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体化、深描与小写:罗伯特·达恩顿书籍史研究的三个维度

2020-01-16 07:37李家军
华中学术 2020年1期
关键词:史学罗伯特书籍

李家军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湖北民族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恩施,445000)

二十世纪中叶后,由于新史学、心灵史和多学科外史转向推动,社会史研究范式发生了深刻变迁,由此掀开了规模宏大的社会史转向运动,这是继语言学转向后的又一次文化转向运动,它深刻地影响着新文化史构建。美国历史学家罗伯特·达恩顿是这次转向运动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之一,他以研究法国大革命思想的源起和启蒙运动蜚声学界。他剔除了宏大历史模型和宏伟历史结构,从个体化、深描和小写三个微观路数展开书籍史研究,把关注视角转向了图书出版和贸易领域的运输商(shipper)、书商、批发商(wholesaler)、零售商(retailer)、书贩(peddler),文学生产领域的布拉格街头文人和地下文学的写作,传播学领域的公共舆论、电视媒介、把关人和审查机制等个体和细节,以书籍研究的传播循环模式,把西方书籍史研究推进到新的层次。

一、个体化:在边际制造意义

个体是相对于宏观整体而言的。罗伯特·达恩顿在英国经验主义学派和法国年鉴学派的史学研究框架上,熟稔地运用微观史学视角展开史学观念审视和书写实践,遵从“书写自由”学术本位,与启蒙运动和法国大革命中的个体展开深入、开放的对话和言谈,重构启蒙运动研究,法国大革命历史的面目因而焕然一新。众所周知,在宏大历史观念中,个体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有意识地遮蔽。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后,法国年鉴学派勒高夫、拉杜里和菲雷等第三代代表人物高举革新的大旗,质疑“总体历史”,在历史研究方向上发生了根本变化,“总体性已经不是起码的原则,而是遥远的地平线了”[1],按照福柯的说法,“总体性已经耗尽了自己的全部可能性,不再存在了”[2],人们有意识地放弃宏大体系,重点转向时间和空间上有限的历史,微观史学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中应运而生。微观史学明确提出短时段、个人(个性)、独特性、突发事件、局部事实和地方性事件的历史研究路径,在历史观念、研究对象、视角、方法和叙事形式上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以此反拨宏大叙事、“整体性”“长时段结构”和“静止的历史”观念。个体化历史在欧洲盛极一时,但表现形态各异,法国的日常生活史、英国的个案史等等都有着某种内在共通性。正如国内学者张正明在《年鉴学派史学范式研究》中所言,微观史学解释模式在反对传统史学观念上有三个方面表现得尤为突出:一是反对乌托邦历史设计,主张还原历史中的丰富性;二是反对宏大叙事,尤其反对单线历史和简单的、一元的历史演进模式;三是微观历史解释模式强调历史发生的偶然性,它运用的微观视角和微观视点把生活世界的丰富性带进历史之中,从而在历史哲学层面上重构日常生活[3]。随着微观史学的滥觞,长期被忽略的“个体”逐步显现,个体的尊严、权力“在一种暂时的价值代替另一种暂时价值的运动”[4]中开始清晰,刘文瑾将这一价值运动形象地称为“他人的面容”。她认为,在“绝对恶”之后,人们必须思考如何更好地面对他者的价值。

在罗伯特·达恩顿那里,狭义的书写指基于微观视阈展开的史学建构方式,是历史存在的“另一面”,是个体的历史,广义上的书写是与抽象思维相对、以诗性话语和历史展开的对话和言谈。“‘书’既不是承载知识的文献,也不是知识本身,而是知识发生的原初方式——人与人的相遇与言谈。”[5]国内学者刘文瑾的这句话道出这样一个道理:“书”并不具有某种超越性意义,它所承载和探究的只是人与人之间的相遇和言谈。在罗伯特·达恩顿看来,“书籍”是“历史中的一种力量”,“书籍联系着极为广泛的人类活动,从捡破烂到传达上帝声音的一切事。它们是匠人的产品、经济交换之物、观念之舟以及政治和宗教冲突的因素”[6]。而罗伯特·达恩顿凭着史学家的敏锐嗅觉,穿越200余年时空隧道,与法国大革命时期的个体相遇并深入交流与对话,既深刻地书写了启蒙运动的微观历史,也推究出“人类知识发生的原初方式”。这得益于罗伯特·达恩顿微观史学观念的启示与实践。

