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小燕,张宜波
(中国海洋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青岛 266100)
美国当代知名女作家唐娜·塔特(Donna Tartt,1963— ),迄今为止共出版了《校园秘史》(TheSecretHistory)、《小友》(TheLittleFriend)和《金翅雀》(TheGoldfinch)三部长篇小说,每部作品均是十年磨一剑的精品,广受文学评论界好评。《金翅雀》于2014年荣获普利策文学奖,且位居亚马逊畅销榜榜首,是塔特精雕细琢的一部“史诗级文学佳作”。[1]31普利策委员会称,它是一部“发人深思,触及心灵”的作品。[2]20
小说以荷兰画家卡尔·法布里蒂乌斯的名画《金翅雀》为线索,讲述了西奥多·德克尔(昵称“西奥”)在与母亲遭遇恐怖袭击,而母亲不幸罹难后所面临的种种生存危机。小说中,西奥以第一人称叙事角度详尽叙述了自己在痛苦绝望中挣扎迷失的过程,而他最终选择勇敢地承担起责任,从而走出困境,救赎自我。
国外学者就《金翅雀》发表了许多文学评论,其研究主要集中在《金翅雀》与狄更斯小说的对比[3]、文本叙事[4]、心理分析[5]等等。国内研究者主要聚焦于成长主题[6]、创伤主题[7]、中国元素[8]、精神生态[9]以及双重自我[10]等等。但尚无学者从存在主义角度阐释该作品。
该小说细致地描绘了主人公西奥在现代社会中的荒诞境遇,他就像《金翅雀》中“长了翅膀却被束缚的生命,可以飞又不能飞”。[11]为了摆脱束缚,西奥选择采取行动并且为之承担责任获得自由。小说字里行间透出塔特对西奥生存遭际和生存意义的人文主义思考。这与萨特存在主义“世界是荒谬的,人生是痛苦的”“他人即地狱”“存在先于本质”“自由选择”等原则不谋而合。因此本文将从存在主义角度,探析主人公的生存困境及其为摆脱困境所做出的自由选择。
存在主义者认为世界是荒诞无意义的,人总是处于痛苦、孤独、绝望之中,萨特更是把焦虑和厌恶当做人根本的生存状态,并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概括为“他人即地狱”。[12]46在《金翅雀》中,塔特冷静地揭露了阶级分化、恐怖主义、吸毒、凶杀等现实矛盾给人造成的生存困境,彰显了她对主人公生存遭际的人文主义思考。
西奥一家生活在社会中下层。母亲收入微薄,父亲不务正业且一度抛妻弃子、远走高飞,致使西奥和母亲的生活陷入贫困的泥潭。他们几乎交不起房租,吃陈旧食品、看非全价票日场电影、数零钱乘公交……生活变成了一场场冒险。母亲逝世后,西奥无依无靠、颠沛流离,日渐迷失自我。对他而言,存在本身就是一场灾难,“还是从来没有出生的好”。[13]408
寄居巴伯家后,屋内的奢华更加衬托出西奥的卑微与落寞,他时常觉得自己“像遭受审讯、好多天被禁止睡觉的犯人”一样可悲至极、一文不值。[13]74因而他只想将自己隐藏起来,像一只躲在阴暗角落里独自舔舐伤口的小猫。在与凯西的订婚宴会上,面对周边身份显赫、家境殷实的宾客,西奥更觉自己格格不入。虽然他努力表现地彬彬有礼,但总有人下意识地提醒他,“永远别忘了你和他们不是一类人。”[13]544
来到拉斯维加斯,西奥结识了挚交鲍里斯。鲍里斯和西奥一样,在贫困的笼罩下,浑身透着一股流浪汉的气质。因此,俩人一见如故,相交甚好。他们一同乘公交上学,“而坐这种车的只有醉汉、买不起汽车的穷人和小孩。”[13]216由于营养不足,这对难兄难弟身上都出现了浅棕色的瘢痕。在食不果腹的生存状态下,他们恣意放纵,干尽了偷鸡摸狗之事:去超市偷食物,去药店偷感冒药,甚至为了生存盗取钱财,同时染上了吸毒酗酒的恶习。西奥在物质匮乏的状态中,浑浑噩噩地消耗着生命,他常常在磕药、酗酒后的不省人事中暂时摆脱生存的苦恼,以此来维护生存仅有的尊严。清醒后却只觉生命空洞虚无、毫无意义,仿佛是生活在“辐射或瘟疫后荒芜一人的星球上”一样无所适从。[13]209
