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焕忠
(苏州大学 宗教研究所,江苏 苏州 215123)
梁武帝萧衍(464-549)雅爱读书,即便后来贵为帝王,于万几宸函之暇,依然是手不释卷。有一次,他读《孝子传》,触发了自己未能报答父母养育之恩的终生遗憾,由此撰写了《孝思赋》[1]336-337,成为六朝传世文献中的赋体名篇。
梁武帝祖籍兰陵(今山东枣庄峄城东),其先祖于永嘉中南迁武进(今江苏常州),东晋于其地侨置兰陵郡,称南兰陵,故又为南兰陵人,为齐武帝萧赜之族弟,才兼文武,为竟陵王良“八友”之一,又曾率军击退过进犯的北魏,累以军功封授都督六州诸军事、辅国将军、雍州刺史。齐武帝崩,其侄萧鸾杀其后而自立,是为明帝。明帝在位五年病死,子萧宝卷继位,屠戮宗室方镇,杀萧衍长兄萧懿并派兵攻袭镇守襄阳的雍州刺史萧衍。萧衍起兵靖难,杀萧宝卷,于502年自立为帝,改国号为梁,在位四十八年,晚遭侯景之乱,被软禁于台城之内,困饿而崩于净居殿内,寿八十六岁。[2]167-226
梁武帝《孝思赋》前有长篇序文。从序文中,我们不仅能够体会到这位开国帝王对于自己未能报答父母养育之恩的终生抱憾,而且能够了解到他为了弥补这一心灵上的重大遗憾所采取的一些弥补措施。从这篇赋的正文中,我们还可以感受到他对父母亲情所持有的无尽孝思。
从《孝思赋》的序文中, 梁武帝叙说了自己未能与父亲临终告别的伤心往事。梁武帝萧衍本是南朝齐朝开国勋臣萧顺之的第三子,七八岁时,母亲便去世了,他是在家庭保姆的护理下长大的。萧顺之虽然有十一个儿子,但由于萧衍少年聪慧,资兼文武,盛名令誉著于当时,因此肯定会对他给予较多的关注。萧衍十几岁时就步入仕途,初为卫军将军王俭的东合祭酒,很快受到了王俭的赏识,被请为户曹属。齐竟陵王萧子良开西邸,招文学,萧衍与沈约、谢朓等号为“八友”。二十多岁之后,萧衍出任齐随郡王镇西咨议参军,任职于荆蛮之地,通信多有不便,他也很少了解家中的情况。因此说,萧衍长大后一直忙于公务,并没有多少时间在父亲身边侍奉尽孝。齐永明八年(490)的一天,萧衍在出差途中隐约听到了父亲身体不太好的消息,这使他极为挂念,“昼则辍食,夜则废寝,方寸烦乱,容身无所”[1]337。他立即递交辞呈,启程还家。当时的主帅,即随郡王萧子隆,多次派人要求萧衍暂且停留一个晚上,以便第二天到江津码头为他举办送行仪式。但是萧衍心情急迫,已经等不及了。他找来一只小船,连夜赶路,顾不得夜黑浪大,航行危险。不曾想船行至定陵(东吴景帝孙休墓,在今安徽省马鞍山市雨山乡松山村)就坏了,幸好萧衍家有一个叫周仲达的门客正担任雀头(今安徽省铜陵县北)戍主的职务,离此地不远,借来船只,使萧衍得以继续顶风冒浪,昼夜兼行。当萧衍回到家中之时,其父萧顺之已经去世了,他还是没能与父亲见上最后一面。萧衍为此伤心欲绝,五内分崩,他甚至打算终生为父亲守护坟墓,不过这个想法没有得到大哥萧懿的认可。
梁武帝在《孝思赋》序文中讲到自己虽膺帝王之任却不能弥补未报父母深恩的遗憾。梁武帝萧衍的父亲去世之后,经过激烈的宫廷斗争,齐武帝的子孙失势,其侄萧鸾在萧衍的辅佐之下,先是入朝拜相,不久登基为帝,是为齐明帝。其时齐武帝亲信豫州刺史崔慧景深感朝廷形势对自己不利,志怀反复,厚招奸滑,而北魏孝文帝为了迁都洛阳,发动攻打齐朝的战争,齐境震动,齐明帝遂起用萧衍坐镇寿阳。一方面防备北魏南侵,另一方面也防范崔慧景叛乱。萧衍认为,自己的这次任命,也是父亲遗留恩德的结果。他说:“时有北门狡虏寇边,朝廷以先君遗爱结民,咸思在昔,故旧部曲,犹有数千,武庆宗将领,留防彼镇,时便有旨,使扞寿春。