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邓一韪防控常德地区鼠疫的经验及其启示

2020-01-17 09:21王向清雷定京
湖南财政经济学院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常德鼠疫防疫

王向清 雷定京

(湘潭大学 哲学系,湖南 湘潭 411105)

一、引言

邓一韪(1902—1980),湖南郴州人。中国现代著名流行病学研究专家、教育家,湘雅医院流行病学与卫生统计学系主要创始人。他是20世纪30至50年代中国流行性疾病防控研究的主要倡导者与实践者,为该领域的临床实践积累了宝贵的实践经验,提出了不少流行性病毒的防控理论。作为中南地区的著名医学专家,他长期主持湖南省立传染病医院、湖南省卫生实验处、湘雅医学院等公共事业的工作。在长期从事流行性疾病风险防控与医学救治研究与教学的基础上,邓一韪对1911年以前烈性传染病及大规模流行性疾病的疫情进行了历史性的病理学分析。他与彭继甫教授共同撰写的《霍乱在国内流行概况及流行病学的探讨》一文不但对霍乱在国内的流行状况、霍乱病症之区分方法及其防治方法等作了详细阐述,而且具体分析了1821—1950年以上海为主的各地霍乱疫情,为后学对以霍乱为例的流行病研究提供了宝贵的理论资料。在鼠疫疫情防控方面,邓一韪在抗日战争时期出版的《细菌战的防疫概要》一书中对常德细菌战大背景之下大规模流行的鼠疫疾病之应对与治理做出了专门论述。此书细致地介绍了鼠疫流行的概括、防疫的方针、防疫的要领及处置方法、个人防疫的方法等具体知识,为推动湖南省防治鼠疫疫情工作的展开做出了重要贡献。[1]1941年冬,日本侵略军在常德城乡空投生化细菌武器,诱发了当年和次年两次大规模鼠疫,致使城乡7643名百姓感染鼠疫而病亡。面对时艰,邓一韪作为流行性疫病的防控专家奔赴常德,为预防、控制鼠疫蔓延做了不少富有成效的工作,为常德及周边地区的人民免遭更惨烈的鼠疫危害做出了重要贡献。

国内众多学者对邓一韪的鼠疫疫情防控背景及其理论与实践作出了较为深入的研究,依据不同研究视角,可将相关研究分为以下几类:

首先是对邓一韪防控常德鼠疫疫情背景的研究。廖开桂(1993)是较早详细描述邓一韪防控常德地区鼠疫事迹的学者。但其仅作了整体宏观的把控,并未对其防控鼠疫背景进行深入研究。[1]罗国祥(1993)在廖开桂研究的基础上作了一定程度的增补,对邓一韪防控常德鼠疫的历史背景介绍较为详细。[2]韩隆福(2003)详细地描绘了日军突袭常德,邓一韪临危受命奔赴常德抗疫前线的前后历史背景,同样是从宏观角度进行历史叙述。[3]陈先初(2003)则细致考订了日军对常德发动细菌战是精心策划的罪恶阴谋。[4]傅以君(2003)深刻论述了日军对常德发动细菌战所造成的环境问题,揭示了邓一韪防控常德鼠疫所面临的系列挑战。[5]

其次是对邓一韪防控常德鼠疫疫情之举措与成效的研究。陈致远(2017)作为长期以来关注常德细菌战史料研究的专家,从宏观和整体角度描绘了邓一韪等防疫专家驰援前线,以系统性防疫理论指导常德地区防疫实践,最终取得防控鼠疫基本胜利的历史过程。[6]同时他对1941年至1943年常德鼠疫所造成的百姓死亡人数作了阶段性的统计,这些统计数据客观展现了他在防控常德鼠疫的实践成效。[7]喻广德和张式成(2007)详细描绘了邓一韪常德防控鼠疫的医疗实践,为研究邓一韪防控流行病的医疗实践研究提供了史料佐证。[8]

最后是对邓一韪防控常德疫情启示的研究。朱清如(2016)对邓一韪等人提出系列切实可行的防疫理论如隔离传染源、切断传播途径、全国共同防控、构建医患命运共同体等进行了肯定,同时也指出了相关机构未能及时贯彻落实邓一韪等专家学者提出的防控思想所造成的危害。[9]陈翰声和邓如源(1988)详细介绍了邓一韪常德抗疫的举措,指出应当重视发展医学教育事业。[10]伍璜(1993)则提出应当汲取邓一韪防疫的经验教训,提高公共卫生事业应急能力。[11]

