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毛泽东实践哲学思想的历史意蕴

2020-01-16 14:37:44
湖南省社会主义学院学报 2020年6期
关键词:马克思主义历史发展

陈 英

(湖南省社会科学院,湖南 长沙 410003)

毛泽东联系中国革命发展轨迹延展马克思主义实践哲学,结合中国传统文化中知行合一的哲学范畴,提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开启了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的新篇章。进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新时代,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实现民族复兴成为中国发展主旋律,实践的语境从斗争转向发展。经由上世纪八十年代真理标准问题大讨论,“理论联系实践” 的观点已深入人心,但对实践的把握既要避免抽象化为“在任何时间和地方都适用、然而有可能在任何时间和地方都失去解释力的空泛概念”,也要避免泛化为“区别于理论活动的‘做事’”,由而联系历史语境理解实践仍待进一步明确。[1]实践是现实历史的发展,脱离对创造历史的现实以及成为历史的现实的认识,无法真正把握实践。毛泽东强调实践,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他对革命早期种种理论脱离实践行为的反省,回到毛泽东实践哲学源头,理解毛泽东实践哲学的历史内涵,对于准确把握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实践依然具有积极意义。

一、毛泽东实践哲学的理论继承

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开篇就指出,“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感性的人的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相反,唯心主义虽然发展了主体的能动方面,却“不知道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向”。[2]马克思从实践出发批评从前的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分离主体与客体,唯心主义夸大主体的能动性,看不到客观对象与现实对主体能动性的制约,旧的唯物主义看到了对象与现实的客观性,却又仅仅立足于客体对象的视角,看不到人的主观能动性。实践是连接主客体的桥梁,实践的一面是实践的施动者,是具有认识能力与主观能动性的行动主体,另一面是实践的受动者,是行为面向的对象与环境,是制约主体何种行动可能的物质基础与客观条件。借助实践,马克思超越了西方传统形而上学主客分离的思维模式,把社会历史科学纳入客观科学的范畴。“在思辨终止的地方,在现实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们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的实证科学开始的地方。”[3]历史唯物主义以唯物主义的方式诠释历史,但又超越了旧唯物主义忽视人的主观能动性的局限。人的主观能动性使人能创造性地改变生存环境,有利于人的自身发展,而非被动地服从自然制约,在人改造生存环境的过程中,社会历史发展呈现出某种可解释性与规律性,但却不能解释为单向度的因果必然性。

实践是人改变环境并实现自我改变的活动。“环境的改变和人的活动或自我改变的一致,只能被看作是并合理地理解为革命的实践。”[4]马克思主义实践观是毛泽东实践哲学思想的直接理论起点。毛泽东从当时国内翻译的苏联马克思主义教科书中接触到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思想。1936 年11 月至1937 年8 月期间,毛泽东阅读了西洛可夫、爱森堡等著的《辩证法唯物论教程》,写了一万二千多字的批注,阅读米西等著的《辩证唯物论与历史唯物论》,写了约二千六百多字的批注,批注的重点都在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与辩证法。这些批注是毛泽东《实践论》与《矛盾论》思想的理论来源。其间,毛泽东为抗大讲授马克思主义哲学,撰写了《辩证法唯物论(讲授提纲)》,第二章“辩证法唯物论”第十一节的内容正是《实践论》的原身。

毛泽东实践哲学思想作为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最重要的一环体现在历史唯物主义在中国历史语境中的具体诠释。毛泽东大量采用本土化语言诠释马克思主义认识论,如用“失败乃成功之母”“吃一堑长一智”来描述认识从不正确到正确、从不符合实践到符合实践的辩证发展过程;用“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描述认识的第二个阶段,即理性地作出判断与推理;用“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来分析间接知识如何需要来源于实践。在此,中国传统智慧与马克思主义的科学认识论相互借鉴与印证。一方面,中国传统智慧来源于中国历代先人的实践经验总结,由此为马克思主义认识论的科学性提供证实;另一方面,马克思主义是源于西方的外来理论,用本土化的语言理解其认知要义,有助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大众化,通俗的语言与日常认识息息相关,更有利于为广大民众接受,用于指导中国革命实践。

二、统一“知”与“行”的历史意识

《实践论》 采用副标题 “知与行的关系”,“知”“行” 是一对中国哲学范畴,“知” 对应于理论认识,“行”对应于历史行为。毛泽东批评,教条主义的“知” 是脱离“行”的“知”,缺乏实践的根据,无法运用于现实;经验主义的“行”则是脱离“知”的“行”,没有全面的与系统的“知”作为指导,看不清前进的目标,无法从长远来论。从概念范式上来说,主体与客体这一对范畴继承自西方古希腊哲学传统,内含本体论意指,而“知与行的关系”更直接地指向认识论,由“行”至“知”,由“知”导“行”,以实践为起点,知行关系是一个互动发展过程,而对这一互动发展过程的把握,需要引入历史与时间意识方能获得整体识。

