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淑萍
有这么一棵树,它枝繁叶茂的时候,还没有梦想,因为,它自身就像一个美丽的梦。
可是,它很不幸。一年春天,绿叶没有在它枝条上舒展开来。别的树都带上了绿色的树冠,它却枝干分明。它枯了,小鸟也不飞到它身上来。它望着邻近同伴们那丰腴的绿色,听着悦耳的鸟叫,疑惑自己怎么会这样。
它时不时听见自己身上折断的声音。一天,它訇然倒地,倒在绿色的草丛中,它的根部留着锯屑。一个人放下闪着寒光的锯子,又操起斧头,砍掉它的梢头。它躺在草丛中,阳光吸走了它的水分。它已是截出的一段圆木。它不知道还要躺多久。
有一天,它听见了一种音乐。曾经有一个男子,到它的绿荫下拉过小提琴。不过,四下没有人影。渐渐地,它听出旋律发自它的身体。听着优美的旋律,它想到小提琴,仿佛那把小提琴藏在它的身体里面。
终于来了两个人。它认出,一个是锯倒它的汉子,一个是拉小提琴的男子。汉子像是在说服男子进行一笔交易。它感到,所指的对象是它——一段圆木。
“死沉死沉。”这是两个人扛它上一辆车时汉子的话。不过,男子说:“我听见木头里边发出了声音,很好听。”
在一间屋子的门口,它被卸下,屋里迎出一个老头子,拍拍它,说:我发现里边藏着一把小提琴。
小提琴手说:“大师,我听见木头里边的琴声,伐木的人还不相信呢。”老人说:“同一段木头,不同的人听到的声音是不同的。”小提琴手说:“我失踪的那把小提琴,似乎就藏在这棵树里。”汉子纠正:“不是树,是木头,死了就叫木头。”小提琴手说:“它没有死,死了的木头不会发出那么悦耳的琴声。”
圆木想:過去,我怎么没察觉我身子里还藏着一把小提琴?
老工匠把它摆在工作台上,似乎不知道怎样下手。他绕着工作台,一圈一圈地走,时不时地抚一抚它,听一听它。他向小提琴手保证:我将制作最后一把小提琴,你不要来催。
它一连躺了两天。它多么希望自己真的能发出自己能听见的小提琴的旋律。它看到室内的锯子、凿子、斧子、锉子,它想象自己即将被倒腾得面目全非。
那个夜晚,很静很静,月光如水,流到了工作台。它有点不甘心,用仅剩的一点点湿润,做了一个梦:它米粒般的苞芽,一串一串,像音符,在树枝上摇曳,音乐就从苞芽里发出。
这是小提琴手曾奏过的旋律,那旋律使它想到森林里无数的伙伴。它仿佛又回到森林,那也是小提琴手童年生活的地方。
第二天,小提琴手可能等不及了,他尾随着老工匠进门。老工匠念叨:“不急,这个活儿急不得。”小提琴手说:“昨晚,我又听见你这里的树发出了声音,像有人在独奏。”老工匠说:“怎么会这样,简直是奇迹。它粗糙的表皮生出了嫩绿的芽!”
小提琴手扶一扶近视眼镜,几乎贴近木头。老工匠说:“我想等它死透了再动手,它还有点潮,可是,它又活了。”小提琴手吸一吸鼻子,闻了闻绿芽,说:“它要重返森林。”
有这么一棵树,它在枯死后,还有个梦想,却为难了看中它的两个人。
//摘自我们都爱短故事微信公众号,本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