上述材料为我们大致勾勒了邓一韪抗日战争时期常德防控鼠疫实践的整体面貌。学界将邓一韪的常德防控事迹作为研究对象进行深入研究的成果极少,且由于不同学者掌握的研究史料丰富程度有所差异,其研究的侧重点也有所不同。大多数学者着重研究邓一韪三十年代防控湘潭地区霍乱及五十年代防控岳阳地区血吸虫的抗疫实践,对抗日战争时期邓一韪常德防控鼠疫的实践经验研究较少。本文拟从宏观角度对邓一韪常德地区抗疫实践经验及其启示进行整体概括,总结其常德抗疫实践的经验教训。邓一韪此次常德抗疫实践上承20世纪30年代湘潭防治霍乱之经验,下启20世纪50年代湖南防治流行病之实践,对推动湖南防控流行病疫情现代体系建设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当此全国人民共同防控新型冠状肺炎之际,回顾邓一韪当时在常德防控鼠疫的经验应当不无裨益。

二、邓一韪应对常德鼠疫重大公共疫情风险的严峻形势

邓一韪常德抗疫实践面临着极其严峻的现实挑战。邓一韪虽有丰富的防治传染病疫情的临床经验,且有谭学华、汪正宇等专家拼尽全力进行配合,然而常德当地医疗设备并不完善,居民防控意识不强,寻找病毒传染源也面临各种艰难。邓一韪常德防疫的工作,是在极其严峻的形势下展开的。

(一)寻找疫情传染源面临重重险阻

常德遭受日寇细菌武器袭击后,邓一韪被民国湖南省政府任命为常德联合防疫处副处长。他第一时间即奔赴前线,与常德医学家谭学华深入日寇制造的鼠疫及霍乱流行疫区进行调查研究,共同寻找疫情传染源。1941年11月4日,日军在常德上空投下大量的谷、麦、豆子、高粱和烂棉絮块、碎布条、稻草屑等杂物。然而当地居民并没有想到这是日本侵略者实施的细菌战,更无人将杂物送至医院检验。直至一周后,常德城内发现首例鼠疫患者,之后疫情迅速蔓延。自何处寻找日军投放的带菌杂物?如何迅速确定病原体性质以有效展开防控?如何迅速将杂物上的病菌与病患体内提取病菌进行比对?如何证明病菌为日寇蓄意投放?这都成为邓一韪寻找疫情传染源途中面临的种种难题。[12]

(二)常德缺乏检验病原体的基本设备

邓一韪认为当地并无专门性的细菌培养基设施,要确定此次疫情是否为鼠疫,还应当上报专业性更强的病毒研究专科医院检验才可靠。谭学华与汪正宇二位专家,便将诊断之病毒样本送往沅陵县之湘雅医学院沅陵分院进行专业检验,诊断结果确定是为鼠疫。谭学华立即向邓一韪报告:日军在常德发动了细菌战。他还向邓提出了四点建议:一是必须收集并销毁日本飞机投下的粮食;二是必须致电省政府,请求派来更多鼠疫专家;三是必须加强鼠疫防疫措施;四是必须准备鼠疫患者用的隔离医院。邓一韪将谭学华的建议撰成报告呈湖南省政府。湖南省政府批准了邓的报告,并统一部署、指挥常德城乡及毗邻的沅陵县灭鼠和预防鼠疫宣传。细菌战诱发的鼠疫疫情直到第二年春才有所缓解。[6]

(三)疫情传播速度较快,致死率极高

虽然邓一韪、谭学华、吕静轩、陈文贵等专家及时奔赴抗疫前线进行调查研究,并积极采取防疫措施避免了鼠疫大规模流行。然而由于疫情爆发之初当地居民未能对此引起重视,直至一周后疫情大规模爆发才报告当地卫生部门请求援助,常德错过了防控鼠疫疫情的最佳黄金时间,以致于邓一韪抵达常德指导抗疫实践时形势已极其严峻了。且当地居民防控意识不高、医疗卫生条件又极差,往往一人患病而传染全家,以至于死亡众多。邓一韪面对如此严峻的形势,必须迅速采取措施以控制传染源、阻断传播途径、治疗重病患者、寻求国家援助。[12]