实践是一个融合主客体的历史过程,准确把握事物的发展需要有整体意识、全局意识与发展意识,排除任何形式的独断论和机械论。毛泽东在《实践论》中比较了二种处事的态度,一种以实践为根据的态度,一种非实践的态度,二者的区别就在于看不看“事情的全体”,触不触到“事情的本质”。事情的全体即“事情的历史和全部现状”,事情的本质即“事情的性质及此一事情和其它事情的内部联系”。[5]这之间,看事情全体又是触及事情本质的必然要求,事情的全部现状本身也包括此一事情与其它事情的相互关系,透过这些关系,联系事物发展的历史轨迹,方能预测事物发展的可能走向,发现促进事物朝着预期目标发展的条件,从而充分利用这些条件,发挥主观能动性。无论实践或是认识都在时间维度上向前推移,即使可以诠释历史、分析现在、预测未来,但种种认识都是此时此地的认识,不能超越历史条件限制永恒为真。如列宁所言:“实践标准实质上决不能完全地证实或驳倒人类的任何表象。这个标准也是这样的‘不确定’,以便不让人的知识变成‘绝对’,同时它又是这样的确定,以便同唯心主义和不可知论的一切变种进行无情的斗争。”[6]所有认识都有条件限制,没有超越时空与历史发展之上的绝对真理,现在的认识对于未来的社会历史发展而言不是绝对的、无条件的恒真,因此,除非信仰,来自实践的知识都需要联系具体情况具体分析,这也是毛泽东批判教条主义的一个理论依据。

认识的过程从实践开始,最后又回到实践接受检验。毛泽东区分了认识的两个阶段,认识的感性阶段与理性阶段。认识从感性阶段发展到理性阶段,虽然两者之间有质的飞跃,但发展过程却是渐进的,鉴于现实与矛盾的复杂性,甚至会在正确与错误之间出现反复回旋。从过程上分析,理性认识也有一个从不成熟到成熟的发展过程,借用库恩的科学认识论而言,即理论的发展是一个从相互争鸣到建立统一的理论范式的革命过程。毛泽东强调,实践与认识无法断然分离,根据实践中“知”与“行”结构关系的变化,实践的发展过程区分为在“行”中“学”、在“学”中“行”、以及“知”“行”融汇获得理论自信三个阶段。

实践的第一阶段,在“行”中“学”。在“行”中“学” 发生于认识的起源阶段。认识起源于实践,在实践中萌生认识的需求。了解历史可以通过间接知识,但获知当下需要直接参与,要知道梨子的滋味,最直接而有效的方法就是“亲口吃一吃”,特别是对于新事物与新事件的认识,直接接触事物与参与事件对认识事物或事件的“新”就显得尤为重要。新事物的新是我们还没有深入了解的,所以在这一阶段,先有“行”,然后在“行”中逐步获得认识新事物的相关信息、进而推动认识向前发展。毛泽东提出认识中国革命战争的规律要“从战争学习战争”,指出“革命战争……不是先学好了再干,而是干起来再学习,干就是学习”,邓小平在改革开放初期提出 “摸着石头过河”,对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这个新事物边干边学,都是体现出实践初级阶段在“行”中“学”的精髓。

实践的第二阶段,在“学”中“行”。认识的感性阶段更倾向于在“行”中“学”,在实践的摸索中逐步获得经验知识的积累,当积累到一定阶段,认识也就进一步升华,迈向理性认识阶段。虽然毛泽东在描述感性认识到理性认识的时候用了“飞跃”这一个词,但此一“飞跃”更多指二者之间质的变化,而非实质上的过程飞跃。以实践为基础的理性认识并不同于佛教的顿悟,灵感突至,一蹴而就,相反,认识过程中,认识者需要立于理论与实践的边界,不断根据实践对自己的理论进行校正。毛泽东指出:“认识的过程,第一步,是开始接触外界事情,属于感觉的阶段。第二步,是综合感觉的材料加以整理的改造,属于概念、判断和推理的阶段。只有感觉的材料十分丰富(不是零碎不全)和合于实际(不是错觉),才能根据这样的材料造出正确的概念和论理来。”[7]认识进入理性阶段,当我们能够对事物作出有根据的判断与推理,此一阶段再来摸着石头过河就坠入毛泽东所批评的“事务主义”巢穴。理论研究本身也是一种实践,在这一实践过程中,需要结合他人的研究成果,扩充自己的理论视野,在联系与发展的基础上,获得对事物更系统、更普遍、更本质的认识。在“学”中“行”,意味着要与错误的认识作斗争,最终确立正确认识的领导地位。“历史告诉我们,正确的政治的和军事的路线,不是自然地平安地产生和发展起来的,而是从斗争中产生和发展起来的。……不同这些危害革命和革命战争的有害的倾向作斗争,并且彻底地克服它们,正确路线的建设和革命战争的胜利,是不可能的。”[8]

实践的第三阶段,“知”“行”相互融汇,获得理论自信。《实践论》的核心立意可以用马克思广为引用的一句话来概括:“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9]认识从实践中来,最终又回到实践,用于指导实践,在与实践的互动中不断发展。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这一检验贯穿实践整个过程。对事物的认识达到一定阶段,对事物的内在发展规律有了一定程度的认识,在运用这些规律指导实践中获得成功,那么,也就获得了理论自信。理论自信有助于我们在纷杂的现象中更准确高效地把握事物的本质,比如,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认识,从改革开放初期提出发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到建立建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从最初的摸着石头过河,到探索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到今天,中国实践与中国模式的成功更加坚定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四个自信”,由此,以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为指导,也就能更高屋建瓴地统筹布局,引领中国更顺捷地走向现代化强国的未来。