这位就读于英国牛津大学的历史学博士,早年深受法国年鉴学派、“书籍与社会”研究小组、英国经验主义学派的多重影响,回到美国后,又深受著名学者克利福德·吉尔兹的人类学研究的进一步启示,从而使得他的史学研究观念逐步形成。“观念是如何在社会中发挥作用的,态度和价值观是如何发展起来的。”[7]在美国学者盖伊和“书籍与社会”研究小组观念的社会史的基础上,罗伯特·达恩顿提出了有别于两者的观念的社会史路数,他避开前者仅关注“哲人的思想”,后者仍停留于注重连续性和文化惯性的不足,探究观念和个体之间的联系中介,使观念成为日常生活的组成部分。“考察观念如何成为日常世界(包括经济利益的世界)的一部分,可以改变我们对于一般而言的历史而不仅是启蒙运动的观念。”[8]对个体的关注贯穿于罗伯特·达恩顿史学研究的各个方面。在对书籍史的研究中,罗伯特·达恩顿十分关注贤哲的思想在物质化到书过程中的变迁路线,出版商及推销员、公共舆论和媒介在各种思想观念的传播中扮演何种角色,出版业如何适应革命前欧洲的经济和政治体制,地下文学如何获得市场青睐等诸种问题,从而把书籍的商业生产史、地下文学变迁路线纳入观念社会史研究中。“要提高和保持文明,冒险是很重要的。”[9]当英国哲学家怀特海(1861—1947)在《观念的冒险》中写下这段文字时,他已深刻地理解哲学和思想冒险对人类历史进程的意义。怀特海所说的“冒险”,主要是“观念的冒险”,他认为,在人类文明的缓慢演进过程中,观念之作用不可替代,它不仅为人类文明的发展提供源源不断的原动力,而且“观念将对人类历史的历险经历做出解释,作者对这些观念进行思辨的构架时,无异于是在经历一场冒险”[10]。当罗伯特·达恩顿感叹“冒险进入这一领域(观念社会史)”时,他的冒险不仅在于面对材料匮乏的窘境,更在于在一个“暧昧和悖论的时代”[11]如何更好地显现个体的冒险经历,并厘清这些个体之间的各种复杂关系,从而重构新的启蒙和革命历史。“历史具有一种朝向未来的维度。”[12]罗伯特·达恩顿在“人与人的相遇和言谈”中超越大写之书的总体性企图,以开放性的书写姿态呈现他者面容,朝向未来,改写和重构着新世纪书写方式和史学格局。

二、深描:屠猫的日常生活狂欢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期,在法国巴黎圣塞佛伦街的印刷所里,发生了一起翻天覆地的屠猫狂欢。按照审判仪式,一群印刷工人各自扮演卫兵、告解神父和刑吏,判处四处围追堵截捉来的猫(包括师母的宠物小灰)死刑,在“一阵哄笑”“欢欣”“闹成一团”的“大笑”声中,一只只血淋淋的猫在绳套上摆荡,失声尖叫。笑声并未就此结束。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印刷工人重演“复本”寻开心,模拟彼时狂欢的屠猫情景,印刷所里的笑声不绝于耳。这种残酷的屠猫仪式,缘何引来众多印刷工人的狂欢?为什么是猫?印刷工人以何种心态集体屠猫?屠猫狂欢与法国文化有何种干系?诸如此类的种种问题,构成罗伯特·达恩顿思考法国文化的基点,“掌握屠猫狂欢的笑点所在,或许就有可能‘掌握’旧制度之下技工文化的要素”[13]。在罗伯特·达恩顿细致入微的追踪思考中,由屠猫而引发的对法国民俗、社会关系和人物心理的思考贯穿于整个文本系统中,罗伯特·达恩顿由此打开了法国社会“一套素昧平生的意义系统”[14],“这种是双重的:既是欢乐的、兴奋的,同时也是讥笑的、冷嘲热讽的,它既否定又肯定,既埋葬又新生”[15]。如果说苏联著名文艺理论家巴赫金在分析拉伯雷《巨人传》中节庆、广场和民间诙谐文化的分析引申出“狂欢”理论的话,那么罗伯特·达恩顿正是沿着狂欢理论的致思路径,沿用心态史、阅读史等系列史、历史人类学等思考方法,深度描述了法国启蒙运动和大革命前期的社会心理和思想文化。