三、邓一韪应对常德鼠疫重大公共疫情风险的重要举措及其成效

邓一韪作为常德疫情风险防范机制的主要参与者及核心领导者,其远见卓识与专业技能在实践过程中得到了充分展现。他敏锐地觉察到,民国以来湖南现代疫情风险防范机制本身存在一定缺陷。为克服这些缺陷,他坚持理性辩证分析与依据实际决策相结合,积极回应常德鼠疫疫情中所产生的种种社会需求及各类危机挑战。作为湖南省重要的流行病研究专家,邓一韪积极向政府部门建言献策,就湖南应对重大公共疫情风险提出了系列举措,使当时湖南政府部门的防疫决策更具有前瞻性。日寇鼠疫病菌生化武器袭击,细菌战后的常德面临系列重大公共疫情风险危机。面对这一严酷现实,他提出了一系列具有回应性、灵活性和包容性的公共疫情风险治理体制构想。他构想的基本理论路径,在常德地区鼠疫的防范与控制实践中得到了进一步完善。其理论内核包含地方防疫体系的建立与地方医疗机制的健全两大方面。

(一)建立地方卫生防疫体系

邓一韪重视建立地方性卫生防疫体系,采取形式多样的防疫措施;加强鼠疫重大公共疫情风险防御设施的基础性建设,强化防控和应对流行性疾病的硬性保障。彼时常德一带还出现了系列伴随鼠疫而来的次生疾病。邓一韪分析,防疫的重点应当是防控鼠疫,鼠疫一旦控制住了,常德的其他次生流行性疾病也会相应缓解。因而他采取了系列举措,防控常德地区之鼠疫。

1.全面开展杀菌消毒工作

细菌战过后的常德城内一片狼藉,环境污染极其严重、卫生状况令人堪忧。生活及厨余垃圾纵横遍野,老鼠横尸街巷腐烂发臭,污水四处横流而病患躺卧街头。常德当地医学专家谭学华曾在鼠疫爆发之初提议清扫带病毒之物品、焚烧带毒菌之衣物。但常德卫生院院长方某竟因害怕承担责任而加以拒绝。常德卫生部门工作人员的不作为,加剧了常德鼠疫疫情的蔓延。邓一韪抵达常德后,积极肯定谭学华的建议,立即组织当地医护人员进行全面广泛的杀菌消毒。他们组织当地居民清扫街道、焚灭带菌物品,在报刊上大力宣传常德鼠疫疫情的蔓延情况,积极向当地居民介绍鼠疫发作之症状及防御病菌的有效方法,并组织人员捕鼠灭鼠。在此基础上,邓一韪进一步采取强制措施:“在常德全市开展灭鼠灭蚤工作,动员市民捉老鼠,并规定死鼠应烧埋,活鼠须上缴。在常德西门外郊区建造火葬炉,专门焚烧疫病尸体,以免鼠疫蔓延。”[12]

2.因地制宜隔离重病患者

邓一韪甫一上任,便组织工作人员寻找合适的建筑作防疫医院,以便隔离及治疗之用,进而避免鼠疫蔓延。他在作于1965年的回忆文章《日寇在常德进行鼠疫细菌战经过》中如此描述当时的防疫情况:“隔离医院设在东门外约二华里的徐家大屋,是迁走十余户居民利用其房屋临时改建的。房屋周围挖了一条一丈五尺深、一丈二尺宽的壕沟,引水灌注,使与外界隔绝,并防鼠类窜入。沟上架设了活动木桥,以便随时出入。这个医院陆续收治了120多个病人,其中多数死亡,少数得愈。原因是设备条件太差,护理质量也不好。”[12]可见邓一韪等人组织常德当地医疗工作者因地制宜地展开了疫情的防控与救治工作,将医疗救治点设置在城区东门附近,并就近有偿征用了当地居民的私家住宅,利用简便有效的注水壕沟进行封闭式隔离,使得鼠疫疫情初步得到控制。然而由于前期当地政府部门不作为,加之常德疫区内卫生条件太差,医疗护理条件也不太好,致使鼠疫病患仍旧死伤惨重。

