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可
(武汉大学 哲学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传统文化观是指对“什么是传统文化”和“如何对待传统文化”等问题的根本回答。①一般而言,文化概念有广义与狭义之分。广义的文化概念是指人类的物质和精神创造活动及其全部成果,包括经济、政治、社会和思想观念层面的内容,而狭义的文化概念是指人类的精神创造活动及其成果,尤其是指思想学说和价值观念。相应地说,我们可以从广义和狭义两个方面来界定传统文化。广义的传统文化是指人类在每一时代所继承的以往时代的物质遗产和精神遗产,而狭义的传统文化是指以往时代所遗留的思想学说和价值观念。本文主要讨论的是狭义的文化和传统文化。马克思主义的传统文化观是不同时代的东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依据唯物史观的基本观点思考上述问题而形成的理论成果。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同志围绕中华传统文化所发表的一系列重要讲话,集中体现了其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立场和方法,是马克思主义传统文化观的当代形态。深刻领会习近平关于传统文化的重要讲话的精神实质,首先必须全面认识马克思主义的传统文化观。马克思、恩格斯在创立、完善唯物史观的过程中初步构建了马克思主义的传统文化观,揭示了传统文化的双重维度。19世纪末以来,在马克思主义的世界化与民族化的进程中,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马克思主义者运用唯物史观思考中国传统文化的性质和命运问题,探讨了作为思想形式的传统文化的丰富内涵和时代意义,阐发了对待传统文化的合理态度和科学原则,真正确立了马克思主义的传统文化观。
传统文化问题自从19世纪以来逐渐浮出水面。随着西方资产阶级势力的崛起与扩张,人类开始了现代意义上的世界历史进程,传统社会的宗教、价值和文化观念受到极大的冲击。在西方,人们在享受技术进步、财富增长和政治解放所带来的便利、自由和平等的同时,又经受了阶级对立、劳动剥削和环境破坏等所导致的痛苦和压抑,经历着虔诚、团结、友爱、互助等传统价值观念的失落;在落后的非西方国家和地区,人们被迫遭受西方资本主义文明的侵入,既经历着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之间的冲突,又面临着民族文化与世界文化之间的矛盾。作为现代资产阶级社会的观察者和批判者,马克思、恩格斯虽然很少专门论述传统文化问题,但是他们在诸多论著中所阐明的立场和观点为探讨这一问题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资源。
马克思、恩格斯在传统文化问题上最有代表性,同时也是最具争议性的观点莫过于《共产党宣言》中的著名论述:“共产主义革命就是同传统的所有制关系实行最彻底的决裂;毫不奇怪,它在自己的发展进程中要同传统的观念实行最彻底的决裂。”[1](p51)在这篇宣言中,他们反驳了对共产主义提出的种种责难,明确表示在共产主义革命的过程中必须抛弃包括宗教、道德、政治、民族、国家等在内的传统观念,因为“精神生产随着社会生产的改造而改造”“旧思想的瓦解是同旧生活条件的瓦解步调是一致的”,[1](p52)社会革命必然导致与传统文化的彻底决裂。这无疑表明了马克思、恩格斯主张否定、抛弃传统文化的决绝态度。尽管这一观点由于反映了社会变革时期剧烈动荡的现实情况,并且作为马克思主义革命理论的一部分而得到辩护,但是其隐含的激进立场以及社会主义国家受其影响而实行的带有极端性质的文化政策和措施,难免让人误解马克思、恩格斯乃至整个马克思主义的传统文化观。
近年来,国内思想界出现的历史虚无主义思潮中的一种代表性观点就把马克思的历史观等同于历史虚无主义。持这一观点的学者认为,在马克思的历史观中,从奴隶社会、封建社会到资本主义社会都是阶级社会,代表着人类本性的堕落;资本主义所取得的巨大成就是异化的,其政治制度、经济制度、社会组织和道德观念等终将被彻底抛弃。循此逻辑,马克思的历史观与基督教的历史观极为相似,它们都是以未来阶段为参照系,完全否定包括过去和现在在内的人类历史的意义。因此,马克思的历史观就区别于启蒙时代历史观以现实世界及其进步为标准的现代思维方式,“显然脱离了启蒙的思想路线,陷入历史虚无主义了”。[2]这一观点错误地把马克思的社会形态理论建立在抽象的人性论基础上,把马克思的历史观与基督教学说不加区别地混同在一起,从而得出了马克思否定现实世界及其进步意义的谬论。实际上,马克思对待传统文化和现实世界的态度和看法以唯物史观为基础,而唯物史观与抽象的人性论和基督教的历史观有着本质的区别,所揭示的是现实的人类历史进程及其发展规律。不仅如此,尽管马克思在对资产阶级社会的经济、政治、文化和道德生活展开了深刻分析与激烈批判,但是,他所展望和期待的未来共产主义社会恰好是在诸多方面对资产阶级社会乃至以往时代的继承与发展,而非虚无主义意义上的彻底否定。
