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文学总集中的汉赋评点及其文学史意义

2020-01-11 08:43曹祎黎
中州学刊 2020年12期
关键词:晚明汉赋评点

曹祎黎

摘 要:评点是晚明汉赋研究的主要手段,晚明文人通过这一文学批评形式对汉赋进行了广泛、深入、细致的研究。在继承前代汉赋评点形式和内容传统的基础上,晚明评点者拓展出了更加多样的方式、更加丰富的内容和观点,显示出鲜明的思辨精神、创新意识和文学史意识。晚明文学总集中的汉赋评点是各文学流派展示其辞赋审美的重要方式,体现了鲜明的时代特色,对清代的同类汉赋评点产生了一定影响。晚明文学总集中的汉赋评点是明代文学评点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汉赋在明代传播与接受的重要途径,更是中国古代汉赋经典化的重要一环。

关键词:晚明;文学总集;汉赋;评点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20)12-0155-06

汉赋评点发轫于宋代,成熟于明代,主要包含于史学著作、“文选学”著作以及文学总集的评点中。目前可见的明代含有汉赋评点的文学总集绝大部分产生于晚明时期。晚明汉赋评点作为本时期汉赋研究的重要方法,已引起学界的关注:踪凡《论明代的汉赋评点》一文将关注的重点放在《史记评林》《文选纂注》《辞赋标义》等文献中的汉赋评点,讨论其评点内容和评点形式①;禹明莲《明清赋集选本视域下的汉赋评点》一文梳理了明清赋集选本的缘起、流变和分类,肯定明清两代汉赋评点的历史价值和学术意义②;李安峰、禹明莲《史评视域下的汉赋评点考论》一文对明清时期依附于《史记》评点和《汉书》评点的汉赋评点进行了研究③。这些研究为我们提供了宝贵的文献、经验和成果,惜乎未曾专门论及晚明文学总集中的汉赋评点。本文拟以晚明文学总集中的汉赋评点为研究对象,考察此類汉赋评点的主要特点及其在汉赋研究史上的作用和影响。

一、晚明文学总集中汉赋评点的主要特点

“评点”作为中国古代汉赋研究的重要手段在晚明取得迅猛发展,明代中前期录有汉赋的12部文学总集中,只有《文翰类选大成》《彤管新编》和《六艺流别》对所录汉赋进行了简单的注释和题解,尚未出现能够体现时代特色的成熟的汉赋评点。直到晚明,这一状况才发生了改变。总的来看,晚明文学总集中的汉赋评点主要具有以下四个特点。

其一,评点形式多样。晚明文学总集中的汉赋评点在形式上有尾评、题解、眉批、旁批、夹批、圈点等,较前代有明显进步。中国古代文学评点的手法齐备于此,且往往数法并用,多者如倪元璐所编《秦汉文尤》便同时使用了题解、眉批、夹批、圈点、尾评等五种批评方式。

其二,评点内容丰富。晚明文学总集中的汉赋评点在内容上涉及作品的字句、结构、修辞、文体、情感、本事、影响等方面,同时还兼及作家的生平经历。现略加分类说明:(1)圈点佳句,评赏隽语。晚明文学总集中的汉赋评点在这方面进行了大量实践,袁黄《评注八代文宗》一书首次在汉赋评点中将圈点和批评相结合。(2)分析结构,指明脉络。评点内容不仅准确把握赋作的结构特点、总结段落大意,还指明所评赋作的创作渊源,体现出评者的文学史意识。(3)叙述本事,说明背景。晚明汉赋批评者对赋家生平经历、赋作创作背景的讲解,主要以《史记》《汉书》等史书为文献来源,为读者进行汉赋接受提供了必要助力。(4)挖掘情感,总结思想。此类评点大多眼光独到,观察全面,能够向读者展示出赋作的言外之意,有效提高和加深读者的认识。(5)揭示风格,确立地位。晚明的汉赋批评者打破时间和文体的界限,以全面、历史的眼光对汉赋文本进行了评价,有利于读者在横向和纵向两方面构建起对同一题材的不同体裁文学作品的全面认知。

