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蓉
(南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0)
《沦落人》是2019年上映的由陈晓娟导演、陈果监制的一部讲述城市中的边缘人群的电影。两个沦落香港的底层人彼此关怀,一个是被意外砸伤导致下半身瘫痪的香港男人,一个是带着离婚案件和无法触及已然放弃的梦想被现实所迫来港的菲佣,他们最终彼此成就梦想,电影充满了浓浓的温情。温情之外,导演在电影中寄寓了不同层面的思考。本文就将通过空间叙事来探讨电影的主题隐喻。
对空间叙事的分类,从空间的功能形态来说,黄德泉认为“电影的叙事空间一般由物质空间、社会空间、心理空间和心灵空间等构成”。[1]从叙事空间与文化的角度来说,随着后现代文化叙事研究的空间转向,将电影叙事空间纳入文化研究领域,海阔等认为“电影叙事空间的文化范式主要体现在地理、历史、精神、虚拟四个维度”。[2]各角度、各层次的叙事空间相互依存,相辅相成。电影作为视听一体、时间和空间相结合的艺术,空间占据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电影的真实与空间的真实性息息相关。安德烈、巴赞指出“当然不是题材的真实性或表现的真实性,而是空间的真实性,否则活动的画面就不能构成电影。”[3]而空间叙事就是将空间作为一种叙事手段来叙事。可以从两个层面来看:“微观上言,是电影制作者对电影的故事空间的选择、造型、表现和组合后,撷取特定的场景来叙事,并且它能够承担特定的叙事行为;宏观上言,是指电影本身的叙事性以及空间的选择和处理对故事中的人物、情节与叙事结构等的影响和制约。”[4]通过再现的空间蕴含某种超越文化和经济的意义,直指人的生存和精神状况。电影在对日常生活刻画的同时,还折射出香港社会底层的及城市的边缘形态,不论是宏观出发的城市空间,还是微观中刻画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承载着深刻的文化阐释和想象。
新文化地理学认为“街道、商店、住宅、客厅、卧室和卫生间,甚至人的身体等社会现象和人本身存在的空间”[5]都属于“空间”的尺度。地理空间则是在全球化、民族化、地域化的背景里探讨文化现象在空间中的扩散、流动和交融。在香港本土电影的表达中,都市意象是电影中常会涉及的,其中除了城市的繁闹拥挤、高楼大厦等,还有一些表现底层人生活的场所,这是一些“城市边缘空间,”如回归初期这类空间在电影中的表现。在《沦落人》这部电影中,公车站、小公园、菜市场、步径的木棉树下的斜斜的街道等构成了影片中的城市空间。它是香港的另一面,在电影的开始,昌荣去接菲佣Evelyn的时候,镜头中出现了蓝绿色的房子,空无一人的街道和车站,营造了干净温情的氛围,有别于香港都市和商圈的拥挤和繁华。这部电影中呈现的香港一角,是热闹之外的静僻之地,在影片刚开始的长镜头中,Evelyn推着坐着轮椅的昌荣行走在斜斜的步道径上,路过的人大多是老年人,昌荣的住所外的生活环境也体现了昌荣的生活状况和身份。昌荣作为一个“沦落人”,下半身的残疾瘫痪、经济的拮据和没有家人的陪伴使得一个有正常生活的男性变成生活上的“失语者”,而影片展现的城市空间也同时放大了这种沦落的孤独感,或者在另一种文化隐喻上来说,对于香港本土的他者身份,也曾是这样一种沦落感。
在影片中,这种空间的表达又多了另一层隐喻,边缘城市的空间的边缘人群也可以有梦,边缘城市空间也可以是唯美、温情的。
