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婷婷
(曲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
法国女性主义批评家埃莱娜·西苏在《美杜莎的笑声》中提出女性书写,“妇女必须参加写作,必须写自己,必须写妇女”,[1]在女性主义发展中,女性进行文学创作就是女性主义发展的重要部分,它代表了女性自主意识的觉醒与践行,女性自我书写显得尤为重要。作者陈染作为一名女性作家进行个人化写作,《私人生活》就是自传性写作的代表,作品塑造了一个带有自传性质的女性形象——倪拗拗,陈染的女性形象书写也就是女性作家的自我书写;一是女性作者在女性人物塑造上具有天然的优势,就像作者自己所说的,“首先我是女性,我的视角理解和感受方式都是女性的,这是一种先验存在。”陈染用自己女性的敏感与细腻赋予倪拗拗生动感人的形象。“陈染作为一个女人书写女人:作为一个都市、现代女性来书写现代都市女性的故事。”[2]140因此,女性作家对女性的书写在女性人物塑造上具有不可替代的独特优势。二是陈染将个人的经历与感情注入到人物身上,并加以个人亲身体验赋予女性人物丰富的生命感受与体验。
在《私人生活》中,以女性为作品中心人物的塑造是作品的突出特点,女性作为独立的主体而存在,男性的存在为女主人公而服务,颠覆了传统男性为中心的作品结构。全书围绕倪拗拗这一女性形象结构全文,以“我”的第一人称视角看待周围的事物与人,作品也就是关于“我”的一部个人成长史;从外部的成长来看,记叙了倪拗拗从十一岁开始上学到大学毕业的人生历程;但作者主要聚焦于倪拗拗内心的成长,以人物细腻的内心体验为主。在家庭中,支离破碎的家庭、冷淡的家庭气氛,尤其是她的父亲,作品在开篇就提到“我的不可一世的生身之父,用他与我母亲的生活的割裂、脱离,使我对他的切肤感受消失殆尽,”[3]1家庭环境造就了她的孤僻性格,将自己转向了内心的孤独,学校中她是“零余者”形象,被集体排斥在外而孤单,“我始终在他们的群体之外,承受着一个异乡人所需要担当的被驱逐在外的感受。”[3]45倪拗拗就是一个在“畸形”环境中处处承受着孤独的女性,这样的环境让她越来越有女性独特的敏感,她开始喜欢并享受陌生与孤独,行走于一个人的巷道、不停的做梦与幻想满足内心的平静,成年之后,她最亲近的禾离世、母亲去世以及男友尹楠离开,身边的遭遇让她更加封闭,倪拗拗成长为一个孤独的“都市女性”,在各种关系中也保持着内心常态化的孤独。在孤单的倪拗拗身上,仿佛看到了作者孤独的影子,文中的“我”仿佛就是作者自己。陈染在一次关于文学的访谈中提到:“我从小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所以内心和外部碰撞的东西很多,可能承受的东西也会比别人多一些。”作者陈染经历了家庭变故,父母婚姻的不幸让她对婚姻感到悲观,细腻敏感的女性心灵变得更加孤僻与封闭,作者将女性特有的敏锐感受灌注到倪拗拗身上才让读者对她的形象感受更深刻而真切。同样,“这种把批评家个人的观念和文本联系起来的方法使许多女性主义批评别具特色,成为其创造力的源泉之一。”[4]
作者陈染作为一名敏感的女性作家,在作品中展现的孤独女性倪拗拗的心路历程,如同展现作者自我的个人历程,将视角聚焦于“孤独”体验,整部作品便是一部女性成长的孤独叙述,也是作者自我内心感受的展现。
陈染的作品可以看做是女性身体叙写的开山之作,她立足于女性的躯体和欲望,一方面,女性欲望书写在父权社会中揭示女性本身存在的欲望,突破了一直以来男权社会对女性欲望的压制,另一方面将女性变为欲望的主体,男性成为女性欲望中的需求,将欲望主体彻底颠覆,摆脱了“他者”身份,在性欲方面成为主体。“林白、陈染的作品就是以一种大胆的自我欲望与神秘体验的语言张扬形成一种偏执的女性反抗的姿态。”[5]