3.阻断疫情可能传播源头

早在1935年于湘潭惠景医院防治霍乱疾病时,邓一韪就提出了科学填埋病患排泄物、杜绝带病体散播新的传染源,从根源上断绝流行病疫情传播的思想。邓一韪指出预防霍乱的原则是在消灭霍乱病菌的来源,杜绝霍乱传染的途径。他认为流行病是可以提前预防的,关键是要吸收中外疫情防控史上的经验教训、加大防疫知识的宣传力度。阻断疫情传播源头,一方面要处置病患粪便,以绝霍乱病菌的来源;一方面要建设自来水设备,以断霍乱传播的机会。[13]邓一韪借鉴了他以往防治霍乱流行病的实践经验,努力消灭鼠疫病菌的来源,以杜绝疫情进一步扩散。他组织医疗人员科学填埋患者粪便及其所排出体液,从源头上杜绝鼠疫疾病的传播。

4.完善医疗基础设施建设

在常德防控疫情期间,邓一韪大力宣传防范鼠疫疫情的科学知识,积极推行民众预防接种及计划免疫工作。他还总结历年来参与防控救治霍乱所积累的经验教训,切实加强了常德防控鼠疫疫情的医疗基础设施建设,他在鼠疫疫情防控期间奔赴医疗前线参与创建南岳省立第一医院,以便扩大治疗鼠疫患者的医疗规模。邓一韪还在湖南省内组织开办类型丰富多样的卫生人员训练班,并带领一大批在流行性疾病预防与救治领域较为权威的专家学者亲临授课。他还主持了湖南医用药品器材制造厂的工作,切实保证湖南地区医用药品基础器材的制造与运输,以适应战时的政府需要。[11]

(二)推动地方医疗机制建设

邓一韪重视转变疫情防范控制的基本观念,坚持防疫工作以人为本;推动常德鼠疫重大公共疫情风险防御机制的不断完善,激活鼠疫疫情防控机制的柔性功能。

加大防疫知识的宣传力度,争取群众支持。常德遭受细菌武器攻击后,县城内居民的防疫意识仍极其淡漠。当地政府在邓一韪抵达县城之前从未想过向民众宣传防范鼠疫病菌的任何科学知识,以致于湖南省卫生处众多专家抵达常德后,所见“街上常有死老鼠发现……但没有人将死老鼠送医院检验,也没引起注意”。[12]邓一韪初抵常德,见街上行人践踏老鼠尸体而不以为意,对此而讶异非常。尽管医疗工作者及时展开了积极有效的控制措施进行疫情防控,但是民众缺乏医学知识不积极配合工作。邓一韪事后反思常德鼠疫的防治工作之经验教训,注意到了此期间政府及医疗卫生部门在群众工作方面的缺失:“当时群众对火葬很抵触,我们强迫实行,并将已掩埋的染疫尸体也挖出来火化。因此弄得人心惶惶,不可终日。一些群众怕火葬,往往有病不报疫情,或在夜晚偷运出城埋葬。”[12]这说明缺乏与群众沟通的雷厉风行式的防疫工作并不能使广大百姓满意,许多百姓在缺乏相应的医学知识的情景之下做出了许多与医疗工作者及地方政府相违背的不当行为,以致于当地民众视医务人员如寇仇,竟有居民殴打防疫工作人员。谎报瞒报疫情、私自偷运尸体,这些错误行为都加速了流行性疾病的进一步蔓延。邓一韪组织了一批湖南省卫生处的专家深入基层广泛宣传医疗卫生知识,最终使得当地群众养成了良好的卫生习惯,接受了科学的防控疫病方法。

(三)积极推行预防接种及计划免疫,配合政府推广

邓一韪1935年于湘潭惠景医院防控防治霍乱疾病时,总结了积极推行预防接种及计划免疫的实践经验。他认为“打预防药针以增强抵抗力”是预防鼠疫最有效的方案。为消除百姓误解,他建议地方政府应当积极组织医护人员向群众宣传接种疫苗和计划免疫的好处。面对群众的困惑,防疫人员要耐心向群众说明接种鼠疫疫苗的好处。[13]鼠疫爆发期间,邓一韪积极建言当时常德政府针对鼠疫疫情对民众推行预防接种及计划免疫,以便从源头上根本预防鼠疫疾病。随后常德政府便强制推行鼠疫预防疫苗注射。所有经过疫区的旅客亦须强制接受疫苗注射,否则不允许外地旅客擅自进入疫区;已接受一次鼠疫预防疫苗的疫区居民,若愿意再次接受疫苗接种则随时可至防疫站接受二次注射。[6]自此常德地区的鼠疫疫情才得到了初步控制,然而当地必备医疗物资仍然时有缺乏。常德细菌战后防控鼠疫疫情的医学实践,坚定了邓一韪致力于推动公共卫生事业的志向,也进一步促进其对防范重大公共疫情风险的深入反思。