王事糜烂,辞不获免。”[1]337原来寿春将士都是他父亲的老部下,他出镇寿春,有利于团结当地军民,实现齐明帝的战略意图。而萧衍凭借他出色的政治能力,不仅阻止了齐军将帅欲进攻崔慧景的苗头,而且还设法安抚崔慧景,在无形中消除了崔慧景的反侧之心,由于齐朝上下一心,取得对北魏作战的优势,边境也就安定下来。萧衍由此成为齐朝著名的军事将领,在不断的征伐中逐渐成长为齐朝最有权势的人物,于齐中兴二年(502)受禅为帝,改元天监,成为南朝梁朝的开国皇帝。虽然富贵至极,他仍然不能忘怀自己未曾报答父母养育之恩的遗憾,因此《孝子传》所载子路对孔子所讲的那一番话尤其能打动他的心弦:“由事二亲之时,常食藜藿之食,为亲负米百里之外;亲殁之后,南游于楚,从车百乘,积粟万锺,累茵而坐,列鼎而食,愿食藜藿之食,为亲负米,不可复得。”他自述感受云:“每感斯言,虽存若亡,父母之恩,云何可报。慈如河海,孝若涓尘,今日为天下主而不及供养,譬犹荒年,而有七宝,饥不可食,寒不可衣,永慕长号,何解悲思!”[1]337父母已逝,兄长亦亡,自己虽然贵为天子,但却不能对生育和培养自己的亲人有任何的好处和供养,萧衍的遗憾似乎在权力的顶峰被无穷地放大。
我们不排除梁武帝撰写《孝思赋》及其序文具有一定的政治目的,但也不能动辄判定他的相关情感就是虚伪的。作为一个心智健全的正常人,梁武帝置身于危机四伏的政治军事斗争环境中,我们宁可相信他比一般人更怀念自己童年和青少年时期那段承欢于父母膝下无忧无虑的岁月。而且惟其情真意切,朴实自然,才使这篇赋文成为传世的名作。
从《孝思赋》的序文中,我们可以了解到,梁武帝称帝之后,为了弥补自己未能报答父母养育之恩的遗憾,曾建造佛寺于金陵的名胜之区,建造佛殿于皇宫之中,由此将佛教的功德观念纳入了自己报答父母养育之恩的孝道思想和情感之中。
梁武帝萧衍登基之后,虽然可以运用最高的祭礼,即祭天之礼祭祀自己的父母双亲及列祖列宗,但毕竟已是天人永隔,为此他以孝亲的名义建造了极其奢华的佛寺和佛殿。就统治政策而言,梁武帝可谓是南北朝时期最具文化意识的帝王。他大力推崇儒学,注重儒家经典教育,同时对道教也表现出极大的尊重,与高道陶弘景结交甚深。但在个人的信仰和归趣上,他主要还是一位非常虔诚的佛教徒,这也就是他修行的各种福德因缘,同时具有了为父母双亲恪尽孝道的意味,可以给他的未能报答父母养育之恩带来真切的心理安慰和心灵补偿。因此,他不仅以诚敬之心读诵和注疏佛教经典,而且还舍身奉佛,为僧众洒扫,甚至还“于锺山下建大爱敬寺,于青溪侧造大智度寺,以表罔极之情,达追远之心。不能遗蓼莪之哀,复于宫内起至敬殿,竭工匠之巧,尽世俗之奇,水石周流,芳树杂沓”[1]337。萧衍也由此成为中国历史上以最为佞佛而著称的皇帝。僧史对此有非常详细的记录,可以为我们了解《孝思赋》中这几句话提供很好的参考。
佛教界的高僧们意识到,梁武帝信仰佛教,读诵与注疏佛教经典乃至舍身、造寺等行为,都具有孝道思想的影响因素。初唐僧史家道宣指出:“自武帝膺运,时三十有七,在位四十九载,深以庭荫早倾,常怀哀感,每叹曰:‘虽有四海之尊,无由得申罔极。’故留心释典,以八部般若为心,良是诸佛由生,又即除灾涤累。故收采众经,躬述注解,亲临法座,讲读敷弘,用此善因,崇津灵识。频代二皇,舍身为僧给使,洗濯烦秽,仰资冥福。每一舍时,地为之震。相继斋讲,不断法轮。”[3]427庭荫,指父母之爱;罔极,指父母的养育之恩最为高厚;崇津灵识,即尊崇、超度父母的灵明神识。道宣意谓梁武帝以父母早亡,自己无法报答养育之无极深恩,故而希望通过自己读诵、注疏、讲解佛经、代父母双亲舍身佛寺为奴等方式,为父母积累福德因缘,以便来生得生善处。较之其他的对梁武帝此类行为的相关理解,道宣此论应该说还是颇得梁武帝之心的。梁武帝虽然曾经游心于般若之学,但以识神为佛性,主张神不灭论,与主张缘起性空的般若思想似有一间之隔,但与当时普通民众所理解的佛教极为相契,且以之作为恪尽孝道的方式,已明显具有与中国固有思想观念,特别是儒家重视孝亲的传统融为一体的致思倾向。
