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峰耀
(兰州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甘肃 兰州 730030)
对于孙吴止步荆、交之局,前人多归之于吴主孙权的苟且偷安、不图进取,看法如下:认为孙权决心坐守江东[1]277,或说孙权的基本方针是从“保江东”“观成败”出发的[2]287,或认为孙权君臣以苟安江南为满足[3]98,或以孙权立国的方针是“限江自保”[4]65-66。吴主孙权果真苟且偷安、不图进取吗?若如此,孙吴何以有荆、交之拓?但若非如此,孙吴又何以止步荆、交?本文,以孙吴建国历程为线索,从孙吴政权“江东化”的背景出发,拟重新审视孙吴止步荆、交之局,并提出自己的学术思考,揭示孙吴的“固守”及其原因,希冀能对孙吴的研究有所补益。
东汉献帝兴平元年(194年),孙策受袁术之命攻打庐江太守吴郡陆氏代表人物陆康,此举给陆氏家族造成了严重的祸难,“宗族百余人,遭离饥厄,死者将半。”[5]1114并从此与江东大族结仇,陆康女婿为吴郡顾氏代表人物顾雍[6]1231,陆康从孙陆逊为此后吴郡陆氏代表人物,事先被陆康送回家乡,得免于此难[6]1343。
东汉献帝兴平二年,孙策率军渡江[6]1103,赶走刘繇,讨平吴郡,“数年间遂有江东。”[6]11在这征服江东的过程中,他遭到了江东大族的强烈抵抗,与之合作者极少,而他也多采用武力的手段去解决这些冲突,严加诛戮。据《三国志·孙韶传》注引《会稽典录》载,“孙策平定吴、会,诛其英豪。”[6]1214《三国志·吴主传》注引《傅子》亦称孙策“转斗千里,尽有江南之地,诛其名豪,威行邻国。”[6]1149此即所谓孙策诛戮英豪之事,《三国志·吴书》有笼统记载,语焉不详,前人未予深究,直至田余庆先生《孙吴建国的道路》一文发表后,始得洞悉其真相。按田先生所考,当时江东大族人物如吴郡高岱,会稽盛宪、周昕、王晟,乌程邹他、钱铜,有的被杀害,有的举族被诛[7]。除田先生所考的诛戮江东大族“英豪”外,孙策还诛戮了故吴郡太守许贡及吴郡强族出身的严白虎等人。
孙策之“轻佻果躁”,从其攻打庐江,使陆氏宗族百余人近半罹难,到征服江东的过程中,多以武力解决与江东大族的冲突,严加诛戮,尽管他得以迅速平定江东,但是其与江东大族关系的却更为紧张。东汉献帝建安五年,孙策遭故吴郡太守许贡客刺杀[6]1109,英年早逝。陈寿曾评价孙策“轻佻果躁,陨身致败。”[6]1113这是很有见地的看法。
“举江东之众,决机于两阵之间,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我不如卿。”[6]1109此为孙策临死前,对他自己和孙权所作的评语。他认为孙权在军事上不如自己,而自己则在政治上不如孙权。这确实道出了二人之优劣,孙策擅长军事,但在政治上确实不如孙权,孙权不仅能团结到侨寓势力,还能团结到江东大族势力。孙氏政权的出路,落在了孙权的身上。
陈寿曾评孙权“屈身忍辱”[6]1149,概指相比蜀汉刘备、诸葛亮的与曹魏“汉、贼不两立”[6]923的气势,孙权曾向曹魏称臣一事。笔者认为,向曹魏称臣,是他对敌国的“屈身忍辱”,与此同时,对于治下的江东大族,他也“屈身忍辱”,与其妥协。