防控常德鼠疫疫情期间,邓一韪、谭学华等医疗工作者及时展开了积极有效的控制措施进行疫情防控,但常德周边地区之难民因其乡政府未采取积极措施,以致于难民在湖南省境内的大规模流动,直接造成的疾病流动与人口流动一样无法得到控制,战火之中的湖南地区疫情防治工作仍旧困难重重。然而值得肯定的是,邓一韪等一行医疗工作者在极度艰苦的条件下忘我工作,使得抗日战争这一特殊时期的常德鼠疫疫情防控工作取得了一定成效。具体而言有以下几点:

1.疫区杀菌消毒工作卓有成效

邓一韪当时采取的防控措施是:“敌机空投物类最多的鸡鹅巷、关庙街、高山巷划为疫区,派兵警戒封锁,断绝交通,不准居民外出,直至疫情消灭时为止。在封锁期间,居民日用生活物资,指定购买地点,分别供应。”[12]他英明果断,在疫情爆发的初始阶段即果断建言常德政府隔离封锁鸡鹅巷、关庙街、高山巷等疫情高发区,并断绝了这几处繁华路口的交通运输,在第一时间就有效阻断了疫情的进一步传播,有力地保护好了周边居民的生命财产安全。在封锁隔离可能疫区的同时,他还要求政府部门保障百姓日常生活物资的充足供应,指定了安全的生活物资购买点以确保居民不染病。

2.居民防控意识得到显著提升

由于邓一韪在狠抓防控工作、严查疑似病患、隔离重症病患的同时加大了防疫知识的宣传力度,常德居民科学防范鼠疫疫情的危机意识显著提升。邓一韪要求地方卫生工作人员要“加强疫情报告管理。除公私医院、诊所一律登记病号,以备随时查核发现鼠疫外,并规定居民、旅社,凡有病发热者,必须报告防疫处派员调查,以便鉴定是否鼠疫患者,开展防疫卫生宣传工作,并组织防疫卫生检查。”[12]除了邓一韪加大宣传力度这一重要原因之外,居民防控意识显著提升还源于疫情报告管理制度的落实。建立完备的鼠疫疫情报告管理制度后,染病患者一律至医疗部门进行登记。一旦患者隐瞒病情,附近居民在掌握充分证据后可报告卫生处专员进行调查。防疫检查工作的组织及防疫卫生工作的展开,极大地提高了疫区居民的防控意识。

3.防控鼠疫病毒研究取得重大成果

邓一韪协同当时湖南省卫生处的一大批医学专家及病毒学学者积极开展了对常德鼠疫病毒疫苗的研制工作。他们首先检验了病毒的特性。在邓一韪的协同帮助下,疫区专家谭学华将敌机投掷之杂物用无菌生理盐水洗涤继而离心沉淀,取其沉渣作涂片再用显微镜检视。他们发现样本上有许多与鼠疫杆菌图谱极相似的病菌。二人继而又以温箱培养其他样本,取出样本沉渣进行涂片染色检查,结果又发现其他样本上也有许多与鼠疫杆菌图谱极相似的病菌。[12]邓一韪将患者体内提取的鼠疫病菌与自敌机投掷的杂物进行对比分析,辨明了病菌的特性,证实鼠疫病菌为日寇故意投放。在此基础上,邓一韪等进而在国民党中央政府派遣支援的外国病毒学专家的帮助下,剖析了病毒的结构、洞悉了病毒的特性。“常德鼠疫发生后……德籍犹太人专家伯力士,负责剖验鼠只和测定跳蚤的工作。”[12]这个专家在常德工作了两个月,共解剖了五六千只老鼠,试验断定常德市流行的鼠疫是老鼠和老鼠身上的跳蚤传播的。证实鼠疫病菌的传播媒介是跳蚤与老鼠之后,邓一韪便立即组织医疗工作者采取切实行动,动员全城居民灭鼠捉蚤。这些研究成果都推动了防疫工作的顺利进行。