其三,材料来源广泛。晚明文学总集中的汉赋评点所引材料有的来自《史记》《汉书》《后汉书》《西京杂记》《世说新语》等史书、杂传;有的来自《金楼子》等子书;有的来自《文心雕龙》《艺苑卮言》《古赋辨体》等文学理论著作;还有《论衡》《物理论》等哲学著作以及《遂志赋序》和《栾城先生遗言》等文学作品。其中尤以《文心雕龙》《容斋随笔》《楚辞集注》和《古赋辨体》等重要的辞赋理论著作被引次数较多,于当世则特重王世贞、杨慎、唐顺之、归有光、陈继儒等人之论。

其四,语言风格鲜明。晚明文学总集中的汉赋评点,其措辞有的化用前代诗词成句,抽象地概括评点对象的艺术特点;有的结合评论者自己的阅读体验和生活经历,恰似一篇简净优美的小品文。这些“文学的”文学批评显示出晚明的文学评论正在摆脱理学的束缚,走向文学本位。有的批评者还会打破文学与其他艺术门类之间的阻隔,如《精镌古今丽赋》中评枚乘《梁王菟园赋》云:“文似一幅《辋川图》,观至末,乐极忘归,惕然有警。”④《辋川图》是王维“画中有诗”的美学观的典型体现,以此画比《梁王菟园赋》,抓住了两者抒情写景、如诗如画的共同点,能够使读者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梁王菟园赋》所描摹的景色和意境,角度新颖。

与此时期依附于史类著作和“文选学”著作的汉赋评点相比,文学总集中的汉赋评点主要有三点优势:

一是评点对象的覆盖面更广。《史记》《汉书》《后汉书》分别录汉赋7篇、19篇、12篇,《文选》录汉赋29篇,相对于现存汉赋的数量来说是极少的,且四书所录汉赋在篇目上还有大量重合。如此一来,则晚明依托于“前三史”和《文选》所进行的汉赋评点所能覆盖的篇目其实相当固定。文学总集中的汉赋评点可以很好地弥补这一缺憾。晚明各类文学总集中收录并评点的汉赋(少如《两汉萃宝评林》录汉赋2篇,多如《七十二家集》录汉赋99篇),极大地扩充了评点对象的数量,更为班固《竹扇赋》、蔡邕《团扇赋》等残篇短制的文本保存、传播和研究提供了有力保障。

二是在评点内容和方法上更具优势。依附于史书的汉赋评点的优势是不必解说作者生平,可专注于字、音、意、名物、典故以及文本结构、风格的评注;但史书中的汉赋文本并非独立存在,评者的发挥难免受全文整体篇幅的牵制。依附于“文选学”著作的汉赋评点恰好相反,汉赋以单篇的形式出现,使得评者摆脱了篇幅的制约;但对于作者生平和时代背景仅仅简要概括,为读者全面深入了解作品的精神情感造成了阻碍。文学总集中的汉赋评点可以对这两种评点方式扬长避短,形成如前文所述的特点。虽然不是每部文学总集的汉赋评点都能兼备各种评点形式和内容,但总体看来,此类汉赋评点在形式和内容上大都呈现出丰富、完善和灵活的特点。

三是具有鲜明的时代特点。一方面晚明文学总集中的汉赋评点能够反映当时的文学审美。面对史类著作及“文选学”著作中的汉赋,评点者只拥有有限的主动,在有限篇幅中对规定文本进行的评点,并不能完全表达他们对于汉赋的认识。由于《史记》《汉书》《文选》等书的诞生背景、选篇标准、编撰体例的存在,使得评点者尽管旁征博引,却大多只能以司马迁、班固和萧统的赋学观为基础进行展开,一旦他们试图对观点进行引申和扩展,就常会陷入无的放矢的困境。而晚明文学总集中的汉赋评点者与选录者往往合二为一,这便于他们从选篇开始就能够充分展示自己的汉赋审美并在评点中加以强化,更能够在这一过程中反映出晚明文学的审美取向,比如他们对于前人不选的抒情、咏物小赋的青睐和赞叹。如刘士鏻《古今文致》卷端首列司马相如《美人赋》,不仅有眉批和圈点,还在尾评中赞叹:“刘越石曰:‘令人魂绝,令人色飞。”⑤华国才评公孙乘《月赋》曰:“体似哉生光,若既望片轮孤澈,清媚醉心。”⑥这样的例子在晚明文学总集中不胜枚举,晚明文学对轻灵、幽美、深情等文学审美风格的追求在此类汉赋评点中得到充分体现。

