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宇 段潇潇
泡沫经济的破灭,让日本失落了20年,并由此进入了“低欲望社会”。2015年,经济学家大前研一在《低欲望社会》中写道:“全世界都在‘低欲望社会化,日本正迎向美丽的衰败。”他认为,作为社会主体的新一代人进取心缺失,对各种事物也缺乏欲望,包括物质方面的消费欲望及精神方面的恋爱结婚生子等享受欲望,日本年轻一代变得越来越“无欲无求”,而整个日本社会也弥漫着随波逐流、随遇而安的风气。反观中国,自2017年甚至更早之前,“丧文化”就初现端倪,直到2020年,新冠疫情影响下人们的消费与需求被压缩到很低水平,而疫情逐渐好转后的“报复性消费”并没有随之而来,国人似乎也处于“低欲望”状态。随着“网抑云”的出圈,“丧文化”再度活跃于人们的视野中。从表面上看,似乎日本“低欲望社会”的种种表现都能在国人身上找到共同点,但中日两国在政治制度、经济发展状况、历史文化沿袭等方面都有许多不同之处,因此两国现阶段的“低欲望”不能等同而论。
1991年,日本泡沫经济的破灭波及了房地产行业,日本房地产出现崩盘,大城市房价近乎腰斩,小城市房价下跌20%~30%。同时,据日本厚生劳动省统计,2020年4月日本的人均月工资收入约27.5万日元(约合人民币1.8万元),而同期京都府平均地价为每平方米23.2万日元,这意味着普通工薪阶层7年的工资就可以在京都买一套100平方米的房子。反观中国,2020年6月北京平均月工资为9240元,同期苏州、南京等一线城市房价为每平方米2.9万元,这意味着年轻人奋斗20年才可以在一线城市拥有属于自己的80平方米的住宅。不过有意思的是,从1983—2015年的32年间,日本未满40岁的“年轻人”持有住房的比率从42%下降至10%。更有数据显示,日本年轻人中85%选择租房结婚,10%住在父母家或员工宿舍,买房结婚者不足5%。在低房价高工资的状态下,比起买房背负房贷,日本青年更愿意租房。这其中的原因可能有以下几点:
1.房地产保值前景并不乐观。日本房地产自1991年起价格持续下降,现在房地产行业基本处于无泡沫模式,房产升值空间小且有折旧率。折旧率根据房屋的建造材质而变化,如果一间钢筋水泥房屋价值5000万日元,每年的折旧率为0.022,那么一年的折旧费用为110万日元(约合人民币7.1万元)。此外,房产税、遗产税也颇高:日本房产税分为取得类、保有类和转让类三种,占房产价格比例高达5%~7%;日本遗产税按照基础抵扣额计算至少为3600万日元(约合人民币23.3万元)。
2.租房制度完善。一是租房不必为房贷奔波、被房贷束缚;二是租房法规完善,无需担心短期内涨租或被迫搬家。因此,租房提供的安全感与买房无异甚至风险更小。而中国的年轻人选择租房更多是因为无力承担买房之后的房贷压力、通勤压力和生活压力。
3.泡沫经济后遗症。泡沫经济余威犹在,人们对背负房贷心有余悸,不愿面对失去工作后无力偿还房贷的风险。
相比之下,中国的很多年轻人买房欲望低,并不是不愿意买房,并不是真正的“佛系”和“无欲无求”,而是能力无法匹配自己的欲望,在现实的重压下压抑了自己的欲望。
近年来,日本的少子化趋势越发严峻。据日本厚生劳动省人口动态统计,日本2019年度出生人数为86.4万人,是自1899年开始统计以来首次低于90万,比2018年下降了5.92%。与此同时,截至2019年9月,日本老龄人口高达3535万,居全球第一位。适龄青年晚婚、晚育、不结婚是导致少子化的直接原因。
至于日本年轻人对婚姻的低欲望,究其原因:首先是受父辈生活经历的影响。当代日本年轻人的父辈基本在40岁以上,出生时正值被称为“小团块时代”的日本第二次生育高峰(1970—1975),生育人数在200万人以上。而“小团块时代”出生的人在大學毕业就职高峰期恰好遭遇到日本经济泡沫破灭之困境,面临就业危机,为了生存不得不调整知识结构,进入各种领域重新奋斗;同时还面临房贷困境,而不婚意味着不用买房,不用承担无力还贷的风险。其次是国民性格。日本国民性格中具有明显的内外之分,在一段关系中,想要获得日本人的信任或者感情,成本很高,这就决定了其低社交性。日本厚生劳动省第十五次人口出生基本动向调查显示:有近70%的年轻男女认为单身更加自由;加之互联网技术的发展使得独身生活更为便利,网上网购、娱乐、健身等日益成为“单身狗”们推崇的生活方式。