4.疫区患病死亡人数日益减少

疫情爆发之初染病人数甚众,据邓一韪之记载,常德境内首例染病患者、年仅十一岁的女孩蔡桃儿患病三十六小时后便急速死亡。继蔡桃儿无辜死亡后,关庙街、鸡鹅巷一带相继产生多起病例,不及医治便病死。这一带平均每天新增患者多达十余人,传染极为迅速。直至翌年年初疫情才有所缓解。据他估计,疫情期间死于鼠疫的约在600人以上。[12]最初因未能在鼠疫病菌投放的第一时间隔离疫区居民,居民防范意识不强,故进一步加剧了疫情的传播。疫情爆发后鼠疫疫苗尚未研制成功,国民党中央政府对疫情之财政拨款又不及时,疫区疾病高发地段多出现淋巴腺鼠疫患者,故致使染鼠疫身亡者众多。直到疫区疾病高发地段实行强制性隔离,染病身亡的人数已有所下降。据陈致远考证《中国湖南常德侵华日军731部队细菌战受害死亡者及其遗属名册》所得数据:1941年11月至1942年3月,有姓名可考确实死于鼠疫的病患数量为109人,而染病致死的患者总计超过1000人;1942年4月至1942年12月,有姓名可考确实死于鼠疫的病患数量为151人,而染鼠疫致死的患者总数已降至360人左右。[7]直至鼠疫预防与治疗的医用疫苗研制成功,邓一韪大范围推行预防接种及计划免疫工作后,疫情逐步得到控制。1943年1月至1943年12月,有名有姓确实死于鼠疫的病患总数已降至28人。[7]患病死亡的人数逐步减少,在一定程度上显示出邓一韪等医疗工作者的努力得到了回报,其工作在防疫实践中取得了一定成效。

四、邓一韪应对常德鼠疫重大公共疫情风险的防控启示

20世纪30年代以来,中华民国的国家治理体系之基本运行框架已初步建立,处理现代社会之各项公共事务的专职政府部门也已基本形成,政府部门之问责机制也已初步形成。但在国民党政府的领导下,民国时期之政府体制运营功能缺乏活力,面对各类突发性公共事件时,地方政府措施运转不太灵活,政府部门问责机制的落实存在欠缺。这些缺陷集中涌现于常德细菌战爆发后湖南政府对重大公共疫情风险防范的具体措施中。在常德抗疫的具体实践中,邓一韪提出了系列完善公共疫情风险防范制度的科学举措,并总结了1941年常德鼠疫流行疫情的防控经验教训,且对此做出了深刻反思。他认为健全重大公共疫情风险反馈制度的基础性建设,是防疫控疫举措之关键。

(一)要激活地方政府防范应急能力

邓一韪认为,要克服机制运营过程中的弊端,必须健全从地方到中央的疫情防范制度,激活地方政府防范重大公共疫情风险的应急功能。常德鼠疫疫情爆发后,邓一韪将获悉的疫情情况上报至重庆国民党的中央政府,中央政府竟怀疑常德鼠疫疫情之爆发为捏造之谣言,复电“不得谎报疫情”;而邓一韪组织湖南省卫生处向时任湖南省政府提交的“假定防治鼠疫为对象的防疫工作计划”,也因“经费预算无所凭借”而拖延良久。[12]在邓一韪看来,尽管民国各类组织部门职责规划健全,然而在履行公共危机防御职责的过程中各部门却不负责任。他认为地方政府在调查工作中发现疫情时,应当第一时间向中央政府上报疫情蔓延的具体情况及防止疫情进一步扩散;中央政府在获悉地方政府的疫情报告后应及时给予地方政府反馈,赋予地方政府适当行政权力并援助地方政府必要的医疗资源,以便其能在合理有效的制度及政策保障下迅速应对重大公共疫情风险危机;地方政府在获得中央政府的行政授权及医疗援助后及时对疫情采取有效措施,积极使用地方政府之行政权力以充分组织调动当地专家学者,进行疫情防控与医疗救助,在进行医疗实践的过程中,地方政府能充分尊重专家学者的意见,以制定科学系统的地方性防控疫情计划。

