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露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2018年6月30日至7月1日,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教研室和《文艺研究》编辑部联合举办了“文本世界的内与外:多重视域下的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国际学术研讨会”,来自多个国家和地区的六十多位专家学者围绕“中国古代文学内部研究与外部研究的差异与通融、文本阐释的多样性与有效性”这一学界前沿议题展开过充分讨论,会上达成诸多共识,在学界产生了广泛影响[1]。文学院以此次大会为契机,依托学院“中国语言文学一流学科”建设,成立了一支“文本生成与古代文学经典阐释”青年学术创新团队。创新团队以付林鹏老师为主要负责人,成员包括来自古代文学和古典文献学学科的七名青年教师。一方面为了接续大会传统,寻求古典文学文本阐释的新突破;另一方面为了给青年学者搭建良好的学术发表和交流平台,2019年11月16日,青年学术创新团队主办了“文本世界的内与外:多重视域下的中国古典文学研究青年学术工作坊”。来自国内近二十家大学、出版社的三十多位青年学者参加了工作坊,就“文本内外研究的差异与融通”这一议题,从以下三个方面展开了热烈的讨论。
二十一世纪以来,古代文学外部研究兴盛,而内部研究则相对薄弱。恪守文学本位,深入细致探讨文本,揭示文学的文学性,突显文学独特的审美价值变得愈发迫切。
华中师范大学李程老师指出:“基于汉语层积的历史文化与充盈的表达活力,‘词语’为我们提供了进入中国古典诗学的一种途径。”周裕锴、蒋寅、汪涌豪等先生就中国古典诗学中的重要范畴和词语,如“清”“涩”“才”“老”“厚”等已有过精彩论述。李程老师沿着这一思路,立足古典文学的中国本位,从汉语词汇“醇”的诗学阐释入手,探究“醇”的美学意味的生成、作为诗学批评话语的确立以及“醇”在清初诗学语境中的展开,可以视为结合古典诗歌特有之文学性而作的一部微观的诗学史。李程老师不盲目照搬西方文学批评理论模式,而是从传统固有的诗话评点入手,阐释古典诗学中的“醇”,符合中国古代诗歌的自有的演进理路。武汉大学程磊老师通过文本细读,归纳陶渊明诗中书写的田舍小园具有规模结构“小”、宅舍景观布局“简”、人与自然审美关系“和”等特征,发掘陶渊明田园诗中蕴含的以道抗势、耕隐结合、称心适性的思想内涵和审美价值。
香港浸会大学宋学达老师从时间维度考察柳永词中的空间布局后发现,作者在叙事性较强的词作中,以复刻自然状态下的空间运行状态,形成时间维度上的纵向贯通式空间布局;在以描绘纷繁景物与人事的都市词中,柳永则采取了以共时性小场景汇合成大场面的空间构建手法,呈现出横向排列式空间布局;在羁旅行役词中,柳永又常以时空的回溯跳跃描写对“前欢”的追忆片段,形成回环结构的闪回式空间布局。柳词三种基础文本空间结构的成熟与范本意义,为宋词文本空间艺术的发展夯实了根基。
近年兴起的古典文学中的疾病、身体等书写研究,是学界回归文本内部审美的一种有效路径。陶渊明、卢照邻、杜甫、白居易等人的诗歌中有较多关于身体疾病的书写,韩愈则喜欢在诗歌中嵌入或直接描写各类身体器官。受此启发,武汉大学汪超老师梳理曾巩山水诗歌中出现身、腰、腹、心、肠等数十个与身体相关的意象。曾巩重视身体形象,其诗歌中的景观审美亦相应地表现出对身体的关切。于是,作者在景观审美活动中多以己体物,通过身体感知表达景观游览的审美意趣。
陶渊明诗田园的规模结构、柳永词的文本空间布局艺术、曾巩山水诗中的身体书写均是青年学者回归文学本体研究,从内部挖掘其语言、修辞、形式或文体等美学特质的有效尝试。
文学性是文学区别于其他学科的本质特征,内部研究旨在分析文学的文学性。但是文学研究不能只停留在文本自身,尚需综合考察文学与社会、历史、文化、思想等外部世界的联系。文本的创作主体(作者)和文本的接受对象(读者)是文本外部研究两个重要维度。
传播与接受是文学研究的新进路。华中科技大学巢彦婷老师从传播的角度,发现海东的高丽、朝鲜时代流行具有强烈政治色彩的京都赋,如崔滋《三都赋》、李穆《三都赋》、安德麟《汉都赋》、朴太源《东都赋》、李时恒《西京赋》等,并指出这种现象背后是《文选》传播和科举试赋综合作用的结果。华中师范大学石超老师则研究戏曲选本(包括曲选、出选和剧选)与元明清三代戏曲接受观念的演变之关系。选本承载着选家的编造理念和戏曲消费语境中的接受习惯,同时,戏曲选本紧跟戏曲消费时尚,适时调整选录标准及编选体例,暗含明清戏曲接受观念演变的轨迹。文本的文学性审美只有通过传播和流布方能实现,文本接受的本质实际上也是文学功能实现的过程。所以,两位老师的研究其实是从京都赋和戏曲文学功能的实现指向了作为审美对象的两种文体文本。