费孝通先生的《乡土中国》将中国社会的基层定义为乡土性的,人口流动缓慢形成“熟人社会”,而中国的超一线城市正在从熟人社会向陌生人社会转变,这就使得中国青年有了“佛系”的资本和机会。在中国,年轻人结婚生子的欲望降低的同时,离婚率却不断攀升,据国家统计局和民政部数据显示,2020年上半年全国结婚登记387.9万对,离婚登记159.5万对。居高不下的离婚率反映了中国青年对于婚姻“不将就”的态度。尽管二胎政策实施了近5年,但并未遏制住逐年下降的生育率。这背后有着复杂的社会原因:第一,结婚成本过高。随着经济的发展和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结婚成本也越来越高,房子、车子成为很多年轻人的结婚必备。而就目前中国房地产市场而言,年轻人很难独立负担高额的房价首付和贷款。此外,中国人结婚还有“彩礼”、办酒席、置办嫁妆等一系列高成本习俗,年轻人想凭借自己初入社会的积蓄完成婚姻大事几乎是不可能的。而因婚前协议问题导致感情间隙或者直接放弃婚姻的现象比比皆是。不仅是结婚,离婚的代价也非常大,涉及双方财产分割、经济利益等问题,导致年轻人对婚姻的“恐惧”与排斥。第二,年轻人实现自我的愿望更为强烈。当下不少年轻人担心婚后 “复贫”和 “失去自由”,担心自己难以忍受漫长而平淡的婚后生活,不愿承担婚姻的责任。尤其在日本,女性的独立意识是婚育率下降的主要原因之一。女性不再需要依靠男性的经济能力,完全能够在社会上拥有同样的受教育机会、同样的竞争力与薪资水平;而婚后赡养双方父母、抚养孩子等重大责任与生活压力会迫使分工“主内”、以家庭角色为主的女方做出更多的妥协与“牺牲”。
倘若只是物欲低下、不追求高大上,尚且可以認为是理性消费,但实际上现在日本年轻人的状态可以总结为“无欲望,无梦想,无干劲”。有一项针对日本首都圈1000名年轻员工“想不想出人头地”的调查,结果显示,12%的人非常想出人头地,28.8%的人认为能出人头地的话最好,43.4%的人对出人头地没有执念,更有15.8%的人完全没兴趣。
年轻一代成功欲低下的首要原因就是不敢对未来抱有奢望。日本平成一代被称为“草食系”的一代,他们像小草一样安静、安稳、安之若素。年轻人的野心被现实压垮,对未来无法保持乐观的心态,认为自己并不能拥有父辈那样的财富,他们只满足于所谓的 “小确幸”——虽然平淡但胜在拥有安稳的职业和物美价廉的生活用品。
中国年轻人也面临同样的困境:阶层固化严重,想凭借自己的努力实现“草根逆袭”并非易事。于是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树立人生目标时更加理性,追求的人生意义更为多元。另一方面,当下的年轻一族是浸在互联网中长大的,他们对世界的认识、对生活的理解与前代人大有不同,在传统观念中举足轻重的事情在他们眼中可能并不那么重要了。一份关于中国养老前景的调查报告显示,超过50%的年轻人并未做养老储蓄准备,被谑称为“佛系养老”;相当一部分受访者希望更早退休,被称为“佛系退休”。
综上所述,中日青年的低欲望在表象上看有很多相似之处,但在形成原因上有巨大差异。从低欲望形成的根源上讲,是由于国情的不同。日本的低欲望是经济长时间平缓增长导致的,也就是经济环境不具备让青年人实现财富迅速积累的客观条件。而反观中国,虽然近年来经济增速放缓,但是对比全球,我国仍然处于飞速发展中,青年人通过“发展红利”积累财富、提升自己的经济实力,从而完成阶层跨越的想法并非奢望。中国青年的“佛系”,除了受到日本文化的影响,更多地应该理解为一种大城市飞速扩张带来的心理问题,是没有减压排压的出口,是苦苦追求而不得后的心理代偿。不可否认,如任其发展,中国青年的“佛系”也会重蹈日本社会的覆辙,掉入低欲望陷阱。但就目前情形来看,我国青年的低欲望尚未构成社会学层面的问题,更多的是需要青年人自身的心理调适和更为清晰理性的人生规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