首先,作品中有大量对女性身体的描写,女性作者在写女人,对女性的身体之美进行了详尽大胆的描述,用女性的感官写尽女性身体之美。特别是对伊秋与禾寡妇的身体作了直露的描写,“她的胸脯厚实而开阔,两只乳房沉甸甸,她很为自己的肉感而感到得意。”[3]50将伊秋的丰满体态全部描绘出来;禾寡妇的温柔与娴静;“她的皮肤像牛奶一样白皙、安详……像一只历经沧桑又安静如水的洁白的百合花;颀长的颈项弯垂下来,乳房在毛衣里微微隆起。”[3]73倪拗拗对着镜子看青春期的发育,“胸部的丰满”“隐隐的胀痛”等都是对女性身体直露描写,像一面镜子直接映照着女性身体的美,这种“镜子式”的女性身体叙述是女性对自己的一种自由书写,埃莱娜·西苏提出“妇女写自己”时也是认为女性的身体写作或许是表达女性的一种合理话语方式,女性的身体书写便是女性在积极寻找女性话语建构的一种努力。陈染的大胆身体写作将女性长期被禁锢、歪曲的身体还原自由,并且也不同于男性作家与男性读者对女性窥探式、观赏式的描写与阅读,而是女性自发的展示自我的身体之美,同时,这种女性身体写作加入女性作家的感觉、情感与表达,“让女性写作回到了‘女性身躯’这块男人无法进入的‘自留地’。”[6]
其次,作者不仅将女性的身体之美大胆展示出来,同时以一种新的立场描写了女性眼中的男性身体,以女性的视角对男性的身体进行了审视,彻底颠覆了男性审视女性的传统,也体现出女性作者对主体价值的确立。文中T老师与尹楠都是与倪拗拗直接发生关系的男性,倪拗拗以女性的视角观看两位男性,在倪拗拗眼中,T老师是“衣冠楚楚,英俊而高大,炯炯发亮的眼睛透出一种迷乱,脸上方堆起僵硬的微笑”[3]90的,也是“徒有其表的高大男子汉身躯,变成了一堆沉重的废料”[3]93的形象,男性不再是伟岸挺立的,而是虚有其表的形象,颠覆了男性一贯的形象塑造,完全变成了女性眼中的“他者”。T老师由蛮横、压迫、控制倪拗拗的高高在上者变成了深沉、渴望、爱慕倪拗拗的人,倾倒在女性的脚下,为女性的美所折服。如果说T老师是主动而老练的,那么尹楠就是青涩的,在倪拗拗的眼中,他是清澈、乖巧而明亮的。两位男性都是女性视角的直接感知,男性身体成为女性的审美对象,女性在两性中占据主导地位,男性成为女性视角下的形象,男性也是女作家笔下的边缘人物。
再次,“在《私人生活 》中 ,陈染第一次撕开了蒙住私人领域的面纱 , 第一次正视了女性内在的自我欲望以及女性欲望处境。”[6]作者赋予女性在性欲中处于主体地位,男性只是女性性欲被需要的对象,不再是主体,颠覆了男性对“性”的垄断,性欲也成为了女性私人经验的直接书写。作者陈染在作品中叙述的很多篇幅都是性爱的场景,大胆的性爱欲望写作也是对女性文学的一种突破,同时,作者笔下的女性在性欲面前又是大方的、直接的、开放的;倪拗拗想要尹楠在离开之前记住自己,倪拗拗是主动的,主动浏览、触摸他的身体,要求与他结合,尹楠是顺从的,是被倪拗拗所需要的,倪拗拗对尹楠的渴望是女性主体内心与身体的渴望。女性处于主动的地位,突破了传统的男性对性的主导地位。T老师虽然在性爱面前是主动的、热切渴望的,但T老师已经经过倪拗拗的过滤与审视,他在倪拗拗的眼中不是作为一个男性的魅力被吸引,而是作为一种快感的代表,这个高大、英俊的男性不具有任何的男性吸引力,倪拗拗在T老师身上寻找的只是一种身体的快感欲望,“她想在这个男人身上找到那神秘的、从未彻底经验过的快感。”[3]103因此,T老师对于倪拗拗来说,只是性爱的一个对象,不具有男性的光环,倪拗拗对他的渴望只是一种肉体的快感,完全实现了在性爱中的主导地位。
《私人生活》中明确表现出了仇视父权的情结,同时扩大到对男性的反抗,明确反对男权的压迫与统治,在对男权的自觉抵抗中,女性将自我内心的柔软与温暖转向了对同性的依恋,寻求内心世界的满足,在同性依恋中叙述着女性的孤独之痛与成长之痛。