孙权之“屈身忍辱”,面对江东大族,还是会有冲突,史载,“初,孙权杀吴郡太守盛宪。”[6]1214但相较其兄,已温和许多,更懂得妥协。江东大族,开始融入孙氏政权。吴郡顾氏代表人物顾雍,“孙权领会稽太守,不之郡,以雍为丞,行太守事。”[6]1225吴郡陆氏代表人物陆逊,“孙权为将军,逊年二十一,始仕幕府。”[6]1343陆绩,吴郡陆氏代表人物陆康幼子,“孙权统事,辟为奏曹掾,以直道见惮,出为郁林太守,加偏将军,给兵二千人。”[6]1328就建安年间孙氏政权而言,授兵数目达二千,其实算是非常多的了。以建安年间庐江陈武(侨寓势力一员)之子陈修为例,“陈武字子烈,庐江松滋人。……尤为权所亲爱,数至其家。累有功劳,进位偏将军。建安二十年,从击合肥,奋命战死。权哀之,自临其葬。子修有武风,年十九,权召见奖厉,拜别部司马,授兵五百人。”[6]1289陈武作为孙权爱将,其子陈修有陈武之风,孙权“召见奖厉”,也只是“授兵五百人”。除此之外,孙权还主动与顾氏和陆氏等联姻。顾邵,顾雍之子,“权妻以策女。”[6]1229陆逊,“权以兄策女配逊,数访世务。”[6]1343
孙权之“屈身忍辱”,与江东大族妥协,是以“各尽其心”。孙权继其兄统领江东时,“是时惟有会稽、吴郡、丹杨、豫章、庐陵,然深险之地犹未尽从,而天下英豪布在州郡,宾旅寄寓之士以安危去就为意,未有君臣之固。”[6]1115-1116而至赤壁之战前夕,已是“江表英豪,咸归附之”[9]2088的情况。
孙权与江东大族的妥协,是大体上而言,相较其兄策的严加诛戮,已温和许多,他的妥协,使得孙氏政权开始与江东大族相结合,这是一个长期的过程。陈寿曾评价孙权“屈身忍辱”,“有勾践之奇。”[6]1149这是很深刻的认识。
综上,孙氏政权立足江东,必然要与江东强大的本土势力江东大族发生冲突,其间矛盾亦必然重重。孙吴政权奠基者孙策,其人“轻佻果躁”,多诛戮江东英豪,吴郡太守许贡亦死于其手,是以遭吴郡太守许贡宾客刺杀,英年早逝,其弟孙权继兄统领江东,不同于其兄策之“轻佻果躁”,孙权“屈身忍辱”,基本改变了其兄孙策屠戮之风,继其兄策统事后,虽还有杀戮,但相较其兄,已温和许多,他十分懂得与江东大族妥协。经历了孙氏与江东大族的冲突及妥协这一过程,这才有了后来孙吴的建国。
通过以上所考论,面对与江东大族的冲突,孙策多以武力解决,严加诛戮;孙权基本改变了孙策的屠戮之风,与江东大族进行了妥协。他的妥协,使得孙氏政权开始与江东大族相结合,这是一个长期的过程。而与江东大族的结合,孙吴政权的政治基础从侨寓人士过渡到江东大族,很大程度上造成了其政权的“固守”。
对于孙吴建国,唐长孺先生有如下论述,“孙吴创业时,由于夺取了原来由若干大族控制的劳动力而取得军事上与经济上的优势,才能建立起长江南部的吴国。”[8]16在这里,唐先生用的也是“大族”一词,强调的是孙吴与若干大族的斗争,他还说,“这种斗争既是孙吴政府对地方武装势力的镇压,也是以孙氏为首的若干宗族与其他宗族争夺劳动力的控制权。”[8]12在这里,他又用了“宗族”一词,强调的是以孙氏为首的若干宗族与其他宗族的斗争。他这两处使用了“大族”“宗族”等词论述孙吴的建国,虽然唐先生此文的主要考察对象是宗部、山越,但笔者不敢妄下论断,故本文所用的“大族”一词,在对象上可能与唐先生的有些许重合。但本文强调的是孙氏政权与江东大族的结合。笔者认为,孙吴建国,得益于孙权与江东大族的妥协,妥协中,孙氏政权与江东大族相结合。这种结合即田余庆先生所说的孙吴政权的“江东化”[10]。
