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鲸航
高一那一年,我还是个肩膀单薄的少年,离开村子,来到城里,从此开始了一段颠沛流离的岁月,多处辗转,每回陪我搬家的都是我的父亲。
当时学校宿舍紧张, 1 2 个人挤在一间40平方米不到的寝室里,像一群被关在狭小笼子里的鸽子。家里生活拮据,父亲听我说明情况后,立马找了亲戚,安排我住在附近小区的杂物间里。没有床,父亲就拿他们家不要的门板架在结实的桌腿上,给我当作睡觉的地方。
夏夜,天热,屋子闷得像个密闭的盒子。我将风扇开到最大,效果却跟电吹风一样,呼呼地刮出热风来,我只好开着门睡觉。那时16岁的自己,提着一颗心,在紧张、害怕中沉入梦乡。
一个月后,我发现自己的后背长满了疙瘩。随后,我又在某天夜里打开蚊帐时,看到一只蹦起来的老鼠。它体毛黝黑茂盛,体形如养到一岁的猫,跳起来半尺高。我至今都记得非常清楚,那天晚上自己哭了,但因为年少倔强,觉得男生吃点苦是正常的,便没有告诉家里。
最后, 决定搬出来是父亲提的。那天亲戚拎了两瓶汽油放在房里,那气味非常刺鼻,人在里面一刻都待不下去,如同在赶我走。
我终于忍受不了,跟家里打了一通电话,父亲闻声便坐车来市里看我。他一脸愠然,却也无可奈何。当天,他拨了四五通电话后,跟我说:“别人既然不想留我们了,我们就走。我已经联系了一个新地方。”
父亲所谓的“新地方”,也只是一个临时的住所。房主是父亲朋友的儿子,他一边准备考公务员一边在谈对象。房子离学校600多米,内部还未装修,每次打开门,都会迎面扑来一股焦灼的水泥味道。房主有个习惯,喜欢把门反锁。我几次放学回来在外面敲门,他都没听见,我又隔着门板大声喊他,他还是没听到。我在秋天的楼道里坐了很久很久,外面有树掉下叶子,飘进来,落到身上,我感觉分外难过,像突然被遗弃在某片陌生荒地上的人,找不到家。
即便如此,我还是厚着脸皮住了一学期。寒假时,父亲突然跟我说,房主要结婚了,打算装修房子,不方便住人,我们再去联系其他地方。我实在不愿父亲太累,也不想过“寄人篱下”的日子,开学时,又搬回学校。那会儿因为很多学生都搬到校外住,学校又调整了宿舍布局,由十二人间改为八人间。我勉强撑过了高二那一年。
高三时,为了安心复习,我又决定搬到校外。那时家里的条件有所改善,父亲知道我的想法后又第一时间跑来市里给我联系住处。
闷夏如笼,笨口拙舌的他不知道走了多少地方、流了多少汗才找到了一間30平方米的出租房,500块钱一个月。父亲当然不会告诉我他背后遭遇的艰辛,他只是笑着说:“这下好了,再也不会有人来打扰你了。”
后来听母亲在电话里讲,父亲那天很晚才到家,差点赶不上最后一班回乡下的巴士。他累坏了,回到家饭都没吃,就直接躺床上昏睡许久。
搬寝室的那天,他也起得很早,清晨五点多就从村口坐客车来到学校。他打来电话,问我住在哪栋楼,门号是多少。那时铅灰色的云层不断在空中集聚,天色有些暗,我正在食堂吃早饭,吃完又要赶着去上早自习。我让他先在门卫室里坐一下,等班主任批下假条后再一起搬。
过了几分钟,他打来电话,笑着说:“刚才有人找我,要办一些事,今天先不搬了。你就不要请假了,自己好好上课。”我听后,“哦”了一声,也没听他说完就挂了电话。
上午第二节做课间操的时候,憋了几小时的大雨势如破竹冲刷下来,人群纷乱地逃回教学楼,远处的房屋、草地都陷入一片雨雾之中。我在走廊上抖着被淋湿的衣角,有朋友跑来跟我说,他在检查宿舍时看见我爸正在搬东西,我听到后疯了似的往寝室跑去。
打开门,只见自己的床位空了,行李箱被人扛走了,脸盆、毛巾、牙膏、牙刷都消失了,瓷砖铺的地板上留下了一排印迹很深的脚印,带着一些水花和泥渍。我的眼睛像被泼了辣椒水,火辣辣的,很疼,脸上的表情顷刻间塌方。
我趴在空荡荡的书桌上不住地流泪,脑中涌现的是一个老男人在大雨之中肩上扛着重物踽踽独行的背影越来越远,最终变成雨幕里一个再也无法瞥见的点。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哭了多久,直到看见室友回来后,我才擦干泪痕。他问我:“你真的要搬出去了啊?”我看着他,脑子里晃过了什么,立即冲出了寝室。“你干吗,外面还在下雨呢,喂……”室友的声音很快就被丢在大雨之外。
一路上雨都在磅礴地下着,我没打伞,只朝着租住的那个地方不断奔跑。
推门进去的那一刻,整个世界寂静得如同默片。时间停在了父亲那张苍老、塌陷的脸上,我才发现父亲的眼袋已经那么深,手臂也已不如壮年,搬家途中的磕磕碰碰都像烙印打在上面。他弓着腰,像匹骆驼,见我到来,也无多余的话,只轻声说了句“一切都处理好了”。之后他给我倒了杯热水,催我赶紧回去上课。我看着杯口腾腾上升的热气,觉得自己就像它们其中的一缕,只在这人间飘荡,没有丝毫力量。
那是我度过的最为漫长的一个上午,真切感受到自己年少的世界是要靠父亲撑起的。他的脊背是屋檐,臂膀是房梁,替我挡下了风雨,也挡住了贫困的悲哀。
未来,无论我要去多远的地方,要搬多少回的家,我知道自己都始终搬不出父亲心上的居所,那里住着的人永远是我。自己与这间陋室的命运紧紧相连,它清楚我所有的孤独与忧愁,安抚我所有的无助和痛苦,也见证我从男孩长成男人的过程。
//摘自《人生海海,素履之往》,中国友谊出版公司,创美工厂出品,稻荷前/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