权力和暴力永远不会用诙谐的语言说话,板正的面孔、冷漠的外表和严肃性便于维护既成的统治秩序。而诙谐和笑正是对官方、教会禁忌和恐吓的挑战,它具有“免于恐惧的自由”性质。狂欢文化是文艺复兴后法国民间文化的基调,它诙谐、怪诞包罗万象、全民参与、具有节庆性,诅咒、发誓、混战、殴打、脱冕、预言、占卜等直接渗透节日主题的一系列情节,等级、特权、禁令、规范在此瓦解,人们百无禁忌、放浪形骸,从而获得了“对恐惧的胜利”[16]和“非官方的权力”[17]。拉伯雷在《巨人传》第四部叙述了“诉讼国”的居民以甘心挨打来赚钱谋生的故事。约翰修士只花二十块金币就痛打了一个“酒糟鼻子”。小说写道:“约翰修士抡起棍子对准董鼻子的脊梁、肚子、胳膊、腿、头,浑身上下打了一个不亦乐乎,我以为打死了。可是把二十块金币给了他,我看见他马上站了起来,乐得跟一个国王或者双倍国王那样。”[18]这个“酒糟鼻子”的命运类似于罗伯特·达恩顿笔下的猫,只不过后者一命呜呼,而约翰修士的身份正如屠猫的印刷工人。主角、情节、格调惊人的相近,让我们不惊叹于法国狂欢文化精神的一致性。巴赫金认为,狂欢不是戏剧的表演形式,而似乎是生活本身的(但也是暂时的)的形式。随着狂欢节和大斋节的交替上演,猫成为法国民间狂欢文化的主角,现实中温顺可爱的猫便具有了多种文化隐喻的意义。作为巫术的隐喻,猫无远弗届,旧制度下的猫的哀叫声中听出了狂欢、偷情、闹新婚和屠杀。印刷工人的师傅、师母,更是把夜半猫叫顺理成章地理解为鬼魂附体的众巫夜会。在罗伯特·达恩顿的笔下,屠猫仪式更是具有了别具一面的隐喻意义。印刷工人效仿法庭,嘲笑既有秩序、法律和社会现状,发泄心中积怨,声东击西审判师傅一家,以怪诞的仪式消解了长期作威作福的权力,声讨资产阶级的罪名[19]。但印刷厂里拉伯雷式的弯腰捧腹的笑声也只是印刷工人“戴着镣铐的舞蹈”,离大张旗鼓地“掀翻资产阶级师傅的桌子”[20]还为时尚远。“革命的因子有可能受到象征和隐喻的抑制而不至于蔓延,要不然像1789年那样全面的爆发在所难免。”[21]不过,大革命前夜的屠猫仪式充满风趣,但也极具风险。“这些工人把象征性的玩闹推到真实状况的边缘,一旦擦枪走火,杀猫之举有可能变成公开造反。”[22]极具讽刺意味的是,半个世纪后,巴黎的工人以类似的方式掀起的一场骚动仅限于象征层面。罗伯特·达恩顿也极具调侃地说道:“把这场大屠杀看作是法国大革命九月大屠杀的彩排,当然是荒唐。”[23]“诉讼国”里以甘心挨打来赚钱谋生的故事和巴黎圣塞佛伦街的印刷所的屠猫狂欢构成了人们日常生活的情景,人们藉此寻证日常生活的意义个体存在的价值,一个个尘封已久的他者面容逐渐血肉丰满起来,清晰起来。