孙吴政权的建立者为孙权。黄武元年(222年),孙权被魏文帝曹丕册封为吴王,建立吴国。黄龙元年(229年),在武昌正式称帝,国号吴,不久后迁都建业。孙吴初年,江东大族子弟仕郡的非常多,尤其是吴郡顾、陆、朱、张四姓,据《三国志·朱治传》载,“然公族子弟及吴四姓多出仕郡,郡吏常有千数,治率数年一遣诣王府,所遣数百人。”[6]1305以吴郡陆氏试举一例,“陆凯字敬风,吴郡吴人,丞相逊族子也。黄武初为永兴、诸暨长。”[6]1399孙吴初年,江东大族子弟有的甚至跻身孙吴政权核心,如陆逊、顾雍等。陆逊,吴郡陆氏代表人物。黄武初年,“拜逊辅国将军,领荆州牧”,“黄龙元年,拜上大将军、右都护。是岁,权东巡建业,留太子、皇子及尚书九官,征逊辅太子,并掌荆州及豫章三郡事,董督军国。”[6]1348-1349顾雍,吴郡顾氏代表人物,“权为吴王,累迁大理奉常,领尚书令”,黄武四年,“代孙邵为丞相,平尚书事”[6]1225-1226。以吴四姓为首的江东大族成为孙吴政权的重要支柱,是以吴大帝孙权“外仗顾、陆、朱、张。”[6]1406而且江东大族也拥有非常雄厚的势力,吴郡的顾、陆、朱、张,会稽的孔、魏、虞、谢等大族,不仅“财丰巨万”,而且“皆有部曲,阻兵仗势,足以建命。”[6]777
江东大族与孙氏政权的结合,使得孙吴得以顺利建国,而在建国中,江东大族也逐渐融入孙吴政权,成为孙吴政权的重要支柱。而这一支柱,很大程度上造成了孙吴政权的“固守”。田余庆先生将孙吴政权的“江东化”大体分为年代交错的三个阶段,“即一,群吏爪牙兼用江东人,在建安末年以前;二,顾、陆先后成为当轴主政人物,在建安末年至黄武年间;三,全面的江东化,在黄武年间及以后。”[10]本文依其所划分的三个阶段为立论前提,对孙吴的“固守”予以论述。
建安末年以前,“江东化”刚开始,尚处于第一阶段。“群吏爪牙兼用江东人”,可见孙吴政权与江东大族的结合还不深,其“固守”还不突显,进取颇足。这一时期,孙吴政权的政治基础是以侨寓人士为主,因此疆土有荆、交之拓,也就是后来贺邵所说的“昔大皇帝……拓土万里。”[6]1458侨寓人士侨居寄寓在江东,并不像江东大族那样拥有大量稳固的庄园、土地、人口,在江东如无根之浮萍,他们竭力开疆拓土,并在这个过程中获得大量土地、人口,如吕蒙攻破皖城有功,“权嘉其功,即拜庐江太守,所得人马皆分与之,别赐寻阳屯田六百人,官属三十人。”[6]1276孙权一次性赏赐了吕蒙六百屯田客之多。与侨寓人士不同的是,江东大族在江东拥有大量稳固的庄园、土地、人口。因此,江东大族对外开拓相对较为消极。因为对外征伐会大量消耗他们有限的人力、物力、财力。但同时,他们扎根在江东,为了保住在江东的利益,也会竭力守住江东。
随着“江东化”的逐渐深入,特别是建安末年以后,即“江东化”的第二、第三阶段,孙吴政权与江东大族的结合逐渐加深,而随着这种结合的加深,孙吴政权的政治基础亦从侨寓人士过渡到江东大族[7,10],孙吴政权的“固守”也从开始突显到愈发突显。在孙吴“江东化”的第二阶段,爆发了夷陵之战,此时孙吴“江东化”的第二阶段已接近后期,其政权“固守”已开始突显。在夷陵之战中,北有强敌曹魏窥伺,面对刘备举倾国之力来伐,蜀中精锐尽出,孙吴有覆灭之危。与曹魏伐吴不同,刘备伐吴是从长江上游顺江东下,水陆二路并进,孙吴此时的情况,不像抵抗曹魏大军时具备长江之险的优势,且是以下游抗击上游,更显艰难。然此役中,陆氏家族代表人物陆逊为统帅,不仅在夷陵顶住了刘备大军的攻势,将其限在夷陵一带,不得再顺江东下,而且一举歼灭了刘备的伐吴大军,史载,“刘备奔走,仅以身免。”[6]1125此役前后历时一年有余,从蜀汉章武元年(221年)七月至章武二年(222年)八月,此时孙吴“江东化”第三阶段即将开始,在防守性极强的同时,进取不足已经初现端倪。面对“刘备奔走,仅以身免”,徐盛、潘璋、宋谦等“各竞表言备必可禽,乞复攻之”[6]1348的情况,最后是陆逊、朱然等“谨决计辄还。”[6]1348一方面,固然是防备曹丕的考虑,但另一方面,反映的是,在以陆逊为首的江东大族子弟看来,攻守冲突时,守住孙吴比图进取更重要。