(二)要为疫区提供充足的抗疫经费

邓一韪认为,1941年湖南卫生部门参与常德鼠疫疫情防控不力的主要原因在于,重庆国民党中央政府未能及时向常德疫区提供充足的抗疫专项经费。唯有获得充足的抗疫专项经费,才能获得最基本的抗疫医疗物资及基础设备。在疫情爆发的第一时间,医疗工作人员即已向中央政府申请专项经费。然而邓一韪等人申请的防控常德鼠疫的专项十万元经费却未得批准。经费申请提出后,“经财政厅、会计处和审计处审查,认为疫情尚未证实,经费预算无所凭借;因此拖延下来,没有及时提交省政府会议正式通过。”国民党中央政府之财政部门虚与委蛇,在办理专项疫情财政拨款事务时互相推脱致使疫情专项经费的申办未能成功。“后来常德市已经发现了鼠疫病人,再次来电催促防疫,卫生处又找有关单位商洽。他们推托责任说,这是地方性事件,应由常德地方当局拨款办理,又说事属战争性质,应由中央政府统筹拨款。经过为期一周的往返磋商,初步在省政府会议上通过了卫生处所拟订的工作计划,但经费被核减至二万余元;在中央拨款未到达之前,由省政府陆续垫付。省医疗防疫队临出发前,还是由卫生处垫借五百元才成行的。”[12]在申请防控疫情的专项经费的过程中,国民党中央政府以疫情爆发仅为地方性事件并未波及全国而推卸责任,认为专项经费应由地方承担;而常德地方政府由于无力出资故陷入两难境地。邓一韪反思:疫情爆发之初,中央政府应及时向疫区拨款专项经费进行支援,因专项经费对疫区抗疫甚为关键。

(三)要构建和谐的医患命运共同体

邓一韪认为要在医护人员与患者间构建和谐良好的医患关系,面对日寇侵蚀国土之严峻形势、面临疫情蔓延的重大考验,医患之间更应建立命运共同体关系以维持双方利益。医护人员的生命安全一旦遭遇损害,病患的生命也会遭到威胁;而医护人员的职责和使命则是尽力保护病患免受疾病侵蚀。因而医护人员在进行医疗及防控实践的过程中,应当努力向病患及民众宣传科学的医疗知识,消除病患心中的顾虑、促使病患积极配合治疗、保障病患的生命安全。邓一韪举例说:“为了防止疫病外传,在常德市的六个城门口都设有检查站,由防疫人员对出进行人进行预防注射。由于事前没有做好细致的宣传解释工作,群众顾虑很大。有的因逃避注射而偷爬城墙出城;有的半夜爬城墙进来;有的则花钱买了别人的注射证作假证明。”[12]正是因为医护人员未能及时宣传科学知识、消除群众及病患心中顾虑,才会导致群众半夜逃出城外或城外群众潜入城内,甚至部分群众购置假注射证以免于注射防疫疫苗。这些行为都加重了医护人员的工作负担,更导致部分群众生命安全受到直接威胁。另一方面,病患及群众也应积极配合医护人员的治疗,以消除疾病对自身之损害。邓一韪又举例论证:“在农历春节前,有一个家住桃源县马鬃岭的李姓布贩到常德贩布,住在旅社中。他不愿注射防疫针,而买了一张注射证,以便出境。忽一日头痛发热,怕被发现送进隔离医院,于当夜雇舟潜行返家,第三天就死了。他家的两个儿子、媳妇和一名幼子相继患同样的病死亡,并波及邻居,共死去十四、五人。他的岳父是个巫师,闻讯赶来为他设坛祈禳,事后也得了同样的病死亡。经省卫生防疫处防疫人员由常德驰往防治,历时半个月,方得扑灭。这次在桃源县发生的是肺鼠疫流行。”[12]病患如不积极配合医护人员工作接受治疗以防控疫情,不但会危害其自身生命安全,更有可能危及家人。