另一方面,晚明文学总集中的汉赋评点能够体现当时的学术风气。这些评点在援引前人观点时,表现出鲜明的一致性。如《七十二家集》《汉文归》《历代古文国玮集》和《秦汉鸿文》在评《答客难》时,同引洪迈“东方朔《答客难》,自是文中杰出”等语;《秦汉鸿文》《史汉文统》评《解嘲》时,同引唐顺之“此祖东方朔《答客难》”等语。这些现象既体现了晚明文学评论家对同一赋作的认知高度一致,也显示出晚明图书编撰刊刻中常见的伪托名人、字句讹误等特点。

明代未出现赋学专著,也未形成全面系统的辞赋理论,因此汉赋评点在很大程度上体现着明人对汉赋的关注,代表着明代汉赋研究的成就。相比明中前期《文章辨体》中的相关论述和《史记》《汉书》《文选》等相关著作中的汉赋评点,晚明文学总集中的汉赋评点对于汉赋的观照更加细致、丰富、全面,也更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是晚明最重要的汉赋研究方法。上述晚明文学总集中汉赋评点的各个特点并非凭空出现,而是有源之活水,它们既有对前代汉赋评点形式和内容的继承,也有在此基础上所进行的拓展和反拨。

二、晚明文学总集中汉赋评点的继承与开拓

汉赋批评的产生及发展与汉赋创作具有共时关系,两汉魏晋赋家身兼作、评的现象很常见,其观点均影响深远。唐代汉赋评注以李善《文选》注为最佳,其创立的撰写作家小传和作品题解、考异、训诂、辨音、解释文意的批评传统,在晚明文学总集的汉赋批评中都得到了继承。宋代《楚辞集注》《楚辞后语》《文选补遗》《古文苑》《崇古文诀》《妙绝古今》《成都文类》《古今集成前集》《观澜集注》《东汉文鉴》等书,除《妙绝古今》外均对所录汉赋有所批评。这些批评在内容上涉及字词的注释训诂、篇章的结构风格、作家的生平经历、作品的思想情感和作品的历史地位等方面,形式上有题解、夹批和尾评三种形式,较唐代有所进步。元代最重要的辞赋论著为祝尧所撰《古赋辨体》,其主要贡献在于确立了明代辞赋“祖骚宗汉”的辞赋理论框架,但在批评手段方面较宋代并无改进。

晚明文学总集中的汉赋评点在形式和内容方面继承唐宋时期题解、眉批、夹注、注字词、释音义、录本事的传统,又发展出尾评、圈点等评点手法,增加了名句赏析等内容。在评点形式的设计方面,最独具匠心者当属俞王言的《辞赋标义》,其“凡例”云:

是编原为注繁难阅,欲标义以便观,故将字句之义,标训在旁,章段之义,标训在上。其有事多,旁不能尽者,亦间标列上方,取低一字为别,仍分句读断截,庶令读者一览如指诸掌然。⑦

此种设计使《辞赋标义》成为晚明甚至整个明代最具形式创新的一部文学总集,当然更远超前代同类著作。得益于多色套印技术的发展,晚明文学总集中不同功能的汉赋评点可以各司其职、避免混淆,极大地提高了观赏性和可读性;也使评点与注释的界限更加明晰,各有侧重,似李善《文选》注中那样以注代评的现象已较为少见。

除此之外,晚明文学总集中的汉赋评家对前人的赋学观亦进行了继承、拓展和反拨。例如刘勰《文心雕龙·杂文》中所称“自《七发》以下,作者继踵。观枚氏首唱,信独拔而伟丽矣”等语在经过唐宋两代的冷落之后,于晚明得到了回应。《两汉萃宝评林》中梳理了“七体”的发展脉络,并再次确认了《七发》的文学史地位,与刘勰所说如出一辙:

按,自枚乘创为《七发》,其后繼作无有及之者。如傅毅《七激》、张衡《七辩》、崔骃《七依》、马融《七广》、曹植《七启》、王璨《七释》、张协《七命》、陆机《七征》之类,规仿太切,了无新意。傅玄又集之以为《七材》,使人读未终篇,往往弃诸凡格,去《七发》远矣。⑧

对于《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所提出的“讽谏”说,晚明人也予以肯定和继承。如《精镌古今丽赋》中评《上林赋》几乎完全复述了司马迁的观点:

长卿之赋,虽多虚辞滥说,然要其归引之于节俭,此与诗之讽谏何异。扬子云乃曰:“靡丽之贼,劝育而讽一,尤聘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不已戏乎。”林艾杆又云:“相如赋之圣者,子云、孟坚如何得似他自然流出。”愚谓:“子云为戏者,则其驾辞多尚虚,而理或至于不实,艾轩以为圣者,则其运意犹自然,而辞未失于太过也。”⑨

除了继承,在对具体赋家、赋作的评价方面,晚明人的认识较前代有了明显拓展,其中最重要的是确立并巩固了司马相如“赋圣”的文学史地位。自《史记》开始,围绕司马相如其人、其赋展开的争论就一直存在。班固虽称司马相如为“辞宗”,但对司马相如的认识并没有脱离“言语侍从之臣”的范围;刘勰从文学角度对这一评价进行了修正,爱其“气号凌云”“洞入夸艳”,强调了司马相如赋的文学成就,认为“相如好书,师范屈宋”。刘勰之后,评家对司马相如虽多有赞誉之词,却并未赋予他超凡入圣的崇高地位。最早称司马相如为“赋圣”者是南宋理学家林艾轩,但其文集中未发现相关记载,现存文献均为后人转述之言⑩。至王世贞《艺苑卮言》中称“屈氏之骚,骚之圣也。长卿之赋,赋之圣也。一以风,一以颂,造体极玄,故自作者,毋轻优劣”B11,才最终确立了司马相如的“赋圣”之名。晚明评家认可并巩固了这一结论,对司马相如的赋作大加赞赏。如陈仁锡《三续古文奇赏》评《子虚赋》曰:“赋至此止矣,子云而外,宜尽阁笔。末段以《国策》为骚赋,大奇。”B12王三余《精镌古今丽赋》评《长门赋》曰:“其情缠绵,睹物增慨,深得风比兴之义,所以卒回武帝之怒也。”B13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评《美人赋》曰:“《美人赋》风诗之尤,上掩宋玉。”B14这些内容丰富了对司马相如“赋圣”说的认识和论述。不过,明人对长卿赋的认识有一个曲折发展的过程。如《美人赋》一篇颇为陈蕙所不取,他在删节刘节所编的《广文选》时说:“司马相如《美人赋》、张敏《神女赋》、谢灵运《江妃赋》之类,虽含讽喻,然多媟诞,不可为训。”B15刘节为弘治时人,陈蕙为嘉靖时人,从弘治、嘉靖直至张溥所处的崇祯年间,文坛在接受《美人赋》时态度的反复可以从细微处反映出明代赋学与理学、性灵思潮之关系的演变。

虽然承认了司马相如“赋圣”的文学史地位,但晚明人并没有对其赋一味地全面肯定,而是提出了自己不同于前人的观点,这比较集中地体现在对《难蜀父老文》的认识上。刘勰认为“相如之《难蜀父老》,文晓而喻博,有檄移之骨”,有的评家却对这一观点提出了不同看法。如方岳贡《历代古文国玮集》中于篇首眉批:“王维桢曰:‘先叙事起,而后诡为问答之词。其事虽非,而其文则腴。”B16顾锡畴《秦汉鸿文》则云:“徐汉临曰:‘予读相如传,谓是时西南夷不为用,相如欲谏不敢,乃托蜀父老为辞而已,诘难之以讽天子。读其文,率多谀辞焉。此扬雄所谓劝一讽百也,不已戏乎?。”B17檄者,植义飏辞,务在刚健;移者,移风易俗,令往民随,刘勰认为《难蜀父老》文有“移檄之骨”,显然是肯定了该文在这两方面的成就。但方岳贡和顾锡畴却不以为然,认为该文多“谀”而少刚健。这样不同于前人的看法也体现在其他赋家、赋作上,如王三余《精镌古今丽赋》中评《长杨赋》称:“绝有规讽之旨,非徒盛陈侈汰者也。以武帝之时,犹能若此,则扬子云之误信然矣。冤哉!晦翁莽大夫之书也。”B18这里反拨了朱熹在《楚辞后语》中对扬雄“其文又以模拟掇拾之故,斧凿呈露,脉理断续”的批评。朱熹对扬雄的批评出于其失节之罪;王三余对扬雄的肯定则出于其文学成就,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晚明赋学观对理学的疏离。除此之外,评点者还对没有引起前人充分重视的赋家、赋作给予高度评价,如陈山毓评班婕妤《自悼赋》云:“清丽婉转,古今闺媛第一。”B19这是《自悼赋》第一次获得如此崇高的文学史地位。

