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希金走过的最后一级台阶

2020-01-11 01:22卢桢
世界文化 2020年12期
关键词:涅瓦糖果店普希金

卢桢

“对于圣彼得堡来说,涅瓦大街就代表了一切。”这是果戈里的小说《涅瓦大街》中的名句。200年前,普希金喜欢沿着涅瓦大街闲逛,他顶着乌黑的玻利瓦尔帽,身着宽大的燕尾服,从街道两边的椴树林间穿过,有时他会走到阿尼奇科夫桥,也就是今天那座“驷马桥”的前身。与果戈里一样,普希金也在文学作品中表达着对涅瓦大街的热爱,他把自我投射在叶甫盖尼·奥涅金身上,让他在同样的路线上漫无目的地溜达。当彼得堡北风肆虐的时候,普希金会和朋友们相约在街道的18号,这里与莫伊卡河交界,有一幢浅黄色的古典主义风格糖果店。从19世纪开始,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屠格涅夫、果戈里、舍甫琴科便成为这里的常客,他们喜欢糖果店的瑞士点心与法国咖啡,甚至很多人的命运转折也与这家店相关。比如1846年的一个春天,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此处遇到彼得舍夫斯基,再比如1837年的一个冬日,普希金从店门口的石阶走向生命的终途。

2009年的一个夏夜,我从以撒大教堂沿涅夫斯基大道随意行走,寻找着普希金和奥涅金留下的精神印记。不经意间,我来到一家咖啡店的门口,它的门前停放着一件有意思的物件——一米来长,边缘破损,如平躺的墓碑一样,被强化玻璃小心地保护在罩子里,就像咖啡店里的蛋糕似的得到了精心的呵护。它到底是什么?在与游人目光平行的墙壁上,一个金属标牌给出了答案:“1837年,诗人普希金走过了这家名为沃尔夫与贝兰热糖果店的台阶。”标牌旁边,是一幅诗人的速写自画像——这是咖啡厅的标志。

金属牌子里的信息并不完整,细致说来,应该是1837年2月8日(俄历1月27日),俄罗斯最伟大的诗人亚历山大·普希金穿过了这家甜品店简朴的拱门,他走进装潢高雅的厅堂,与决斗的证人、他的朋友丹扎斯随意喝了一杯柠檬水,然后匆匆出门,踏上这级台阶,时钟指向四点钟,普希金步入圣彼得堡大雪飞舞的夜晚,最后在决斗中死于情敌丹特士之手。

俄罗斯人记住了这一天,普希金死后,俄罗斯文学失去了自己的太阳。而这家名叫沃尔夫与贝兰热的糖果店,亦即俄国文人钟爱的“文学之家”,在经历了多次改造重装后,今天成为一家名叫“文学咖啡馆”的餐厅,也被当地导游们唤作“普希金咖啡屋”。

人们往往认为这家小店是因为普希金而出名,其实,在普希金生活的时代,它是俄罗斯名气最大的糖果店。19世纪初期,来自达沃斯的两个贫穷的青年一路向北,他们带着只有瑞士山区人才知道的古老秘方,远行两千多公里,终于在繁华的彼得堡找到了发挥才艺的舞台。他们研发出具有混合芳香的法式咖啡与巧克力蛋糕,还会用糖浆制作骑士人偶或是名人肖像,甚至还为学前班儿童准备了俄文字母形状的软糖。它在当时实在是太出名了,因此当人们还不知道普希金死亡的确切位置与细节时,便以讹传讹地说“普希金死在了这家糖果店中”。此类小道消息一时间不胫而走,倒也证明了这家店的名声所传不虚。

我走进咖啡馆,在侍者的提示下存上外套,餐厅当天只开放一楼,但友善的侍者提示我可以在不让他知道的情况下随意看看。这里的暗红色或是绿色绒纹的墙面,枝状青铜烛台,细亚麻的餐布和银质的刀具,构成了圣彼得堡文学的繁华背景。精致的用餐大厅如同一座舞台,陈列着普希金的半身雕像。在靠近涅瓦大街的窗边,有一尊身着红色燕尾服、扎着绿色领带的诗人坐像,他手执羽毛笔,斜视窗外,仿佛下一秒就要开始写下诗行。不过,我觉得无论是衣服的色彩,还是人物的表情,都与我心中那位充满才情的浪漫青年相去甚远,甚至他显得那么木讷,根本不像是一位诗人。

侍者会为每一位客人安排位置,人们一般都会品尝据说是普希金最爱的黑咖啡,并想当然地猜想他决斗之前在此小憩时,喝掉了人生中最后一杯咖啡。如果是中国人来,侍者会奉上中文菜单(虽然里面有很多日文),上面写著“这里有普希金最爱吃的菜”,比如鲱鱼小吐司配黄油、烤甜菜配煎牛肝菌、拉多加狗鱼鱼子酱、伏尔加河鲟鱼子、俄式亚马尔鹿肉饺子、酥皮牛肉块配奶油蘑菇等等。菜单不断强调它使用了普希金时代的古老食谱,还用上了《叶甫盖尼·奥涅金》中的句子:

一个瞬间当中所有的通话沉默起来了,/口在咀嚼。到处都/可以听到盘和餐具的轰隆声,/还有酒杯的叮铃声。

诗句使人产生“仿佛普希金写的餐厅就是这里”的感觉,不过准确的地点应该是咖啡馆旁边的塔尔隆法国餐馆,当年位于涅瓦大街15号。至于那“最后一杯咖啡”的传说,也并不确切。普希金当年喝的到底是什么,一直有两种说法,要么是矿泉水,要么是柠檬水,反正都不是咖啡。也就是喝完这杯水之后,普希金开始了人生中最后一段传奇之旅。

诗人的伟大,大概在于他的一切选择都是超常规的,诗人死亡的终局,或许早已由此奠定。我曾多次猜测普希金迈下甜品店的台阶时,他的内心究竟是紧张、愤怒、兴奋还是无奈。但诸多普希金传记告诉我,诗人的一生竟然经历过数十次决斗,即便说这是当时上流社会处理纠纷的常见风俗,但如此多的生死抉择发生在一位诗人身上,显然还是太过频繁了。

对于荣誉,普希金具有一种近乎偏激的热情,无论是舞会上争夺一位女伴、被朋友开过火的玩笑、酗酒后的失心疯、跳舞时对乐曲不满……都能引发他维护头顶光环的英雄欲望。他既忧郁又自豪,每一次维护荣誉的决斗,在普希金那里更像是经历一次诗歌的仪式,他往往会积极地畅想决斗胜利后的美好生活或是失败后得到的荣誉,却很少对死亡的痛苦心生恐惧,诗人的这种感觉或许并非出于自愿,而是一种对世界无可奈何的姿态吧。

于是我们看到,决斗当天的清晨,普希金感到异常兴奋,他终于可以和情敌丹特士一较生死,一举结束他对妻子的骚扰。他由衷地相信,第二天早上,普希金这个高贵的姓氏会和阳光一样耀眼,苍天不会让那个没有教养的粗人取胜,因为一个毛头小伙子不可能伤害俄罗斯第一大诗人!普希金就是这样骄傲,胜利的乐章,已经在他的头脑中循环往复多遍了。

还是这一天,普希金阅读了几部儿童文学作品,还有两个剧本,他继续写作《现代人》的第五章,为晚上的决斗寻找证人,最后找到了好友丹扎斯,与他约好4点前在糖果店见面。然后,普希金正式开始抒写他人生的华丽末章,他认真洗了个澡,喷上法国南部产的香水,换上燕尾服,擦亮银壳的怀表,出门,来到糖果店,再离开,最终走下那一级台阶。赴决斗现场的路上,他还与妻子的雪橇相遇,但两人各有所观,未曾交汇,最后的最后,如同叶甫盖尼·奥涅金杀死诗人连斯基一样,诗人普希金和诗人连斯基都被一支产自巴黎的勒帕热手枪击中。究竟是无赖杀死了诗人,还是诗人自己杀死了自己呢?

真是可惜,这位天才诗人,他的体格那样健硕,甚至在冬季要用拳头击碎冰层,跳到冰河中去游泳,如此的体格却无法匹配诗人的生命。他真像自己说的那样“向往自由的生活,愿为自己的欢乐去献身”了,也如他的诗句所言:“不,我不会完全死亡——我的灵魂在圣洁的诗歌中,将比我的灰烬活得更久长。”的确如此,从诗人普希金死亡的那一刻开始,诗人普希金便获得了永生。

最后说几句题外话,文人参与决斗在俄罗斯文学史中确实屡见不鲜,据说当年托尔斯泰与屠格涅夫就差点遭遇决斗危机。再说普希金的对手丹特士,他从法国大使巴朗特那里借來了手枪,最终用它终结了俄罗斯文学的黄金时代。谁曾想到3年之后,巴朗特继续用这把手枪与诗人莱蒙托夫决斗,双方最终和解,但一年后莱蒙托夫还是因决斗而死,与普希金踏入同一条河流。直到20世纪初,两位白银时代的诗人古米廖夫和沃洛申还因一位女诗人相约决斗,为了纪念俄罗斯文学的太阳普希金,他们约好在普希金决斗的小黑河畔,使用普希金时代的手枪一定生死。和那些在决斗中无比矫情的先贤们一样,沃洛申在奔赴小黑河的路上丢了一只鞋,坚持要找到鞋子才能走,当决斗终于开始后,古米廖夫首先开枪,并没有打中沃洛申,沃洛申开了两次枪,两次子弹都卡了壳,荒诞的比武就此作罢。

其实,这些诗人包括普希金在内,真不如去学学大雕塑家克洛德,他头顶绿光闪闪,却不想武断地和奸夫拼命,而是极为机智地把奸夫的脸雕刻在一尊青铜马的睾丸上。今天,你找到圣彼得堡的著名景点“驷马桥”,便能在其中的一匹马那里寻得这张脸,无声的报复,也能流芳百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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