而在孙吴“江东化”的第三阶段,蜀汉与孙吴结盟,是以长江上游与长江中下游不再有大规模对抗。此阶段,侨寓人士中的杰出者周瑜、鲁肃、吕蒙等均已故去,侨寓势力有所衰微,此时孙吴全面“江东化”,孙吴政权的政治基础也从侨寓人士过渡到江东大族。此时的孙吴,进攻性虽较弱,但防守性却很强,其“固守”愈发突显。面对曹魏先后发动的几次大规模攻势,孙吴能守住,既是得益于长江天险的屏障,正如魏文帝率军临长江,面对长江的波涛汹涌所叹,“嗟乎!固天所以隔南北也!遂归。”[6]1132更是孙吴政权与江东大族结合的深入,其“固守”的体现。正如江东会稽郡贺氏家族的贺邵所说,“长江之限不可久恃,苟我不守,一苇可航也。”“昔大皇帝勤身苦体,创基南夏,割据江山,……虽承天赞,实由人力也。”[6]1458均强调了“人力”的重要作用,而这防守的“人力”,江东大族甚有力焉,此时孙吴正是全面“江东化”的阶段。
综上所论,笔者认为孙吴在建国中,与江东大族的结合,亦即田余庆先生所说的“江东化”的过程中,孙吴政权的政治基础从侨寓人士过渡到江东大族,很大程度上造成了其政权的“固守”。
以上已论述,孙吴政权的“固守”及其原因。接下来,从孙权的角度切入,对孙吴政权的“固守”作进一步论述。
孙权以“顾坐自守”为可陋,他曾明确说过,“若徒守江东,修崇宽政,兵自足用,复用多为?顾坐自守可陋耳。”[6]1133如此,则其当有“图天下”之志。那么,吴大帝孙权“图天下”之志具体如何?以下作一详细考论。
孙权称帝后,其大会将相文武时说的一段话颇值得注意,
初,权移都建业,大会将相文武,时谓严畯曰:“孤昔叹鲁子敬比邓禹,吕子衡方吴汉,间卿诸人未平此论,今定云何?”畯退席曰:“臣未解指趣,谓肃、范受饶,褒叹过实。”权曰:“昔邓仲华初见光武,光武时受更始使,抚河北,行大司马事耳,未有帝王志也。禹劝之以复汉业,是禹开初议之端矣。子敬英爽有殊略,孤始与一语,便及大计,与禹相似,故比之。……皆有指趣,非孤私之也”。[6]1311
在此前孙权就将鲁肃比作邓禹,严畯此时还“未解指趣”。孙权指出,刘秀的“帝王志”,得益于邓禹的劝说,“开初议之端”,而鲁肃“爽有殊略”,“始与一语,便及大计,与禹相似,故比之”。那么是什么大计呢?竟能与邓禹劝刘秀的情况相似。下面来看鲁肃所说的“大计”。
孙策死后,孙权统事,周瑜将鲁肃荐给孙权[6]1268,宾主相谈甚欢,鲁肃和孙权有如下对话:
因密议曰:“今汉室倾危,四方云扰,孤承父兄余业,思有桓文之功。君既惠顾,何以佐之?”肃对曰:“昔高帝区区欲尊事义帝而不获者,以项羽为害也。今之曹操,犹昔项羽,将军何由得为桓文乎?肃窃料之,汉室不可复兴,曹操不可卒除。为将军计,惟有鼎足江东,以观天下之衅。规模如此,亦自无嫌。何者?北方诚多务也。因其多务,剿除黄祖,进伐刘表,竟长江所极,据而有之,然后建号帝王以图天下,此高帝之业也。”权曰:“今尽力一方,冀以辅汉耳,此言非所及也。”张昭非肃谦下不足,颇訾毁之,云肃年少粗疏,未可用。权不以介意,益贵重之,赐肃母衣服帏帐,居处杂物,富拟其旧。[6]1268-1269