三、统一主体与客体的历史意识

毛泽东发扬了马克思主义的实践哲学思想,贯彻了马克思主义“问题在于改变世界”的实践态度。历史唯物主义的创见性在于综合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两者之所见,超越二者之所短,既认识到客观环境的制约,又看到人的主观能动性。宏观上,个人的主观意识融汇在历史潮流中,人们的合力共同推动历史前进。微观上,主体的具体行为选择并不能排除自由意愿的作用,受认识的限制,他们的行为就既有可能推动历史,也有可能阻碍历史,使历史转向曲折往复,这正是历史的复杂与非决定之处。因此,虽然“问题在于改变世界”,但在具体的历史时刻或历史阶段,主体的行为有可能使世界变得更好,也有可能使世界变得更坏。主观能动性具有双重性。

毛泽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运用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来看问题,注重实践,既意识到引导实践的主体意识的重要作用,也明确指出历史客观性的不容否定。当时党内普遍存在不支持农民运动的声音,毛泽东看到了农民运动在当时革命运动中的积极作用,一开篇就站在领导者主体意识的角度反问:“站在他们的前头领导他们呢?还是站在他们的后头指手画脚地批评他们呢?还是站在他们的对面反对他们呢?”接下来,进一步强调:“每个中国人对于这三项都有选择的自由,不过时局将强迫你迅速地选择罢了。”[10]在这里,一方面,就某一具体的历史时刻而言,个人行为都有一定程度的选择自由,如毛泽东给出的三种反问代表当时中共引导农民运动可能的三种态度;另一方面,这种选择放置在“时局”发展(历史)的客观现实面前,“时局”决定了选择的未来成败,这一点,在中国早期革命发展过程中尤其明显,正确的认识以及在正确认识指引下的革命行动选择,时局将造就革命的成功,革命的成功推动时局的发展,错误则意味着革命的曲折发展或失败。

体现在实践中的主体意向性是目的,在这一视野下,认识与理论则是手段,服务于意向性行为,服务于实践。实践从一开始就受到主体意向性目的的作用,受手段-目的理性的指引。马克思·韦伯指出:“手段对于给定目的的适当性问题,是绝对可以进行科学考察的。”[11]毛泽东诸多思想中都有这一手段-目的理性的印记。在《反对本本主义》中,毛泽东谈社会经济调查,结合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分析方法,指出调查目的指向的重要性:“我们调查工作的主要方法是解剖各种社会阶级,我们的终极目的是要明了各种阶级的相互关系,得到正确的阶级估量,然后定出我们正确的斗争策略,确定哪些阶级是革命斗争的主力,哪些阶级是我们应当争取的同盟者,哪些阶级是要打倒的。我们的目的完全在这里。”[12]对于革命的认识,毛泽东指出:“我们的斗争目的是要从民权主义变到社会主义。”在革命战争时期,中心目的即取得革命的胜利,其它工作都必需考虑到革命这一当前历史现实,“工作每件都是为着战争,而不是离开战争的和平事业”。[13]对于无产阶级历史使命,毛泽东指出:“包括实现下述的任务:改造客观世界,也改造自己的主观世界——改造自己的认识能力,改造主观世界同客观世界的关系。”[14]

认识是主观与客观辩证互动的过程,围绕改造世界这一历史任务而展开。历史相对于个人而言,既不是机械唯物论者所见,个人只是历史的被动服从者,也不是唯心论者所见,历史只是观念的创造。肯定人的主观能动性,倡导积极地改变世界,“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如何改造天下成为个人应尽的历史道义,这一价值观合于中国传统儒家文化“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政治理想。毛泽东实践论发展了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认识论,把“知”视为与“行”共存的过程,反对分裂“知”与“行”,从思想根源上清算了当时党内教条主义与经验主义的错误,把中国革命引上正确的道路。实践真理观倾向于一种历史的、反思的真理,真理需要在实践中得到检验,实践的成败与否在历史发展的最后时刻得到清算。“《实践论》确实是没有结束真理,而是启迪着我们在实践中不断地开辟认识真理的道路。”[15]二十世纪“和平与发展” 是世界的主题,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时期,面对复杂的国内外局势,发展在实践中的历史检验具有更多维的视角,需要联系发展的目的、发展的历史条件与可能来考量其成败。

注释:

[1]贺来.论马克思实践哲学的政治意蕴[J].哲学研究,2007,(1):3.

[2][3][4][9]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137,73,55,140.

[5][7][8][10][12][13][14]毛泽东选集(第1 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290,290,186,13,113- 114,123,296.

[6]列宁选集(第2 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103.

[11]马克思·韦伯.社会科学方法论[M].李秋零,田薇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3.

[15]李维武.辩证唯物论的知行统一观:重读毛泽东《实践论》[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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