国内误解马克思主义的传统文化观的另一种观点是把中国共产党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和方针看作是适应不同时期主要任务的工具性策略。持这一观点的学者认为,中国共产党在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的主要任务是采取武装斗争以夺取政权,其对于文化的主张和选择必然是为革命斗争服务的,因而对重视和谐守成和秩序法则的儒释道等传统文化持以批判为主的态度,表现为“批判地吸收”;而在取得政权、建设发展的时期,特别是在21世纪初提出和谐社会建构的主张之后,习近平总书记从治国理政的整体需要出发重新思考文化继承方针,提出对传统文化“要有鉴别地对待,有扬弃地继承”,从而开始全面继承、吸收古代的优秀文化。[3]这一看法敏锐地注意到中国共产党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和方针在革命和建设时期的历史性转变。不过,它仅仅把这一转变理解为政治层面的政策调整。这既忽视了中国共产党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和方针背后的理论依据,也没有准确把握整个转变过程中一以贯之的内在逻辑。进而言之,如果割裂中国共产党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和方针与其理论基础之间的联系,仅从政治性的文化策略层面解读中国共产党对传统文化的重视,特别是习近平总书记关于实现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重要思想,那么,人们似乎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无论是继承和发扬优秀传统文化,还是发展当代中国文化,都不必然依赖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指导,也不必然趋向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价值目标,甚至可能被文化保守主义者贴上“儒学复兴”的标签。这样的结论实际上走向了另一种“历史虚无主义”——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指导地位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否定,并且与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十九大报告中所强调的“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发展社会主义文化等要求相去甚远,甚至背道而驰。
可见,在19世纪上半叶文化冲突激烈、革命形势高涨的背景下,马克思、恩格斯阐明了对待传统文化的批判态度,形成了社会革命话语中的传统文化“决裂说”。在21世纪的中国,这一“决裂说”激起了复杂的理论效应,引发了对马克思主义的传统文化观的历史虚无主义阐释。上述两种观点颇具代表性,一种观点通过歪曲马克思历史观来否定包括传统文化在内的现实世界在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的重要地位,另一种观点实际上割裂了中国共产党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和方针与马克思主义理论之间的联系,从而否定了马克思主义的传统文化观。要澄清这些误解,必须立足唯物史观的理论视域和基本观点,阐明马克思、恩格斯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和观点,挖掘马克思主义的传统文化观的丰富内容,进而揭示中国共产党在传统文化问题上对马克思主义的传统文化观的运用和发展。只有这样,才能准确把握马克思主义的传统文化观、正确理解中国共产党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和方针,才能在历史观和文化观上划清马克思主义与历史虚无主义的界线,揭露历史虚无主义的错误,回应文化保守主义的挑战。