与邓禹劝刘秀“以复汉业”相似,鲁肃劝孙权“剿除黄祖,进伐刘表,竟长江所极,据而有之,然后建号帝王以图天下”,核心就是“图天下”,成“高帝之业”。对于鲁肃的大计,从孙权对鲁肃的态度看,孙权是接纳、认同的,“益贵重之”。当时孙权“此言非所及也”的答复,只是他的一个掩饰,非是出自其本心。另,“权称尊号,临坛,顾谓公卿曰:‘昔鲁子敬尝道此,可谓明于事势矣。’”[6]1272可见,对鲁肃的“大计”,他心里是极为赞同的。
综上,孙权继兄统事,还没有帝王志,与刘秀的情况相似,但与鲁肃一语,便及“大计”,心里有了成“高帝之业”的想法,高帝为汉高祖刘邦,故称之为“图天下”之志。于是,建安八年,孙权首征黄祖,“破其舟军”;建安十二年,二征黄祖,“虏其人民而还”;建安十三年春,三征黄祖,“遂屠其城,祖挺身亡走,骑士冯则追泉其首。”[6]1116-1117建安十五年,派步骘进兵岭南,使得士燮兄弟归附,从而交州纳入孙权统治之下。建安末,夺取了荆州的大部分。
黄武年间及以后,孙权“图天下”之志更加强烈。黄龙元年,他与蜀汉缔结盟约,中分天下,“六月,蜀遣卫尉陈震庆权践位。权乃参分天下,豫、青、徐、幽属吴,兖,冀,并,凉属蜀。其司州之土,以函谷关为界。”[6]1134嘉禾二年,他下诏表示要“勤求俊杰,将与戮力,共定海内,苟在同心,与之偕老。”[6]1137其中原因,不仅仅是他黄龙元年称帝的因素,还在于他认为曹魏是一代远不如一代,乱亡不远。
近得伯言表,以为曹丕已死,毒乱之民,当望旌瓦解,而更静然。闻皆选用忠良,宽刑罚,布恩惠,薄赋省役,以悦民心,其患更深于操时。孤以为不然。操之所行,其惟杀伐小为过差,及离间人骨肉,以为酷耳。至于御将,自古少有。丕之于操,万不及也。今叡之不如丕,犹丕不如操也。……一尔已往,群下争利,主幼不御。其为败也焉得久乎?……子瑜,卿但侧耳听之,伯言常长于计校,恐此一事小短也。[6]1234
上已考论,孙权继兄统事不久,就已有“图天下”之志,黄武年间及以后,孙权“图天下”之志更加强烈。但是作为君主,有“图天下”之志后,需要臣下的鼎力支持,才能实现“图天下”。同样依据田余庆先生将孙吴政权的“江东化”大体分为年代交错的三个阶段展开论述。
建安末年以前。
取交州。建安十五年,步骘进兵岭南,杀苍梧太守吴巨,士燮兄弟,“相率供命,南土之宾,自此始也。”[6]1237取皖城。建安十九年,孙权亲率大军攻破皖城,计功,“吕蒙为最,宁次之。”[6]1294取荆州。建安十四年,周瑜夺取南郡[6]1263。建安十九年,吕蒙夺取荆南长沙、零陵、桂阳三郡[6]1276,这其中,鲁肃亦功不可没,“住益阳,与羽相拒”,“因责数羽”,“厉声呵之,辞色甚切”,“备遂割湘水为界,于是罢军”[6]1272。建安二十四年,吕蒙袭杀关羽,“荆州遂定”[6]1279。
侨寓人士不仅有以上拓土之力,更有献策之功。甘宁归吴后,陈图刘表、“渐规巴蜀”之计,史载,“权深纳之。”[6]1292-1293后周瑜准备取蜀、并张鲁,然后图北方,于道病卒[6]1264。鲁肃曾当众回答孙权,“愿至尊威德加乎四海,总括九州,克成帝业,更以安车软轮征肃,始当显耳。”[6]1270史载,“权抚掌欢笑。”[6]1270吕蒙密陈取荆州策,“权深纳其策,又聊复与论取徐州意。”[6]1278周、鲁二人俱去世于建安末年以前,吕蒙去世于建安末年。