“他人即地狱”,指的“是一种异化的状态,人就生存于这种异化状态之中,并由此而感到生活的荒谬,”[12]46最终不可避免地陷入孤独无助的境遇。西奥一家三代关系淡漠、亲情疏离。西奥的父亲酗酒成性,终日赌博嗑药,情绪多变,常常毫无来由便对母子二人大发雷霆,以至于西奥从小在缺失父爱的环境中长大。在异化的家庭氛围中,父亲的责任与义务完全被私欲所替代,父子关系也直接退化为金钱利益关系。父亲债台高筑时,为了骗取母亲留给西奥的学费,不惜对西奥厉声恐吓、拳打脚踢,而西奥毫无招架之力,只能任由眼泪流淌。在父亲包养情人、抛妻弃子后,西奥便对父亲厌恶至极,以至于当父亲遭遇车祸身亡时,西奥也表现得异常绝情冷漠。
西奥与爷爷奶奶之间也完全没有骨肉亲情的感觉,爷爷看他的眼神,就好像西奥是捡来的孩子。八岁做客爷爷家时,西奥因脏手触碰爷爷的火车模型而被严厉呵斥,从此他们便不再往来。母亲逝世后,父亲下落不明,爷爷作为唯一责任人却拒绝收留西奥,留他一人独自承受所有的悲哀。家庭的异化使西奥时刻处于被遗弃的生存状态,亲情的冷漠使他认识到生活的荒诞与来自世界的敌意:他在一个毫无温情的世界里追寻生命的意义,渴望亲情却孤苦伶仃,他存在着却毫无价值。
西奥与凯西的关系也是“地狱”的形象表现。他们本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却为了迎合他人走到一起。当西奥目睹了凯西的背叛,他才得以认清这段感情的本质——自己生活在凯西设置的“地狱”里,成为凯西情感的替代品。至此,西奥感受到“这是一个建立在互不信任的基础上的‘肮脏的世界’”,[14]12人与人之间哪怕近在咫尺,仍然有无法逾越的距离。人际关系的异化使西奥彻底沦为无依无靠、痛苦且孤独的存在,这直接构成了他对荒诞世界的体验。
面对人生的灾难与痛苦,西奥始终处于焦虑的状态。爆炸时那个分崩离析的瞬间总会在他毫无防备之际,像股巨浪般朝他奔涌而来,无情地将其吞噬,爆炸的余威常常在他骨头里作祟。西奥不仅倍受耳鸣的困扰,而且时常头痛欲裂,噩梦连连。一切封闭狭小的空间和密集的人群都会触发他的应激反应,唯有依靠抗抑郁药物、毒品和酒精的麻痹,他才敢于正视现实,重获生活的信心。
自西奥受人委托于残骸中带走《金翅雀》后,那一片小小的灵魂就时刻牵动着他忧虑的心。由于一再错失坦白的机会,西奥只好将画藏匿起来,占为己有。随着他对《金翅雀》的了解,他愈加感受到画作不朽的价值,也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带来的严重后果——抢劫文化遗产罪。因此,当他得知警察找回部分失窃的博物馆藏品时,他整个人“像遭受电击般紧绷”,时刻处于“易受惊吓的警觉状态”。[13]361《金翅雀》暴露后,西奥惊慌失措、呼气急促、直冒冷汗、全身都颤抖起来,仿佛内心坚固的堡垒轰然倒塌,让他无处遁形。殊不知画早已被掉包,他所有的忧虑和恐惧都是一场空。
如果说恐袭的创伤和《金翅雀》的占有使西奥陷入持续的焦虑,那么母亲之死、爱情受挫以及《金翅雀》的丢失则把他推向了绝望的深渊。母亲逝世后,西奥被绝望攫住,就像“在实验室中失去希望、躺在迷宫里挨饿的老鼠。”[13]59在外人面前,他压抑着内心的痛楚,从未嚎啕大哭亦或是用拳头打碎玻璃。只是每当悲伤袭来,那种绝望都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多么想念母亲,甚至希望自己一同死去,那种强烈的渴望,就像“落入水中的人,迫切需要呼吸到空气一样”。[13]73一连数周,他整个人都失魂落魄,僵硬麻木。面对心理医生的疏导,西奥觉得自己“像是被人从冻僵的水里拉了出来,拖过冰层的缝隙,暴露在阳光和耀眼的寒冷中。”[13]128他无力驱赶失去母亲的伤痛。