毫无疑问,马克思、恩格斯的传统文化观是与他们的历史理论联系在一起。正是在创立和运用唯物史观的过程中,他们形成了对待传统文化的基本看法。这些看法散见于《共产党宣言》《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等著述中。大致而言,马克思、恩格斯揭示了传统文化的两重维度:
一是传统文化的意识形态维度。唯物史观的基本观点是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依据这一观点,包括思想学说和价值观念在内的狭义文化都属于意识形态和上层建筑范畴,它们是由特定时代的经济基础所决定的,也是与经济基础相适应的。一旦生产力的发展与生产关系发生矛盾,出现变更经济基础的社会革命,那么,上层建筑就会发生或慢或快的变革。[1](p591-592)因此,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狭义的传统文化是特定时代的物质生活和经济条件的产物,必然会在物质生活和经济条件的根本变革中失去其存在的土壤。不过,究竟应该如何理解作为意识形态和上层建筑的传统文化在社会革命的时代“也或慢或快地发生变革”[1](p592)呢?在马克思明确阐述唯物史观基本观点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他区分了经济条件方面的变革与各种意识形态的变革,认为前者是“可以用自然科学的精确性指明的变革”,[1](p592)而后者与之不同。至于具体有何不同,马克思在这篇序言中没有做深入阐述。这就为我们思考传统文化在脱离原初的历史条件后的意义和作用问题留下了空间。
从马克思、恩格斯在不同时期代表性著作中的相关论述来看,一方面,在《哲学的贫困》《共产党宣言》等阐述唯物史观基本观点和社会革命学说的著作中,他们强调所有制关系的变革必然要求与所有制关系相关联的传统观念的消亡,特别是当他们展望阶级对立业已消灭的共产主义社会时,与以往的阶级社会相适应的宗教、道德等所谓的永恒真理都被认为是反映阶级对立的社会意识而必然走向消亡。在此意义上,恩格斯才说:“传统是一种巨大的阻力,是历史的惯性力,但是它是消极的,所以一定要被摧毁”;[4](p521)封建时代和资本主义时代占统治地位的价值观念,如荣誉和忠诚、自由和平等,都是这两个时期的统治阶级编造出来的幻想。他们为了把自己的利益打造成为社会全体成员的共同利益而“赋予自己的思想以普遍性的形式,把它们描绘成唯一合乎理性的、有普遍意义的思想”。[5](p552)在社会革命时期,与传统文化所代表的历史阻力和惯性力以及代表统治阶级利益的价值观念做斗争,就成为历史车轮前进的必然选择。另一方面,当运用唯物史观考察特定历史时期和历史事件,以及完善和发展唯物史观时,马克思、恩格斯不仅坚持经济基础的决定性作用,还阐明了政治、法律、哲学和神学等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的反作用,从而揭示了传统文化在现实的社会生活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评论资产阶级革命时,犀利且尖锐地说道:“一切已死的先辈们的传统,像梦魇一样纠缠着活人的头脑。”[1](p471)这句话经常被用来证明马克思重视传统文化对当下生活的影响,这其实是对马克思原意的误解。因为紧接着这句话,马克思指出,在1688年英国资产阶级革命和1789年法国大革命期间,资产阶级借用以往时代的革命语言、服装和幻想,以象征革命的精神;而1848年至1851年的法国革命,由于缺乏革命的现实条件,这一时期对革命传统文化的模仿徒有其表,更像是上演了一场闹剧。可见,马克思用梦魇来比喻传统,旨在讽刺19世纪的法国资产阶级盲目效仿其先辈,借用传统来为革命正名,结果却适得其反。所以,马克思旨在表明,传统文化之于当下政治的影响及其限度,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当下社会生活的现实条件的限制。后来恩格斯在1894年1月25日致瓦尔特·博尔吉乌斯的信中进一步认为,“在经济关系中还包括这些关系赖以发展的地理基础和事实上由过去沿袭下来的先前各经济发展阶段的残余(这些残余往往只是由于传统或惰性才继续保存着)”。[6](p667)也就是说,经济关系不是自动发生作用,而是在人们创造自己的历史的过程中,通过政治、法、哲学、宗教、文学、艺术等等的相互作用而实现其必然性的。