在影片中,塑造了荒凉沦落之感的城市空间也同样展示了温情的画面,影片所诉诸的主题是两个失落的人互相救赎,一个人的一生又像一个城市的一生。起起落落,昌荣和Evelyn在彼此关怀下获得温暖,重新找到生活的梦想和力量。然而影片所要表达的不仅于此,他们在彼此关怀的过程中衍生出不同的问题。影片塑造了这样的城市空间,这是香港繁华之外长久以来的记忆,突显了人物的孤独。同时也有助于影片在冷漠之余塑造一种温情的意境,为故事发展的后期阶段营造了感人温情的氛围。除了展现人少静谧的街道等城市空间,菜市场的拥挤也为菲佣这一人物的塑造展现了一个身份认同转换的空间。
公屋,作为一个异质空间的存在,它是香港本土的记忆,昌荣所住的井字形的公屋,破烂、拥挤、杂物乱堆,这是最能表现香港底层人的生活居住环境。公屋聚集着密集的形形色色的人群。居住在这里的昌荣,是一个下半身瘫痪、依靠轮椅行走的独居者。没有家人的陪伴,没有什么收入,也没有朋友。他是一个失语者,在电影《苹果的滋味》中,小孩子的父亲被撞伤,丧失了生殖力,下半身瘫痪,从另一个侧面来讲,是一种国族的隐喻,象征着民族文化的丧失。而昌荣的身份,也隐喻着香港一定时期的城市身份。公屋是一个时代的记忆和缩影,一代又一代的香港人居住于此,见证了一座带有殖民性的城市的起起落落。公屋这一异质空间的表现,也展现了影片中人物的社会地位和阶层。在Evelyn刚来到公屋时,她居住在一间极其狭窄的屋子里,墙壁之隔只可以放下一张单人床,她在清洁房间卫生时也可见房屋的拥挤狭小。就是在公屋这样的空间中,开始了一个香港人和菲佣从失意到重新燃起梦想的故事。
《沦落人》这部电影对在香港生活的边缘人群的精神和生活困境的关注,是以失语的昌荣、作为香港文化一部分的菲佣Evelyn为代表的,影片没有刻意去描绘人物的痛苦与不堪,而是用诗意的写实刻画了香港边缘人群的窘境,体现了浓浓的人文关怀。在家庭空间中,由影片塑造的两个主要人物为主要刻画对象,通过家庭空间的塑造,横向剖析了香港的许多社会和阶层问题。
在昌荣和他儿子之间,他的唯一梦想是希望陪儿子去一次毕业旅行,他残疾后,儿子跟随离异的母亲和一个来自北京的继父在美国上学。影片在表达了政治隐喻的同时也在强调香港社会的失独群体问题。昌荣下半身瘫痪残疾,从一个在家庭里掌握经济权的父亲变为一个孤独而无收入,甚至不能自理的人,没有家人的温暖,只有一个不在身边的儿子,这更加体现了人物的孤独之感。就像香港回归初期的电影对这座城市的刻画一样,香港这座城市的人充满了荒乱、迷茫的情绪和身份认同的无奈。而作为有治愈力的影片,昌荣最后完成了他的梦想——和儿子毕业旅行,见证儿子毕业的时刻,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印证了影片的英文名:still human.而失独群体是掩藏在这个车水马龙的繁华都市鲜有人关注,但却真实存在的群体,电影从一个侧面揭示了这一社会问题。
影片中所展示的昌荣和妹妹之间也少有来往。过年时他妹妹去探望昌荣,昌荣留她一起吃饭,而她匆匆走掉。影片中的妹妹这一人物形象,是一个脾气暴躁又冷漠的单身女人。我们从影片中得知,昌荣年轻时反对她的妹妹和洗头工在一起,造成了妹妹对他的怨恨。在女性导演的视角下,影片对社会中大龄剩女的社会问题也进行了呈现和思考。影片最后,昌荣的妹妹拿出她和昌荣的合照偷偷掉眼泪,从而说明其实她对哥哥的恨早就随时间烟消云散。而大龄剩女这一问题鲜有影片会提到,在女性导演敏锐的视角下,触及到现实中广泛存在的问题,她在影片中诉诸了对“大龄剩女”这一群体的关怀,引发了我们深深的思考。