罗伯特·达恩顿穿行于文本和语境间,重现两百年前大革命前夜的人物关系,呈现那个时代的场景、生活和人们的心理、愿望,旨在以心态史的视角重组人类的共同经验,重构人们的历史认知。历史并不具有规律和客观必然性,在某种程度上说,历史仅是“以某种价值观判断社会发展时漠视他人的苦难和不幸的借口”[24]。“对他人命运的冷漠要么是一部分人假借‘历史规律’‘客观必然性’来合法化那些‘为了明天人类社会的进步而必须付出的代价’,为此不惜上演‘绝对恶’的剧目;要么使另一部分人只会在对威权的驯服和一己之私的维护中‘丧失思考能力’,以‘恶的平庸’来促成地域场景的上演。”[25]众所周知,心态史是当代文化转向中一个最具特性和最具活力的史学分支,也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法国史学的主流趋势。它的研究对象是某一时代“社会群体在社会生活中共有的观念和意识”[26],勒高夫将其理解为“研究日常的自动行为”“研究的对象是历史的个人没有意识到的东西,是他们思想中非个人的内容”[27]。它着重研究一定群体在社会生活中共有的观念和意识及其与特定现实物质环境之间的关系。但由于心态的模糊性,史学家必须从反复出现的日常生活中捕捉其隐藏的意义,出版物由此成为通往心态史的绝佳路径,按照于文的说法,“书籍最直观和生动地反映了人们的兴趣爱好与审美标准的变化,而作为精神产品的物化,这种反映的可测量性和可操作性都是无可比拟的”[28]。

阅读心态是显现读者他者面容的基本路径。罗伯特·达恩顿将阅读史与心态史契合,通过考察一定时代读者的阅读状态来洞悉特定时代社会群体的心态,“阅读的历史或阅读的人类学迫使我们去面对外来心灵的异己性”[29]。读者心态研究是罗伯特·达恩顿书籍史和心态史研究基本维度,也是人类学的深度描述理论和书籍研究循环模式的实践和运用。“古人的阅读活动对我们来说既有熟悉的一面,也有陌生的一面。我们和古人读同样的东西,但却不会有完全一样的感受。”[30]罗伯特·达恩顿把书籍史、阅读史和人类学深描相结合研究路径集中体现在《屠猫记:法国文化史钩沉》一书中,他借助大量的读者档案,细致解读史料文本,“建立书籍阅读活动中的象征系统与历史现实之间的连接”[31],重构阅读语境和符号系统,洞察出人们的阅读动机、阅读取向、阅读心态等核心问题。西方书籍史研究最华彩的部分是罗伯特·达恩顿循环模式的提出,这一模式涵纳书籍的写作、生产、销售和阅读等各环节中的关键因素,尤其突出了阅读的重要性,这是罗伯特·达恩顿书籍史研究的创新和活力所在。在《什么是书籍史》一文中提出的研究阅读的五种进路更是西方书籍史研究的拓展和深化。他认为,书籍史应该:(1)研究过去人们阅读的理念和假定及其对阅读行为的影响;(2)研究普通大众的阅读行为;(3)研究少数留下阅读信息的个案;(4)熟悉文学理论,寻求文学理论与阅读史研究的结合;(5)在目录学基础上,将前四种研究提升到新的高度[32]。罗伯特·达恩顿的读者本位和类属研究由此成为循环模式的亮色。值得注意的是,他的读者研究是在作者、出版商、运输商、书商等循环系统和文学史、出版史、印刷史组成的文化系统中展开的,和其他因素一样,它必然受到思想、经济、社会和政治、法律方面的控制和影响。罗伯特·达恩顿的书籍史书写突破传统修史模式,纠偏和整合多种观念并深化拓展,从而“提出新的问题,应用新的方法,开辟新的源泉”[33],赋予了西方书籍史和新文化史新的活力。