二是传统文化的思想形式维度。恩格斯晚年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和“历史唯物主义书信”中,有力驳斥了针对唯物史观的误解和歪曲,完善和发展了唯物史观的基本观点。由此,恩格斯阐发了意识形态在形式方面的独立性和内在规律,这可以说是揭示了传统文化作为思想形式所起的作用。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中,恩格斯从形式的方面来考察国家、公法、私法所具有的普遍效力和独立发展。他指出,“公法和私法被看做两个独立的领域,它们各有自己的独立的历史发展,它们本身都可以系统地加以说明,并需要通过彻底根除一切内部矛盾来做出这种说明。”[7](p308)他还认为,宗教与其他意识形态一样,既是适应时代的需要而产生,其发展本身又是通过与现有的观念材料相结合并对其进行加工而完成的。“宗教一旦形成,总要包含某些传统的材料,因为在一切意识形态领域内传统都是一种巨大的保守力量。但是,这些材料所发生的变化是由造成这种变化的人们的阶级关系即经济关系引起的。”[7](p312)虽然恩格斯对意识形态各领域独立性的分析主要是为了说明这种独立性容易遮蔽经济关系对意识形态的决定作用,造成意识形态远离其经济内容而独立发展的假象,但是,这些分析同时表明,诸如法律、哲学、宗教之类的传统文化承担着表征人类思想形式的作用,能够在时代更替中不断传承和发展。
马克思对艺术的看法以及他本人的思想创造为我们的这一推论提供有力的证据。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他专门阐发了对艺术的看法。在他看来,艺术的发展与社会及其物质基础的一般发展不完全同步,而是有自身的特殊性;希腊艺术和史诗看上去与古希腊时代的不发达的社会发展形式相矛盾,但是,它们代表着人类文化的正常的而非粗野的或早熟的儿童时期,散发着永恒的魅力,“仍然能够给我们以艺术享受,而且就某方面说还是一种规范和高不可及的范本”。[8](p35)此外,马克思自身思想形成发展的过程本身就是对西方传统文化的批判和吸收。他不仅批判地继承了以黑格尔哲学为代表的德国古典哲学、以费尔巴哈为代表的近代唯物主义哲学和以空想社会主义为代表的近代社会主义思想,而且广泛借鉴了古希腊以来的西方文明优秀成果。这其中,既包括以亚里士多德和伊壁鸠鲁为代表的古希腊哲学思想,以但丁和莎士比亚为代表的人文主义文学思想,又有从卢梭、康德到黑格尔主义的理性主义以及歌德、费希特和谢林为代表的浪漫主义,[9]甚至可以追溯到西方文化中两类古老和原初观念——宗教的唯心主义和科学的唯物主义。[10](p141)
应该指出的是,恩格斯晚年对意识形态独立性的分析向来被认为是唯物史观的题中之义。如果从完善和发展唯物史观的视角来理解恩格斯的论述,传统文化的思想形式维度就完全被遮蔽在唯物史观的意识形态理论中,恩格斯所阐明的传统文化的独立性和内在规律也被严格限定在经济基础所允许的范围内。不过,如果以传统文化为独立的考察对象,即从传统文化观的视角来理解恩格斯的论述,我们会发现,恩格斯不仅阐明了传统文化作为意识形态所具有的独立性及其限度,而且揭示了它们作为思想的形式或材料所起到的文化传承作用。这就意味着传统文化能够在很大程度上摆脱其产生的社会历史条件尤其是经济关系的束缚,并且作为人类文化的精华而传承更新,历久弥新。因此,不宜简单地用传统文化的意识形态维度遮蔽其思想形式维度,后者也是唯物史观视域中的传统文化观的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甚至可以说,只有从思想形式的维度来理解传统文化,才能合理地解释马克思对古希腊文化的高度评价以及西方文化之于马克思思想的影响,并且正如后文所要揭示的,东方民族的传统文化才能够真正进入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视野,成为马克思主义世界化和民族化的重要思想资源。
总之,马克思、恩格斯在创立和发展唯物史观的过程中,对传统文化的性质和作用等问题有过较为深入的探讨,揭示了以思想学说和价值观念为主要内容的传统文化作为意识形态和思想形式的双重维度,从而初步奠定了基于唯物史观的传统文化观。
从19世纪下半叶开始,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全球化扩张与国际工人运动的蓬勃发展,马克思主义在世界范围内被广泛传播、积极运用和大力发展,从而开启了马克思主义的世界化和民族化的进程。一方面,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著作和学说被世界各国的先进知识分子用本民族语言进行翻译和出版,并且被奉为指导各国工人运动和社会革命的理论旗帜;另一方面,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与各国各民族的具体实际和文化传统相结合,创造和发展出具有鲜明民族特色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在这一进程中,马克思主义与传统文化尤其是东方民族的传统文化的关系问题逐渐凸显出来,成为东方国家和地区的马克思主义者必须直面的挑战。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陈独秀、李大钊、杨明斋、瞿秋白等早期马克思主义者敏锐地意识到19世纪以来东西方文化碰撞所引发的激烈冲突,尝试着运用唯物史观的观点探讨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性质和命运问题,从而拓展了马克思主义的传统文化观的问题域。以此为基础,毛泽东在延安时期科学总结了近代以来的文化争论,将马克思主义普遍真理同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进一步完善了马克思主义的传统文化观。