此后,偌大的世界唯有皮帕和《金翅雀》成为他最大的精神慰藉。他对皮帕的爱超越世俗,也许是由于母亲的离世,西奥就像“失去双亲的小动物一样对她产生了无法磨灭的情感依赖”。[13]397只可惜两人都在爆炸后遭到无法修复的重创,最终没能在一起。而皮帕恋爱的消息,还是如晴天霹雳般给了西奥一记重击,爱而不得使他陷入“一种灵魂上的泥沼”,[13]396苦苦挣扎却不见希望。那副随其命运沉浮的小画,曾是西奥坚不可摧的信仰,是它让西奥从中汲取到生存的力量,觉得自己没那么渺小。可它也不慎落入不法分子手中当做交易的筹码。画作的丢失让西奥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羞愧和自我痛恨”。[13]479他感觉自己就像溺水之人,一切都“没有形状,没有感觉,没有意义”。[13]518
上述的种种困境充分说明,西奥的生存境遇被无限的痛苦和巨大的荒谬所笼罩,贫苦、孤独、焦虑和绝望是他对现实世界最真切的体验。在这样的生存境遇中,他的心情“似乎发生了化学变化,酸碱平衡整个偏掉了,好像一部分生命溜走了,再也无法修复弥补,仿佛死后硬化成骨头的珊瑚。”[13]353
萨特强调,存在先于本质,即自由先于本质。这意味着人通过自由选择,构建了人的本质,人存在的意义就寓于自由之中。尽管人的生存受到环境的限制,但这并不意味着人要“被动地屈从于环境的安排,而要自己选择自己的道路,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确立自己的本质,从而确立自己作为人的尊严和价值。”[15]76同时,人要对自己的每一项选择承担相应的责任,不仅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也要对一切他人负责。面对种种生存困境,小说中的主人公西奥就是通过自由选择,努力超越困境,一步步赋予了自身存在的意义。他从最初的放纵自我、迷失自我,逐渐开始找寻自我、救赎自我。
面对种种生存困境,涉世未深的西奥没有勇气正视所有的苦难与生存压力,最初他就像一张白纸,由外界环境将其塑造成一个悲观绝望的不幸之人。他开始选择自暴自弃来体现自己的自由意志——偷窃售假、嗑药酗酒、私藏艺术品,极尽恶劣之事,以致于他时常觉得自己“如此污秽,毫无价值,连存在都像是种错误”。[13]340
为了摆脱贫穷的生存状态,西奥十三岁时便与他人非法闯入度假屋,干起小偷小摸的行当。而后他频频违反校规,直到学校无法容忍,要求母亲前去面谈。也正是那一天,母亲丧命于恐怖袭击。为此,西奥常常懊恼不已,也许这就是他选择放任自我所要付出的惨痛代价。经营古董店时,为了获得基本的生活保障,西奥走上了投机取巧、坑蒙拐骗的道路。他不择手段高价出售仿制品,经年累月苦心经营,几乎万无一失。但多年来,西奥唯恐事情暴露,惶惶不可终日,最终也被难缠的客户抓住把柄,并且遭到敲诈。
面对恐袭的创伤以及人生的虚无和痛苦,西奥只好用毒品和酒精来麻痹自己,以此缓解内心的焦虑,重获生存的信心。这使得西奥的毒瘾日渐失控,过度的自由也让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常常呈现精神萎靡、眼神涣散之态,甚至出现健忘的症状,严重影响正常生活和古董店的经营。为了掩盖吸毒的真相,西奥拼命隐藏“那个破破烂烂、令人羞愧的自己”[13]643,却自始至终活在矛盾和痛苦当中。
当西奥将《金翅雀》占为己有后,就注定无法逃避命定的责任,哪怕他根本无力承担,也只能独自面对。为此,他再一次尝到了滥施自由的苦果。由于害怕被人发现“金翅雀”的下落,西奥终日忧心忡忡却无人可诉,只能默默承受巨大的折磨。为了掩藏内心的焦灼和恐惧,他在毒品的深渊里越陷越深,从此生命陷入了恶性的循环。
由此可见,逃避、放纵非但没有缓解他的伤痛,反而让他在“混乱、恍惚、无力、惯性和心如刀绞之间”苦苦挣扎,[13]403找不到存在的意义。最终他决心走出自私麻木的状态,并为此使出浑身解数,“仿佛被陷阱夹住的动物咬断了腿才获自由”。[13]434