梁武帝为父亲萧顺之所造的大爱敬寺,可谓是极尽奢华之能事。道宣述其盛况:“为太祖文皇于锺山北涧建大爱敬寺,纠纷协日,临睨百丈,翠微峻极,流泉灌注。锺鲸遍岭,饫凤乘空。创塔包巖壑之奇,宴坐尽林泉之邃。结构伽蓝,同尊园寝。经营彫丽,奄若天宫。中院之去大门,延袤七里。廊庑相架,檐霤临属。旁置三十六院,皆设池台,周宇环遶。千有余僧,四事供给。中院正殿有栴檀像,举高丈八。匠人约量,晨作夕停,每夜恒闻作声,旦视辄觉功大,及终成后,乃高二丈有二,相好端严,色相超挺。殆由神造,屡感征迹。帝又于寺中龙渊别殿造金铜像,举高丈八。躬伸供养,每入顶礼,歔欷哽噎,不能自胜。预从左右,无不下泣。”[3]427这座佛寺周长达七里,旁置三十六院,供僧一千多人,规模可谓宏伟,其殿堂楼阁,林泉园囿,所塑佛像等事,也极为壮观。梁武帝经常前去礼拜,每次都是虔诚顶礼,甚至呜咽泣下,左右随从无不为之动容。
梁武帝为母亲所造大智度寺在规模上虽不及大爱敬寺,但也颇可称道。道宣述云:“又为献太后于青溪西岸建阳城门路东起大智度寺,京师甲里,爽垲通博,朝市之中途,川陆之显要。殿堂宏壮,宝塔七层。房廊周接,华果间发。正殿亦造丈八金像,以申追福。五百诸尼,四时讲诵。寺成之日,帝顾谓群后曰:‘建斯两寺,奉福二皇。用表罔极之情,以达追远之思。’”[3]427与大爱敬寺建造于钟山北涧不同,大智度寺直接建在京师最好的社区之中,不仅地势朝阳,高广敞亮,而且是交通要道,水陆两便,寺院中殿堂、宝塔、房廊、花果、树木、塑像,一应俱全,极尽华美。因为是以母亲的名义建造的,因此寺中所供养的,是五百尼僧。梁武帝的各位兄弟,都位封亲王,故而文中称为群后,梁武帝向他们明确表示,自己之所以建造大爱敬寺、大智度寺这两座寺院,就是为了给父母追荐冥褔,用以表谢父母养育的罔极深恩,表达人子慎终追远之情怀的。
分别为父母建造豪华的寺院,以资冥褔,似乎还不足以表达其无尽的孝思,梁武帝又在宫中建造了至敬殿。道宣述云:“于中宫起至敬殿、景阳台,立七庙室,崇宇严肃,郁若卿云。粉壁珠柱,交映相耀。设二皇座,具备诸礼,冠蕴奁箧,举目兴慕,晨昏如在。衣服轻暖,随时代易。新奇芳旨,应时日荐。”[3]427梁武帝毕竟是皇帝,不仅需要处理军国要务,而且出行时还必须警跸护卫,多有不便,因此他又在皇宫之中建造了至敬殿、景阳台、七庙室,将殿堂装饰得非常庄严,在其中设置父母的神位,摆上盛放冠冕的箱奁等物,一眼望去,顿时令人生起斯人尚在的敬重之心,梁武帝早晨和晚上都去礼拜问安,所放衣服随着节候而变化,每天都供上各种各样新鲜的花果和美食。对于自己已经去世的父母,梁武帝算是真正做到了事死如生、事亡如存。
佛教初传东土之际,因其出家、独身、禁欲等独特的修行方式,曾被儒家学者攻讦为不孝。但是经过四五百年的磨合,至梁武帝之时,中国人表达自己孝心和哀思的场所,除了传统的园陵、祠庙之外,又增加了佛寺一地,这自然也是佛教入乡随俗,落地生根,与中国固有文化深入融合,实现自身形态中国化的一种表现。