毛泽东在构建新民主主义理论的过程中明确阐述了对传统文化的态度和看法。在他看来,中国共产党人所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涉及政治、经济和文化等领域,其目标是建设一个政治上自由、经济上繁荣和文明先进的新中国。所谓“文明先进”,是指改变被旧文化统治而愚昧落后的面貌,建设一种新文化。这种文化就是新民主主义文化,它本质上不同于中华民族自周秦以来的与封建社会的政治和经济相适应的、占统治地位的封建文化和自从外国资本主义侵略中国而形成的殖民地、半殖民地半封建的文化,是“无产阶级领导的人民大众的反帝反封建的文化”,是“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文化”。[11](p698,706)要实现这一目标,中国共产党人必须回答如何认识和对待中国传统文化的问题。对于这一问题,毛泽东一方面坚持唯物史观的基本观点,认为“一定的文化是一定社会的政治和经济在观念上的反映”,[11](p694)强调封建文化与封建生产方式之间的密切联系,另一方面主张对历史遗产进行批判地总结和继承,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他所提出的区分历史遗产或传统文化的标准,就是作为新民主主义文化重要特征的反帝反封建的反抗精神以及民族性、科学性和大众性。基于新民主主义文化的目标和标准,毛泽东专门论述了中华民族所取得的文明成就,颂扬了中华民族吃苦耐劳的品质和酷爱自由、勇于反抗、追求平等的革命传统,称中华民族“是一个有光荣的革命传统和优秀的历史遗产的民族”。[11](p623)他还明确提出,要用马克思主义的方法对历史遗产给以批判的总结,要承继从孔夫子到孙中山的珍贵遗产。“清理古代文化的发展过程,剔除其封建性的糟粕,吸收其民主性的精华,是发展民族新文化提高民族自信心的必要条件;但是决不能无批判地兼收并蓄。必须将古代封建统治阶级的一切腐朽的东西和古代优秀的人民文化即多少带有民主性和革命性的东西区别开来。”[11](p707-708)
可见,毛泽东的传统文化观是新民主主义革命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揭示了中国传统文化作为思想形式的积极内涵,阐明了对待传统文化的合理态度和科学方法,从而回答了在中国民主革命中如何认识和对待传统文化的问题。一般认为,毛泽东总结了近代以来关于中西文化和哲学的争论特别是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东西文化论战,科学解决了中国文化“向何处”的问题。[12]不仅如此,从马克思主义的传统文化观的形成和发展来看,这一理论的重大创新在于从以下两方面深化了马克思主义的传统文化观:
其一,在考察传统文化的理论视域上,毛泽东的传统文化观突破了马克思、恩格斯在传统文化问题上的西方视域,形成了马克思主义的传统文化观的世界视野。如前所述,马克思、恩格斯阐述了传统文化作为意识形态和思想形式的双重维度,初步确立了马克思主义的传统文化观。尽管这一传统文化观以揭示人类历史发展普遍规律的唯物史观为基础,具有显著的世界意义,但是,在马克思、恩格斯这里,他们所关注的传统文化主要是指西方文明背景下的思想学说和价值观念。也就是说,马克思、恩格斯的传统文化观所涉及的考察对象主要限于西方文化语境中的产物,而缺乏广阔的世界视野。尤其是当马克思、恩格斯通过继承和更新传统文化而创立马克思主义哲学时,作为思想形式的传统文化与马克思主义之间主要表现为西方文化内部的嬗变关系。随着马克思主义在世界范围内的传播,马克思主义的普遍原理特别是唯物史观的基本观点如何与各国民族的具体实际和文化传统相结合,成为摆在非西方的马克思主义者面前的一大难题。在文化问题上,这一问题集中表现为如何运用马克思主义认识和对待非西方民族的传统文化。作为中国马克思主义者的杰出代表,毛泽东在构建中国革命理论时,不仅主张从意识形态的维度剖析、批判中国传统文化,而且要求从思想形式的维度探索如何利用、更新中国传统文化的问题。如果说,毛泽东批判中国传统文化的主张受到了马克思、恩格斯传统文化观的意识形态维度的直接启发,那么,他要求更新中国传统文化的看法在广度上拓展了马克思、恩格斯传统文化观的思想形式维度。这表明,东方民族的传统文化不只是作为一般意义上的研究对象而纳入马克思主义的传统文化观的视野当中,还作为有益的思想形式而成为马克思主义理论发展的重要资源。由此,马克思主义的传统文化观才在理论基础、考察对象和思想资源等方面真正具备了世界意义。