这一时期,江东大族扮演的角色,会稽贺氏堪称经典。建安十六年,孙权对会稽贺氏家族代表人物贺齐说,“今定天下,都中国,使殊俗贡珍,狡兽率舞,非君谁与?”[6]1379贺齐的回答是,“殿下以神武应期,廓开王业,臣幸遭际会,得驱驰风尘之下,佐助末行,效鹰犬之用,臣之愿也。若殊俗贡珍,狡兽率舞,宜在圣德,非臣所能。”[6]1379权为齐所拒。
建安末年以前,“群吏爪牙兼用江东人”[10],孙氏政权与江东大族结合还不深。虽然对于孙权“今定天下,都中国,使殊俗贡珍,狡兽率舞,非君谁与”之请,会稽贺氏的贺齐有“非臣所能”之答,但得益于侨寓人士周瑜、鲁肃、吕蒙、甘宁、步骘等的鼎力支持,“图天下”迈出了重要的一步。
建安末到黄武年间。
按《三国志·吕蒙传》载,“孙权与陆逊论周瑜、鲁肃及蒙曰:‘公瑾雄烈,胆略兼人,遂破孟德,开拓荆州,邈焉难继,君今继之。公瑾昔要子敬来东,致达于孤,孤与宴语,便及大略帝王之业,此一快也。……图取关羽,胜于子敬。……其法亦美也。”[6]1280-1281孙权具体何年所说不详,但根据其所说内容,可以判断在吕蒙袭杀关羽后,而吕蒙袭杀关羽在建安末。孙权对陆逊说,“公瑾雄烈,胆略兼人,遂破孟德,开拓荆州,邈焉难继,君今继之”,希望陆逊继续周瑜的开拓之业。若果真能如此,以陆逊之才,江东大族之实力,“图天下”又当能迈进一步。
然此时处于孙吴政权“江东化”的第二阶段,其“固守”开始突显。以夷陵之战后的攻守争论为例,以作说明。夷陵之战后,发生了这样的攻守争论,“又备既住白帝,徐盛、潘璋、宋谦等各竞表言备必可禽,乞复攻之。权以问逊,逊与朱然、骆统以为曹丕大合士众,外讬助国讨备,内实有奸心,谨决计辄还。”[6]1348孙吴参加夷陵之战的有陆逊、朱然、潘璋、宋谦、韩当、徐盛、鲜于丹、孙桓等将领[6]1346,除韩当、鲜于丹态度不详外,徐盛、潘璋、宋谦等主进取,孙桓为宗室,亦倾向于进取[6]1217,陆逊、朱然、骆统主守孙吴为要,最后的结果是“谨决计辄还。”
陆逊,吴郡人,朱然,丹杨人,吴郡陆氏,丹杨朱氏,均为江东大族,骆统,会稽人。父俊,官至陈相。”[6]1334亦是较有影响的家族。孙桓为宗室。“徐盛字文向,琅邪人。遭乱,客居吴。”[6]1298“潘璋字文珪,东郡人。”[6]1299琅琊郡、东郡均不属江东。宋谦籍贯失载,已难考。通过对他们籍贯、家世的考述,发现主攻的多为侨寓人士,主以守孙吴为要的多为江东大族子弟。在以陆逊为首的江东大族子弟看来,图进取与守孙吴冲突的时候,守住孙吴远胜图进取,即使在图进取“备必可擒”的情况下。此时正处于孙吴政权“江东化”的第二阶段。
黄武年间及以后。
有了以上黄武年间孙权“图天下”的受阻,黄武年间及以后,分歧更甚,孙吴政权的“固守”愈发突显。
此时期,孙吴前线诸将皆欲伐魏,为顾雍所阻挠。史载,“江边诸将,各欲立功自效,多陈便宜,有所掩袭。权以访雍,雍曰:‘臣闻兵法戒于小利,此等所陈,欲邀功名而为其身,非为国也,陛下宜禁制。’”[6]1227
此外,孙权在其答复陆逊的时候,所说的一段话也很能说明问题。
秋七月,权闻魏文帝崩,征江夏,围石阳,不克而还。……陆逊陈便宜,劝以施德缓刑,宽赋息调。……权报曰:“夫法令之设,……。至于发调者,徒以天下未定,事以众济。若徒守江东,修崇宽政,兵自足用,复用多为?顾坐自守可陋耳。若不豫调,恐临时未可便用也。又孤与君分义特异,荣戚实同,来表云不敢随众容身苟免,此实甘心所望于君也”。[6]1132-1133