梁武帝以报答父母之恩的名义建造了规模宏大、殿堂完备、装饰豪华、像设庄严的佛寺和佛殿,虽然可以使自己的孝道之思有所寄托,但无形中也会使之得到高度的强化。当他每日都可以如礼如仪地礼拜时,自己获得心灵的安慰。但是,当他忙于军国大事而无暇致敬时,他又会弥增惭怍,心怀愧疚,因此他不无痛切地自陈:“限于国事,亦复不得朝夕侍食。唯有朔望,亲奉馈奠。虽复得荐珍馐,而无所瞻仰。内心崩溃,如焚如灼。情切于中,事形于言,乃作《孝思赋》云尔。”[1]337也就是说,梁武帝的自我意识里,这篇《孝思赋》充满着自己未能恪尽子职的心灵忏悔。绎读全文,我们不难发现,此赋寄寓着梁武帝的无尽孝思,主要包含三个方面的内容。
其一,尊礼重孝。梁武帝《孝思赋》云:“感四气之变易,见万物之化成。受天和而异命,禀地德而齐荣。察蟭螟于蚊眉,观蜫鹏于北溟。俱含识而异见,同有色而殊形。虽万类之众多,独在人而最灵。礼义别于飞走,言语异于鹦猩。念过隙之倏忽,悲逝川之不停。践霜露而凄怆,怀燧谷而涕零。掩此哀而不去,亦靡日而弗思。仲由念枯鱼而永慕,丘吾感风树而长悲。虽一至而舍生,奉二亲而何期。”[1]337人生在世,可以感受到四季节气的变易,看到世间各种生物的化育和生成。这些生物由于禀受了天地阴阳的和合之气,从而形成了不同的生命形式,可以共同在大地上焕发出生命的荣光,无论是观看蚊眉之前的蟭螟,还是考察北溟之中的鲲鹏,虽然形体上有微小和巨大的显著差别,但同样都是有知觉的生命体。而在这无量众多的生命形式之中,只有人类才能号称为万物的灵长。在梁武帝看来,活动的礼仪性特点是人类与飞禽走兽的界限,语言的文明性特点是人类与鹦鹉、猩猩的区别。人们会感受到时光如白驹过隙一般瞬息而过,会悲伤于岁月如江河奔腾一样永不停留。因此,人们在脚踏霜露的时候会有一种时光易逝的凄凉悲怆,在使用新火炊煮新获谷物的时候会因人生易老而涕泪零落。无论如何遮掩,都无法做到不去哀悼、不去思念已经离世的父母。这时候,梁武帝对《孔子家语·致思篇》所载子路与丘吾的孝道之思有了更多的理解,子路于亲没后发出了“愿欲食藜藿,为亲负米,不可得也”[4]87的感慨,丘吾则为后世留下了“树欲静而风不停,子欲养而亲不待”[4]85的名言。他指出,在父母去世之后,即便是舍弃自己的生灭,再也无法实现侍奉二老的愿望了。梁武帝将遵循礼仪和恪尽孝道视为人类异于禽兽的内在标志,而尽孝是循礼的根本,于此足见他对孝道的高度重视。
其二,触景生情。在梁武帝看来,人们对父母的思念和情感是共生的,对父母的深情一旦引发,就会源源不断,从而导致对父母的思念不可终止。这种思念是终身的,是没齿难忘的,会发生在闲居时,会发生在伤感时,会发生在登高望远时,会使人涕泪交流、热血澎湃。当然了,作为一个理智正常的人,梁武帝也知道,过度的悲伤也是不合适的,特别是对父母的怀念危及到自己的生命和生活时,是不符合圣贤的教导的。他确实是无法释然于怀,只能默默祷告上苍,希望皇天上帝能够感知,但又觉得皇天的回报太过茫然,难有定准。他在巍峨皇宫里心碎,在漫漫长夜中肠断。他对父母的哀思可谓是绵绵不断,未有止息,特别是在他早晚独处的时候,一直都在他的内心之中萦回不已,使他既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久而久之,使他如疯似狂:“至如献岁发晖,春日载阳。木散百华,草列众芳。对乐时而无欢,乃触目而感伤。朱明启节,白日朝临。木低甘果,树接清阴。不娱悦于怀抱,但罔极而缠心。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凉气入衣,凄风动裳。心无回而自切,情不触而独伤。若乃寒冰已结,寒条已折。林飞黄落,山积白雪。旅雁鸣而哀哀,朔风鼓而颲颲。目触事而破碎,心随感而断绝。无一息而缓念,与四时而长切。”