综上所述,晚明文学总集中的汉赋评点,在形式和内容上既有对前代同类型汉赋评点的继承,也有在其基础上的拓展和创见。尤其是通过评点丰富和完善了司马相如“赋圣”说的内涵,大大推进了相如赋的经典化;对于前人观点的反拨及对前人辞赋认知的完善,则显示出晚明评家鲜明的思辨精神、创新意识和文学史意识。

三、晚明文学总集中汉赋评点的文学史意义

以万历朝为界,明代收录汉赋的文学总集可以分为两个发展阶段。自万历至明亡的半个多世纪里,此类文学总集不仅在数量上大量增长,而且均含有评点,其物质基础是这一时期文学评点的快速发展和印刷出版行业的空前繁荣。这在客观上推动了文学总集的生产和传播,也同时扩宽了汉赋文本的保存途径,增强了汉赋评点的研究史意义和文学史意义。

首先,晚明文学总集中的汉赋评点是各文学流派展示其辞赋审美的重要途径。晚明是中国古代文学思想的一大变革期,各种创作倾向和理论构建百花齐放,自然在此时文学总集的汉赋评点中也有所投射。明代主要的文学流派如“唐宋派”“公安派”“竟陵派”,以及主要的文学思潮如“复古”“宗经”“经世致用”的拥趸者,都编纂有符合其文学思想的文学总集。如“唐宋派”之《文编》、“公安派”之《精镌古今丽赋》、“竟陵派”之《汉文归》,以“复古”为指归的《先秦两汉文脍》、以“宗经”为要义的《八代文钞》、以“经世致用”为核心关怀的《历代古文国玮集》等等,这些文学总集从选篇到评点都表现了编撰者和批评者特定的文学思想。

比较典型的是题为“袁宏道辑、王三余补”的《精镌古今丽赋》一书。袁宏道本人是否亲自参与该书的编撰目前难有定论,但该书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以公安派为代表的晚明文学思潮的影响则确凿无疑B20。书如其名,编者摒弃了扬雄对“则”的追求,而一味崇“丽”,以之为赋的本色。关于“丽”之内涵,王三余在“序”中释曰:

工如花之光,女之冶,山之黛,水之澜,莺之啭,鹤之唳所招揽,其旧业似微云之染空,映乎脱志,玩其瑶实……故知丽之一言,政字拟议不得。余犹记寒山子二语差可拟耳,因为拈出,其诗曰:“旭日衔青嶂,晴云洗绿潭。”以此意读诸赋,思过半矣。B21