三、小写:细节的叙述

革命前的女性服装开胸很低,配以鱼骨裙,发式也千奇百怪,至少贵族妇女们是这样。当时有一种发式盘的有一米高,上面按不同主题加以修饰,或者是果盘,或者是花篮,甚至是动物园。有一种宫廷发式被弄成田园风景的浮雕,上面有池塘、猎鸭人、转动的风车、骑着骡子去赶集的农夫,还有一个教士同农夫的老婆调情。[34]

“愿上帝保佑我的敌人,并让我逃出他们的魔爪!……我将一直颠仆于途,直到我能找到一个藏身之地。”他附上了转寄地址,以便万一白斗篷修道院的工作得以落实时,纳沙泰尔印刷公司能够找到他;并像往常一样严词谴责着“狂热和非理性”,他说他正往一个边陲小镇,那里的一家新开张的印刷公司可能有工作的机会。[35]

以上两段文字并非小说里的情节,而是罗伯特·达恩顿笔下描述勒塞纳“可伶鬼”形象和革命前女性奇异发式的文字。在第一段中,罗伯特·达恩顿以平实的笔墨细致描绘了革命前的女装和奇异发式。发式的主体、类别、高度、形态和构成要素,果盘、花篮、动物园一应俱全,池塘、猎鸭人、转动的风车、骑着骡子去赶集的农夫、同农夫老婆调情的教士构成的浮雕式田园场景活灵活现,俨然一幅写实主义风光大画。第二段以人物自白的形式描写了“可伶鬼”勒塞纳四处谋职的心理活动。早年深受生活磨难的勒塞纳在为了寻找一份藉以糊口的工作而漂泊零落,在白斗篷修道院、纳沙泰尔印刷公司和边陲小镇辗转奔波,四处无门。“我丢掉了所有工作。被社会抛弃,游荡着,被剥夺了希望,我要当和尚,无论是灰色,白色,或者黑色,剃胡子,剃头发,穿凉鞋,或打赤脚,都没有关系。”[36]风光大画和人物面容如此丰满鲜活,这些只有在巴尔扎克现实主义小说或者伍尔夫意识流文学中读到的充满趣味性的文字,很难让人们相信出自一个与小说家的称谓相去甚远,以修史、治史为本事的当代史学家。但事实毋庸置疑。虽然罗伯特·达恩顿一再申言“服装常常是政治气候的晴雨表”[37],但当你看到他描写奇异发式的白纸黑字,未免讶异,这一极度夸张、博人眼球的奇异发式必然是发式王国的奇葩,空前绝后。那么,罗伯特·达恩顿为何要细致地描绘革命前的服饰和发式,并浓墨重彩地渲染一个落魄的“可伶鬼”形象?为何不惜笔墨于一个普通不过的个体的心理和行为,并不厌其烦于平实文字的反复推演、叙述?思考这些问题,可以洞悉罗伯特·达恩顿书籍史的全部秘密。想象、描写等写作手段的大量运用,生动离奇的故事和荒诞情节的一幕幕上演,铺排的叙述,细致的描绘构成了罗伯特·达恩顿书籍史书写的整体面貌和基本格调,推动这一书写路数出场的当属历史书写观念、范式和话语形态的深度变动。