逃离拉斯维加斯是西奥做出的一项重大抉择,这意味着他决心摒弃过去的混沌生活,开启新的人生之路。为了摆脱绝望与悲哀的生存状态,西奥选择让自己的存在更加充实而非虚妄。他在霍比的耐心教导下,练就了一身过硬本领:不仅学会了分辨木头种类、鉴定仿造品,而且掌握了修补家具的技巧。西奥在良好的精神状态下,每天工作长达十二小时,加之自身的聪明才智、灵活的处事能力以及在苦难中磨炼出的抗压能力,西奥将生意经营的蒸蒸日上,如鱼得水,为此还拯救了濒临破产的霍比。为了缓解内心的空虚,西奥也通过行动改变了自身的处境。他申请了大学预科班,高强度的学习让他每天疲惫不堪,无暇顾影自怜。尽管痛苦的记忆总会在不经意间袭上心头,但西奥始终选择尽力而为,以自己的方式努力前行。
受尽毒品之害后,西奥转而觉醒,决心开始戒毒。戒毒的日子就像“监狱里阴沉的走廊”,[13]405唯有足够的意志力才能让他坚持到底,也正是经历了如此黑暗的洗礼,西奥才得以重新审视这个世界,领悟人生的意义。正如萨特所言,“人只是在企图成为什么时才取得存在。”[16]8当西奥选择戒除毒品,不再依靠药物支撑面对这个荒诞的世界时,他就战胜了内心的恐惧,也战胜了那个逃避现实、麻木不堪的自己,成为自身命运的主宰者。
《金翅雀》丢失后,西奥不再畏首畏尾,而是勇敢地踏上寻画的征程,正式开启自己的救赎之路,为之前所有的选择担负起责任。寻画的过程充满意外和艰辛,在经历了与黑社会成员的殊死搏斗、《金翅雀》失而复得又得而复失的打击以及杀人后恐慌求死的黑暗之后,他和鲍里斯终于成功追回并归还画作。这一次西奥超越了生存的困境,获得了良心的安宁。“懦夫使自己懦弱,英雄把自己变成英雄。”[16]20当西奥选择义无反顾地追回画作时,就是选择去救赎那个迷失多年、懦弱不堪的自己,最终成为自己世界里敢于直面惨淡人生的勇士。
西奥蒙受不幸时,至亲对其遭遇置若罔闻,世界对他充满敌意,是巴伯一家向他伸出了援助之手。在得知巴伯先生和安迪遇难后,西奥深感羞愧与自责。为了抚慰安迪的亡灵,西奥常去探望巴伯太太,就像探望自己的母亲一样;为了顺遂巴伯太太的心意,西奥决定和凯西结婚。通过与巴伯家人的往来,西奥改变了自身异化的处境,也找到了自身存在的价值:他从不曾想自己能让别人如此快乐。看到巴伯太太一天天振作起来,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温暖和自信,仿佛干涸多年的心灵得到滋润一般。生意场上,面对他人的全盘控诉和霍比的失望与责怪,西奥毅然选择坦然面对一切后果。他默默赎回流落在世界各个角落的仿制品,与各地顾客建立良好关系,最终回归平静而坦然的生活。面对这些巨大的改变,西奥觉得“一切东西都更有力、更明亮了”。[13]651
尽管西奥生活在一个充满暴力、堕落、异化和绝望的荒诞世界,他也曾自暴自弃、迷失自我,但最终还是做出了明智的选择,为自己的人生描绘了崭新的图景。通过这一系列举动,西奥“更加深刻地了解了自己,也对人生和意义有了更透彻的理解,同时也拓宽了他的生命的向度,最终获得了实实在在的内心的、行动的自由。”[10]107
塔特以细腻的笔调、精巧的构思、精湛的叙事,巧妙地描绘出《金翅雀》中主人公西奥跌宕起伏的生存图景,勾勒出一个孤独无依的生命在摆脱生存困境过程中的迷惘、艰辛、挣扎与不屈。西奥仿佛是《金翅雀》中带着枷锁的小鸟,被困境牢牢的锁住,动弹不得。即便命运无数次地要将他打到,他还是“稳稳地站在自己的地盘,拒绝投降”,[13]657这正是西奥在面对生存困境时的选择。
从存在主义角度出发,探寻《金翅雀》中主人公西奥的生存困境及其为摆脱困境所做出的自由选择表明,人生路上所有的痛苦、孤独、焦虑和绝望不过是为了让我们学会更加坦然地面对真实的生活。西奥在经历了自我迷失和心灵的煎熬后,选择积极地采取行动、勇敢地承担责任,最终得以摆脱困境,找寻了自身存在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