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晓勇,杨一帆,吴 聪
(北京建筑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北京 100044)
张家口堡是今张家口市的发源地,是明代宣府镇西路长城防御体系中的重要军堡。明宣德四年(1429年)始筑城堡,初建为隘口关(今大境门前身)的守御戍堡,明代隆庆议和后逐渐发展为蒙汉贸易互市之所。清代张库大道的繁荣进一步带动张家口堡成为商贸中心,成为北方最大的商埠之一。时至今日,这座被誉为“明清建筑博物馆”的古城保存相对完整,堡墙、街道、建筑描画着历史的轮廓,叙述着曾经的辉煌。
张家口市区日新月异,古堡所在区域发展相对缓慢,厚重的历史文化资源尚未充分得到展现,反而渐成城市发展的桎梏,建筑遗产没有发挥出其应有的社会文化价值。本文在分析张家口堡的城市及建筑特色基础上,探讨适合张家口堡的保护发展途径,以期为同类军堡、城镇的保护发展提供参考。
明代长城军事防御体系中军堡众多,一部分在后来的发展中由军堡演变为商业集镇,是我国古代边塞城市发展演变的一种常见模式。张家口堡是此类城镇中的典型案例,从戍边筑堡到蒙藏贸易集镇,从张库繁华到民国中兴,多姿多彩的武商图景延续了几百年。其城市职能基本可概括为两阶段,即前期的武城和后期的商城。古堡格局在武城时期已基本成型。
张家口堡城池为长方形,整体偏西20°,堡墙范围东西长约550 m,南北宽约370 m。所在地势西高东低,堡内高于堡外,内高外低的地势使城墙对外更加高耸,也有利于城内防守和登城作战。张家口堡的城墙最初是夯土而建,万历二年(1574年)包砌砖墙,万历九年(1581年)加筑“城碟”,修玉皇阁。出于军事防御的考虑,最初只在东、南两面开设城门,东门为“永镇”,南门曰“承恩”,二门均设瓮城[1]。明嘉靖八年在北墙开小北门,小北门的门洞狭窄低矮,且出门即为陡坡,骑马不能通过,既考虑了居民通行又兼顾了防御。目前张家口堡的城墙损毁大半,保留较为完整的是北墙和北门,西墙、南墙有部分残留,东、南两城门及其瓮城均被拆除。
张家口堡的道路格局在建堡之初已基本形成,由正对东门和横穿鼓楼的横街以及纵贯鼓楼直抵南门的街道形成“干”字形道路骨架。其他街巷则是在城镇发展中逐渐形成的。现存街巷和院落基本保持了原有格局,从道路名称及现存标志性建筑的分布可看出,堡内功能格局,并推断出大致的时代变迁(图1)。建城之初,张家口堡为军事防御城市,城内外以驻军为主,政治军事设施大多建于堡内中心位置,干道两侧。
城内建有守备署、中营署、理事署、协镖署等设施,对于一个边塞防御重镇来说,这些建筑必不可少,从侧面证明堡内曾有军队驻扎,印证了张家口堡作为武城的历史,为后人研究明代边关建筑与边塞军民生活提供了不可或缺的资料。衙署建筑当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位于鼓楼西街的定将军府。定将军府基本保留了当时两进院落的建筑布局,中轴线上前后堂也保存较好。府衙的大门没有和其他地方衙署一样开在中轴线上,而是在东南角辟门。府内二进院落大堂以及两侧配房都出前廊,两侧山墙在前廊处开洞,既可增加建筑巍峨煊赫之感,又为院中人提供了交流之便。出于防火及保温的需求,院落建筑均采用硬山式屋顶,且房屋与房屋之间留有很大间距。衙署建筑是军事化和生活化的融合妥协,此类建筑当中有的不仅是武城的威严,还有适宜的生活氛围,武城地域精神在此得到了充分体现。
居高北望的玉皇阁是城中的代表性建筑,建于明万历九年(1581年),虽称之为玉皇阁,但其功能却远远超出单纯的宗教功能。张家口堡建城初期,因明朝和蒙古仍处于敌对状态,因此格外强调军事防御功能,据记载当时城堡“周四里,高三丈五尺”[2]。从高度和位置判断,玉皇阁位于北城墙中部,该地初时极有可能是用于防卫的敌台,后于修筑城碟的同时在其上修筑玉皇阁。玉皇阁的平面布局是在合院基础上的延伸扩展。主殿居中,以主殿为轴偏殿左右对称,在院落外围修建约1.2 m宽的夹道,院落四角将夹道放大,集聚成为4个小型偏院,偏院和夹道外侧遍布厚实的雉堞和垛口,再一次强化了玉皇阁的防御作用。对外不开一窗一扉,也为防御提供了有力的保障。主殿玉皇阁为三开间七檩小殿,上为歇山顶,但是歇山顶上的各种装饰构件都与官式建筑相差甚远,正脊两端鸱吻修长秀丽,线条简洁,极具威慑力,还有戗脊上的走兽排布不遵循常规顺序,将凤放在了第三位,将天马排到了第二位,也在突出玉皇阁武城建筑的个性。本来世俗化的玉皇阁,应是一派人间烟火气象,但处在堡子里武城时期便多了一分军事色彩(图2)。