在家庭空间中,导演从主人公衍生出的家庭和社会问题进行了横向的剖析。但同时,其中更多的是关怀的感动和脉脉温情,在这个意义上说,表现了导演诗意温情的写实风格。
空间是极其富于表现张力的,它不仅表现物质上的空间,还表现心理上的空间。心灵空间的社会功能在于表现人物的心理意识和精神诉求。在电影中,影片展示了从昌荣和菲佣相遇,从陌生的主仆到亲密的朋友这样一种情感关系和身份的变化。影片运用顺时序的叙事方式,按照季节的四季变化来讲述故事情节。采用了城市中木棉这一植物形象和季节的变化相衬。他们在巴士站初见时,夏季木棉花落。随着木棉的花开花落和季节更替,人物的关系也在不断变换,起初菲佣听朋友的想法,要偷懒,装糊涂,就可以不用做太多,菲佣也开始装作什么都听不懂。而后来昌荣的善良使他没有辞掉菲佣,他得知菲佣的梦想,便买了部相机送给她。之后,菲佣为了和丈夫离婚卖掉了相机,昌荣得知后和她冷战。在之后的火灾演练中,昌荣被阿莲的真诚感动,默默帮她赎回了相机,鼓励她完成自己的梦想。在这样的故事发展中,心理空间就体现和张扬了个体的情感和意志。
在菲佣刚来到昌荣的家时,她的卧室和昌荣的卧室仅一墙之隔,她的狭小拥挤的房间,只能放下一张床,一个床头柜,这个房间一开始给Evelyn的感觉是她在社交软件上写到的那样:这不是家,这是避难所。仿佛像一个避难所一般狭小拥挤、脏乱。从空间反映出的人物内心是失意、难过和孤独的——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另一方面又暗示了她从前的生活状态。逃离从前的生活,来到另一个居所。而同时昌荣在自己的卧室里幻想儿子听到他进门喊他爸的声音,衬托出昌荣如今身边没有亲人的孤独之感。在阿莲接触到朋友之后,她在社交网站上写到:聪明的话,便装傻。这是在这一陌生环境中,在菲佣这一身份下的寻求自我保护的工作者心理。从这个意义上说,社交网站也构成了阿莲的心理空间。
在情节的转折中,爱摄影的阿莲收到了昌荣送给她的相机礼物,这个相机成了阿莲看世界的另一双眼睛,她所拍摄的、记录的是她想要表达的,在参加摄影赛时,阿莲的获奖照片是昌荣大笑的照片,那是对梦想追逐的快乐,也是阿莲心中的喜悦,一定意义上构成了心灵空间。而相机之于阿莲,是友谊的情感,也是梦想的起步。当她收到相机到把相机卖出去时,她经历了从快乐又到梦想破灭的失落的心理历程,相机也承载着阿莲的喜怒哀伤。相机之于阿莲,还是昌荣对她的关怀和梦想的支持,是她对梦想继续坚持下去的动力。
随着情节的推进和发展,昌荣和阿莲的感情也在渐渐升温,互相关怀,彼此在互相关怀的基础上完成了自我救赎,渐渐找到生活的梦想和意义。阿莲卧室的墙壁、抽屉也在阿莲一张张照片的拍摄中完成了对卧室这一空间的装饰,使原先冷冰冰的墙“避难所”真正变成了一个家的住所。而昌荣在摔下床之后幻想自己下体恢复知觉,可以蹦跳,同时电影用一个长镜头从被公屋围绕的地面这一空间缓缓上升,直到看到广阔的蓝天。昌荣就是这样从生活的谷底渐渐拥有了冲出谷底的希望,电影也展现了他从绝望到重拾希望的心灵空间。
“社会空间是在物质空间条件的基础上,为人物活动范围提供一个更为广阔、内容更为丰富的精神活动环境。”[6]它是一个虚化的物质空间,但它又有相对具体化的社会空间表现。菲佣作为香港记忆和文化的一部分,一直以来作为文化的“他者”现象出现,在香港电影中作为一个符号出现,港片将菲佣形象固定化、简单化,反映出港人在意识到对方存在的情况下,与他们保持安全的距离,或者对那些“他者”视而不见。从而造成一种对菲佣的刻板化印象。通过电影我们得知,每周日是菲佣的休息日,香港的中环码头、皇后像广场、天桥都是菲佣周末的聚集地,集休闲和放松的地方。而《沦落人》这部影片主要塑造了菲佣这一人物,从一个陪衬符号变为被重视的社会问题之一,并以女性的较之平等的视角塑造这一人物。