花、女、山、水、莺、鹤等轻巧旖旎、淡雅清丽的人和物,是明末士大夫笔下重要的审美对象,“花之光”等语化用自袁宏道《叙陈正甫会心集》中“世人所难得者唯趣。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态,虽善说者不能下一语,唯会心者知之”B22之句,说明该书确实受袁氏启发。该书在选篇上特重律赋,此为体裁之“丽”;类目上以花木和鸟兽两类为尊,加上器用、虫鱼、天象、地理、歲时、游览等类,占据了全书的绝大部分篇幅,此为题材之“丽”。除此之外,还有评点之“丽”。如评班固《终南山赋》曰:“简而尽,挺而秀。”B23评王延寿《鲁灵光殿赋》曰:“先叙汉,次叙鲁之对于汉,而次及灵光,甚中条理,中间铺张伟丽,宛如在目,而星宿坤灵等语的是帝王家气象。不则一,纨绮丽靡之居而已,识高笔伟。”B24二者均体现出晚明秀雅、绮丽的辞赋审美。又如受当时“经世致用”之风的影响,方岳贡所编的《历代古文国玮集》非常强调“削文人流易之篇,揽经国淹湥之作”,以达到“荐绅先生高步乎麟阁,英人茂士比论于芸房,庶几或有助云”的目的,品评文章以“适时”为标准。其评东方朔《答客难》云:“以武帝之时,拔将帅于士伍,致三公于牧隶,盖亦奇才之士所以昂首欲建非常者也。东方先生又待诏殿中,非隔塞不通者,亦何怪客之傲之乎?余以为惟遇其时而身不致显位,是以发愤而作也。若在平世,又何言乎?”B25以《答客难》为“发愤而作”虽是刘勰旧论,但晚明其他批评家在谈及《答客难》时甚少论及这一点。方岳贡为学、为官均深受东林党人影响,其“发愤而作”之说无疑带有强烈的现实色彩和时代特征。

其次,晚明文学总集中的汉赋评点对清代同类型汉赋评点的形式和内容产生了一定影响。清代辞赋宗尚虽由古赋转为律赋,但仍有一些推崇古赋的文学总集表现出对汉赋的青睐,较为重要者如陆葇所编《历朝赋格》和张惠言所编《七十家赋钞》。《历朝赋格》的批评形式以圈点尾评为主,内容主要涉及作品思想情感和历史地位,颇受晚明风尚的影响。如评司马相如《上林赋》曰:“长卿赋心绝艳,赋才绝豪,风流诞放,文如其人。合观《子虚》《上林》二篇,于古奉为规绳,不啻梓匠之于班耳。”B26此语可与晚明“赋圣”之说交相辉映。评扬雄《甘泉赋》曰:“昭仪姊妹并能祸水,方张而逆釐祈神,何以格?雄作此为讽可谓丽而不失乎则矣。”B27这里给予扬雄高度的正面评价,正是承晚明之余绪。而《七十家赋钞》对晚明文学总集中汉赋评点的继承更加全面。如其评枚乘之《梁王菟园赋》,先在篇首眉批论此赋文风云:“此篇奇丽横出,非后人所能伪造。盖传久失真,错既不可理耳。以意属读,亦可想见风格。”B28又在“疾疾纷纷,若尘埃之间白云”一句旁标“○”号以作特别提示,眉批和圈点的结合正是晚明汉赋评点的常用手法。其余如书中双行小字夹注夹批、旁批等评点形式和释音义名物、析段落结构、明本事主旨等内容也均有大量呈现,这些都说明了该书对晚明文学总集中汉赋评点的接受。

最后,从中国古代汉赋研究史的角度考察,晚明文学总集中的汉赋评点无疑是这一链条上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前代的赋学观点有的通过此种途径得以存续,如刘勰等人对“七体”发展历程的认识;有的通过此种途径得到巩固,如司马相如“赋圣”说的相关论述;有的通过此种途径得到了反拨,如宋人与晚明人对扬雄其人、其赋的不同看法。除此之外,其成熟的评点手法和全面的评点内容为清代同类汉赋评点提供了可资模仿的样本,其辞赋审美也对清人产生了一定影响,是影响汉赋经典化历程的重要因素,“为汉赋研究史增添了一朵奇葩”B29。从明代文学史的角度考察,晚明文学总集中的汉赋评点与史学著作、“文选学”著作中的汉赋批评一道,成为明代文学批评的重要组成部分。“祖骚宗汉”的赋学观是明代辞赋接受的主流指导思想,晚明文学总集中的汉赋评点是这一思潮的重要参与者。总而言之,晚明文学总集中的汉赋评点,是对中国古代汉赋研究史的丰富和完善,具有承上启下的作用;同时也是明代文学评点的重要组成部分,并以其实践参与到文学复古的时代浪潮之中,推进了相关汉赋文本的经典化。