“一旦把‘话语’理论应用到历史写作上,不但写不好,反倒会写得更滥。”[38]罗伯特·达恩顿提及的话语理论是指宏大话语系统,它是在总体性历史框架下生成的一套极具逻辑性、抽象性和概括性的话语体系,是实实在在的大词演绎。众所周知,自二十世纪初语言学转向以来,话语理论大行其道,在各种学科领域中安营扎寨,经营着宽广的地盘,这得益于法国结构主义的倡导和索绪尔、皮亚杰等实证主义派和拉康、巴特和福柯等末世学派的推动。法国结构主义者“把一切人类现象视为语言现象的处理”[39]。语言成为“挡在真实面前不可逾越的障碍”[40],对于历史来说,真实只能停留在语言层面,正如美国历史学家贝克尔那样将“历史等同于人类记忆”。解构学派之父德里达提出语言的延异理论,认为意义具有内在的不稳定性,总是同时既被差异化又被延宕。福柯主张话语即陈述,具有描述性、实证性、稀少性特点。在“事实只存在于语言上而非现实中”与“语言是思维观念之物”理论的双重夹击下,历史学成为文学[41],历史学朝着叙事学方向发展。罗伯特·达恩顿质疑话语理论,不仅是质疑传统大词话语体系的表达逻辑和形态应用,重要的是其批判矛头所向是生成这一话语体系的历史总体性观念和宏大叙事。与话语理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主张话语的通俗易懂、流畅清晰、口语化和生动化,“把故事按12岁女孩的标准来写”[42]。从小报新闻记者到国际知名的书籍史专家,这一话语主张始终贯穿在罗伯特·达恩顿的尽情自由的书写中。

“历史学家要进入已逝的世界,光靠方法理论那一套是不行的,还需要大胆想象,放下成见,不拘泥于定式思维。”[43]人们认为文学是想象的艺术天经地义,而把想象纳入历史写作是不可思议的。但罗伯特·达恩顿说到做到。传统方法理论和定势思维也已终结,想象成为历史写作的新路径,他以丰富的想象,连通多个看似不相关联的史料故事、人物事件和风俗人情,以细致入微的描写和细节叙述“小写历史”,成皇皇巨著和书籍史研究的洋洋大观。“小写历史”是在“大写历史”终结时又一新生的历史叙事形态。自法国学者利奥塔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提出“宏大叙事应该休矣”之后,美国著名哲学家罗蒂也加入反对大写传统的行列,随着叙事理论的再次兴起,特别是怀特历史编纂艺术化思想的出场,“小写历史”终成大潮。怀特认为历史著述理论包含编年史、故事、情节化模式等五个层面。他认为,编年史和故事不是历史作品的文类或体裁,而是历史编纂的不同阶段,从编年史到一个故事再到一组故事便形成了历史作品,同一组历史事件完全会出现不同的解释效果[44]。细节是“小写历史”的基本通路,罗伯特·达恩顿始终注重细节的叙述,从细节探视人们的日常生活,挖掘不为人知的历史面影。印刷工人粘有油墨的手指不小心在纸页上留下的一枚清晰指纹、工资簿签名巧手、官员甫伦德社嘴里的稻草、女性的发式如此等等细节,呈现出个体清晰的面容,活现了启蒙运动和大革命前的人情世态和社会生活。

四、结语

罗伯特·达恩顿书籍史研究的个体化、深描和小写维度,是人类学方法和工具在历史研究领域的独到运用,它消解了书籍史研究的宏大叙事和宏伟结构,从根本上超越了传统书籍史研究的范式、视角,以凸显个体价值、民族志深描和微观个体展现勘察书籍生产、出版、传播、营销和阅读的历史细部和根部,使书籍史研究呈现了从未有过的面貌。同时,这一研究方法与视角,由于不局限于静态的文本考察,而是着力于从文化、社会和历史的时空网络中探究书籍历史的衍变过程和多重关系,因而也具有了突出的文学社会学属性。罗伯特·达恩顿的书籍史研究重构了启蒙运动和法国大革命的历史,是当代最具思想含量和艺术深度的新文化史之一,它也深化和推动了西方规模宏大的社会史转向运动。

注释:

[1] 徐浩、侯建新:《当代西方史学流派》,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110、422、424、426、455~457页。

[2] 徐浩、侯建新:《当代西方史学流派》,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110页。

[3] 张正明:《年鉴学派史学范式研究》,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44页。

[4] 刘文瑾:《列维纳斯与“书”的问题——他人的面容与“歌中之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第3页。

[5] 刘文瑾:《列维纳斯与“书”的问题——他人的面容与“歌中之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第2页。

[6] [美]罗伯特·达恩顿:《启蒙运动的生意:百科全书出版史》,叶桐、顾杭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第1页。