倪拗拗的父亲在她的眼里“是一个傲慢且专横的不很得志官员,加剧了他的狂妄、烦躁与神经质”“粗暴、专制与绝对的权势”的人,没有任何的慈爱与高大。他对家人从不关心,家人对他越是顺从,他越是粗暴,同时,他对自己的女儿倪拗拗的压制非常强烈,而倪拗拗从来体会不到父亲的温暖,只有父亲带给她内心的压制与伤害,她对父亲的反抗也越来越明显,但是父亲的强大使她无法正面与他抗衡,只能通过内心的想象完成倔强的反抗。她曾幻想到父亲穿着囚衣被警车带走,尽管他用他的犟脾气拼命挣扎,父亲还是被一种更高的权利驯服,倪拗拗热烈渴望着这样一种强大的权利来满足她对父权的反抗,拯救她对父权的恐惧,然后让父亲永远在自己的视野中消失。她将父亲的毛料裤子剪碎,“剪刀与毛料裤子咬合发出的咔咔嗤嗤的声音,如同一道冰凉的闪电,有一种危险的快乐。”[3]30剪刀与裤子咬合的声音都能让她心里感到快感和愉乐,倪拗拗初次反抗父权尝到了冒险的惬意,对她来说,仿佛剪得不只是父亲的裤子,剪得是父亲对她所有的专横与专制。同时,作者的女性视角不仅局限在对强大父权的批判上,而是面对整个男权。在作品中具体表现为主人公倪拗拗除了反抗父权的压迫,还有对T老师的憎恨,T老师是倪拗拗的成长经历中与之纠缠颇多的男性,他曾一度控制着倪拗拗,在她上学期间就从分数、德行到言论加以控制,“他对我时而粗暴、轻视,时而又假惺惺地过分地关心、体谅。”[3]91以致倪拗拗长大后对T老师有一种报复心理,在作品中倪拗拗多次喊出“我一直都恨你”这样的话语。倪拗拗面对T老师更多的是摆脱、逃离与憎恨。所以,作者设置的“反抗”是针对压迫女性的全体男性而言的,是对男权的反抗与批判。
作品中充斥着一种强烈的女性意识,那便是作家对女性依恋关系的展开,作者驱逐了男性压抑,塑造了同性之间的相互平等、相互理解的温暖关系,同性之间的真正欢愉,集中表现在倪拗拗与禾寡妇之间的依恋关系。禾寡妇与倪拗拗之间有着同性之间的紧密依恋,彼此相互需要,禾寡妇是倪拗拗“乏味的内心生活的一种光亮,只要她在我身边,所有的安全、柔软与温馨的感觉都会围拢过来。”[3]71禾寡妇优雅的外表与细腻的内心都深深吸引着倪拗拗,倪拗拗非常喜欢禾;禾寡妇也以自己的温柔对倪拗拗照顾有加,将自己的温柔、希望、母性、心灵寄托等女性的细腻感情投入到倪拗拗身上,两人情感之间的共鸣在同性之间毫无阻碍的被连接起来,两人在精神上的相互安慰、彼此温暖,以致禾寡妇的离世让倪拗拗的心灵世界都崩塌了。禾与倪拗拗都曾对男性抱有幻想,但禾的丈夫是个“游手好闲”“吃喝嫖赌”的男人,而倪拗拗也对父亲彻底失望,两人都遭到男性的伤害与压迫,“‘我’看到了身为女性的历史境遇和命运共同体的生存方式,”[7]两人渐渐有了这种相互依恋的关系。作者构建起女性之间的乌托邦来逃避男性的伤害,如果说庐隐在《海滨故人》中塑造了女知识青年在遭遇爱情的挫折后同性之间的相互安慰,而陈染则在《私人生活》中叙述了女性在遭受父权压抑后同性之间的惺惺相惜,转向建构起了女性之间的依恋乌托邦,戴锦华评陈染的作品:“姐妹之邦开始被构想为一个归所,而不是一个少女生涯的过渡,一个庐隐式的停滞或绝望的规避。”[2]148
女性乌托邦的建立虽然是女性批评中独特的女性建构,是女性意识的深化。在女性乌托邦中,女性能够暂时躲避男权的权威与统治,女性之间也能够找到彼此之间的依靠与共鸣,但一度将男性排除在外,躲避男性话语,也不能达到真正意义上的女性的平等与解放,理应采用积极的态度寻找新的女性解放的出路。同时,女性也不能另起炉灶的建立另一种“女性的话语霸权”,立足于男女之间的平等,更应该将目光放长远关怀人类整体,整个人类之间的平等与自由,女性主义将会走得更加长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