陆逊劝孙权“宽赋息调”,孙权以“天下未定,事以众济”“若不豫调,恐临时未可便用”答复之,并以“顾坐自守可陋”责难。如陆逊所愿,“宽赋息调”,会造成孙权“图天下”得不到有力的财力、物力支持。这背后反映了江东大族对孙权“图天下”支持力度的不够,而这也很大程度上造成了最后孙吴止步荆、交之局,正如邓艾所说,“吴名宗大族,皆有部曲,阻兵仗势,足以建命。”[6]777更何况此时期,陆逊“董督军国”,顾雍为孙吴丞相,以顾、陆为首的江东大族在很大程度上主掌着孙吴之军政。
有必要指出的是,此阶段,有很一大部分侨寓人士也与吴大帝孙权发生了分歧。赤乌元年,“礼还,复有诏责数诸葛瑾、步骘、朱然、吕岱等曰:‘自孤兴军五十年,所役赋凡百皆出于民。天下未定,孽类犹存,士民勤苦,诚所贯知。然劳百姓,事不得耳。……共定大业,整齐天下,当复有谁?”[6]1142-1143这条史料值得重视,此时侨寓人士诸葛瑾、步骘、吕岱等也反对孙权“劳百姓”。原因何在?笔者认为,此时距离汉末侨寓人士渡江到江东已四十余年,他们也由当初的孙氏政权的“宾旅寄寓之士”[6]1116变成现在孙吴国内举足轻重的大臣,如诸葛瑾、步骘等,有江东本土化的倾向,遂使吴大帝孙权发出了“共定大业,整齐天下,当复有谁?”的感叹。此时正处于孙吴政权“江东化”的第三阶段。
孙权继兄统事不久,就已有“图天下”之志,在孙吴政权“江东化”的第一阶段(建安末年以前),得益于侨寓人士的鼎力支持,“图天下”迈出了重要的一步。孙吴政权“江东化”的第二阶段(建安末年至黄武年间),其“固守”开始突显;孙吴政权“江东化”的第三阶段(黄武年间及以后),其“固守”愈发突显。是以黄武年间及以后,孙权“图天下”之志虽更加强烈,却最终还是止步于建安末的荆、交之局。
20世纪90年代,田余庆先生撰《孙吴建国的道路》及《暨艳案及相关问题》两文,钩稽前人弃置的史料,揭示了孙策诛戮英豪之事[7],发千古之覆,使我们可以进一步重新理解孙吴政权之性质;田先生对孙吴政权“江东化”三阶段[10]的阐释,使得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当时孙吴政治斗争的不少真相,进而可以予以具体和深入的研究。本文从孙吴政权“江东化”的背景出发,重新审视了孙吴止步荆、交之局,并提出自己的学术思考,揭示了孙吴政权的“固守”及其原因。
在沿着孙吴政权“江东化”的方向上思考时,笔者发现孙权作为孙吴的建立者,统领江东达五十余年,以孙吴建国从黄武元年算起,其国祚亦不到六十年,而孙权建立孙吴前就曾统领江东二十余年,建立孙吴后又统治孙吴达三十年之久,在孙吴建国前后的几十年,孙权扮演的角色无疑至关重要,因此,本文第三部分从孙权的角度切入,进一步揭示了孙吴的“固守”。
孙吴止步荆、交,并非吴主孙权苟且偷安、不图进取。究其原因,应从孙吴政权“江东化”的背景出发,理解其政权的“固守”,这样或许会更接近真相。吴大帝孙权有“图天下”之志,与“固守”产生矛盾,在孙吴政权“江东化”的三阶段过程中,“图天下”与“固守”的力量此消彼长,最终止步于荆、交。
孙吴的“固守”,使得吴主孙权“图天下”受阻,然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魏蜀吴三国,以孙吴的国祚为最长。在蜀、魏相继灭亡的历史形势下,三分天下的格局不再,而孙吴却能独领魏蜀吴三国之风骚,犹存十五年之久,由此而呈现出了中古历史上魏蜀吴三分之后的另一番景象:晋吴对峙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