[7] [英]玛西亚·露西亚·帕拉蕾丝-伯克:《新史学:自由与对话》,彭刚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99、216页。

[8] [英]玛西亚·露西亚·帕拉蕾丝-伯克:《新史学:自由与对话》,彭刚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216页。

[9] [美]A.N.怀特海:《观念的冒险》,周邦宪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页。

[10] [美]A.N.怀特海:《观念的冒险》,周邦宪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页。

[11] 邱焕星:《启蒙运动在别处——达恩顿启蒙研究的意义》,《中国图书评论》2009年第9期,第95页。

[12] 刘文瑾:《列维纳斯与“书”的问题——他人的面容与“歌中之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第6页。

[13] [美]罗伯特·达恩顿:《屠猫狂欢——法国文化史钩沉》,吕健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100页。

[14] [美]罗伯特·达恩顿:《屠猫狂欢——法国文化史钩沉》,吕健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100页。

[15] 程正民:《巴赫金的文化诗学》,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15页。

[16] 程正民:《巴赫金的文化诗学》,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16页。

[17] 程正民:《巴赫金的文化诗学》,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22页。

[18] 程正民:《巴赫金的文化诗学》,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20页。

[19] [美]罗伯特·达恩顿:《屠猫狂欢——法国文化史钩沉》,吕健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120页。

[20] [美]罗伯特·达恩顿:《屠猫狂欢——法国文化史钩沉》,吕健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123页。

[21] [美]罗伯特·达恩顿:《屠猫狂欢——法国文化史钩沉》,吕健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122页。

[22] [美]罗伯特·达恩顿:《屠猫狂欢——法国文化史钩沉》,吕健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121页。

[23] [美]罗伯特·达恩顿:《屠猫狂欢——法国文化史钩沉》,吕健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121页。

[24] 刘文瑾:《列维纳斯与“书”的问题——他人的面容与“歌中之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第4页。

[25] 刘文瑾:《列维纳斯与“书”的问题——他人的面容与“歌中之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第4页。

[26] 周兵、张广智、张广勇:《西方史学通史》第六卷,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93页。

[27] 周兵、张广智、张广勇:《西方史学通史》第六卷,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92页。

[28] 于文:《西方书籍史研究中的社会史转向》,《国外社会科学》2008年第4期,第11页。

[29] [美]罗伯特·达恩顿:《屠猫狂欢——法国文化史钩沉》,吕健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229页。

[30] L.Price,“From The History of a Book to a ‘History of the Book’”,Representations,1,2009.

[31]于文:《西方书籍史研究中的社会史转向》,《国外社会科学》2008年第4期,第15页。

[32] R.Darnton,“What is the History of Books”,Daedalus,3,1982.

[33] R.Darnton,“What is the History of Books”,In D.Finkelstein,A.McClerry,TheBookHistoryReader,London:Routledge,2002,p.17.

[34] [美]罗伯特·达恩顿:《拉莫莱特之吻——有关文化史的思考》,萧知纬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7页。

[35] [美]罗伯特·达恩顿:《旧制度时期的地下文学》,刘军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88页。

[36] [美]罗伯特·达恩顿:《旧制度时期的地下文学》,刘军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88页。

[37] [美]罗伯特·达恩顿:《拉莫莱特之吻——有关文化史的思考》,萧知纬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7页。

[38] [美]罗伯特·达恩顿:《旧制度时期的地下文学》,刘军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48页。

[39] 徐浩、侯建新:《当代西方史学流派》,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422页。

[40] 徐浩、侯建新:《当代西方史学流派》,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424页。

[41] 徐浩、侯建新:《当代西方史学流派》,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426页。

[42] [美]罗伯特·达恩顿:《旧制度时期的地下文学》,刘军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52页。

[43] [美]罗伯特·达恩顿:《旧制度时期的地下文学》,刘军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8页。

[44] 徐浩、侯建新:《当代西方史学流派》,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455~45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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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学漫画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