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曼
在乡下,母亲慢慢老去,她衰老的身体挤不进城市坚硬的水泥森林。她说蒲公英的种子才需要跟着风飞走,她是老茎,必须守着自己脚下的土地。
城市里,年老的母亲觉得自己是一个无用的外来者,在熟悉的乡村,她才会有连续的存在感和珍贵的记忆,她的倔强随着岁月见长,她顽固地守护着一点点缩小的家园和自己的尊严。
做不动稻田了,也做不动旱地,至少要守护自己的菜园子。那是比熟人还熟的土,只要点下种子,自然是齐头并进的葱绿。几十年的菜种出来,就像养育着一年一年粉嫩的子女。它们不会离开,即使变成种子,也会被母亲安心地放进肚子里。
乡下流行给老家装监控,科技让我们分离,也用另一种方式让我们聚合。在镜头与镜头之间,不管隔着几多山水,凝视时,老屋就端端正正安放在手机里。母亲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成为纪录片的主角。而我是唯一的观众,全神贯注地寻觅她的踪迹。
监控安在高大的香樟树上,那是我出生时种下的树,现在壮实得可以托付。把眼睛交给它,帮我日夜守护母亲,看着大门和院坝,看着大路和菜园,看着后山的翠竹和天空的一角。手机里流淌着老家的云和阳光,雾气和星辰。
那本该给女儿做嫁妆的树,在镜头之外,四季之中,青了又绿。母亲成为这部纪录片中唯一的女主,镜头里总是她一个人进进出出。
晴日,她把长板凳和簸箕搬到院子里,从春天的青菜晒到冬天的萝卜。我知道过不了多久,就会收到她晒干的豇豆。给外孙女喂的跑山鸡,在手机屏幕中跑来跑去,从一团毛球长成公鸡、母鸡的样子,时而悠闲地漫步,时而气急败坏地抢食。邻居家的狗和猫也会常常来串门,还有过路歇脚的人,他们从我家的镜头里走来,又消失。热闹的涟漪消失在巨大的平静中。
下班回来,正好看到母亲在打理竹筐里的菜,我对着手机问:“妈,你去挖了鱼腥草吗?”母亲照例大声说话,好像以前在田野上和村里人呼喊着聊天。“地里暖和得早,已经冒芽了,长了好长的新根。”于是,我的晚餐里,也有一股鱼腥草的味道徘徊四周,挥散不去。
老家的夜色和晨曦在我的城市里升起,那里还有走来走去,让人安心的母亲。她赶鸡进圈,收拾柴草,她用忙忙碌碌的手脚对抗着衰老和荒芜,让一切散乱破旧归位,让老屋坚固地站在时间之外,端正挺拔。
半夜听到雨篷上滴滴答答的雨声,打开手机,老家的瓦屋静谧而安详,母亲安睡在月色中,我仿佛嗅到了香樟和黄荆条的香味。于是,想着那一枕的月色,我跌入熟悉的梦境。灿烂的阳光下,母亲晾好一竹竿的衣服,然后吃力地穿好针线,安静地把所有的缝隙和漏洞补好,把天上的云朵和彩霞也补了进去。躺在她脚边的黄狗昏昏欲睡,黑色的鼻尖反射着一缕光线,温柔地照亮岁月。
遥远喧闹的都市里,我通过镜头搓纺着母亲的倔强和老家的生机,把它们缝进我的皮肤,生长出新的坚韧。每一天,穿梭在岁月的后院,我学会踏踏实实地行走和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