(四)要建立抗疫医疗统一战线

邓一韪反思,国民党中央政府派遣国家病毒学专家组前往常德进行防疫指导工作,这本是一件有利疫区防疫工作顺利展开的好事。然而中央派来的专家并不与邓一韪、谭学华等疫区专家构建良性的抗疫医疗统一战线。“重庆派来的医疗防疫队头一批共二十多人,由军医署训练班的细菌学教授陈文贵率领,于十一月十七日到达常德。陈文贵与我有同学关系,他听了我们介绍防治情况并检查了广德医院所制的染色细菌玻片之后,说:‘根据流行情况和证据看来,鼠疫是很可能的。但政府考虑是否真正为敌机投下的鼠疫杆菌,还须作尸体解剖;剖验得到确切证明后,方可肯定。这样才能使国内外科学界信服无疑。’我当时对他说的这番话深为不满,因为他对地方的疫情报告太不信任了。但他是中央派来的,自己对于细菌学没有他那么熟悉,又拿不出实验证据,只好唯唯听命,并设法找一个疫死的尸体给他作剖验,以便把日寇进行细菌战的罪行肯定下来。”[12]身为中央派遣的专家陈文贵与邓一韪等人在病毒来源的问题上发生了分歧,陈文贵等人很不信任邓一韪与谭学华经调查研究得出的结论,认为日寇不大可能派遣飞机向常德投放带有鼠疫病菌的杂物。以陈文贵为代表的的中央专家组并不太配合邓一韪等人的防疫工作,给予的许多防疫指导也不过是纸上谈兵。他们表面上承认邓一韪与谭学华的研究工作,实际上却对此表示深切之怀疑。为消除中央专家组之疑惑,邓一韪又只好组织湖南省卫生处之工作人员设法寻得因鼠疫身亡的患者尸体,提取其中鼠疫病菌之样本,将患者尸体各器官提取的体液做成玻片标本染色,将提取的病毒注射至各类动物的体内,且专门制作病菌培养皿,将之与谭学华由杂物提取的鼠疫病菌进行对比。在对比结果面前,“陈文贵才表示,当真象鼠疫杆菌”。后来注射了病患体内病菌的动物,在两三天内也都病死了。邓一韪等人又对这些动物进行解剖。此时细菌培养基上的细菌也生长出来了。经过检查,发现无论是动物体内的或培养基上的细菌,都与死者体内的细菌一模一样。“在真凭实据面前,陈文贵承认常德的疫病是鼠疫杆菌所致,并根据他们自己的调查材料,判断为敌机空投物品所导致的鼠疫。”[12]正是由于陈文贵等专家组对邓一韪等人的专业水平之不信任,进而使得邓一韪在防疫之余多做了许多不必要的工作。可见大疫来临之时,不建立坚强的抗疫医疗统一战线,则不利于防疫抗疫工作的顺利展开,甚至还会在一定程度上阻碍防疫抗疫工作。

综上所述,1941年常德遭受日寇的细菌袭击即为该年鼠疫疫情爆发的导火索,而抗日战争背景下的鼠疫防治更具有其特殊性、复杂性与局限性。或是由于连年战争加之防疫任务艰巨,邓一韪在这一年对鼠疫疫病的记载远不如陈文贵、钱宝康、容启荣、谭学华、王诗恒等学者记录得翔实,但现有资料也可以帮助了解这一时期的常德鼠疫疫情。日军对城市的细菌武器袭击使得湖南中北部地区之经济活动几近瘫痪。在此次常德疫情防控过程中,由于物资援助不及时、政策帮扶不到位等主观因素,造成染病病患伤亡众多、疫区卫生不容乐观,因而1942年鼠疫再次于常德肆虐。疫情爆发之初政府并没有立即作出反应,除了对常德鼠疫疾病有忽视之外,亦可能与当时的严峻局势下中央政府之财政紧张有所关联。但邓一韪等重视使用现代化卫生手段应对鼠疫,从而使得疫情得到了有效控制。一个地方政府在绝境中积极自救的有效模式就此建立,并在1943年湖南防控霍乱疫情的实践中逐步发展。邓一韪领导下的常德鼠疫防控诠释了现代防疫的科学概念,在有限的应急物资和医疗条件下,努力建立地方性的社会防疫体系;积极强化了防疫措施,提高了普通群众的疫情防护意识,从而构建了具有现代湖南特色的疾病防控之特殊范式。常德的鼠疫防治在特殊时代的种种主客观阻碍下艰苦进行着,在某种程度上此次鼠疫的防治也取得了一定的成效。邓一韪参与的常德鼠疫防控工作展现了全新的属于湖南自身的特殊防疫模式。常德鼠疫的防控措施实际上表明了湖南现代化医疗防控模式的初步建立,这一模式的生命力也远远超过其时代局限而影响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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