明隆庆五年“隆庆和议”的定立到清雍正五年(1729年)中俄恰克图条约的签订,张家口堡从军事城堡转变成为汉蒙互市贸易的场所。由于汉蒙之间互市贸易的发展,张家口出现了“各行交易,铺沿长四五里许,贾皆争居之”的繁荣景象。至明末时,塞上地区“民物阜安,商贾辐辏,无异中原”[3]。自清雍正五年到“民国”十八年(1929年)中俄断交,张家口作为中俄主要贸易渠道“张库商道”的起点,成为北方地区知名的陆路商埠,获得了“旱码头”的美誉[4]。当时很多人借此商机开办票号商号,因商致富之后纷纷修建豪宅,众多外地的富商大贾也迁来此处定居经商,所以张家口堡在这个时期形成了多姿多彩又讲求实用的商号建筑和宅邸建筑。目前堡内的20多条街巷和400多个院落基本保持着原有的格局。
张家口堡从戒备森严的军事戍堡发展为贸易互市的商业天堂,这一过程带来的变革范围广、规模大、内容丰富,而在其中建筑特征的改变最为明显。向世俗功能的转变首先反映在一些公共建筑的修建。继而通过商业的繁荣和人员的流动定居影响至商业、民居建筑。
文昌阁兼具钟鼓楼和城市地标的功能,它的建设是武城向商城转变的重要标志。中国古城多以鼓楼钟楼为中心,初时的张家口堡作为边塞戍堡,一般城市聚落的要素并未齐备,至此时,城市的转型、商业的繁荣使人口集聚,张家口堡的建设和管理趋向规范的城市建制。文昌阁建于明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上部主要有3座建筑,居中为文昌阁主殿,左右分别并列钟鼓楼,钟鼓楼的布置不单纯是为了礼仪性装饰,还兼具城市管理的实用性。平遥的市楼、济南的十字穿心阁、角峪镇的十字穿心阁的建筑形式,和文昌阁基本接近,但不同的是张家口堡文昌阁的建筑做法更具多元性。文昌阁主殿屋顶为歇山顶,上覆灰色筒板瓦。柱间有额枋相连,平板枋置于其上,上置清代官式斗栱,斗栱为七踩单翘重昂,是整个张家口堡中最高规格的斗拱。文昌阁翼角如飞,广檐翼出,虽建于明代,但颇有唐辽古风,这要归功于擎檐柱与其他联络构件之间的巧妙配合,擎檐柱与角科斗拱结合在一起,增加了整座建筑的稳定性。文昌阁底下有十字穿心的券洞通过,在中心位置形成十字交叉。行人穿行其下,抬头能看见巨大的穹窿顶,穹窿顶上有一八卦团案由八瓣莲花承托。莲花是佛教代表,八卦图是道教象征,文昌阁里供奉的又是主持文运兴衰的儒家神祇,这就包含了儒释道3种宗教形式,反映了边塞城市百姓对于平和美好生活的向往(图3)。
400年历史绵延至今,张家口堡保留下400多座院落,其中30余座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青色瓦屋鳞次栉比,房屋大小相仿。这些建筑以中国传统形式为主流,融合西方建筑元素,对研究清代及民国初年的建筑艺术与中西文化间的交融具有重要价值。其中尤以商城历史沿革下的建筑装饰和建筑布局最能反映地域精神所带来的建筑特征改变。
张家口堡内传统民居一般以院落为组织形式,沿院落的中轴线纵向或横向进行组合,形成规模不同的大小院落,院落布局主要以四合院为主[5]。鼓楼西街35号的大美玉商号沿街而设,二层高的青灰色砖墙上不开一窗一洞,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雕饰精美的门脸,门脸整体由叠壁柱和拱券组成,上下将门分为3部分,每部分又加入很多具有中国传统民居特色的细部装饰。叠柱式形成于西方古典建筑时期,在文艺复兴中得到进一步发展,至近代成为折衷主义建筑中广为使用的建筑样式和构成元素。张库大道开通以后,这种样式风格传入张家口堡,应用在商号建筑上,并与中国传统的建筑工艺巧妙结合。门上的两层圆形券洞用砖垒砌,砖块雕刻成吉祥图案,喜鹊、鹿,取谐音福禄寿喜。第二层匾额“安且吉”以中国典型的回纹作为锁边图案和地纹,回纹形同汉字的回字,因其构成形式回环反复,延绵不断,在民间有“富贵不断头”的说法。第三层在叠柱的顶端放有4只望天吼,望天吼一般放于华表之上,以上传天意、下达民情。在大美玉商号上放置望天吼,寄托了商号老板渴求得到上天眷顾的美好愿景。此外,张家口堡的居住建筑群,多将木雕、砖雕、石雕置于一院,雕刻中融合中西方元素,姿态各具特色,体现出一种颇具地域特色的折衷主义装饰手法。