其二,在对待传统文化的基本原则上,毛泽东的传统文化观确立了对待东方民族传统文化的合理标准和科学方法,为实现落后民族传统文化的现代化和马克思主义的民族化指明了方向。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早期马克思主义者就已经敏锐地意识到19世纪以来东西方文化碰撞所引发的激烈冲突,尝试着运用唯物史观的观点探讨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性质和命运问题。不过,这一时期的中国马克思主义者对中国传统文化多持极端、激进的立场和批评、否定的态度,认为植根于农业经济的儒家学说和伦理道德在近代社会变动的背景下不可避免地遭到冲击,甚至不能适应中国的现代生活,因而主张打倒、清算中国传统文化。这固然与当时的政治环境有关,一定程度上是为了反对国民党当局推行的“尊孔读经”活动以及以孔孟之道为武器对马克思主义的围剿。[13](p48-57)从学理上来看,这主要是因为这一时期的马克思主义者在运用唯物史观考察中国传统文化时,片面强调传统文化的意识形态维度,简单地把传统文化看作是依附于封建生产方式的上层建筑,因而在革命运动和学术研究中凸显传统文化的保守性和落后方面。在总结反思先行者观点的基础上,毛泽东敏锐地把握到马克思主义的传统文化观的思想形式维度,在建构新民主主义革命理论时提出了批判总结中国传统文化的科学性、民族性、民主性和革命性标准。在民主革命时期,这些标准具有鲜明的批判性,直接指向与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以及为其辩护的思想学说和价值观念,是在文化战线开展反帝反封建斗争的有力思想武器。进一步而言,毛泽东所倡导的科学性、民主性和革命性的标准是被马克思主义所继承和发展的现代文明的产物,而民族性标准则彰显了传统文化的民族特点。根据这些标准而提出的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方法论原则,为合理改造传统文化提供了科学的指南。在继承与改造传统文化的过程中,坚持毛泽东的传统文化观所提出的标准和方法,有助于充分挖掘传统文化中与现代文明、民主革命和民族解放事业相适应的积极成分,并且凝练出推进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民族文化形式。几乎在同一时期,毛泽东还较为系统地阐述了自己的哲学思想。这一思想不仅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代表性成果,而且蕴含着中国传统文化的哲学智慧和民族形式,因而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民族化和中国传统文化的现代化的成功范例,是毛泽东的传统文化观的集中体现。
总之,马克思、恩格斯阐述了传统文化作为意识形态和思想形式的双重维度,初步确立了马克思主义的传统文化观。在马克思主义的世界化和民族化进程中,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马克思主义者运用马克思主义考察中国传统文化问题,不仅从意识形态的维度剖析、批判中国传统文化,而且从思想形式的维度探索如何利用、更新中国传统文化的问题,确立了认识、对待传统文化的世界视野和基本原则。由此,马克思主义的传统文化观具备了真正的世界意义和完成形态。它也是中国共产党制定文化政策和方针的理论指导。在革命、建设和改革的不同时期,中国共产党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和方针是对马克思主义的传统文化观的运用和发展:一方面,中国共产党坚持运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和方法,揭示了传统文化赖以形成的社会根基,提出了批判改造、推陈出新等对待传统文化的方针;另一方面,中国共产党坚持立足实际与面向未来相结合的立场,在对待传统文化问题上,既服从于各个时期的具体任务,又重视以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价值追求为引导。[14]这些都表明,马克思主义的传统文化观不是历史虚无主义,中国共产党人也不是文化问题上的历史虚无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