知人论世是传统文学批评的重要方法,关注文本背后的作者及其创作,是文学外部研究不可或缺的方法。华中师范大学陈燕妮老师探求白居易晚年居洛期间的心理对其诗歌创作的影响。以世俗之人自居的白居易,晚年借醉入酒乡和沉湎世间之乐来化解生命的悲哀,诗歌书写也相应地呈现出世俗化的特性与超越意义。武汉大学钟志辉老师则研讨张九龄贬谪与其文学创作的关系。钟老师在会上论证唐朝开元中后期张九龄两次贬谪均因牵涉朋党,反复言说自己无结党意图的“自证清白”便成为诗人贬谪期间的创作主题之一。咏怀史诗中多隐晦表达对自身遭遇的孤愤和对君王作为的不满,是作者当时心迹的投射。江汉大学刘卓老师则全面考察元曲家的生态,他采用计量学的方法,全面分析现存姓名的所有元曲家的社会身份和经济地位后发现,大多数元曲家均处于当时社会的中上阶层,并非学界默认的,元曲家在元代族群政策之下,多处于社会底层。
华中师范大学罗昌繁老师虽然也是探究作者与作品的关系,但是他从反面归纳北宋作家在创作奉敕功臣碑志时面临的三重矛盾,即实录扬勋与避免谀墓的真假矛盾、官方立场与主观叙事的官私矛盾、尊体守例与文体创新的守变矛盾。作者在创作奉敕功臣碑时的压力和矛盾,其实反映的是当代人书写当代史时表现的焦虑与困境。罗昌繁老师还对苏轼奉敕所撰《司马温公神道碑》背后的政治语境与创作隐情进行考证,以证政局环境对当朝名臣碑志的影响。
参会学者对文本的外部研究主要集中在读者中心和作者中心两大体系,前者关注文本的接受、传播与流衍,后者关注作者对文学创作的影响。尤其是罗昌繁老师从反面立意,注意到奉敕功臣碑志这一特殊文体创作过程中,作者无法克服的客观压力与矛盾,以及因此而形成的文本张力,为文学创作主体的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
文本的内部与外部研究固然存在差异,但二者绝非矛盾对立。与会学者一致认为文本内部研究不是完全抛弃社会、历史、文化的纯粹形式主义研究;外部研究也不应是背弃语言、形式和文体的外围背景研究。
北京师范大学谢琰老师会上发表的论文《话语变迁与概念重塑——从文体角度考察〈中庸〉升格》是打通文本内外研究的范例。该文将《中庸》的言说划分为只解释文本,不能自由言说概念的汉唐注疏体、可以自由言说但容易淡化概念的唐宋概念论说文、最自由且能重塑重要概念的宋人笔记体三个阶段。三种文体分工明确而又相互配合,共同构建了宋代《中庸》言说的思想大厦。谢琰老师从文体角度考察《中庸》的升格,并把这种升格理解成一场以概念重塑为实质的思想运动,为唐宋思想史研究开辟了新的路径。
来自华中师范大学的付林鹏和首都师范大学的李辉两位老师都着眼于中国早期特殊文本,将早期文本的内容与其生成过程和流传情况相结合展开论述。付林鹏老师考辨周人专设“象胥”官在言语不同的夷夏之间进行的传译活动,以及相应产生的四夷文本的转译书写。正是四夷之言的传译和雅言书面语在四夷族群中的推广,保证了夷夏之间交流渠道的畅通。“象胥”在周代夷夏之间的传译和文本书写,对构建华夏文化共同体有着重要意义。李辉老师也充分肯定了书写及书写文本在先秦社会活动中的重要作用,他从先秦教育的视角切入,以《礼》《诗》两类文献为案例,阐释教育与文本的生成、流传之双向机制:先秦教育中以书写文本为载体的教学,与周人所崇尚的德性教育的宗旨相一致;德育又反过来促进书写文本的生成、流传和阐释。文献生成及经典化的内外动因与先秦学术的分合演进过程在这种互动中得以呈现。
与付林鹏、李辉两位老师不同,上海师范大学郭亚雄老师留心文本书写的消极影响。郭亚雄老师认为书写对早期口传注《诗》存在一定的压制,具体而言,书写破坏了口传场景中问答双方的共同在场以及教、学互惠的教谕模式,也规避了诗义在“口传注《诗》”时的多向延展。《诗经》学在从“口传注《诗》”向“据序言《诗》”转换过程中,诗篇多义性遭到封锁。宋儒虽试图重建“声歌之学”,但依然无法摆脱“书写注经”所构筑的教化观念与经学思维。对今后研究包括《诗经》在内的先秦经典具有借鉴意义。
孙少华、徐建委两位先生曾指出,古典文本是一个被不断建构的过程,从其写成,到被经典化,乃至后来的各种重译,与历史情境和学术传统,人们的写作方式与阅读习惯,文本的物质形态与流传方式,人际交往的模式与规模,共识的形成与传布息息相关[2]。这就要求学者关注文本内部的同时,还需要从多重角度探寻与文学联系密切的外部因素。本次学术工作坊见证了青年学者在正视文本内部和外部研究差异的前提下,为融通内外部研究,寻求文学阐释多样性与有效性所做的尝试与努力。
注释:
[1] 会议详情参见余祖坤:《文本阐释的多样性与有效性——“文本世界的内与外:多重视域下的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国际学术研讨会”综述》,《文艺研究》2018年第9期。安敏:《坚守中国本位,推动学术转型——在多重视域下展开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华中学术》2018年第4期。
[2] 孙少华、徐建委:《从文献到文本——先唐经典文本的抄撰与流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