当然,与诗歌评点、散文评点、小说评点一样,晚明文学总集中的汉赋评点也存在着显而易见的力所不及之处,这主要表现在批评中的理论性较弱,更无法建立起一个系统的辞赋理论体系,但我们不应因此而忽略其批评史、文学史价值。

晚明文学总集中的汉赋评点是明代汉赋研究的重要方法,也是中国古代汉赋研究和明代文学评点的重要组成部分。晚明的汉赋批评家们大多身兼文人、学者和官员等多重身份,他们通过评点汉赋来呈现和传播自己的赋学观,同时也使被评点的汉赋作品随着这些文学总集的传播而传播,使得汉赋的接受与传播在经历了唐、宋两代的相对低潮之后,延续了元代古赋复兴的势头,在晚明重获生机。晚明文学总集中的汉赋评点,巩固了汉赋作为文学经典的不可动摇的文学史地位,并在各个方面对清代的汉赋评点、汉赋研究产生了深远影响。

注释

①踪凡:《论明代的汉赋评点》,《中州学刊》2013年第3期。

②禹明莲:《明清赋集选本视域下的汉赋评点》,《中华文化论坛》2018年第8期。

③李安峰、禹明莲:《史评视域下的汉赋评点考论》,《北方论丛》2018年第4期。

④⑨B13B18B21B23B24〔明〕袁宏道辑,王三余补:《精镌古今丽赋》,三秦出版社,2015年,第113、103—104、179、108、1—5、39、39页。

⑤〔明〕刘士鏻辑,王宇增补:《删补古今文致》,“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73册,齐鲁书社,1996年,第425页。

⑥〔明〕华国才:《文清娱》,“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3册,齐鲁书社,1996年,第42页。

⑦〔明〕俞王言:《辞赋标义》,明万历二十九年休宁金氏浑朴居刻本,浙江省图书馆藏。

⑧〔明〕焦竑:《两汉萃宝评林》,《四库未收书辑刊·第一辑》第21册,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534页。

⑩相关材料如下:林艾轩云:“司马相如赋之圣者。扬子云、班孟坚只填得他腔子,如何得似他自在流出!左太冲、张平子竭尽气力又更不及。”(黎靖德:《朱子语类》,王星贤点校,中华书局,1994年,第3300页)。林艾轩云:“司马相如,赋之圣者。扬子云、班孟坚只填得腔子满,如何得似他自在流出?左太冲、张平子辈竭尽其气力,又更不及。”(祝穆:《古今事文类聚》,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927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682页。)朱文公曰:“相如之文能侈而不能约,能谄而不能谅。其《上林》、《子虚》之作既以夸丽而不得入于《楚辞》。《大人》之于《远游》,其《渔猎》又泰甚然,亦终归于谀也。特《长门》、《哀二世》二篇为有讽谏之意。”艾轩林氏曰:“相如,赋之圣者。”(王应麟:《汉制考·汉艺文志考证》,张三夕、杨毅点校,中华书局,2011年,第252—253页。)

B11〔明〕王世贞:《新刻增补艺苑卮言》,“续修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452页。

B12〔明〕陈仁锡:《三续古文奇赏广文苑英华》,“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55册,齐鲁书社,1997年,第169页。

B14〔明〕张溥:《汉魏六朝一百三家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12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23页。

B15〔明〕刘节:《广文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97册,齐鲁书社,1997年,第508页。

B16〔明〕方岳贡:《历代古文国玮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66册,齐鲁书社,1997年,第466页。

B17〔明〕顾锡畴:《秦汉鸿文》,“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46册,齐鲁书社,1997年,第238页。

B19〔明〕陈山毓:《赋略》,明崇祯七年陈舒、陈皋等刻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B20在现有文献条件下,笔者倾向于认为《精镌古今丽赋》一书为王三余伪托袁宏道之名所刻。

B22〔明〕袁宏道著,钱伯成笺校:《袁宏道集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495页。

B25B26B27〔清〕陆棻:《历朝赋格》,“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99册,齐鲁书社,1997年,第302、302、550页。

B28〔清〕张惠言:《七十家赋钞》,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手稿本,第193页。

B29踪凡:《汉赋研究史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479頁。

责任编辑:采 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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