在阿莲刚来香港的日子里,她遭受了很多人对菲佣的不平等对待和不尊重。在阿莲去菜市场买菜时,菜市场的卖菜的阿姨对阿莲保护自我权益不屑甚至阻挠,在阿莲转头时发牢骚:这么多讨厌的菲佣。阿辉在给昌荣解释为什么找一个不会广东话的菲佣时说:会广东话的都很油滑。昌荣在和阿莲谈到梦想时,阿莲说她也有梦想。昌荣说菲佣有什么梦想,引起了阿莲的伤心。可见菲佣之于香港,是一个他者化的存在。
影片前半部分所讲述的仍是菲佣这一社会的底层群体所遭受的不被尊重的精神困境。在昌荣绝望时,阿莲给了他可以感同身受的安慰。在情节的发展中,菲佣这一他者化的身份渐渐得到一个平等视角下的关注,昌荣也帮助阿莲实现梦想,支持鼓励她完成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影片的后半部分开始讲述菲佣和昌荣的自我救赎,生活的失意渐渐在不同身份的底层人的互相关怀下有了光芒,找到了各自生活的意义。昌荣教阿莲说广东话,去菜市场买菜时变得娴熟。昌荣陪阿莲去买菜,呵斥骗阿莲的商贩,并对她们发出“菲佣不是人吗?”的诘问。影片最后,阿莲作为一个菲佣获得了得奖的资格。举办方说,“照片特别美,她值得这个奖项”。阿莲渐渐褪去“他者”的身份,而影片也诉诸了温暖的关怀、理解、帮助和梦想的力量。
在影片之外,纵观电影中对菲佣的叙述,菲佣都是陪衬符号,“香港电影制片人将菲佣形象普遍佣人化,香港往往强调其国际大都会特色,对潜在的种族紧张关系却并无任何平行的关注。”[7]如陈果的《细路祥》,只是更多地关注了菲佣的真实生活状态,却始终没有逃出对菲佣刻板形象的塑造。而《沦落人》对菲佣这一社会群体形象的新的刻画,具有了新的意义和阐释,引发人的思考。
从女性的空间转换这一层面来看,导演在女性视角下,对女性追寻自我的过程进行了细腻的感知和关注。阿莲在菲佣这一身份外,也是一个普通的女性。她追寻梦想的过程也是找寻自我、完成自我救赎的过程。她从阻止她梦想的家庭这一空间中走出,脱离了仅仅作为妻子的身份,在外界社会中寻求生存之路,坚定离婚,不返回家乡,决心追寻自己的梦想。阿莲从家庭突围成功,去寻求新的个人价值。阿莲也透过承载自己梦想的相机捕捉自己的香港经历和体验,在这样探索的过程中,她渐渐从一个孤独的外来者渐渐融入新的城市生活,居住地也从阿莲口中的“避难所”变成了一个有温度的家。对自我追寻的坚持使阿莲成为一个完成自己梦想的新现代女性,完成了对自我的救赎。导演也在这个意义上诉诸了对女性的关注,引起人们对性别问题的反思与深度思索。
本文运用空间理论对这部影片进行叙事分析,在后现代语境下,用电影的空间叙事理论探求文化问题,在电影深刻的寓意下,多方面地展现了不同语境和种族的社会问题和生存境遇。在同种题材的香港电影中,底层人的角色也进行了电影中的位置互换,得到了更多的强调。《沦落人》用诗意的写实触及到香港本土底层边缘人的生存和精神困境以及都市化进程中衍生出的社会阶层的各种问题,在传递温暖治愈的力量背后,也表达了不管你是何种身份,都不会限制追逐梦想的权力这样一种乐观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