除了建筑装饰和立面形式受商城地域精神的影响,一些院落布局也颇有特色。鼓楼西街35号院建于清代中期,院主人是山西人,在张家口堡生意红火时迁于此地,便将山西晋中的民居风格带入到这座建筑中。山西民居喜好建二层楼,如乔家大院、渠家大院、王家大院都是如此。二层楼会形成一个高大的对外立面,外立面不开窗,既可以彰显主人家财巨富,又可起到防盗作用。同时,二楼可通达其他房屋的屋顶,对于守夜巡逻起到不可忽视的作用。建筑空间紧凑,院门2.8 m,院子宽6 m,走道为1.2 m,这些小巧的空间尺度既可保证主人生活的私密性,又可保护财产的安全。
鼓楼东街的旅蒙巨商常万达的宅院建筑大气恢宏,无论三开间还是五开间,室内都无隔断分割空间,因此形成宽阔的室内空间,室内以罩或隔扇进行分割。院北端有一五开间二层小木楼,虽每开间仅有3 m,但首层明间和次间缩进1.75 m,形成一个宽阔舒朗的大月台,可看出主人对生活品质的追求。院落内外转墙上各刻有两个硕大无比的福字,取福兆内外之意;院舍墙上镌刻的门风家训时刻告诫着后人读圣贤书立修齐志,存忠孝心行仁义事,书香浓郁和家道富裕在这里并不矛盾,而是相辅相成铭刻着时代的印记(图4、图5)。
在时间维度上,张家口堡忠实地记录着时代的变迁,从明长城九边要冲,到民族融合的蒙汉互市之所,后成为张库商道的起点。不仅是研究明代政治军事的实物资料,也对研究明清政治史、民族边塞史及民族关系史,以及中国对外交通、金融、政治等具有重要的价值。
从空间维度上,张家口堡曾作为重要的军事堡垒,相关遗存体现了城堡选址、布局等方面的军事防御特色、完善的军事防御体系和城防措施,对于古代军事防御体系科学的研究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而现存大量中外钱庄、票号、洋行建筑旧址,记录着张家口堡作为北方地区重要金融中心和通商枢纽的历史。武城与商城特征在城墙、街巷、建筑空间中世代交融,独具特色。数百年来,张家口堡不断吸纳来自不同地域、宗教文化背景的人群,堡内留存的庙宇、书院、衙署、营房、商号、府邸、民宅等建筑,是人们世代繁衍交融的记录,他们的生活生产场所是古城多元又和谐的独特图景和底色。
无论是时间维度还是空间维度,价值保护终须落实在文化遗产,也就是价值载体的保护之上。在这方面,张家口堡的文物保护规划、历史文化名城保护规划都已编制完成。对于文化遗产的保护基本分为3个层次:城市格局—街巷空间—建筑遗存。规范的保护模式为物质文化遗产的延续传承提供了保障。然而,物质的保存延续只是保护发展的起点和基础,不足以体现这个边塞小城的发展历程和特色,也很难回应城市在当代的发展诉求。张家口堡不仅需要发掘自身独特的历史文化资源,也要寻找价值输出的通道,增强内在发展动力。
具体的策略建议分为两步:①来源于时间维度的遗产构成分析,从“武城—商城—商埠”的时段划分和递进关系出发,通过文化关联空间的可视化建立文化遗产的展示规划框架。②住民生活生产场所构成了城市的基调和底色,与文物建筑、历史街区构成的空间节点和历史文化轴线形成历史城市的图底关系,体现独特的文化生态体系。因此,古城保护的目标应是将文化空间、场所精神的可视化,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相结合,恢复张家口堡的文化生态系统。只有为文化遗产注入活力,才能最终达成对建筑遗产的整体保护和传承,更加充分地阐释遗产价值(图6)。
张家口堡因处在武城和商城这样一种特殊的建设和发展背景下,受到来自不同地域、阶级等级、宗教文化民俗的影响,具有独特的建筑特征。数百年来,张家口堡内的衙署、商号、宅邸等建筑用自己独特丰富建筑类型、形制多样的建筑格局、高超的建造水平,向世人述说着张家口堡在特殊地域精神影响下产生的灿烂与辉煌的建筑文化。这些经过历史沉淀的建筑是时代的活化石,为今人理解古人的建造方式,风俗习惯提供了可能,为类似建筑的保护修缮提供了可借鉴的实例,也为建筑历史的研究提供了宝贵的实物遗存。这些乡土建筑中所包含的智慧,启发和影响着当代建筑师对本土建筑的探索和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