出在孟子甚至更前的时代,“圣人作为舟楫之用,以通川谷,服牛驾马,以达陵陆;致远穷深,所以交庶物而便百姓”(《盐铁论·本议第一》)。民众根据自身条件各司其职,也会根据自然资源等条件来决定如何生产,比如古代朝聘进贡的物品都会依据土地条件与距离等因素来规定,即“旅币无方,所以别土地之宜,而节远迩之期也”(《礼记·郊特牲第十一》)。

劳动分工与自然条件制约,使得不同的人只能生产一部分产品,其它生活必需品则要通过与他人之间的相互交易来获取,那么在什么地方进行交易呢?古代圣贤从易经的噬嗑卦中领会到“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周易·系辞下》),从而引入了市场的概念。孟子同样重视能互通有无的市场,并提出政府机构应保护市场,即“古之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者,有司者治之耳”(《孟子·公孙丑下》)。孟子呼吁统治者保护市场而不要乱征税并依法收购滞销的货物以促进商品流通,这会激励天下所有的人都来到这一市场,即“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则天下之商皆悦而愿藏于其市矣”(《孟子·公孙丑上》)。充分发挥政府对市场的调节作用,在汉代盐铁会议上代表统治集团的大夫桑弘羊就用“古之立国家者,开本末之途,通有无之用,市朝以一其求,致士民,聚万货,农商工师各得所欲,交易而退”(《盐铁论·本议第一》)驳斥贤良、文学等儒者的观点,而桑弘羊的话与儒家代表人物孟子的商业思想具有相当高的契合度,可见后世儒者抑商的理念并不能代表孟子本人。孟子也提到市场可能会失灵,他很可能是世界上最先提到垄断的思想家。他在阐述市场互通有无的作用之时,提到“有贱丈夫焉,必求龙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即有个让人讨厌的人在运行良好的市场中登上一个高坡(“龙断”即垄断)左顾右盼,想着把市场上所有的好处都收归己有,孟子接着提到政府对市场交易进行征税就是从这个垄断者开始的,即“征商自此贼丈夫始矣”(《孟子·公孙丑下》)。孟子的税收思想比先秦法家思想要开明的多,商鞅建议“重关市之赋,则农恶商,商有疑惰之心”(《商君书·垦令第二》),即在处于交通要道的市场上加重征税,目的是让从事农业的劳动者不再想着去从事商业,让从事于商业的劳动者回归从事农业。

商业交易的顺利进行,离不开明晰的产权界定。尽管与儒家观点截然不同,但法家的代表人物商鞅用兔子所做的比方可谓先秦时期中国学者对产权含义的明确界定。商鞅提到“一兔走,百人逐之,非以兔可分以为百,由名分之未定也。夫卖兔者满市,而盗不敢取,由名分已定也”(《商君书·定分第二十六》),即一只兔子跑了而百人在后面追赶,不是因为这只兔子能够让每个人都能分到一百分之一,而是这只兔子的所有权不明确;然而在集市上到处都是兔子却没有任何人去偷抢,这是因为这些兔子的产权明确。孟子将产权从市场交易上升到仁政层面,认为所有权不明确是导致贪官污吏甚至暴君存在的制度基础,即“经界不正,井地不钧,谷禄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经界”(《孟子·滕文公上》)。

周文王咨询姜太公治国之道时,姜太公说道“大农、大工、大商,谓之三宝”,表示农工商是国家三大行业,这三个行业运转良好就会让国家安定,即“三宝完,则国安”(《六韬·文韬·六守第六》)。无论古今,商业经济的本质均是追求最大化的利益或利润。在孟子的仁政思想及其整个哲学体系之中,与“利”相对的“义”则更为得到重视,这里的“义”又来源于内心的“仁”及与生俱来的善。其实,“利”与“义”本可以实现相容相通,比如经商应该要以义即满足基本的伦理道德以及法律规范为前提,然后再去追求最大化的利。在儒家的道德体系中,两者却更多地处于相互矛盾之中。儒家先贤孔子就说追求个人利益而行事必定会招致很多怨恨,即“放于利而行,多怨”,从而他得出结论认为君子懂得义而小人只懂得利,即“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里仁篇第四》)。对于春秋时代在鲁国历经庄公、闵公、僖公与文公的四朝老臣臧文仲,孔子评价他有三件事情做得不仁,其一就是“妾织蒲”(《左传·文公二年》),即让自己的妾编织蒲席贩卖而与民争利。孟子也从道德上阐述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孟子·滕文公下》),这种道德素养内在含有淡泊利益的要求。更为重要的是古代社会精英把商业与农业分离开来,从人力资源分配的角度认为从事商业如果利益过大,那么将没有人从事农业而都从事商业,即“农桑勤而利薄,工商逸而入厚,故农夫辍耒而雕镂,工女投杼而刺绣”(《政论·阙题三》),但这一论点已经被现代经济学所证伪,因为要素分配是按照边际生产率来决定的,其中边际报酬递减决定着人力资源不可能集中于商业而完全放弃农业。在“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论语·季氏篇第十六》)这样的思路下,商业发展很有可能导致贫富的两极分化,从而相信包括孟子在内的儒家学者均秉承“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大学·释“治国、平天下”》)这种治国思路。孟子没有明确提出限制商业的想法,但他要求诸侯国君以唤醒民众仁心来治国的方略,必然要求统治者不能以利益来行事,所以《孟子》开篇第一段对话中孟子就回答梁惠王道“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孟子·梁惠王上》)。对于统治者都呼吁不要重视利,而商业发展的最大促进力量就是“利”,所以孟子的商业理念在他的仁政思想之下没有得到进一步发展,更没有将商业发展上升到与能提供“衣帛食肉”的农业生产同等的地位。

四、结论与时代启示

孟子通过考察人与生俱来的善而阐述仁的意义,据此向诸侯国君提出仁政可以唤醒人的仁心与善意,从而实现国家的良性治理。在仁政思想作为背景之下,孟子阐述了某些商业发展理念,其中包括重视劳动分工、加速商品流通、保护产权、政府维护市场正常运行以及通过征税来调节市场失灵如垄断等理念。孟子在两千多年前的这些商业理念可谓中华文化的一大瑰宝,纠正了传统观念中所认为的经济或商业理念完全来自于西方社会的误解。不过,由于仁政思想中存在重视仁义而轻视利益的道德规范,所以孟子没有进一步地分析商业发展的诸多其它问题,更没有将商业与农业对等来呼吁统治者去重视商业发展,这是较为遗憾的地方。

在新时代,孟子的商业发展理念具有借鉴意义。首先,新时代重视民生的政策取向与孟子的仁政思想就存在某种契合度;其次,新时代越来越重视保护知识产权,如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共十九大报告中提出的“倡导创新文化,强化知识产权创造、保护、运用”,孟子也重视保护产权,足见中华民族自古至今就是提倡保护产权的人;再次,新时代强调“使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更好发挥政府作用”,这与孟子提出的统治者保护市场并合理调节市场的运行具有某些相似性;最后,孟子从某个垄断者开始论述政府是怎么开始征税的,他论证的本意是想表明政府应该少征税以促进商业发展,这与新时代减税降费以维护企业发展的政策实践具有相似之处,如李克强总理在2019年3月5日的《政府工作报告》中指出2019年“全年减轻企业税收和社保缴费负担近2 万亿元”。总之,在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思想的指导下,在充分挖掘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步调下,孟子的商业理念对经济与社会的发展会产生一些积极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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