[1]337一年四季,景色不同,但对父母双亲之孝思,未尝或易。时光如飞,岁月如电,父母那慈祥的音容永远停留在过去的岁月之中,今生今世再难以见到,而对父母的养育深恩,尚未曾有丝毫的报答。他每念及此,内心中不免油然生起无尽的悲伤和遗憾,眼泪也就不由自主地流下来。他有时也埋怨自己,燕子随春而来,鸿雁逐秋而去,时节变化无穷,禽虫循环不已,为什么自己就不能节哀顺变呢?但是他心里也很明白,自己在万事万物的反复变化之中,始终保持着对父母的孝思不变,是因为今生今世再也难以获得父母的关爱了。
其三,见贤思齐。由序文可知,梁武帝之所以撰写这篇《孝思赋》,是在阅读《孝子传》时受到了强烈的情绪感染,触动了他对自己父母的孝思,因此,他在借景抒情之后,很自然地与《孝子传》所表彰的孝子们联系起来。他对西汉时期的金日磾特别感兴趣,故而在赋中也描述得最为详细:“观休屠之日磾,岂教义之所及。见甘泉之画像,每下拜而垂泣。忽心动而不安。遽入侍于帝室。值何罗之作难,乃检之以投瑟。超王臣之称首,冠诚勇而无匹。士行己之多方,见石他之有权。身虽死而名扬,乃忠孝而两全。”[1]337此外,他还提到了以刻木奉母而著称的 “二十四孝”中的丁兰,感得灶下生泉的刘镇,火灾中以身护持母亲灵柩感得大雨倾盆的徐普济、何琦,其他还有王祥黄雀入帐、隗通横石特起、盛彦之开母目、邢渠之生父齿等等,如此诸多的贤孝之人,自然都是梁武帝希望树立的人伦典范,是他希望自己当然也包括他的臣民,都能见贤思齐的对象。在梁武帝看来,“灵蛇衔珠以酬德,慈乌反哺以报亲。在虫鸟其尚尔,况三才之令人。治本归于三大,生民穷于五孝。置天地而德盈,横四海而不挠。履斯道而不行,吁孔门其何教”[1]337。灵蛇尚能口衔明珠报答救命之恩,乌鸦尚能反哺衰老的母亲以报答养育之恩,禽兽都能报答所领受的恩德,更何况万物之灵长的人。国家得到治理的根本在于实践仁、义、孝三大德行,而生民既分五等,他们终生都须恪尽五种孝道(即《孝经》所说的天子之孝、诸侯之孝、卿大夫之孝、士之孝、庶人之孝),因此孝是天地之间最伟大、四海之内最通行的道德。如果不能践行孝道,那么深受孔门教化还有什么实际意义呢?梁武帝毕竟是一代帝王,他最终还是将孝道与国家治理联在了一起。
梁武帝此赋内容非常丰富,有说理,有叙事,有写景,有抒情,他在用朴实的语言晓之以理的同时,还能以设身处地的方式动之以情,写得情景交融,情真意切,这应该是此赋得以流传千古的一个重要原因。
在笔者看来,梁武帝《孝思赋》值得特别重视的原因,并不在于该赋是一篇优秀的文学作品,而在于其间所包含的深刻的思想史意义。首先,以帝王之尊如此大力地倡导孝道,无形中极大地强化了孝道与国家治理之间的相互关联。其子梁元帝对此深有体会,将提倡和实践孝道视为梁武帝足以比肩以往圣帝明王的地方:“伏寻我皇之为孝也,四运推移,不以荣枯迁贸。五德更用,不以贵贱革心。临朝端默,过隙之思弥轸。垂拱岩廊,风树之悲逾切。洁斋宗廊,虔事郊禋。言未发而涕零,容不改而伤恸。所谓终身之忧者是也。盖虞舜、夏禹、周文、梁帝,万载论孝,四人而已。”[3]427虽不无誉亲之嫌,却也不是空穴来风。其次,以功德回向的方式,使儒佛两家由对立趋向于协调。自汉末以来,士大夫多据儒家孝道攻讦佛教剃头、独身、禁欲为不孝,梁武帝将读诵、注疏、讲说佛教经典,塑造佛像,供养僧众和建造寺院的功德,回向给自己的父母双亲,希望他们得生善处。如此以来,依据佛教所展开的修行活动也就具有了践行儒家孝道的内涵和意义,儒佛两家的关系自然就会由相互对立而逐渐趋向于相互协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